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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丹東大米湯 -【陌上行】《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6:36 AM     標題: 丹東大米湯 -【陌上行】《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椰子乾 於 2012-7-11 07:58 PM 編輯

【小說書名】:陌上行
【小說作者】:丹東大米湯
【作者簡介】:與「習慣嘔吐」同一人
【其他作品】:在路上
【內容簡介】:
所有值得我們珍惜的東西,都需要保護!
一切美好的東西,都需要捍衛!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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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6:37 AM

《陌上行》


正文 序章

        公元二零零八年十一月七日,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

    那一天,座落在重慶市北碚區的某高等師範學院裡,發生了一樁咄咄怪事。

    然而當天並沒有人意識到出事了,因為那一天學校裡還有一些別的值得人留意的事情。首先是哲學系研究生男隊因為主力得分手商成缺席,在下午的學校籃球聯賽上大比分輸給英文系,全場比賽僅得九分,丟盡了顏面,直到吃晚飯時,還有許多人把這場比分懸殊的比賽拿出來當話題。其次那天是校園BBS建站五週年的紀念日,學生會為此搞了隆重的慶祝活動,晚上還有遊藝會和各系學生的文藝匯演。紀念活動舉辦得很成功,參加遊藝會的師生情緒也很高,可文藝匯演就難免有些教一些人失望,都是些老掉牙的歌舞小品,沒有一點新意,可哲學系那個能用蒙古長調詠唱草原民歌的研究生商成,竟然沒在文藝匯演裡露面……

    第二天上午的公共課,商成也沒到,是他的同學替他請的假;下午的專業課,同樣是他同學替他請假。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了一周,直到系主任系黨支部書記還有輔導員都為此發了火,同學才支支吾吾地說,商成已經「失蹤」快一個星期了……

    書記當即就撂下狠話,讓他們通知商成,三天之內要是再不出現,就等著學校的紀律處分吧!

    三天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商成沒有露面,系裡咬咬牙,再給了三天的寬限;又過了三天,商成還是沒有消息,系裡忍了再忍,沒把事情捅到學校裡;轉眼又是三天,可商成就像人間蒸發一般杳無音訊,系裡忍無可忍,終於決定把事情交給學校處理。

    學生管理處立刻把這事當作破壞校紀校規的典型來抓。

    要處理,自然要先調查,學生管理處的工作人員接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哲學系二年紀研究生商成的宿舍走訪調查。

    在宿舍裡,他們發現,商成的所有私人物品,包括手機錢夾信用卡還有存折,都鎖在宿舍的抽屜裡;床上胡亂扔著外套毛衣還有長褲,床前還擺著一雙塞著襪子的皮鞋和一雙運動鞋,床下是他的旅行皮箱,箱子裡換洗衣物歸置得整整齊齊。

    宿舍裡的兩位同學證明,商成走後的這些天,沒人動過這些東西,那些亂扔的衣服還有皮鞋,都還在原來的地方,而且在十一月七日當天,商成穿的就是這些。其中一位姓陳的同學還說,他當天下午回寢室時,商成已經換上球衣球褲,兩人還說過兩句話。可從那之後他就再沒看見商成。

    接下來的調查走訪證明,從那之後就再沒人見過商成。

    姓陳的研究生是最後同商成有過接觸的人!

    學生管理處的工作人員立刻慌了手腳,他們不敢隱瞞,立刻就把這事匯報上去,十分鐘之後,商成的檔案就擺在學校保衛處處長的辦公桌上。

    一一商成,男,二十六歲,原籍河北保定,一九八七年至一九九八年就讀於保定市薛家鎮中心學校,一九九八年至二零零二年就讀於河北大學中文系,二零零二年至二零零八年就職於內蒙古呼和浩特市五星紙業公司,二零零八年至今,本校哲學系研究生;家庭狀況接近空白,只有父母的名字;檔案上既沒有家庭的聯繫電話,也沒有父母的聯繫方式……

    卷宗裡薄薄的幾頁檔案資料啥事都說明不了,保衛處處長決定親自帶隊調查,二號研究生樓的第四層立刻被這幫人攪擾得雞飛狗跳。

    保衛處的參與也沒能讓事件有更多的進展,只是更多地發掘出一些有關商成個人的零星消息。

    商成的社會關係很簡單,除了學校裡的老師同學外,幾乎不和外界接觸,系裡的領導還有教授們對他評價很高,這也從側面解釋了為什麼他無故出走二十多天而哲學系卻一直隱瞞不報的緣由。這個人性格和氣,大方,不惹事也不畏事,還講點哥們義氣,所以在研究生裡說話很有些威信……

    這些情況對事件的調查工作幾乎幫不上忙。

    有同學反映,恍惚記得商成曾經提到過,他父親在八十年代末就離家到南方打工,再也沒回去,也沒有和家裡聯繫;他母親後來改嫁過兩次,最後跟一個東北人跑了;他自己是戶族裡一位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撫養大的。另外一位同學補充說,今年清明節時他看見商成在學校的一個僻靜地方燒紙錢,問過才知道,商成是在祭奠他的爺爺一一應該就是撫養他的那位好心老人,看來老人已經去世了……

    看來想從他的家庭狀況入手的路是走不通了!

    與商成同宿舍的陳姓研究生總算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據他說,當天下午他回到寢室時,商成已經換上球衣球褲,並且提醒他抓緊時間換衣服一一陳姓研究生也是哲學系籃球隊的主力。在他換衣服時,他的女友給他打了個電話,他就邊換衣服邊接聽電話;他記得這個時候商成正坐在床邊預備換球鞋。他接電話時聽商成的手機也在響,而且是不停地響不停地響;屋子裡沒人,商成已經出門了,他記得自己還喊過一嗓子「商成你的電話」。他當時認為商成已經去球場了,但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看法是錯誤的……

    這些話有沒有價值只能交給警察來判斷。學校保衛處已經向重慶市北碚區公安分局報案了。可陳姓研究生接下來的話就「很有意思」一一

    他提到,當他接電話時,他是背對商成面朝通向陽台的玻璃窗,玻璃窗的搭扣上掛著面鏡子,有意思的東西就是鏡子一一他在和女朋友說話時,看見鏡子左下角的鏡面,就像平靜的湖面被人扔進顆石子一般,驀然「蕩漾」起來,鏡子裡的一切物事都變得扭曲模糊;而且這種「蕩漾」不是停止在某一處,而是劃過整個鏡面的下半部一一它在移動!他當時驚駭得幾乎把手機都摔在地上。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鏡面上的「漣漪」便消失了。他當時只當是自己眼花,就又接著通電話。可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盯著那面鏡子……

    ……這一回他看得清清楚楚。不是鏡面在「蕩漾」,而是有一個東西在鏡面上飛快地移動,因為它移動得太快,所以看上去鏡子反射的一切事物都在模糊中發生扭曲。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也無法形容,他對那東西的描述是:「點」……

    他懷疑,那個「會移動」的「點」,就是商成失蹤的元兇……

    無論是學校保衛處,還是北碚區公安分局刑偵科的幹警,都不會接受「鏡子上的一點」造成一個大活人失蹤的推論。可調查來調查去總是沒個結果,於是這樁沒頭沒尾的人口失蹤案,也只能像絕大多數其他同類案件一樣,漸漸地沉寂到警察局厚厚的遺留案件卷宗裡。

    不過陳姓研究生講述的「點的故事」,卻在一個晚上就傳遍整個校園,並且以最高票入選二零零八年學院十大新聞之首;故事還像插上翅膀一般,飛快地流傳到重慶市各高校,然後被人掐頭去尾改頭換面,當做靈異事件放到了網絡上,據說,也引起了小小的轟動……

    可是,故事裡的主人公商成,卻一直沒有站出來「闢謠」,也沒有再回到學校,甚至再也沒有人在任何地方看見過他。

    他好像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正文 第一章(01)

        我這是在哪裡?

    兩天裡,商成已經無數遍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但是從來就沒有一個準確清晰的答案。

    他現在站在一處山樑上,舉目四望,視線所及的地方,都是高高低低錯落的山巒;山都不是高崖陡壁,也算不上巍峨奇峻,然而層巒疊嶂接地連天,藹藹白霧沉浮裊繞,在晨曦的映射下,一股沛沛然的蒼莽氣息撲面而來,由不得讓人感到胸悶氣緊。漫山遍野都是黑壓壓的樹,松柏槐楊橡都有,紛致錯亂,不像是刻意種下的經濟林。不時有山風掠起,夾霧帶煙地呼嘯而來,此時就看見松濤如潮柏冠似浪,遠遠近近山上山下都是呼嘩嘩地響作一片。山風裡似乎夾帶著霜,吹到人身上就教人手僵腳硬寒徹肺腑……

    他禁不住在風中打了個機靈,趕緊轉到一棵松樹背後避風頭。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他又一次在心裡問自己。雖然明知道沒有答案,可他依舊忍不住要問。

    他不敢在樹後耽擱太久,風勢稍微小了些,他就踩著拖鞋步履艱難朝山下走。他不敢走得太快,還得留神腳下的狀況,枯枝斷樁要小心繞過,因為他的泡沫拖鞋經過兩天兩夜的跋涉,已經破爛得不成模樣。說是拖鞋,其實現在兩隻鞋都只剩一張鞋底;鞋底被他用幾道布條硬生生地綁在腳上,這樣他的腳才不至於受傷;而布條則是從他球衣上扯下來的。至於拖鞋的鞋面,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什麼地方了。

    他現在已經不是在走了,而是在挪;幾乎每挪出幾步,他都要扶著一棵樹喘上半天氣。

    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飢餓,焦渴,還有疲憊和睏倦,無時無刻不在他身邊盤旋,它們就像四頭凶殘的猛獸,在幽暗中奔騰著,咆哮著,等待著。

    可他不敢睡覺。他害怕自己睡著之後就再也醒不過來。這山裡竟然還有野獸!狼嗷豹吼豺哭鹿鳴,他幾乎都聽了一個遍。昨天晚上甚至聽到了虎嘯!他發誓,絕對是虎嘯!因為那聲音剛從遙遠的地方拔地而起穿林而至,周圍遠近的所有聲響就乍然而息一一連通宵達旦的蟲鳴都似乎消逝了……

    他不敢睡覺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害怕這會讓他失去被救援的機會。雖然他也知道,有人來搭救他的可能性幾乎是零。他是從宿舍裡陡然間「轉」到這裡來的,除了他自己,還有誰能想到他竟然會來到這麼個渺無人煙的荒涼地方?

    這裡到底是他娘的什麼地方?!

    他現在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深山老林裡。他前一秒鐘還坐在床邊伸手拿自己的手機一一因為手機在響,可後一時刻他抓在手裡的竟然是根樹杈。謝天謝地,他幸好抓住了那棵樹杈,不然他就得從三米多高的地方直挺挺地摔下去,雖然樹下大多是拳頭厚的落葉和齊膝高的野草,可難保不會摔在盤須錯節的樹根上……

    他已經很多次試圖理解自己從宿舍到這裡的緣由,UFO外星人時空裂縫或者別的神秘現象都有可能,他甚至記起高中時曾經在雜誌上看見過,阿根廷的一對夫婦開車回家,從公路上一團莫可名狀的霧中出來時,竟然到了大西洋另外一邊的比利時。他或許就是遭遇到阿根廷夫婦倆曾經遇見的狀況。可別人是「偷渡」到了比利時,他這是到了哪裡?更讓他無法理解的是,前一刻在宿舍裡時間還是下午,再眨眼到這裡就是清晨;前一刻季節還是初冬,轉眼間就是春天。現在是春天,這一點他仔細留意過,樹梢上全是剛剛見綠還不飽滿的嫩葉,這也是他兩天裡唯一敢吃的東西,就是不頂餓……

    他的肚子又嘰裡咕嚕地提出抗議。

    他在身邊的榆樹枝頭摘了一把新葉子,一張張地慢慢塞進嘴裡,艱難地咀嚼著。樹葉苦澀的滋味立刻從舌頭傳遞到全身;口腔裡酸悶的氣息直衝鼻端,讓他幾乎無法呼吸;飽受折磨的胃更是條件反射一般地痙攣抽搐起來一一它還是不能適應這種「食物」。

    他命令自己:把它們都吞下去!

    他的腸胃拒絕樹葉這種粗糙得過分的「食物」,但是理智告訴他,他必須吃,他現在需要補充體力,更需要補充水分,在沒找到可靠的水源之前,吃榆樹葉多少能彌補一些身體缺失的水分,至少這東西沒有毒素,而且營養豐富,起碼比松針營養豐富。而野草根……掘草根和清理草根都不是件簡單事,消耗的體力也要比摘樹葉多,他現在需要盡量節省體力。

    他不能不這樣做,在無法知曉自己所處的地理位置之前,他得努力地保持體力。

    他知道,要是他依舊不依不饒地追問這裡到底什麼地方的話,也許他還沒能走到有人煙的地方就會倒下去。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讓自己不去想它,它就像無色無味又無處不在的空氣一樣,會隨時隨地地從腦海裡冒出來。唉,這又再一次證明了「對未知的恐懼才是人類最大的敵人」這一說法的正確性。

    好在他知道,他還是在地球上,他至今還能呼吸到空氣就是證明,夜晚能看見一輪滿月更是證明;而且他是在北半球的溫帶一一連續兩個凌晨,他都在東方的夜空中找到了啟明星!也許是啟明星吧,他不是太肯定,不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它最明亮耀眼……他記得在什麼書上看見過,只有北半球才能看見這顆星。地球上的北半球,這兩點認知多少能讓他忐忑畏懼的心情好受一些。

    僅僅是好受一些而已。

    關鍵是兩天兩夜裡他沒有看見人煙!

    翻過一座山又是一座山,越過一道梁又是一道梁,山連著山,山接著山,四周除了風聲和樹林的搖曳聲,就只有鳥鳴蟲叫還有野獸的嘶吼,什麼聲音都沒有,單調得讓人不由自主地驚惶畏縮。他現在最渴望的就是能聽到人的說話聲,能不能聽懂都沒關係,是人就行!中國人、朝鮮人、韓國人、俄羅斯人或者蒙古人甚至愛斯基摩人,只要是人就行,哪怕是野人都好!即便他們把他當強盜抓起來,當偷渡客關起來,甚至當小偷打死都行,至少他能聽到人的聲氣,能死個明明白白,總比不清不楚地死在這裡強……

    有一次他就清楚地聽見有人在自己耳畔呢喃,聲音細微無可辨認,就像有僧侶在遠處面佛唸經,又像有人在朝自己傾訴。他發瘋一般地圍著幾棵樹來回尋找聲音的來源,最後才發現是一種蟋蟀般模樣的昆蟲在鳴唱,這時他才發現,他滿臉都糊滿了淚水……

    他清楚地意識到,也許他會在蒼莽山野中精神錯亂,直到癲狂而死。

    讓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是,這個大膽的預測竟然沒讓他感到驚訝和悲哀。他還能笑著告訴自己:哈!魯濱遜也只是個作家虛構出來的人物而已,要是真有其人,他多半還不如你,至少他知道自己的大致位置,還從沉船上撈了那麼多好處,可看看你呢?你連自己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哩,能撈到的好處就是半件球衣一條褲衩還有兩隻沒鞋面的拖鞋……

    這麼一比較,他就又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似乎連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疲憊都削減去不少,步履也輕鬆了許多,連苦澀得難以下嚥的榆樹葉,嚼起來也有了一股甘甜的滋味……

    兩天兩夜裡,他就一直在絕望和求生的渴望之間來回徘徊,直到他眼前驟然一亮。

    溪流!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走出了山林,他的眼前出現一條溪流!

    是的,不是河,是溪流。

    潺潺流水聲就像天籟一般悅耳動聽,清澈見底的流水就像少女的雙眸一樣潔淨無暇,連凸顯在水面上的山石都從來沒那麼秀氣挺拔過……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溪流畔,跪倒在一塊被流水沖刷得無楞無沿的圓石上,匍匐下身子,貪婪地痛飲著溪水。

    清亮甘甜的溪水呀!

    他並不是那麼焦渴,喝水也不全是為了補充水分,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對溪流的感激和虔誠,才無比激動地去親吻她吸吮她一一她就是他的路標,他的方向,他的希望;順著她走下去,重新回到人群中間的希望就會放大無數倍……

    直到他喝得滿肚子都是水,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才舒暢地長歎一口氣,滿足地搖搖頭,蹣跚著腳步在溪水邊找了個向陽的石頭坐下來。

    他現在才開始懶洋洋地打量著這條溪流,並且盤算接下來自己該怎麼做。

    可身心放鬆之後,他幾乎在呼吸之間就靠著石壁睡著了。他實在是太疲憊了,所以這一覺連夢也沒做一個。

    他自己都不知道睡了多少時間,可當溪流對岸的樹林裡蟲鳴鳥叫安靜的一剎那,他立刻就清醒過來,並且就像被誰掀動了機簧一般,楞噌就跳起身來。

    他馬上就發現溪流對面的一壁山石邊轉出一隻豹子。

    豹子佝僂著長長的脖子,拖著細細的尾巴,鼓著厥厥亢亢的肚子,欠欠仄仄地在溪流邊的石頭挪動著。這畜生在下風處,根本就沒察覺到周圍竟然還有活人,直到快走到流水邊,才警覺地站住,把一雙既黃且綠的眼珠子死盯著商成。

    商成渾身僵直地和豹子對峙而視。他兩條腿上的肌肉一條一稜地鼓起,卻偏偏動都不能一動;滿手滿把都攥著汗水,卻又不敢鬆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豹子示威般地呼嚕了一聲,爬下前半截身子,慢慢地挪到溪水邊,探了頭伸出舌頭舔水。商成動也不敢動,他覺得豹子即使是在喝水的時候,眼珠子也一直在監視著他,直到豹子喝足水又慢慢地倒退到石壁邊,他才覺得心裡繃緊的那根弦略微地放鬆了一些。

    豹子又呼嚕了一聲,這才掉轉身連躥帶跳地躍上山石,眨眼之間就消失在樹林深處。

    這場不期而至的遭遇讓商成睡意全消。他馬上拿定主意,立刻離開這裡,要順著溪流向下遊走一一順著流水走遇見人煙的可能性更大。而且,當務之急是他還需要準備一件防身的東西。

    走出沒多遠他就在草叢裡看到一截木棍。木棍不長,大約比他胳膊伸直了略短,可這樣更容易使上勁,而且棍子的一頭順溜圓潤,握在手裡揮舞也方便,尤其是他覺得這棍子很趁手,簡直就像是特意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

    他把木棍舞得呼呼風響,同時在心裡對自己說:嘿!你小子很有運氣哩!剛說想找東西防身,就有根棍子在這裡等你!

    揮了幾下,他突然警覺到棍子不大對勁。

    棍子的首尾看著雖然不是一般的粗細,可和樹上的枝杈比較起來,就顯得粗細很均勻,而且筆直得有些不可思議!這不像是樹上自然掉落的東西!仔細看的話,棍身上還有斧刨刀削的痕跡;只有刀斧砍削才會在木頭上留下這左一塊右一塊的狹長平面,只有人手經常摩挲才會讓這稜稜角角的地方也變得圓潤光滑……

    這棍子是人工做出來的!

    他立刻為自己的發現而激動得全身顫抖!天啊,這說明這裡已經有人煙了!是的,可能棍子的主人離這裡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也許要走上一兩天甚至兩三天才能再遇見人,但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能看見人了,又能聽見人說話了,他很快就能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中去了!

    他興奮地手舞足蹈,並且大聲嚎叫了無數聲!

    就連起伏的群山都在積極地回應他的吶喊一一我要回去了要回去了回去了去了……

    當興奮的激情釋放之後,他又有了更加重大的發現!

    他腳下踩著的就是一條羊腸小道!只是因為他剛才太過激動,壓根就沒有注意到。其實他不是沒注意到,而是他過去兩天裡已經留意過很多次也失望過許多次,人都已經麻木了,以至於他連仔細觀察周圍環境尋找蛛絲馬跡的願望都喪失了……

    他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趕路。越走他的發現就越多。他高興地發現,這條最多只能容納兩個人並行的尺徑小道最近還有人走過,因為道路上殘留著許多人踩出的腳印一一他知道,只有雨後的泥濘被人踩過再被太陽曬乾,才會留下這樣的腳印!不僅有人的腳印,還有馬和驢這種大牲畜的腳印!他甚至在道路中間看見了牲畜的糞便!哈呀,這群不講衛生的傢伙,竟然不知道「此處不許隨地大小便」嗎……

    他沿著蜿蜒在山谷中的小道疾步前行,繞過一道山又繞過一道嶺,再繞過一道山又繞過一道嶺,直到日頭走當頭頂,他也走得渾身是汗累得體力不支,才不得不放慢腳步。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人高聲的呼喊一一

    「秋齡!秋齡呵!秋齡一一」

    他驀然停了腳步,仔細聆聽辨別著呼喊聲傳來的方向。他不明白「秋齡」是人的名字還是別的意思,但是他能聽出來聲音裡的焦急和惶恐,還有絕望和掙扎!

    一定有什麼危險的事情發生!

    這個念頭幾乎是在他聽到呼喊聲的同時就閃現在腦海裡。他立刻想到自己的溪流邊遇見的豹子,還有前一晚聽到的虎嘯,不由得攥緊了手裡的木棒。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6:37 AM

正文 第一章(02)

        商成順著聲音的方向急趕幾步,轉過兀立在徑尺小道邊一塊赭褐色大山石,便看見前面不遠地方的驚險一幕。

    這是一塊山腳下的緩坡地,漫地都是齊踝深的青草和說不上名字的野花,一棵胳膊粗細的小雜樹頂著零零落落的綠葉立在坡地中央;靠山的地方有一截兩米來寬四五米高的斷崖,就像在漫山遍野的蔥綠中劃出一道不大不小的黑色傷痕。一個人站在半崖間的凹陷處,拚命揮舞手裡砍刀,來回應付著左右兩邊的兩頭野獸,嘴裡還不停地呼喊著:

    「秋齡!秋齡呵……」

    那兩頭野獸是兩隻狼。小的一隻狼體型比成年狼狗略大,毛色青灰,塌著腰,鼓鼓囊囊的肚子幾乎壓著草尖,站在崖壁的一邊,不時低沉地咆哮一聲,偶爾也會兩蹦兩跳地躥上崖壁,只要那人手裡的砍刀一揮過來,它就又跳下斷巖。就這樣稍一耽擱,斷崖另外一邊那頭剛剛被攆下去的狼馬上就抓著機會重新縱上斷巖,前撲後抓地和人周旋。這頭狼體型要大得多,幾乎能趕上一頭小牛犢,身上的皮毛一塊黃一塊青,一團深一團淺,有些地方厚毛褪掉新毛還沒長齊整,縱跳騰挪之間,慘白色的狼皮就在中午的陽光下不時閃爍起幾點滲人的光斑。它雖然也畏懼鋒利的砍刀,但躲閃時會抓著時機地撲咬一下,讓持刀的人手忙腳亂一回;即使它被砍刀逼下崖,也會不慌不忙地重新尋著合適的位置竄上來。這個時候,它的同伴就會再躥上斷巖佯撲一回,給它創造機會。

    半崖間的人也看見了商成,急揮了兩刀把那隻小一些的狼趕下石巖,立刻驚喜交加地大了嗓門再喊一聲:

    「……秋齡!……商,秋齡!」

    就這麼一恍神的時間,大的一頭狼又跳上石崖,不僅躲過迎頭剁來的砍刀,還扭頭一口差點咬住那人的手臂。不過這只扯下半截衣袖的一咬也讓那人不得不後退一步,緊緊地貼到石壁上;它也在第一次在斷巖上站穩了腳跟。

    聽見那人喊自己的姓,商成禁不住楞了一下。他真沒想到在這崇山峻嶺中竟然還有人認識自己!剎那間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是搜救隊的隊員遇險?但是眼看著那人在兩頭狼的來回侵擾下已經漸見不支,他也顧不上再考慮許多,拎著手裡的木棍就衝過去。

    拖著鼓囊囊肚子的狼掉轉頭,攔在商成和石崖之間,腰俯腿踞,掀唇齜牙,陰森森的黃眼珠裡閃著凶光,喉嚨裡滾過一陣威脅般的低沉咆哮。

    商成直端端就對著狼衝過去。他的眼睛死盯著狼的眼珠,手緊緊地攥著木棍,腳步連絲毫的猶豫都沒有一一他在農村裡長大,自小就有對付野狗的經驗,只要人不露怯,野狗根本就沒有和人糾纏的膽量,想來狼也應該差不多的反應,畢竟狗和狼都是犬科動物……

    他愈沖愈近,在幾乎能聞到狼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濃稠得嗆人的臭味時,狼的目光再不和他相峙對視,前半截身子也越趴越低,爪子還摳著泥地向後退縮了兩下一一然後它就倏然躥起來,張了大嘴露出黃褐色的尖牙咬向商成的脖頸!

    商成一棍子就抽在狼的鼻尖上!同時他偏過身想躲開狼爪一一閃過第一隻沒能避過第二隻,堅硬的狼爪在他右上臂撓了一把,幾股鮮血立刻從三四道長短不一的傷口裡冒出來。

    不過狼也沒能咬到他。不僅沒有咬到,這只懷崽的母狼還被棍子敲得鑽在草稞裡喑喑痛鳴,用兩隻前爪不停地來回拂掃自己的鼻端。

    商成不想理會這隻母狼一一斷崖上的人狼搏殺已經到了圖窮見匕的時刻,救援隊的隊員如今只能疲於防守,雙手攥著刀拚死命不讓公狼靠近……

    可母狼顯然也不願意放商成過去幫忙,它馬上就繞著路在崖壁前截住他,並且再次做出凶狠的威脅模樣。這是個聰明的傢伙,在吸取了失敗的教訓後,它沒有再一次悍然地撲向商成的喉嚨,而是躥向他的大腿!它甚至還能在商成把那條腿向後蜷縮之後,雙爪在草地上一按,借勢改變方向撲向另外一條腿……

    「滾!」

    商成大喝一聲,一腳就踹在母狼軟綿綿鼓囊囊的肚子上!

    母狼被踢得在草地上接連打幾個滾,一頭撞在崖前石壁上。它嗷嗷嗷地慘嚎著,前後腳爪胡亂撲騰著,不停想重新站起來,可每一次都只能勉勉強強地撐起半截身體,然後就無力地匍匐下去……

    斷巖上搏鬥也接近尾聲,公狼成功地在救援隊隊員的一隻手腕連皮帶肉撕扯下好大一塊,順帶著也讓對手拋棄了手裡的砍刀;而且它還把筋疲力盡的對手逼迫進了崖壁的最深處,再也沒有躲閃的餘地,它現在只需要再來一次簡單的撲咬,一頓豐盛的大餐就到手了……可就在這個時候,母狼悲哀地嚎叫起來……

    公狼顯然猶豫了。它盯著已經完全放棄抵抗的獵物看了一眼,又掉頭低低地咆哮了一聲;母狼的嚎叫聲更短促也更大了,似乎還包含著催促和警告的意思;公狼又轉過頭盯著獵物看了兩眼,才極不情願地轉身躥下石崖。

    公狼在依舊匍伏在草叢裡的母狼身邊只打了個旋,就閃電般凶狠地撲向商成一一倆前爪奔著商成的肩膀,一口就咬向他的喉嚨!

    棍子沒能抽到它的鼻子!

    棍子即將打到之前的一剎那公狼偏過頭,棍子只抽到它的一側臉頰;它的尖牙利爪也沒能給商成造成太大的傷害,只是在另外一隻胳膊上留下幾道不深的血痕。

    第一回合只能算是平手,公狼略佔上風。

    人和狼隔著六七步的距離短暫地對峙了一下,然後就又撞到一起。

    躥跳撲咬躲閃騰挪……

    第二回合瞬息之間就結束了。人身上籃球運動背心的一條肩帶被扯斷,小半邊背心鬆鬆垮垮地耷拉下來,右手小臂上鮮血淋漓,木棍也甩到了地上;公狼卻看不出什麼損傷,退了幾步,鼻子嘴裡噴著腥臊臭氣,一面喘息一面不停地摔頭。

    商成攥緊拳頭立在那裡,兩眼死盯著公狼,眨也不敢眨一下。他清楚,胳膊上的幾處傷並不嚴重,關鍵是他的左手興許逆了筋,現在酸軟得幾乎使不上力氣。他現在才相信狼是「銅頭鐵尾麻腰桿」,剛才擂在狼頭上那兩拳好像沒什麼作用,自己卻連手指也幾乎要折斷了。唉,要是當時能使上右手的話,興許比現在的情況要好些……

    他還沒來得及分辨出拳頭對狼到底有沒有起作用,公狼已經躥過來,這一回它沒再選擇商成的上半身作目標,而是直端端衝向他的腿腳;當商成蜷縮起一條腿時,它兩隻前爪在地上一蹬一刨就奔向另外一條腿一一這才是它真正的目標!

    喀噠一聲,它上下牙就重重地撞在一起一一什麼都沒咬到!在咬到人之前,它也像母狼一樣被商成狠狠地踹了一腳。

    可公狼在地上打了個滾就又撲上來,並且在即將接近商成那一刻霍然人立而起,兩隻前爪立刻搭在商成的肩膀上……

    猝不及防的商成只來得及伸出雙手鉗住公狼的脖子!下一時刻,他就被公狼藉著衝勁還有體重撞倒在草叢裡!

    他死死地鉗住公狼的脖子,不敢有稍微的懈怠!狼頭就在他眼前,他可以清楚地看見狼臉上那幾道灰色的疤痕;凶殘暴戾的本性與死亡的火花交織在一起,在那雙黃湛湛的眼珠裡閃耀著;從狼嘴裡噴出來的腥臊臭氣直撲到他臉上,幾乎令他窒息……

    公狼撲騰著,前後爪一起使力,拚命把利齒探向他的面孔!他甚至都能看到狼牙根上焦黑赭黃的牙垢!他渾身上下都是火辣辣的疼痛,胳膊和肩膀既滾燙又清涼,沉重得就像灌了鉛,酸楚得就像隨時都會斷掉。他覺得,死神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近距離地觀察自己,死亡的陰影也從來沒像現在這般清晰,當狼牙輕輕地觸到他臉頰的那一刻,一種解脫般的輕鬆從他心底裡油然而生。他放棄了抵抗。他不能不承認,自己在骨子裡還是一個膽小的人,在面對無法逆轉的命運時,他並沒有如自己希望的那樣選擇反抗,而是選擇了遵從。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還在心裡對自己笑著說一一瞧,一切都結束了,膽小鬼。然後他就閉上眼睛,安靜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狼嘴裡四顆鋒利的犬齒幾乎在同一時間撞到他臉頰上,可疼痛的感覺並不明顯,看來在他放棄生命之後,任何痛苦都是可以忍受的。但是狼嘴裡噴出的惡臭卻讓他幾欲嘔吐,他忍不住推了一把……

    只是輕輕一推,撲在他身上的狼就軟綿綿地斜到一邊!

    怎麼回事?!

    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就鬧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神智還是清醒的,幾乎就在公狼歪倒的瞬間,他手撐腳蹬就急忙滾到旁邊,順手抓著手邊的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就站起來。勇氣和膽氣似乎立刻就回到他的身體裡。他面孔猙獰地望著那頭幾乎淹沒在草叢中的公狼一一嘿!誰先倒下還說不清啦!

    等了半天,公狼還是一動也不動。

    他猶豫片刻,還是走過去用腳尖輕輕地推了推公狼。狼屍都已經半硬了。他再轉頭瞄了眼窩在石崖下的母狼。母狼的頭軟軟地耷在草叢裡,眼珠裡也沒有方才凶狠殘忍的神采,顯見是奄奄一息了。再瞄一眼被自己從狼口裡救出來的救護隊隊員,那傢伙就像個廟裡的泥塑木雕一般呆立在斷巖邊,眼睛直勾勾盯著他,傻乎乎地張著嘴卻不說話……

    見他娘的鬼!自己竟然赤手空拳干翻了兩頭野狼!想想都後怕呀!

    直到這時,他才驀然覺得渾身的精氣神都消逝得無影無蹤,兩條胳膊鑽心價地疼痛,兩條腿更是綿軟得再也沒有力氣支撐身體……他順勢就坐在草叢裡。

    山風順著河谷忽忽揚揚地吹過來,滿地的青草在風中搖曳著,燦爛的野花在一碧綠浪中若隱若現;青草氣息和著鬱鬱的清淡花香在身邊繚繞,隨著呼吸直沁入人的五臟六腑……回想起過去兩天裡的翻山越齡艱難跋涉身疲心苦,再看眼前一派春光爛漫景色,恍惚就是做了一場夢;兩天裡經歷的諸般苦難千種煎熬,也都在一聲悠長歎息中消弭無形。

    「商。商……」

    他這才想起來旁邊還有一個救援隊的隊員。商?這是哪裡的風俗,怎麼只稱姓而不喊名呢?他笑瞇瞇地扭過臉來,準備和那人拉拉話一一雖然最後是自己救了他,可怎麼說別人也是為了援救自己才遇的險啊……

    他的笑容瞬間就凝固在臉上……

正文 第一章(03)

        第一眼落在被他從惡狼嘴裡搭救出來的救援隊員身上,商成就像被雷殛一般,腦海裡瞬間就全是空白。

    救援隊員大約三十來歲,身量雖然不高,可粗胳膊壯腿看著很結實。也許是和兩隻野獸搏鬥的時間太久體力消耗太大,栽著一些黑短鬍鬚的黃瘦臉膛滿是泥土和汗水,所以看上去神情有些委頓。這人身上的衣服褲子都是破破爛爛,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短大衣,下擺一直拖到膝蓋上,右邊的袖子被狼咬掉小半截,斷口處掛著幾條殘破的布片,一團黃褐色的棉絮狀東西在參差不齊的布條下半藏半露,棉絮邊緣還浸過血,黑黝黝地黏糊在手臂上;左手的袖子在肩膀位置被狼爪撕開,如今就靠著幾根粗線腳勉強和衣服連在一起,布條下另外是同樣顏色的棉絮團;短大衣胸口處的幾顆布扣也在搏鬥拚命中抓扯開,從左領口到右掖下,一大塊衣衫耷拉著,露出裌衣裡面灰白色的內衣。下身的褲子也是黑不溜秋的顏色;或許是褲腳太過肥大的緣故,所以在半腿把上紮著兩根布條。赤腳蹬著一雙厚底布鞋,鞋面上撒著點點斑斑的泥漿子。他現在就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左手緊緊攥著被狼咬過的右手手腕,用充滿敬畏的眼神感激地望著他,嘴裡不停地重複著同樣的一句話。殷紅的鮮血不停地從他左手手指縫裡滲出來,又滴答到草地上。

    商成根本就聽不懂他說的話,也根本就辨別不出這是什麼地方的方言,他唯一能聽清楚的單字就是「商」,在那人把感謝話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之後,他又勉強聽出來另外一個詞是「狼」。不幸中的萬幸,這人說的是漢語,這說明他並沒有「偷渡」到比利時或者別的什麼地方……

    但「商」和「狼」都不是重點,不知所謂的方言也不是讓商成頭腦裡一片空白的原因,連救援隊員身上穿的那些不倫不類的衣服褲子,也沒讓他留意太多。他只是大瞪著倆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的頭上。

    天!他頭頂上的是個什麼東西?

    救援隊員頭上竟然有個用小木棍拴住的髮髻!

    道士?這是湧上商成心頭的第一個感覺。只有道士才會留髮髻,也只有出家人才可能穿這種斜扣的直衣,再說深山老林裡遇見道士並不稀奇,救援隊裡有三兩個熟悉當地環境的出家人也算平常。然而這個念頭剛剛浮現在他腦海裡,就被他否決了。眼前的人從形容到神情都不像是個道士,尤其是那身衣服的質料,更是讓他噤噤無聲一一他能認出來,這人衣服褲子的質料都是家織土布,他兒時在鄉間看見上了歲數的老人們穿過,布料上黑不溜秋的顏色是因為染布時黑顏料沒染均勻,所以才一塊深一塊淺一塊黑一塊灰,看起來自然就給人一種骯骯髒髒的感覺。要不是親眼所見,他完全不敢相信現在還有人在穿這種粗陋的老土布!

    可要是這人不是道士,又會是什麼人?看他的相貌神情,說是獵人也有幾分相像,說是山裡的農民也無不可,說是護林員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他頭頂的髮髻又如何解釋?還有一身土布衣衫又怎麼交代?

    獵人、農民、護林員……關於救援隊員身份的猜測一個接一個地從心底裡冒出來,又被商成自己一個接一個地否定。

    他扭著臉,半張著嘴,腦子裡各種念頭紛至沓來,只顧著出神發呆,半晌才發覺那人已經捧著受傷的手腕跪匍在草叢裡。

    他只好先把心裡的疑竇扔在一邊,站起身走過去蹲在救護隊員身邊,詢問道:「傷得厲害?」說著就拉起救護隊員的右手來看。

    看了傷口他就鬆了口氣。他先前看見救護隊員半截小臂到手背都是血淋淋一片,還以為被狼咬得狠了,仔細看過才知道,托了裌襖土布厚實的福,傷口其實並不算大,只有半邊手掌大小,而且傷口也不深,只是扯去一塊皮。他抓著救護隊員的手指示意他攥起拳頭又鬆開,往來兩回,那人雖然痛得咧嘴齜牙絲絲抽著涼氣,手指手腕的活動卻沒多少窒礙。看來沒傷著筋骨。

    商成笑著拍拍那人的肩膀,說:「沒事,只是皮肉傷,休息段時間就好。」說著話又上下打量那人一眼,隨手脫了自己只剩半截的運動背心,使勁抖擻兩下灰土,就撕成幾綹給傷口胡亂裹上,說道,「先將就著用這個吧。一一等其他人來了,看他們那裡有沒有酒精和紗布繃帶什麼的。」他又瞥了那人頭上的髮髻和身上的土布衣衫一眼,才問道,「你……怎麼和大隊伍走散了?」

    從商成走過去,那人就跪在地上一直沒說話,他檢查傷口時把那人的右手翻過來轉過去,那人嘴裡吸著涼氣卻沒半聲呻吟,直到他把自己的半幅籃球背心撕開,那人才張了嘴囁嚅了一句什麼話。看他沒什麼反應,就沒再說什麼,只是瞪大眼睛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眼下看他和自己說話,才感激地說道:「……商……狼……救命……」

    原來不是「秋齡」而是「救命」。商成終於又聽明白了一個詞。他笑著對那人擺擺手,說:「什麼救不救的,扯遠了。」他嫌蹲著難受,就在那人旁邊的草地上坐下來,一邊揉著還有些火燒火燎般疼痛的胳膊,一邊漫不在乎地說道,「我才是該感謝你哩!你要不是來尋我,怎麼可能遇見狼?說起來還是我害你遇險的。現在好了,你來救我,我又救了你,這樣一來咱們倆就扯平了,誰都不虧欠誰。」

    那人眨巴著眼睛,似懂非懂地望著他。

    見救護隊員不接自己的話,商成也就沒再說下去,扯了一把青草在手心裡揉搓碎了,用翠綠的草汁洗了洗滿手的血跡和泥土,目光在僵伏在草叢中崖壁下的兩隻狼身上逡巡了半天,才悵然地長吁一口氣,轉臉說道:「有湮沒有?」看那人懵懵懂懂地似乎沒聽明白,他就用右手的食中二指遞在嘴邊做了一個抽煙的模樣。「煙!你身上有湮沒有?」

    「……有,有。」那人這才明白他的意思,直起腰來手忙腳亂地在懷裡掏摸出一塊焦黑的東西。

    商成驚異地望著那人雙手捧著遞給自己的既像餅又像饃的東西,遲疑了一下,才伸手接過來。一股淡淡的熟食清香繚繞在他鼻端,頓時讓他感覺到飢腸轆轆,眼裡幾乎冒出火來。他也沒和那人謙讓,掰下一塊就塞進嘴裡,嚼也沒嚼兩下就梗著脖子嚥下去。口中的香氣一直瀰漫到心脾肺腑之間,真正是要多香有多香……

    一塊摻著高粱的大麥餅頃刻間就全填進他的肚子裡,他還意猶未盡地巴咂著嘴搖頭歎息一一他從來沒吃到過如此可口的珍饈美味!

    那人看他狼吞虎嚥吃得香甜酣暢,欣喜地又從懷裡掏出半塊麥餅。

    商成接了餅,掰下一塊正要朝嘴裡送,又停下來,想了想,問道:「咱們離大隊伍有多遠?」看那人只是笑不說話,還做手勢讓他吃,他只好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問道,「我說,救援隊的其他人,離咱們,還有多遠?」看那人還是不明白,他豎起一根手指頭,「一個小時?」又添根手指頭,「兩個小時?」那人還是臉帶微笑神情茫然。商成皺起了眉頭,怔怔地說,「不會是一天吧?」

    「……商……」那人說道。一邊說,他還一邊朝南邊的方向比劃著手勢。

    商成立刻來了精神,問:「你是說,他們在南邊?」他瞇縫起眼睛朝南邊看了看。南邊依舊是綿延起伏的山巒,除了鬱鬱蔥蔥的樹木和漫山遍野的野花野草,什麼都看不到。不過他知道,剛才他走過的山間小路就掩映在這一片青綠之中,一路向南方蜿蜒,那條清亮的溪流的走向也朝著南方。

    那人拚命地點頭,又是一大串令商成昏頭脹腦的方言,他只能勉勉強強地聽懂兩個詞,「家」和「布」。「家」是沒有疑問的,「布」就有些不清不楚,也許是「部」,也許是「不」,也許是……商成懶得再去猜測這個「bu」音節到底代表哪個字,就把手裡的半塊餅再掰作兩半,把大的那一塊遞過去。

    看那人一再擺手推讓拒絕,他也沒有故作姿態,把剛才掰下的那一小塊餅塞進嘴裡慢慢地咀嚼,再問道:「你,怎麼,和,大隊伍,走散了?」他吸取了前幾回交談的教訓,不僅放慢了吐字發音的頻率和速度,還努力讓自己的普通話象廣播電台的播音員一樣標準。即便是這樣,他依舊不得不把同樣的話重複了三四遍。

    那人明顯也察覺到兩個人在語言溝通上的困難,說話也不那麼快了,可他連比劃帶敘說,鬧得滿頭大汗,到底也沒能讓商成明白他是怎麼遇上兩隻惡狼的。

    不過商成還是聽懂了一些東西。這人的家就在南邊的什麼什麼「布」;他還有一頭什麼牲口,似乎是匹馬,剛才遇狼的時候跑沒影了;至於這兩隻狼是怎麼回事,又怎麼會和他糾纏不休,商成就沒聽清楚。但是想想也能明白其中的緣由:這是兩隻失群的孤狼一一缺乏群體狩獵的優勢又面臨生存危機的孤狼是最凶殘的食肉動物,為了獲得食物它們不得不鋌而走險,何況母狼還懷著崽子,公狼肯定不會放棄任何機會;孤狼又是最狡猾的食肉動物,它們能準確地分辨出哪些獵物更容易到手,所以它們放棄了毫無抵抗力的馱馬而選擇了馱馬的主人,畢竟人沒有馬的速度,也沒有馬的耐力,至於馱馬主人握在手裡的簡陋武器,在狼的眼睛裡甚至沒有起到警告的作用……

    想明白這些事,商成忍不住咧著嘴笑起來。他現在才知道,原來這人並不是救援隊員。他是說,怎麼一個救援隊員隨身只帶著一半塊麥餅呢?怪不得當自己把他從狼嘴下救出來時,他激動得渾身顫慄,半天都囫圇不出一句整話。鬧半天自己才是他的「救援隊員」!不!不止是救援,確切地說,是救命,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想通這一節,他馬上就發現這人長跪在草地上並不是因為體力消耗太大,也不是因為腿腳受傷支撐不住身體,而是在用這個姿勢向他表示最誠摯的感謝!難怪說他是用雙手捧著把麥餅遞給自己!

    這怎麼行!他差一點就想跳過去把那人從草地裡拉扯起來。

    但是他的理智立刻就打消掉這個想法。他現在再去阻攔已經晚了,只能讓兩個人都感到尷尬。他要假裝不在意,要假裝沒看見,假裝自己殺了兩隻狼之後還沉浸在慶幸和僥倖裡迷迷糊糊……他伸手拍拍草地,示意那人坐下來。那人猶豫了一下,還是聽從他的吩咐,身子一斜就勢坐在草地上。

    商成假裝沒看見那人輕輕地揉搓撫摩自己的腿腳,嘴裡咀嚼著麥餅,過了一會兒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燕山……府……縣……」

    燕山?府?縣?這是什麼意思?商成皺起眉頭,苦苦地思索這幾個字代表著的意思。他不記得有什麼地方叫燕山,不過知道北京的古時稱謂之一就是「燕京」,難道他是在京津塘地區?或者是在河北省?再或者這裡是山西省?「縣」還能理解,然而「府」又怎麼解釋?他一面思考,一面不由自主又把剛才的問題再問了一遍。

    「你說這裡是什麼地方?」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琢磨「府」「縣」兩個字的含義上,因此忘記了要說普通話,也沒有刻意地降低說話頻率。

    「燕山……府……縣……」

    那人再說了一遍,商成依舊沒能聽清楚,他強笑著想再問一回,一個念頭卻突然閃現在他的腦海裡!難道說……

    剎那間他就像渾身的血液都被抽乾了一樣,臉色變得青裡透黃,一股冰涼的寒氣從他的頭頂沿脊柱而下,瞬間就瀰漫到全身。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扭曲模糊起來……

    難道說他從宿舍裡驀然出現在這深山老林裡,不僅是空間上的轉移,還有時間上的跨越?

    不!這不可能!一個聲音在他腦海裡歇斯底里地吼叫著!你絕對不可能跨越時間!你怎麼可能跨越時間?空間上的轉移還有理論上的依據,時間上的跨越連理論都沒有!

    但是眼前的事情怎麼解釋?!

    你是在做夢,你是在自己的夢裡,這完全是一個你虛構出來的世界,你只需要輕輕地掐自己一下,或者命令自己醒過來,你就可以擺脫眼前的一切……那個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後已經細若游絲,杳杳不能辯識。

    肯定不是在做夢!要是做夢,這身上被狼爪抓出的一道道血痕怎麼解釋?這火辣辣的疼痛怎麼解釋?還有這山這樹這風這草還有這隨風飄來的淡淡花香,又該怎麼解釋?要是做夢,還能把嘴裡殘留的麥餅中沒磨碎的粗糙麥粒也構畫得如此清晰直截?

    你肯定是在做夢!你想想,仔細想想,你在哪裡聽說過有人能穿越時間?在哪本書裡看見過有人誓言旦旦地說自己穿越了時間?想想吧,穿越空間的無稽之談好歹還有傳說和謠言,可穿越時間又有什麼人提到過?

    ……這說法倒也不無道理,他也只是在雜誌上看見過一對阿根廷夫婦莫名其妙地從霧裡穿過去,就從南美洲大陸跨越大西洋到了歐洲的比利時;這故事再匪夷所思,也不過是穿越了空間的障礙,至於穿越時間,他可是從來沒在哪本雜誌上看見過……

    就在他內心裡對自己到底是不是身陷在夢境裡猶疑時,一個冰涼的聲音冷笑著說:一個穿越時間的人,怎麼可能還有機會把自己的故事告訴別人?

    這話就像一記砸在他頭上的重錘,登時讓他耳鳴目眩呆若木雞……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他才從渾渾噩噩中漸漸地清醒過來。眼前依舊是漫地的青草,燦爛的野花在草叢裡若隱若現,輕輕掠過的風帶來一陣陣寒意,也帶來花草的芬芳;太陽已然向西,背後的崖壁在陽光映照下,已然在草地上拖出一塊寬寬長長的陰影。

    不知道什麼時候,草地上又來了四五個人,現在正在離他不遠處圍坐在一起說話,順便幫他遮擋順著山谷飄來的冷風。看這些人的穿著打扮,和「救援隊員」相差無幾,年齡卻不太一樣,年輕的和自己差不多,年長的可能比「救援隊員」還要大上一輪。這些人手裡腰上都帶著傢伙,不是刀就是矛,有倆人懷裡還抱著木弓背上繫著箭壺,壺裡歪歪斜斜地露著幾羽箭尾。他緊繃著面孔看著那些人,看著他們身上的土布衣衫,看著他們手裡粗陋的武器,看著他們或高或低或黑或駁的髮髻,腦子裡只剩下一片空白。

    看見他睜開眼睛,「救援隊員」急忙扒拉開人群走過來,雙手合十朝他行了一個佛教的禮節,躬下身說:「……商,……」

    他還是聽不懂「救援隊員」的方言,但是看著幾個人都眼含敬畏神情肅穆地躬身控背地合十行禮,他終於知曉了為什麼「救援隊員」一直只喊他的姓一一他說的不是「商」,而是「和尚」。

    和尚?他摸摸自己大前天才剃的平頭,再比較下面前幾個人的髮髻,嘴角抽搐了兩下。唉,自己的頭髮又短又平,難怪他們要把自己當作出家的僧人。

    「……和尚……布……家……」

    看來「救援隊員」是在邀請自己這個救命恩人去他家。去就去吧,反正自己也沒別的地方可去。至於到了他那個在什麼「布」的家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商成已經顧不上想了,或者說,他已經無所謂了。

    見商成木著臉點頭答應,那幾個人都露出笑容,嘈嘈雜雜地再和他行個禮,就吆喝著趕過在一旁野地上啃青草的馱馬,把兩隻狼都甩在馱架上。最年輕的傢伙看商成光著脊樑只穿一條大褲衩,過來不由分說就脫下自己的直衫裌襖披到他身上,嘴裡還一個勁地念叨「風冷」。

    這年輕人身板雖然敦實,身量卻不怎麼高大,比著商成還矮大半個頭,他遞過來的衣服明顯不大合適商成。好在這件直衫做得寬大,他勉強能套上,只是肩膀胳膊都被箍得緊緊繃繃,小半截手臂也露在外面。商成摸著粗糙的裌襖,心頭忍不住歎息一聲,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囁嚅半天,好不容易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謝謝。」

    那年輕人只是衝他笑笑,也不知道聽沒聽明白他的話。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6:58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43 AM 編輯

正文 第一章(04)

        衣服的事情才解決,新的問題又來了。先前與惡狼性命相搏時,商成用布條綁在腳上的一雙拖鞋已經徹底同腳板分家,現在「救援隊員」看他彎腰屈腿半蹲半跪地拉扯那幾根斷作幾截的布條,立刻走過來比劃著讓他騎馱馬。商成搖著頭推辭了兩回,無奈盛情難卻,再加上眾人也幫著「救援隊員」說話,他只好順應大家的意思。可馱架上已經壓著兩隻狼,還有些布匹糧食動物皮毛之類的零散貨物,他的一條腿才搭上馬背,那匹又老又瘦的馱馬就不停地打響鼻刨蹄子,顯見得是扛不住這麼許多重量。

    眾人商量了幾句,就把兩隻狼從馱架上取下來,那個把衣服給商成穿的年輕人還有年紀最大的中年漢子已經提了刀預備去砍樹,看模樣,他們是預備用木棒把狼扛著走,讓商成一個人騎馬。

    這怎麼能行?商成立刻制止下他們。狼和貨物還是讓馬來馱,他隨大家一道走。

    這一回無論別人怎麼說,他再也不點頭。反正別人說什麼他都聽不懂,因此上也沒理會眾人,自顧自地把一截截布條挽了死結,重新把拖鞋綁在腳板上。

    在眾人眼裡,他是出家的「和尚」,又是「救護隊員」的救命恩人,還赤手空拳收拾了兩隻惡狼,大家對他既是敬畏又是佩服,見他執意不肯騎馬,也不好太過堅持,就又把狼拴在馱架上。幾個人收拾停當,就順著在谷地裡蜿蜒的山路迤儷向南。

    一路上的景色還是不錯,山道兩旁邊都是植被茂密的青山,一條清涼的潺潺溪水在山道下乍隱乍現,蒼山綠樹相映為景鳥語花香宛然成畫,可商成心裡揣著千頭萬緒的事情,哪裡還有心情去欣賞這一派自然風光。況且他腳下的拖鞋走山路並不方便,又怕路上有磕碰,不得不隨時留心觀察著腳下道路的狀況,因此走得小心翼翼。別的人也沒上來催促他,都隨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只有那個把衣衫讓給他的年輕人落後他半步,陪在他身邊。

    這年輕人長相木訥,眼眉耷拉著總是一付沒睡醒的模樣。他走在商成旁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搭訕說話,只兩三句話就已經看出商成聽不明白自己的鄉間土語,不動聲色就換了口氣和腔調。

    這下商成終於不再受「商」呀「布」啊的俚語折磨。年輕人的話他勉勉強強也能聽懂六七分,走出二三里地,他總算連猜帶蒙地知曉了一些狀況。

    現在商成已經知道年輕人姓高,也沒有名字,因為在家裡排行老三,所以就叫高小三。起先商成還以為高小三的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少,幾番詢問之後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麼離譜一一高小三去年臘月裡才滿十七歲;而那個被商成認為比「救護隊員」歲數還大一輪的中年漢子,就是他婆娘的老子爹;他老丈人的歲數也只比「救護隊員」大兩歲而已。「救護隊員」姓柳,木卯柳,也沒有名字,鄉下人不講究,「柳老柱柳老柱」地混叫,久而久之這就成了他的名。柳老柱是個走鄉串鎮的貨郎,用馱馬把油鹽醬茶針頭線腦運進山,換成糧食布匹野物皮毛再販到縣城府城……

    商成心事重,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話,也不言語,只是低著頭走路,待轉過一道灣眼前的山路更見平坦,他才問道:「你們怎麼知道他遇見狼了?」

    高小三微微皺起眉頭,眼睛裡充滿疑惑,只是望著他笑。看來他沒聽懂商成的話。

    商成只好再把問題重複一遍:「你們怎麼會想起進山來找人的?」

    高小三說,他們這趟進山不是找人,而是找狼,他們的目標就是被商成打死的兩隻孤狼。

    聽高小三這樣說,商成禁不住有些詫異。他原以為這些人是專門進山來尋柳老柱的,現在看來,並不是這麼回事。

    看他一臉迷惘,高小三才把事情從頭說起。這一公一母兩隻惡狼在這一片幾條溝道裡遊蕩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以前還好些,只是叼隻羊趕頭豬,可自打去年入冬開始,這倆畜生就開始禍害人,開春以來更是變本加厲,趁天黑都敢在莊邊村畔鬧騰,讓四村八鄉都不得安寧。為了根除這個禍害,前山後溝的七八個莊子聚在一起湊錢,為它們開出了一貫的賞錢。偏偏這倆畜生又狡猾得很,下套子設陷阱這些常用辦法都不能奏效,前後三四撥獵人進山專一尋它們,卻連根狼毛都沒撈到。獵人不單沒打到狼,前些日子有個自詡藝高膽大的單身獵戶還為此丟掉了性命,人們在一條山澗邊尋著他時,屍首已經被狼啃得不成模樣。如今賞錢已經漲到一貫五,可兩隻凶殘的狼依舊在山裡逍遙自在。昨天是高小三丈人爹的三十四歲生辰,他特意從縣城裡幫工的貨棧請了幾天年假來給丈人賀喜拜壽,飯桌上酒酣耳熱之際,丈人爹的幾個戶族兄弟閒聊中又拉扯到這事。大家都恨兩隻禍害地方的畜生,又都貪圖賞錢,幾個人一合計,乾脆趁著這幾天的閒暇進山來撞撞運氣……

    「……結果進山不多久就遇見柱子叔的馬。看見馬沒看見人,大家就知道壞事了,這才順著山道一路趕過來。」高小三又瞄一眼商成,嘖著舌頭搖頭感慨讚歎,「還是大和尚厲害,赤手空拳就能幹翻兩頭狼!一一回頭把狼朝孫家大院裡一擺,一貫五的賞錢是跑不掉的。」說著話,他臉上已經流露出欽佩艷羨的神色。

    商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努力讓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一貫五的賞錢!一貫五!貫……這個詞既刺耳又揪心,恍若雷霆霹靂在他耳邊炸響!過去半天裡經歷的樁樁事情目睹的件件物事都讓他不得不正視自己如今的處境,他已經知道,自己是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壁障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可理智上的認知並不代表著感情上的接受。即使他知曉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可他還是拒絕承認這匪夷所思的遭遇。他下意識地在心裡千百遍地告訴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虛無飄渺的幻境,你一定要鎮定要沉著要冷靜,只要有個合適的契機,你就能回到屬於你的世界。可聽高小三說得活靈活現,他心裡是禁不住的恐懼驚悸。瞬息之間他的臉色就青黯蒼白得教人無法逼視,渾身顫慄猶如處身冰窖,兩條腿更是綿軟得就如兩團棉花……

    「和尚!」高小三手疾眼快奮力拽住他一條胳膊,隨著他踉蹌了兩步,才好歹讓他沒當場癱坐在地上。

    「……」商成張嘴想說話,卻發現自己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只覺得頭暈目眩,心裡空落落茫茫茫然,胸膛裡憋著一股說不清理不順的氣息,鼓鼓蕩蕩幾欲爆裂。他努力掙扎了幾步,一把摳住山道邊的一顆小樹,順勢坐在樹下的一塊山石上。

    後面的人也覺察出情形不大對,急忙趕上來七嘴八舌地關心詢問。

    商成坐在石頭佝僂著身子喘息了半天,才覺得一顆驚慌惶恐的心臟終於回到胸膛裡。他噓了口長氣,讓自己安定一些,這才不疾不許地緩緩說道:「……沒事。可能是先前和狼鬥得狠了,腿腳……腿腳有些脫力。」

    眾人不大聽得懂他的話,都把臉轉向高小三。高小三再把他的話複述一遍,幾個人才如釋重負一般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那……就先歇歇?」高小三遲疑著徵求商成的意見。

    歇息片刻當然是個好主意,可眼看著日頭已經偏西,金黃色的晚霞從西邊天際橫跨過半邊天,對面的山巒間輕紗般的薄薄暮靄悄然湧起,商成又有些猶豫。他撫摩揉搓著兩條長腿,想了想,問道:「……離……」他有些語塞。到現在他還不清楚那個什麼「布」到底該怎麼稱呼,只好含混地說,「……還有多遠?」

    「轉過前面那座山就是李家莊子,過了河就上官道,順官道走小半個時辰就到。」

    李家莊子、官道……商成嚥了口唾沫,喟然歎息一聲,咂著嘴再問道:「還有多遠?」

    「六里多不到七里地。」

    看他坐著不動,高小三便知道商成已經默認自己歇腳的提議,他招呼眾人也都歇歇,自己就在石頭邊蹲下來,隨手揪了棵不知名的野草,把白嫩的草根放進嘴裡吸吮草汁,過了半晌才又說道:「這裡到李家莊子還有三里地,上了官道還要走上三里多地,差不多就是七里。或許不到七里。」

    商成唆著嘴唇笑一下。高小三這是在沒話找話說。他思量著,因問道:「你方才說,是在縣城裡的貨棧請了假來給老丈人拜壽一一你在貨棧裡打工?」

    「啥?」高小三迷惑地抬起頭。

    也就在他一抬頭一眨眼之間,商成看見他一雙眸子晶亮生光,顯見得這是個機智靈醒的少年人,只是聰明不外露而已。商成笑著改口說道:「你是在貨棧裡幫工?」

    高小三又掘了根草,一邊撕著草葉一邊說:「劉記貨棧,前朝承治年間下來的百年老字號,買賣從咱們燕山衛一直做到了上京平原府。我九歲進貨棧當學徒,學徒三年幫工三年夥計三年,到今年夏天就能升大夥計了……」他說得高興,一不留神又帶出鄉音,嗟拗難懂的方言土語讓商成聽得雲山霧照昏頭脹腦。話雖然聽不懂,可看著高小三滿臉憧憬雙眼放光,商成也能大概猜出幾分一一大夥計多半就是貨棧的中層管理幹部,放到外地分號去說不定就是個吐口唾沫砸個坑的拿事掌櫃。想到這裡他不禁搖頭苦笑,要是自己不跑去考什麼研究生,現在也該在造紙廠混上個小幹部了;要是不考什麼研究生,大概也不會有機會坐在這裡聽高小三談論貨棧大夥計的美好前程……

    「和尚,你是哪裡人?」

    高小三的話把他從失神臆想中拉回到現實。

    「我?」商成嘴裡打了個突。他該怎麼介紹自己?說自己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研究生,因為莫名其妙的緣故來到了這個世界?誰會相信他的話?誰又能相信他的話?別說別人不敢相信他,連他自己到現在都還懵懵懂懂猶如入夢……他張口結舌吃吃艾艾,半天都不知道說什麼。

    好在高小三並不打算在這個問題深究,又說道:「聽和尚的口音,不像是我們燕山人。一一倒有些像上京平原府的……」他蹙著眉頭思索一下,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前年貨棧裡來過一位嘉州客,他說話的口音神情倒是和你有些彷彿。」說著又瞥一眼商成,笑道,「和尚是嘉州人吧?你們那裡的佛像可是天下聞名,靠山臨水的好一尊大佛……」

    嘉州佛像?靠山臨水?聽他這樣形容,商成立刻聯想到四川樂山大佛。去年夏天他和兩個同學還去瞻仰遊覽過一番,隱約記得四川樂山的古地名就是嘉州。他心裡胡思亂想,嘴上卻說道:「我不是嘉州人。其實我也不是和……」他本想說自己也不是和尚,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在眼下吉凶難辨的複雜情形下,他覺得自己還是保留一些隱秘比較好。要以不變應萬變!或許今後很長時間裡他都得這樣做一一畢竟「穿越時空」的事情太過聳人聽聞,萬一走漏出風聲,別人隨時可以給他扣上一頂妖言惑眾蠱惑人心的大帽子,到那時他的下場就只能是萬劫不復。

    「和尚也不是上京平原府人?」高小三聽他把話只說了一半,倒有些驚訝。他瞥了一眼商成一直拖到膝蓋上的籃球短褲,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問什麼都沒說。

    商成順著他的目光就看見自己的純棉籃球大褲衩。白色的短褲是機器大生產線的標準產品,在短褲兩邊,從褲腰沿褲縫到褲腳拉出一塊倒三角形的黑色標誌,褲內還有一層吸汗防水的高技術合成布料,既輕且軟又柔和,宛如第二層皮膚一般。看看籃球褲衩,再比較穿在身上的老土布直衫裌襖,二者無論是在質地上還是做工上,其間的差距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咧嘴苦笑一下。怪不得一路上高小三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朝他的褲衩上瞄,原來這個貨棧的大夥計已經瞧出了其中的古怪。

    他把不合身的裌襖裹得緊一些,指著運動短褲對高小三說:「你惦記著這個東西?」

    被他看破心思的高小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了起來,不過他還是繞有興趣地問:「這是怎麼做的?」說著就伸手,快觸到短褲褲腳時又瞥商成,見商成沒有阻攔的意思,就在短褲上摸了一把,把指尖沿著褲腳的針線摩挲一回,又撮起一小片布料在手指間來回摸索,擰著眉頭苦苦思索半天,問道,「這是哪家作坊做出來的東西?手藝……這手藝……」他搖頭咂舌,半天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驚奇和感慨。半晌才壓低了嗓子小心翼翼地問,「這……是宮裡流傳出來的吧?」

    「宮裡?」商成莫名其妙地重複了一遍。他馬上就明白過來,沒見過機器生產線的高小三還以為這短褲是專門為皇室宗親量身定做的。「就是……」他原本想和高小三開個玩笑,轉念一想就知道這玩笑開不得一一要是高小三嘴巴不嚴把這玩笑話給傳揚出去,指不定就是一場禍事。他咳嗽一聲收斂起笑容,轉口說道,「……這是從天竺販過來的東西。」

    「不是天竺貨。」高小三頭也不抬地接口說道,「我在上京平原府見過幾個天竺來的客商,他們那裡除了寶石香料象牙之外就沒什麼值錢東西,說到衣服布料,更是遠不及我們。要是他們那裡能做出這樣的物件,就不會稀罕咱們的絲綢!」

    「天竺……其實……那個,這是天竺人從波斯人那裡買來的……」

    高小三搖搖頭,說:「波斯人也沒這本事!上京平原府也有波斯胡商,從來都沒見他們販賣過這種東西。要是他們能做這般物件,就不用一趟一趟地來回奔波勞累了。」他把短褲的褲腳翻來覆去地反覆查驗,沉吟了半天,才斟酌著說,「這不是絲綢,摸著倒像是棉!興許是在棉布裡摻著別的物事……我在上京見過幾樣從宮裡輾轉流傳出來的服飾,仔細比較之下,質料上或許各有千秋,可手工上卻是差距極大。宮裡的物件或許還不如一些……」

    商成壓根就沒想到一個貨棧小夥計竟然有這樣的見識,吭吭哧哧半天,才把先前的話續上:「這也不是波斯人自己做的,是他們從毛里求斯國搞來的……」

    「貓裡……貓裡……什麼國?」

    「……毛里求斯。」

    「毛……裡求斯國?沒聽說過。」

    商成暗暗吁了一口長氣。沒聽說過就好!因說道:「毛里求斯國遠在大洋之外幾千萬里,來回一趟七八年都不止。聽說,即便在毛里求斯國這東西的產量也不高,再加上毛里求斯人對工藝竭盡保密,所以販運出來的自然也就極少,我也是因緣巧合,前年在上京遇見一位天竺達官,承蒙他惠贈了這一件短褲……」他好不容易才把一篇天大的謊話編說圓泛,已經忙得滿頭滿臉的汗水。

    「……來回一趟要七八年?這毛里求斯國到底在什麼地方?我聽那些出過海的客商說,從泉州下海去大食,來回一次也不過兩三年時間……」高小三放下褲腳,搓搓手又拽了幾根草,只是皺了眉頭思索,沒頭沒腦地問道,「和尚去過毛里求斯國?你怎麼知道他們那裡能做這樣精緻的物件?」他也沒等商成說話,就又探過身來拈起褲腳。「要不是今天親眼看見,我還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心靈手巧的匠人一一這針腳細密均勻得簡直就不像是人力所能為……」

    商成還能說什麼?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他現在只後悔為什麼會把話題攀扯到籃球短褲上!他哪裡知道這貨棧的少年夥計穿州過府走過那麼多地方,有那麼多高明的見識!

    就在他生怕高小三再問點什麼他無法回答的問題時,馱馬不安地連打了幾個響鼻。趁蹲在山道邊腳地裡的柳老柱站起來安撫畜生的機會,商成也跟著站起來。

    他休息夠了!趕緊走!走到柳老柱住家的什麼什麼「布」,就不用再和貨棧夥計解釋毛里求斯國的棉布了!

正文 第一章(05)

        一夥人又走了兩三里,山道上也沒看見個來往的人影。高小三大概還惦記著毛里求斯國的棉布上,也不再說話。

    這裡的地勢已經漸見開闊平坦,一壟壟相連成塊的農田,東一團西一簇地鑲嵌在沿溪流兩畔的山坡地上。翠綠青翠欲滴的麥田里霧靄升騰,偶爾能瞥見一兩隻燕子倏然在田壟上翻飛著掠過,把朦朧的霧氣剪出一線綠色……

    轉過這漫河灣,就看見淺淺的溪流上有一座簡易木橋。橋的兩端都被橫七豎八的粗繩索捆紮固定在河畔的大圓石上;充作橋身的幾根木頭也被繩索糾纏串綁住,橋面上亂七八糟地釘著一些或長或短或寬或窄的木板。河對岸山腳下就是一座莊子。莊子被一堵兩人高的土牆包裹得嚴嚴實實,遠遠近近二三十道炊煙裊裊升起,空氣裡瀰漫著一股焦香嗆喉的燒柴禾味。土牆向橋的一面上開著個不寬的豁口,豁口處兩扇用木頭拼接起的柵欄門半掩半蔽。天色已經有些昏暗,土牆背後的物事看不真切,依稀能看見一抹青灰屋脊。

    「那就是李家莊子。」高小三指點著說道。他轉過臉同他丈人爹小聲說了幾句。看著他丈人爹就和柳老柱一塊過了橋朝李家莊子去了,又回過臉對商成解釋道,「天見黑了,咱們就不進莊子歇腳,我讓我丈人和柱子叔進莊去給你討要一雙鞋一一你的鞋不成事,再走下去怕把腳傷著。」

    商成感激地點點頭,並沒有說話。

    柳老柱和高小三的丈人過了橋將將要到莊前,就看見土牆背後轉出兩三個人影,幾個人隔著柵欄門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說話。須臾又各自散開,莊子裡的人才把柵欄門打開半條縫,讓柳老柱他們進去。那幾個莊戶人卻沒走,只隔著門仔細留心橋這邊幾個人的動靜。土牆上也影影憧憧站起兩三個人。

    商成站在橋頭看得滿肚皮疑竇。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說鄉下農村走個親戚串個門,竟然要這樣大的排場?還得有人指引帶路才能進莊子?

    高小三見他疑惑,就苦笑著說道:「這是防匪盜的不得已法子。大燕山裡有土匪,莊戶人都吃過土匪的虧,做事情不敢不仔細,哪怕是熟面孔,也要先把來龍去脈盤問清楚才敢放人進出一一怕被土匪頂姓詐名破了莊子。」

    商成越聽越是驚訝。這裡還有土匪?這青山綠水風景如畫的地方竟然還有土匪?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道:「土匪……土匪多不?」

    「多!燕山境內有字號的土匪有十多股,沒字號的更多。人數也有多有少,像闖過天、方大眼睛和鑽山豹子這樣的大山寨,大小嘍囉就能有幾百人。」高小三耷拉著眼眉說道,「上月我們貨棧送去北鄭縣的馱隊才被土匪搶過,六匹馱馬連貨帶馬都被鑽山豹子帶人搶了個精光;好在他們還講點規矩,搶了財物就沒傷人,貨棧出了十貫錢,才把押隊的北鄭縣分號掌櫃贖出來。」

    商成蹙眉咂舌半晌說不上話。良久,他才艱難地說道:「當地政府……政府……官府,官府就不管這些事?」

    高小三哂笑一聲,說:「官府是想管,可怎麼管得過來?燕山衛三府二十九縣,縣縣都鬧匪患,憑衙門裡那點人手,治安緝盜徵稅撫民都忙不過來,哪裡還能認真整治土匪?」

    「當地駐軍……駐軍不管剿匪的事?」

    「管!怎麼會不管?衛軍幾乎是年年都在剿匪,可匪患總是根治不掉!」高小三歎著氣說道,「有些土匪原本就是流配充軍的犯人,他們落草為寇,衛軍也脫不了干係。可大燕山東接渤海西靠定晉,橫亙四百里,北邊又接著草原;衛軍在東邊剿,土匪就在西邊藏,衛軍在南邊剿,土匪就躲進草原,剿來剿去的,也不過是把土匪攆來攆去而已……」

    「北邊就是草原?」商成打斷他的話,急急地追問道,「什麼草原?蒙古大草原?!」

    「草原就是草原,還能有什麼名字?」高小三奇怪地望了商成一眼。「草原是突竭茨人的天下,邊軍不敢輕易進入草原索人一一怕不小心惹起邊釁被朝廷追究……」說著話,他不禁奇怪地看了商成一眼。

    「突竭茨?突竭茨人?」商成皺起眉頭反覆念叨著這個一點印象都沒有陌生字眼,腦子裡就像過電影一般,飛快地把腦海裡的歷史碎片通通過濾了一遍,匈奴、黨項、羌、突厥、鮮卑、回鶻、室韋……各個歷史時期的草原民族紛至沓來又悄然隱去,片刻之間他就得出結論,他從來沒聽說過突竭茨這個草原民族,也從來沒聽說過什麼突竭茨人!

    商成站在橋頭望著橋下潺潺溪水呆呆出神,高小三就在不遠處悄悄地仔細打量他。高小三原以為眼前這位身材高大的和尚師傅既然敢孤身一人在大燕山裡行走,自然對這一帶的情勢瞭如指掌,說不定隨身還有什麼可靠的倚仗。可一路走下來才知道,若論剽悍武勇,和尚敢赤手空拳對付兩隻惡狼,這份能耐確實是非常人所能及,可說到見識,和尚卻連個平常人也遠遠不如一一這和尚不僅對燕山衛的山川地理風土人情一無所知,似乎連一些平常孩童都知曉的事理都懵懵懂懂,嘴裡還不時說出一些教人似懂非懂的生僻字眼……難道說這和尚竟是突竭茨人的奸細?!

    這個念頭剛剛浮起,高小三就止不住打了個寒噤,渾身一顫。他嘴裡念著「怎麼去了這麼久還不出來」,不動聲色地朝橋上走了幾步,再離得商成遠了一些,心裡才覺得略微踏實一些。

    但是他馬上就覺得自己把事情想差了。這和尚不可能是突竭茨人派來的奸細一一哪裡有奸細會愚笨到連平常事理都不知曉的道理?再說奸細總是千方百計地隱藏起自己,身上怎麼可能穿著毛里求斯國的棉布這種惹人注目的東西?最重要的是,突竭茨人都是廣額寬鼻濃眉細目,和尚的相貌雖然和清秀不沾邊,可也是稜角分明儀表堂堂,而且和尚說話也不像那些突竭茨人一般詰噘生硬一一雖然高小三聽不出商成是哪裡的口音,可他也知道,和尚即便不是來自上京,也是來自比上京以南的地方。

    既然和尚不是突竭茨奸細,高小三剛剛懸起的心就穩穩地落了地。他無聲地吁了一口長氣,暗暗責怪自己怎麼變得疑神疑鬼了。不過他還是對眼前的和尚感到好奇。他看得出來,這和尚一定是滿肚皮心事,時常恍惚走神,說話也往往辭不搭意,可即便是在恍惚走神辭不搭意的時候,和尚的思路卻依舊很清晰。這倒不像是個平常和尚……

    就在他暗自琢磨商成來歷時,他的老丈人和柳老柱從莊子裡出來了。陪他們出來的還有一個長者和兩個精壯漢子。

    三個李家莊子的人過了橋,也沒多餘的話,匆匆忙忙地和商成合十見禮之後,就趕到馱馬邊仔細驗看。兩個壯漢把半僵不硬的兩隻狼都提在手裡,翻著狼頭腿腳,你一言我一語地和長者小聲說話。擺弄了半晌,又把狼塞回馱架,三個人再過來和商成重新見禮。這一回三個人都是神態恭敬言語謙卑。雖然商成依舊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可他不用猜也能想得到,肯定是些感激答謝的話。他一面手忙腳亂地回禮,一面地搜腸刮肚地想著自己的說辭,說著前言不搭後語的謙遜話,只是不知道三個人聽懂還是沒聽懂。好在高小三替他解了圍,連說帶勸讓三個人滿意地回了莊子。

    「他們想讓你歇在他們莊上,我替你婉言回絕了。」等三個人過了橋,高小三才對商成說道,「李莊主日子過得精細,咱們一群人過去沒的給人家添麻煩。反正賞錢也不在這裡領,平白攪擾人家還多餘欠下個人情。」

    他話沒說完,商成就笑出聲來。這高小三真正是七竅玲瓏心,又有一付好口才!明明是李姓地主吝嗇,偏偏說成是「日子過得精細」……

    見他發笑,高小三也咧著嘴收住了口。柳老柱就拎著一雙半新不舊的圓口布鞋過來,讓商成換上。高小三瞥一眼鞋,問他丈人道:「多少錢買的?」見丈人豎起一根手指又展開手掌,說道,「十五文?」他丈人點點頭。高小三就笑罵著說,「李莊主真真不愧他的綽號,一雙爛布鞋也好意思收十五文錢!」

    布鞋不太合腳,商成費了好大的勁,一雙大腳板還是塞不進鞋裡。他的腳趾已經頂得鞋面繃拽牽扯,後面的腳跟還有半截拖在鞋幫外。柳老柱愁眉苦臉地旁邊替他著急,嘴裡不停地說著抱歉的話。商成笑笑,不再堅持把腳伸進鞋裡一一看來這雙布鞋也只能先當拖鞋踢趿著走路了。這沒什麼,事實上,這是今天唯一的一件不教他驚訝的事情一一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他每回買新鞋都要跑好幾個地方才能稱心如意,畢竟他中意的款式不見得都有四十五碼的存貨。

    商成把扒拉下來的拖鞋底順手扔進了河裡。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毛里求斯棉布在前,現在他對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是加倍地謹慎。

    過了李家莊子不遠,跨過架在另一條溪流上的一道石板橋,就上了高小三所說的官道。官道的路面下不知道墊了幾層碎石子鋪了幾層土,路面被石夯反覆錘打得既結實又平坦,人走在上面,腳下既不軟又不硬,輕鬆愜意宛如散步。路旁雜樹茂林中蟲鳴鳥啼,兩邊的田地裡綠色無邊無際,天空幽藍深邃,西邊天際暗紅色的晚霞絢爛沉醉,南邊已經能望見影影綽綽一片牆垣屋舍,星星點點的細碎燭光飄曳閃爍……回首再望來時的路,早已隱在氤氳暮靄之中,鬱鬱蒼蒼的山巒輪廓在晚霞餘輝中愈加地雋永深沉……

    沉浸在夢耶幻耶的失神中,商成只覺得有人扯著他的衣袖使勁朝旁邊拽,待他清醒過來時,只看見一人一馬疾馳而過,清脆的馬鈴聲在寂靜的傍晚隨風飄蕩,漸遠漸逝。

    眾人望著人馬的去向交頭接耳,高小三鬆了他的袖子也是一臉的歡喜表情。不單是他們幾個人議論紛紛,連道路旁一座獨門小院裡也忽拉拉湧出好些人,都站在院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嘴裡還亂嘈嘈地相互詢問著發生了什麼事。

    「是紅旗報喜!是衛軍的紅旗報喜!」高小三臉上洋溢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激動,「多半是哪座山寨的土匪又被衛軍剿了!」

    「呸!」有人在院門邊重重地啐了一口,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罵咧咧,「剿個鳥土匪也要用紅旗報喜!衛軍就他娘的這點子本事!回去,都他娘回去,繼續喝咱們的酒!」院門邊立刻就有好幾個人撥拉開人群進了院子,一頭走還一頭奚落衛軍。這個說,「……左軍去年剿方大眼睛,一個旅外加一個營,三四千號人,圍個屁大點的山頭,楞是讓方大眼睛鑽了空子溜出去,也不知道帶隊的旅帥是做什麼吃的!」那個說,「邵瀾還算好的了,至少不殺良冒功!上慶十七年謝闕剿老黑鴰,兩個旅足足折騰了十個月,把南鄭縣翻了個底朝天,最後也只能找個人頭剁得稀爛送進提督府一一」又有人好奇地追問:「後來怎麼樣?」那人言語裡就帶出一股鄙視不屑,說:「還能怎麼樣?兩年後老黑鴰在渤海衛落網,兵部刑部翻了當年的文案出來兩下裡一對照,謝闕就被砍了腦袋……」

    高小三見商成聽得仔細,就在旁邊朝那幾個滿嘴渾話的人努努嘴,小聲說:「都是邊軍的軍官。」

    邊軍?商成皺皺眉頭。衛軍和邊軍,怎麼個區別分辨?這些邊軍又都是什麼人?而且這些軍官的言語,他能囫圇聽出個大概,難道說邊軍衛軍都不是這方土生土長的百姓?

    「邊軍大都是天南地北流徒過來的罪犯,良家子弟少。」高小三隻說了一句就閉上了嘴。

    商成哦了一聲點點頭。他記起來曾經在哪本校刊上看見過一篇討論古時徵兵制度的文章,上面提到,唐宋時期的良家子其實就是泛指自耕農,自耕農子弟從軍,敘功賞賚晉陞都比其他出身的軍人優先得多。看來邊軍衛軍還是有區別。

    從那院落門前經過時他留心打量了一番。院門不大,門楣上還有字一一「驛站」。院子裡的大多數屋子並沒有點燈,黑咕隆咚地也瞧不清楚,只有西邊一間屋房門大開,那幾個邊軍軍官正圍著一團燭光大聲喧嘩喝酒。驛站的院牆邊還有一截半人高的石碑,彷彿刻得有字,他停了腳步仔細辨認,不禁啞然失笑一一霍家堡!這就是柳老柱說的什麼什麼「布」!不是「布」,是「堡」!

    在鎮外時商成並不覺得這霍家堡有什麼出奇,和先前路過的李家莊子相比,不過是少一圈土牆、佔地面積更大一些而已,可過了驛站轉上鎮子的正街,商成才知道這鎮子是多麼的繁華。能容四輛馬車並行的街道兩邊,全是有樓有底的飯店酒肆,樓上樓下俱是燈火輝煌,跑堂夥計悠長的吆喝聲、酒客們南腔北調的鬥酒聲、歌女們輕柔纏綿的俚曲聲,還有似斷似續的絲竹聲,混雜糅合交相輝映。不時有馬車在酒樓前停下或離去;也有酩酊大醉的酒客倚紅賴綠嬉笑喝罵。挑著擔子一頭掛盞油燈的小販嘴裡唱歌一般吆喝著「豆腐腦」「香瓜子」「三更醒酒湯」沿街叫賣。空氣裡瀰漫著各種菜餚吃食的鮮香。

    看商成慢下腳步像個鄉下人一樣新奇地四處張望,高小三就笑著說:「本縣十多年沒遭過刀兵,南鄭北鄭這一線的客商都願意過來做買賣,連上京平原府的幾家大店舖都在縣城裡開著分號。只是咱們這裡是邊地,一到晚上城裡要宵禁,四門都要落鎖,所以這霍家堡就漸漸興旺起來。再加上這幾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民間富庶……」

    十多年沒遭過刀兵?聽著這話商成忍不住詫異地望了高小三一眼,嘴唇蠕動一下,卻沒有說話。他知道,像這樣看似淺薄無知的問題,他一路上已經不知道問過多少個,只要高小三稍有警覺,早應該瞧出來他這個假和尚的來路不清不楚……或者高小三心頭早已經起了疑心,只是出於對他的畏懼,或者是有別的想法,才隱忍著遲遲不發作。想到這裡,他不由得緊張地嚥一口唾沫,藉著街邊酒肆門口懸掛的大燈籠那昏黃綽約的光線,悄然張望了一下高小三的神色。恰恰此時高小三也正在偷偷摸摸地打量他。四道各懷目的的目光一碰,兩個人不免都有些難堪尷尬。

    還是高小三反應快,虛笑著問道:「和尚是第一次來我們燕山吧?」見商成點頭,又問,「和尚來燕山做什麼?」

    做什麼?要是知道來這裡做什麼就好了!商成默然喟歎一聲。看高小三還目不轉睛地等著自己的答案,他心裡瞬間就轉過無數說法,可這些借口都有致命破綻,根本無法自圓其說;實話實說更不可能。急忙之間他突然想到一個絕妙的說辭,因說道:「求學。」

    聽他說得如此簡單,高小三瞠目結舌不知所謂,吶吶地問:「求學?學什麼?」

    「學佛。」商成說。說著話他也理清了思路,人也隨之鎮定下來,邊走邊娓娓說道,「世間一切皆應佛理,我來燕山就是為了學佛。只是來之前沒料想到學佛的道路上充滿荊棘坎坷,剛剛進了燕山境內就迷茫癡迷,不單沒找到學佛的捷徑,還在山裡迷了路遇了匪,行李和路費……行李和盤纏都被土匪洗劫一空!阿彌陀佛!」就雙手合十低聲念了聲佛。周圍人除了高小三沒人知道他說些什麼,見他突然持禮念佛,都急忙跟著合十行禮。

    高小三眨巴著眼睛看著他這一番做作。除了商成是出家的和尚之外,學佛遇匪的事他一概是將信將疑。不過他也沒去追問商成漏洞百出的故事,只是笑笑不言聲。他想,只要商成不是突竭茨人奸細,管他是什麼來歷呢?和尚要在燕山長駐的話,自然會有官上的人來盤查詰問,和他有啥相干?心裡這樣想,嘴裡卻附和著商成,詛咒土匪個個都不得好死……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離開了車行馬嘶人煙稠密的大街,和燈火通明喧囂熱鬧的大街市相比,這裡又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狹窄的街道兩邊全是半人高的土牆圍起來的小院落。長年累月的風吹雨淋日曬,一路過來的土牆竟然沒一堵完整,都已是殘破不堪,有些地方已經坍塌,被人胡亂用樹枝紮成籬笆遮掩;有些院落連個門樓都沒有,只剩下門框和木門。隔著院牆就能望見低矮的土屋茅棚,大人娃娃都站在腳地裡好奇地打量他們。遠處傳來兩聲哞哞的牛叫,又有幾聲喑喈的犬吠。也有人站在門樓下和他們一行人打招呼說話,濃重的鄉音詰拗難懂。還有人跑出來趴在馱架邊打量兩隻狼,又隨著眾人邊走邊打聽事情的原委經過。

    再走兩步,就有人大聲吆喝呼喊,似乎是在招呼什麼人,轉眼就看見三個女娃娃應聲從前面不遠處的院落裡跑出來,疾走到柳老柱面前抓著他手一疊聲地驚惶詢問,又被柳老柱指點著過來和商成行禮致謝。商成也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怎麼回禮,只好裝模作樣地合十,嘴裡囁囁地念兩句佛。一邊念佛,他一邊在心裡苦笑一一看來他和尚的身份是徹徹底底地坐實了。

    眾人簇擁著商成走進柳老柱的院落門前,就說什麼也不再往裡走。柳老柱拉了這個又勸那個,可幾個人就是不動窩。最後還是商成出來說了話,又拽著高小三丈人爹的衣服強拉他進了院子,另外幾個同他們一起回來的人才陸陸續續地走進來。

    這時候那三個女娃娃已經把馱馬趕進棚,堂屋裡也亮起了燈;屋正中擺起一張小方桌,一個女娃正張羅著給眾人擺佈木幾條凳。方桌上已經擺上了好幾個粗瓷碗,碗裡都是冒尖的酸菜鹹菜泡姜醬豆,一張木屜上是摞起的蒸饃麥餅。柳老柱把一個女娃娃拉到一邊,輕聲交代幾句,又掏了一個不癟不鼓的小口袋塞她手裡,女娃娃點著頭,悄沒聲息就出了門,不多時抱著個陶土壇提著個籃子回來,從籃子裡取了一隻燒雞和幾樣葷素小菜擺在桌上,尋了幾個空碗來倒酒。

    商成坐在堂屋門邊的條凳上,看著幾個女娃娃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初時他還強自支撐著打起精神,在高小三幫助下和幾個人閒聊。可他已經在山林裡掙扎了三天兩夜,其間幾乎沒合過眼,又和惡狼生死纏鬥命懸一線,體能已經透支,再後來接連遭遇各種光怪離奇的浮世變遷,精神幾近崩潰,一旦安安穩穩地坐下來,就覺得渾身酸痛疲憊不堪,四肢百骸再也不受自己支配控制,恍若已經和身體脫離,頭腦裡也是空空蕩蕩暈暈沉沉,還沒說上兩句話,眼皮不由自主地粘合到一起……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7:00 AM

正文 第一章(06)

        ……當商成再睜開眼睛時,只看見一片微白的光亮。

    幾點了?他又閉上眼睛,習慣性地把手伸向枕頭邊,去掏摸自己的手機。手機並不在那個位置。或許他昨天晚上沒把手機從衣兜裡掏出來?他的手又伸向枕頭下一一怪事!手錶也不在!手錶放在枕頭下,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只要他取下手錶就會自然而然把它塞在枕頭下,根本不用刻意提醒自己;可今天竟然沒在枕頭下找到手錶!……他心頭犯疑,手卻下意識地在枕頭下摸索。奇怪一一床單底下鋪的既不是硬邦邦的棕墊,也不是軟乎乎的被褥,這些支支稜稜的細條倒有些像是秸桿一一陌生而熟悉的感覺。自己最後一次睡在稻草鋪的炕上,離現在也有六七年了吧?到底是六年還是七年?

    有人在說話,間或還能聽到一兩聲掩著嘴的咕咕笑聲。聽聲音就知道是兩個女孩子。看來是陳志剛又把女同學領來宿舍了。唉,這傢伙就是這壞毛病不好,也不看看時間早晚,有事沒事都就宿舍裡招引女同學,都不替別人想想一一要是別人貪睡沒起床,穿著背心褲衩的,突然想上個衛生間怎麼辦?

    朦朧間又聽見第三個女子說話。隔著牆,說話聲音又小,聽不真切……

    他不耐煩地翻個身,想再迷瞪一會兒。這一翻身登時便察覺到事情不對勁一一他睡的不是宿舍裡上下兩層的鋼絲床,而是土炕!身下鋪墊的也不是棕墊被褥,而是厚厚的一層麥秸桿!連身上蓋著的被子也不是他平常蓋的那床薄被——手臂在這床被面上劃過時,皮膚感覺到粗糙的布料!

    怎麼回事?誰的床?他驚奇地問自己。

    他猛地睜開眼睛,卻沒看見天花板!只看見幾根木頭支架著根木樑,孤零突兀地壓在頭頂上!藉著窗戶透進來的光亮,能看見屋頂上黑蓬蓬的瓦沿著泛白的木椽層層疊疊!屋角牆邊堆放著籮筐麻袋扁擔繩索。幾根粗細不一的木棒斜倚在牆上。順了光亮轉頭看,能清楚地看見木窗框在白紙上投下的陰影;窗戶上還扯著大半幅布簾。窗簾遮不住從窗紙的罅隙間鑽進來的刺眼陽光;陽光在陰暗的小屋裡劃出一截光柱;光柱裡纖細的塵土上上下下飄飄蕩蕩……

    這是在哪裡?

    什麼時候了?早上?晚上?他不是在宿舍裡嗎?怎麼回事……

    他猛然坐起來,驚慌失措地張著眼睛仔細打量周圍的情況。他現在確實是睡在土炕上!身下就是一塊補丁疊補丁的褥子,褐黃色的秸桿在褥子邊枝枝椏椏地冒出頭;炕頭擺著個木箱子,因為年頭久遠,紅漆皮早就斑駁脫落得不成樣子;木箱上壓著床疊得整整齊齊的籃色粗土布被褥。炕的另一頭擺著個黑色大櫃,炕邊放著個黑土陶大缸,大缸上蓋著木板,木板上壓著塊青磚。

    錢櫃面缸!一一他腦子裡立刻浮現出這兩個詞!記憶裡爺爺房間裡就是這樣的擺設!不單是錢櫃面缸,屋子裡所有的物件都是平平常常的農家情形一一小時候村裡家家戶戶幾乎都是這般光景。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畫面也早已塵封在記憶深處,怎麼可能突然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眼前?!

    只是一剎那時間,他就記起是怎麼回事。叢山峻山、雜樹茂林、花草溪流、兩隻殘忍狡猾的狼、霍家堡的磚樓茅舍、還有柳老柱高小三……樁樁件件的事情如同電影畫面一般在他腦海裡走馬燈掠過……他咬著牙關,呆呆楞楞地坐在炕沿,盯著腳下是凸凹不平又被人踩踏得結實滑溜的土地面出神。恍惚中似乎有人走進了房間,還朝他說了什麼。他沒有理會。現在他的思緒猶如翻江倒海一般轉起浮沉,無數的念頭在心頭洶湧激盪,可沒一個想法能讓他掙脫眼前的困境,也沒有一個辦法能解決他的實際困難一一他不想停留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哪怕是多呆一分鐘他也不願意!要是現在有人站出來告訴他,能為他指明一條回去的途徑,他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來換取回去的機會一一即便是要他以生命作為代價,他也在所不惜!

    幽暗的屋子裡沒有人回應他無聲的祈禱和請求,只有一股淡淡的傢俱穀物的潮濕發霉氣息在屋子裡繚繞。一字母雞在院落裡咕咕咕地炫耀著自己的本事。房頂上鳥兒在鳴囀啁啾。遠處小巷裡有孩童在追打嬉鬧。剩下的就是令人心煩意亂的安靜……

    唉,看來這一切並不不是夢!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在夢裡虛構出來的!這是一個鮮活生動的世界!他是實實在在地來到了一個陌生而嶄新的世界!

    在理智上承認並在感情上接受這一點之後,惶恐和畏懼立刻把他緊緊地包裹起來。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他才驚慌地意識到,自己,一個來自另外一個時空的人,將不得不在這裡重新開始生活。他沒有過去,只有現在和將來,這意味著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學起,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開始。他還得學會隱藏起自己的過去,小心翼翼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生活一一這對他來說肯定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簡單事情!別的不說,僅僅是自己的來龍去脈,他就很難編織出一個讓別人信服的故事一一學佛只是他信口捏造出來的謊話,況且他也拿不出自己是和尚的證明,有心人只消輕輕盤問他幾句,馬上就能讓他這個假和尚現形!

    不過,在山裡遇匪遭劫行李憑信丟失一空,倒是一個好借口;可要是別人問起,他這個和尚在哪裡出家又在哪裡修行拜的師傅是誰如何來到燕山……等等問題,他又該怎麼回答呢?

    過了很久他喟然長歎一聲一一撓頭啊,想不到作個假和尚也要費這麼多的周折!早知道就不該默認這個和尚的身份。可沒有和尚的身份,他頭上半公分不到的頭髮又該如何解釋?唉,怪不得西方有句古諺,要讓一個謊言成立,必須用無數個謊言去彌補……

    還有一件事情也要盡快地打聽一下。他現在到底是在哪朝哪代?上京平原府、燕山衛、突竭茨人、南鄭縣北鄭縣,這些都給他提供了線索,可無論他怎麼在記憶中搜索,卻依舊是沒有絲毫的頭緒。兩個縣名都沒有印象他還能自我安慰一番,畢竟古今地名繁複變遷,歷史學家也未必能一口道出這兩個縣的淵源由來;可「燕山衛」和「突竭茨」也沒有印象,又該怎麼解釋?還有上京平原府,和這個地名相近的就只有東京汴梁開封府,可二者明顯不是一回事……他又該怎麼做才能不露痕跡地打探出朝代時間呢?

    剛才進屋和他說話的女孩子又挑起了門簾,只張了一眼,她就又退了回去,隔著門簾說了句話。

    商成沒聽清楚女孩子都了些什麼,但是他聽出話裡提到「凳子」和「衣服」。他咕噥一聲算是答應了。

    他暫時放棄了編故事的心思,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炕邊的腳凳上放著幾件衣衫,炕前還有一雙嶄新的千層底圓口布鞋。瞧布鞋的大小尺碼,給他穿上正合適,說不定就是給他預備下的……這樣看來腳凳上的一堆衣服也是給他的?

    他隨手拿起件衣衫比量了一回。他一眼就看出來,這顯然不可能是柳老柱的舊衣服一一尺寸就不合柳老柱的身材。而且,雖然裌襖的質料依舊是土布,可手摸上去感覺明顯比高小三那件直衫還要細軟柔和一些,針腳也整齊細密得多。他把幾件衣服都拿起來。一件沒袖沒領如同褂子一樣的衣服自然是內衣,一件單衣直衫和褲子,再有兩樣白色粗布的小物件乍看去竟不知道是作什麼用的。他拎著縫在物件上的幾根細布條翻來覆去琢磨半天,直到看出腳後跟的模樣,才明白這東西原來是襪子。

    看起來這些東西都是柳老柱專門為自己買來的。

    穿衣服倒不太麻煩,只是穿褲子時有些讓他著急上火。這褲子的褲腰肥大,褲腿也鬆鬆垮垮,關鍵是沒有皮帶和橡皮筋,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把褲子固定在腰上。折騰出一腦門汗水,他才看見腳凳上還撂著條半個巴掌寬的布帶一一這多半就是腰帶了!可世上有這樣長的腰帶麼?在腰上來迴繞了兩三圈,布帶竟然還剩胳膊長的一截,而且前後也沒個鎖扣……他這才明白過來,又把纏上的布帶解下來重新系,末了在前面挽了個活結。走兩步看看,褲子倒是不會掉,可腰前直衫鼓囊囊地凸起一塊又沒了形象,只好把帶子解了再系。這回他學了乖,別過身把帶子結在右側腰間靠後的位置,這樣既不礙觀瞻又不影響雙手活動一一隻是他心裡依舊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繫腰帶的辦法到底妥不妥當。他禁不住有些後悔。唉,昨天走了一路,怎麼就沒去注意一下高小三的腰帶是怎麼系的呢?

    他穿過側門來到堂屋時,堂屋裡的小木桌上已經擺上了飯菜,一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子正把一個比臉盆小不多少的海碗朝桌上放,碗裡是一堆白面蒸饃,還冒著騰騰的熱氣。

    女孩子看他出來,抿嘴朝他點頭笑了笑,把一雙筷子擱到一隻空碗上,說:「和尚你且(起)來了?先者(吃)飯……」

    小姑娘捲著舌頭學說話,音也不怎麼准,但大概的意思商成還是能明白。他點了點頭,表示聽到了。他現在已經知道,這裡的人們稱呼他為「和尚」,就像他在廟裡稱和尚為「師傅」一樣,代表著俗家人對出家人的尊重,是一種尊稱。不過他還不想馬上就吃飯。在吃飯之前,他先要洗把臉,要是可能,還想把牙也刷一刷。要是能洗澡就更好了,可看看周圍的環境和這個家庭的情況,他估計洗澡只能是一種美好的願望……

    「洗,臉;刷,牙。」他邊說邊朝女孩子比劃。

    一連說了好幾遍,女孩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摳著手指頭無助地望望他,又扭臉朝門口看。

    這時候堂屋門口又冒出四個梳著雙抓髻的女娃,都扒著門框探頭探腦地朝屋子裡張望,好奇地盯著商成的一舉一動。看身高相貌,四個女娃一個比一個大點,衣服卻一個比一個破舊,顯然是年紀小的妹妹揀著姐姐們穿不下的衣服縫縫補補用,其中身量最高的一個女孩隔著門招呼了正和商成說話的女孩一聲,然後附在她耳邊嘀咕了兩句。招呼商成的小姑娘立刻一臉的恍然大悟,就出了堂屋,轉眼又端著個黑土碗回來,示意商成跟他到院落裡。

    她把碗遞給商成,在屋簷下的一個大缸裡舀了一瓢水,就端著水瓢等商成。一隻黃皮寡瘦的小狗站在她腳邊,仰著頭搖著尾巴等著。

    商成拿著碗站在腳地直發愣。他要刷牙洗臉,小姑娘給他個碗作什麼?碗底那一撮青灰色帶黑點的東西又是什麼?看小姑娘仰著臉望著自己,他猶疑地說:「這……刷牙?」說著指指碗又指指自己的嘴。

    小姑娘表示肯定地使勁點點頭,說:「刷——牙!」這兩個字的發音倒是異常標準。

    「拿這個……刷牙?」商成再指指碗底那撮青灰色的晶體。這是鹽?這就是鹽巴?

    小姑娘把目光轉向商成的背後,在得到同伴的首肯後,她才又點點頭。不過這一次她也不是太堅決,眼睛也沒再盯著商成看。

    怎麼刷?這個問題都已經爬到商成嗓子眼了,他還是忍著沒問出來。眼前的小姑娘大概也不知道怎麼用鹽來刷牙吧?他轉了頭去看那個出主意的女孩。那女孩立刻羞澀地低下了頭,不過眼睛的餘光還是停留在商成身上。商成用兩根手指拈起一撮鹽,猶猶豫豫地朝嘴裡放一一是合著涼水漱口還是用唾液把鹽化開?他注意到那個羞澀的女孩又悄悄地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勇敢」的舉動,當看見他把鹽抹在牙齒上,她的眼睛撲扇著露出笑意,還微微地點點頭,並且悄悄地她齜出兩排白瓷般的整齊牙齒,用手指比劃著在牙齒上來回掃了幾回。

    這麼說自己做對了?商成立刻有了點信心。他把手指壓著鹽粒沿著牙忽忽拉拉地搓一遍,再捻點鹽再揉一回,最後讓小姑娘把瓢裡的水倒在碗裡晃悠一回,用淡淡的鹽水漱了口,問題出來了一一漱口水該吐在什麼地方?他鼓著腮幫子含著一嘴的鹽水眼珠子亂轉,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拿水瓢的小姑娘使勁咬著嘴唇繃住笑,就指指腳地,示意他隨便把水吐哪裡都行。可商成不願意這樣做。末了他總算找到個地方一一馬棚後面就有個廁所。這個新發現也解決了他的大問題一一他早就想問廁所在哪裡,只是面對一個小姑娘,他不知道該怎麼開這個口。更令他高興的是,廁所的一角還有截麻繩繫著一根小樹椏,樹椏上掛著一沓黃紙……

    當他再回到院子裡時已經是一身輕鬆。

    他在木盆裡舒坦地洗過臉,就坐到堂屋裡準備吃自己來到嶄新世界之後的第一頓飯。

    醃蘿蔔、鹹白菜、小蔥拌豆腐,三樣菜都用大海碗裝得滿滿盈盈,中間一個陶土盆裡盛著大半盆清水白菜湯,一個小粗瓷碗裡裝著大半碗紅紅的辣醬,那十幾個饃饃更是撲鼻的噴香。商成是餓久了的人,飢腸轆轆中哪裡能看見這樣琳琅滿目的吃食,坐到桌邊甩開腮幫子就是一通胡吃還塞,直到三個饃下肚,又喝了一碗菜湯,才想起來應該招呼幾個小女娃一起吃。

    三個大點的女娃娃只是搖頭,一面圍著堂屋門口說著她們自己的梯己話,一面克制著不把目光朝飯桌上轉。兩個小女娃站在堂屋門檻前,也跟著姐姐們一起搖頭,兩雙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白麵饃,半刻也捨不得離開。

    「都來吃。」商成說。他拿了個饃掰成兩半,朝兩個小女娃手裡塞。

    兩個小女娃都背著雙手不肯接,一面搖頭,一面望著饃抿嘴咂舌吞口水。最小的一個女娃不過五六歲模樣,

    「讓你吃你就拿著!」商成故意做出一付凶狠的模樣,惡聲惡氣地說道,「和尚讓你吃你不吃,就是不給和尚面子!」

    也不知道是被他裝出來的模樣嚇住了,還是聽懂了他的話,最小的女娃終於抵擋不住誘惑,伸出手來接住了饃,捧著半邊饃小小地咬了一口,飛快地咀嚼了兩下就急忙吞下去,再咬一小口……眼睛卻畏畏縮縮地不住瞄著三個姐姐的動靜。

    歲數最大的女孩立刻發現了小妹妹的舉動,她一面喊著小妹妹的名字,一面走過來制止。小妹妹立刻就扁了嘴抽泣起來。當懊惱的姐姐走到她面前時,小傢伙的抽泣已經變成了嚎啕一一她一邊哭,手裡還死死地拽著半個饃饃不放。另外一個剛才還在猶豫到底接不接受商成手裡半拉饃的小女娃卻壓根沒留意到身邊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望著商成手裡的饃一個勁地嚥唾沫。

    看著姐姐想把妹妹手裡的饃給搶下來,商成禁不住有些氣惱。他把女孩拉開,對她說:「你做什麼?吃個饃有什麼打緊!」又轉過身摸摸小女娃頭上的抓髻,用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和言細語地說:「別怕,有叔叔在這裡,沒人敢搶你的饃!都是姐姐不好,不哭,不哭哦一一你吃你的,不用管她!」可無論他怎麼勸說,小女娃就是不敢再吃一口饃,卻又緊緊地抓著饃饃不鬆手。商成只好又轉過身對姐姐說,「看你搞些什麼事情!吃個饃有什麼了不起!快說句話讓她安心!」

    姐姐顯然沒聽明白商成說了些什麼,只想繞過商成去搶奪妹妹手裡的饃饃,可商成身材魁梧長胳膊長腿,隨便攔一下就能護住她妹妹,一時半會她也沒有辦法,只能脹紅了臉繼續圍著商成轉來轉去。

    還是一直招呼商成的小姑娘說了話:「商,……」說完看見商成一手護著妹妹一手攔著姐姐瞠目結舌地望著自己,才知道一著急又忘記商成聽不明白這裡的言語。她只好捲起舌頭學說官話:「和尚,這些……特意給你……」說完話就絞著手不知所措。

    啥?這些菜呀饃的是特意給自己做的?

    商成登時楞住。

    他馬上就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昨天柳老柱帶在身上的是摻著高粱的粗麥餅,今天桌上的卻是白麵饃,這其中的緣故不用問他也能想到一一柳老柱感激自己這個救命恩人,肯定是翻箱倒櫃把家裡最好的吃喝都拿出來款待他!說不定柳老柱還把家裡的口糧也拿去換了細糧,才湊出了這十幾個白麵饃!看著小女娃抓著饃饃死不鬆手的模樣,他就能想到,對她來說,這白面做的饃絕對是稀罕吃食!還有那個招呼自己吃飯的小女孩,一身破爛衣服漿洗得再乾淨,膝蓋肘彎這些容易磨損的地方補得再仔細,也能讓人看出那是一身補丁疊補丁的舊衣服,而且她的褲子又短又窄,褲腳已經縮到腳踝上……

    他的喉嚨頓時象被什麼東西塞住了,人也像個洩氣的皮球一樣,再也沒力氣護著身後的小女娃。鍥而不捨的姐姐終於繞過他跑到妹妹身邊,從哇哇直哭的妹妹手裡把饃搶下來一一她還沒來得及好言好語地安慰妹妹兩句,就看見商成急步走進最右邊那間又低又矮的茅屋。那是燒火做飯的灶台屋……

    轉眼間商成就黑著臉走出來,到堂屋裡端了盛湯的陶土盆,又急沖沖地進了廚房。從堂屋到廚房不過幾步路,人高腿長的商成竟然還把自己絆了個趔趄,要不是在屋簷下的一堆柴禾上扶了一把,也許他還會摔個跟頭一一柴禾堆立刻就被他撞塌了半邊,乾透了的枯枝斷杈散落了一地。

    等商成再出來時,手裡的陶土盆裡已經堆了好幾個黑乎乎的菜糰子。他也沒搭理幾個滿臉驚恐的女孩,就端著土盆蹲在房簷下,唏哩嘩啦地吃喝起來。

正文 第一章(07)

        柳老柱回來的時候,商成已經吃喝好,正坐在堂屋簷下的條凳上盯著院子出神。兩個年齡最小的女娃一邊一個坐在他腿上,手裡各抓著半個白麵饃饃,一口一口地吃得津津有味。

    柳老柱先過來和商成恭恭敬敬地合十行個禮,嘴裡訥訥地說了句什麼話。商成似乎沒看見柳老柱,既沒回禮也沒說話,也眼皮都沒撩一下,陰著臉直直地望著院裡的硬土。他的神情讓柳老柱有些張皇。他猜想,這肯定是和尚感覺自己被怠慢了才用這種表情對待自己。於是他更深地埋下頭,更深地彎下腰,更恭敬地施了個禮。

    「……商……乃甲……」柳老柱彎著腰說道,話音裡透露著他的謙卑和恭敬。

    商成這才從紛繁繚亂的思緒裡驚醒過來。他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柳老柱,尤其是看見跟在柳老柱身後的兩個人也朝自己合十躬腰,其中一個兩鬢都掛著白髮,他更不知道怎麼做。不過他馬上就找到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他急忙把兩個娃娃放到地上,站起來把兩隻手掌在胸腹間一合微微傾身,嘴裡輕輕地念了聲阿彌陀佛。

    隨著他謙遜地回禮,柳老柱和隨他過來的兩個人的神情立刻變得更加恭敬。

    「商……(霍家)堡……東……」柳老柱指著兩個跟來的陌生面孔,笨嘴拙舌地說了一堆話,可商成只能勉勉強強聽清幾個字詞,只好一臉呆笑,把眼睛在那兩個人身上來回逡巡。他一眼就看出來,這倆人顯然和柳老柱不一樣一一兩個人身上的穿戴都要比柳老柱光鮮得多。

    但是兩個人一開口說話,商成就禁不住微微搖頭。

    他們說的話同樣的是晦澀難懂的鄉音土語。

    商成只好招手把柳老柱的女兒叫過來一一就是招呼他穿衣吃飯的那個叫月兒的小姑娘一一讓她來替自己翻譯。他原本想讓年齡最大的那個女孩來充當中間人,因為她的官話說得最標準;可那女孩沒說話臉就紅,問三遍才答一句,聲音還小得就像蚊子哼哼,能把人活活急死一一聽她說話還不如不聽……

    借助柳月兒半清不楚的上京平原府官話,商成總算知道兩個陌生人的來路。這倆人是霍家堡上李家和張家的管事,專門過來核對驗查狼的事情。

    這太簡單了!兩隻狼就撂在堂屋地上,想怎麼驗就怎麼驗。剛才商成蹲在房簷下吃菜糰子喝白菜湯時,便不時有大人娃娃興高采烈地在這院落裡進進出出,對著狼和商成這個假和尚指指點點;就是現在,也還有不少人滿臉好奇地趴著院牆看熱鬧。

    兩個管事蹲在堂屋裡驗看兩隻狼的時候,商成悄悄地問月兒,這倆管事憑什判斷這兩隻狼就是被十里八鄉「通緝」的那兩隻?月兒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堆話,也沒解釋清楚。

    驗收工作很順利,兩個管事直起腰來時都是一臉的欣慰。年歲小點的李家管事也不囉嗦,馬上就從挎在肩膀上的褡褳裡拎出兩貫錢,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給商成。

    商成迷惑地看著用麻繩串起來的銅錢。他對古代的貨幣制度幾乎一無所知,只是從書本上瞭解到,「貫」是銅錢的特別計算單位,一貫就是一千枚銅錢,也稱「緡」。可這兩貫銅錢是怎麼一回事?他記得高小三的老丈人幾兄弟就是貪圖這兩隻狼的賞錢,才臨時起心進山打狼的——可賞錢是一貫五啊,怎麼一夜之間賞錢就變成兩貫了?又或者說,他還要給倆管事找補零錢?

    月兒在旁邊牽牽他的衣袖,小聲告訴他,多出來的五百文,是他們兩家特地給他的「歌央」。

    「歌央」?商成皺起眉頭苦苦思索「歌央」是什麼意思,半天才明白過來,是「供養」而不是「歌央」。供養啊……難不成他還真的要去做和尚?

    因為語言不通話說不到一起,兩個管事連水也沒喝一口,放下錢胡亂客套幾句就走了。一直在旁邊陪著的柳老柱這才把那個愛臉紅的女孩子喊到一邊去說話。

    商成剛剛才知道,五個女娃娃裡只有柳月兒是柳老柱的閨女。月兒的娘生下她之後,身子就一直好一時歹一時,捱捱磨磨地守到月兒十歲,終於撒手人寰。也正因為母親身體不好,月兒自小就磨練得門裡門外的事情都能幹,母親去世後更是成了柳老柱的好幫手,裡裡外外地操持這個窮家。另外四個女孩大丫二丫招弟四丫,都是這條街上一戶姓霍人家的女兒,因為她們的爹在霍家戶族裡排行十七,月兒便稱呼她們的爹娘作十七叔和十七嬸。從月兒那裡,商成還知道柳老柱和霍十七兩個人的淵源極深,關係極好;至於好到什麼程度,按商成的理解,就是「柳老柱和霍十七是合穿一條褲子的兄弟」。今天晚間柳老柱要在家裡答謝自己的救命恩人,已經邀請了在衙門裡當書辦的霍十七作陪,傍晚時霍十七在衙門裡下了差就會直接過來。霍家的四個丫頭在這裡就是等著吃晚上那頓飯。她們的娘原本也要一起過來,臨時有點事耽擱了,不過晚飯前一定會過來一一月兒雖然能幹,做待客的吃喝飯食總是差點火候,所以十七嬸才是今天晚飯的大師傅。

    商成在心裡默默地思索消化這些雜亂無章的消息,手裡卻捏了一枚銅錢細細地審視。銅錢上的字跡清晰可辨,「東元通寶」,可這年號「東元」卻毫無頭緒。他在銅錢裡翻了幾下,又看見一枚錢上的文字是「紀盛通寶」,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他擺弄著銅錢,嘴裡問道:「你十七叔不是在衙門裡當差麼?怎麼還說霍家敗落了?」

    月兒和霍家老二坐在一起,手裡拿著針線正在縫補柳老柱那件被狼撕破的裌襖,聽他這樣問,就說:「十七叔只是個縣衙的書辦……」即使用了「只是個書辦」,她旁邊的二丫還是抿著嘴,臉上浮現出一種矜持的笑容,並且用眼角餘光偷偷地地打量商成的表情。

    書辦是個什麼職務?商成很有些好奇。但是這個問題對月兒和二丫來說顯然太高深了,她們連說帶比劃,商成也沒明白「縣衙書辦」到底管著多大的事情。他只能依照自己的經驗來判斷。看來衙門裡的書辦大致就是政府機關裡的平常辦事職員,既無權又無勢。商成想著,又問道:「你十七叔怎麼進衙門做事的?」對於這一點,他很好奇。他想,既然霍十七既然能進政府機關……進縣衙當書辦,說不定自己也能走這條路,這樣既能有份固定的工作,還能有份可靠的收入,也能更快地瞭解周圍的環境,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憑借這個身份把自己不可告人的來路隱藏起來。而且報考政府公務員……衙門的書辦對他來說不會是件太艱難的事情一一他識字,還能寫幾手漂亮的毛筆字,這是他最大的優勢。至於他現在冒頂的和尚身份嘛,難道說律法還能禁止僧侶還俗?最重要的是,他能藉著這個機會接觸一些東西,也許能幫他脫離這個「夢境」。至於什麼東西能對他有所幫助,他也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十七叔讀過三年私塾,是在縣裡過了考的。那年衙門裡缺人手,十七叔就進去了。」月兒說道。霍二丫在旁邊扁著嘴說了兩句,看樣子是不同意月兒的說法。月兒又辯解了兩句。二丫也沒抬頭,一邊做著針線一邊細聲細氣地說話。

    她們說的話商成也聽不明白,只好耐著性子等兩個女孩不再爭論霍十七怎麼進的衙門,商成才問月兒道:「她……二丫說什麼?」

    「她說她爹進衙門的事,是她六伯伯幫的忙,她家裡前後送給六伯伯好多東西哩。還欠了縣裡的劉記貨棧大掌櫃的人情一一要沒有劉記貨棧具保,她爹也進不了衙門做書辦。」和商成說了半天話,月兒的官話也漸漸流暢起來,咭咭呱呱說得又快又清脆。二丫低著頭又扯扯她袖子,看樣子是責怪她不該把什麼事兜摟出來。

    聽她這樣說,商成頓時覺得自己報考「公務員」的事情多半要落空。要過考,要有人舉薦,還得有商舖願意具保,過程煩瑣麻煩且不論,關鍵是這三樣事他一件都指望不上。他所接受的教育讓他沒希望通過這個時代的文化考試;在這裡舉目無親,自然不可能有人主動跳出來舉薦他;至於找人作保,他更是想都不敢想一一人生地不熟,誰會給他這個來路不明的假和尚作保?看來這條路要落空……

    他失望地把手裡的銅錢放回桌上,皺起眉頭怔了半天,才隨口問道:「我這身衣服多少錢買的?」看月兒瞪著兩隻圓溜溜的大眼睛望著自己,他扯扯衣服又拉拉褲子,再問道,「我這身衣服帶褲子和鞋,一共花了多少錢……多少文?」

    月兒奇怪地看他一眼,顯然不明白他這樣問是什麼意思,嘴裡卻一五一十地說道:「褂子四十三文,單衣二百七十文,褲子……」說到這裡她臉有些紅,因為她把裡外穿的褲子都給商成買回來了。她頓了頓才含混說道,「褲子一起是二百……二百八十一文,鞋襪九十一文。腰帶是成衣鋪送的,沒要錢。」

    她記性好,把一大串數字說得清清爽爽毫釐不差。聽她報完數,商成點點頭,在地上尋了根木棍,在地上記了個數。思忖著他又問道:「眼下集市上的糧價是多少?」知道糧價就能約莫估算出這裡的物價,也可以和他時空穿越之前的世界有個比較。至於這種比較對他如今的境況能起什麼作用,說實話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他眼下一籌莫展,腦子裡也渾渾噩噩,不如找點事情來打發時間一一有事做總比腦子裡一團糨糊要好。

    他惦記著別的事,半天才發現自己無意間竟然在地上記下三個阿拉伯數字。好在兩個女孩只當他是在地上寫寫畫畫地盤算總數,都不太留意。

    聽他問到糧價,月兒就抿嘴笑起來,捏著針線說道:「聽和尚說話,就知道你是不管油鹽醬醋茶的人。集市上的糧食多了,粗糧細糧都有,麥子米面高粱,誰知道你問的是哪種?就算是一種糧食,還要分去年才下來的新糧和往年的陳糧……」二丫也埋著頭笑,腳下輕輕地踢了月兒一腳,意思是讓她不要再奚落挖苦商成。

    商成倒不在乎月兒的話,只笑著說:「……你就說麥子吧。只說新糧。」

    「新麥是三百文一石。上月本來都是二百八十文的,這個月官府在收往年陳麥,價錢就漲了一些。」

    商成險些就問「一石合多少斤?」,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這話不能問,問了月兒肯定會起疑心。就算是月兒沒注意,可霍家的二丫頭卻未必不去留意。這二丫雖然不大說話,可偶爾抬頭顧盼時眼波流轉,顯然也是個機靈乖巧的姑娘。

    他坐在凳上枯想這個時候一石到底折合幾斤。在現代計量單位裡,「石」已經漸漸消泯了,他只記得一石就是一百斤;同時他也隱約記得,一石合一百斤這個折合出來的數字在歷史上各個時期又大有不同,北宋時一石是一百多斤,明朝時一石才九十多斤……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在腦子裡盤旋了半天,他才發覺對他來說,琢磨一石到底是多少斤對他來說毫無意義,有思考這些的時間,還不如想想他的這身新衣服能買多少麥子。他這身衣服一共是六百八十五文,折合成麥子就大約是兩石多一一這些糧食能讓他吃的話,他又能吃多少時間……他無可奈何地把木棍折成兩截。唉,知道結果又能怎麼樣?知道結果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不知道也未必就有什麼壞處……

    他把兩截木棍扔掉,拍了拍手上的土,尋思著接下來該說什麼。有些話不能說,有些問題也不能問,還有些問題問了興許都是白搭,至於家長裡短的話題,他又沒有興趣去打聽。唉,他現在有一肚子的問題,卻又不知道該從哪裡問起,也不知道該找誰打聽。

    晌午的太陽暖洋洋地撒在院落裡。一隻紅冠子大公雞領著幾隻母雞,一步一探頭地在院落裡找食,偶爾還咯咯地叫幾聲。小黃狗呲著牙,把一隻不知道誰家的雞攆得飛躥上土牆,又跑回來嗚嗚朝月兒表功,被小主人在頭上拍了兩下,心滿意足地趴在月兒腳邊伸了舌頭喘氣……

    隱隱約約地他察覺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服。他睜開朦朧迷瞪的眼睛看時,卻是月兒站在柳老柱的身邊,伸著手拽他的袖子。二丫已經和大丫在一起,兩姐妹守著土牆小聲說話。

    「和尚,我爹問你,那兩隻狼你打算怎麼辦?」月兒問道。

    「什麼怎麼辦?」商成楞楞地說道,「狼怎麼了?」

    「我爹問你話咧。」月兒看出他睡意還沒消退,就再說道,「那兩隻狼你打算怎麼辦?有人來買,我爹問你賣不賣。是街上的酒肆要買。上午人家就來問過,我爹看你睡著,就讓他們晌午過後再來,一一他們現在就來了。」說著就朝院門口指指,那裡站著兩個人。

    商成張著眼睛望了望,這才明白,月兒是在轉述她爹的話,柳老柱在問自己怎麼處理那兩隻狼。他想了想,就和月兒說:「都賣了吧。狼肉粗糙葷腥,調料不齊做出來也難吃一一要是能有……」說著說著他就沒了聲氣。唉,換個時間地點,再備齊調料,這兩隻狼無論是燒烤烹炸,都是極好的野味,放到稍微高檔點的飯館就能賣上大價錢。

    月兒倒沒注意他說什麼,只偏了臉和她爹說話,又招手讓那兩個酒肆的採買進院子,陪著他們在堂屋裡講價驗貨。柳老柱大約也知道自己的閨女利落能幹,就沒跟過去湊熱鬧,只架著胳膊在月兒剛才坐過的矮凳上坐了,訥訥呆笑著不說話。

    商成見柳老柱的右手腕子傷處已經換作乾淨的白布,還有一股淡淡的藥膏味,就知道他大概重新看過醫生,於是沒話找話地問道:「你的傷口沒事了吧?」

    柳老柱聽他說話,趕緊在凳子上欠欠身,只笑不說話。

    正和兩個採買說話的月兒擰了身說:「爹,和尚問你話哩,問你手腕上的傷好點沒有。」

    柳老柱就欠起身來朝他連連拱手,又撫著傷口嘴裡嘟嘟囔囔,商成聽得雲山霧罩不知所云,卻不好表示自己沒聽懂,只能神情古怪乾笑著連連點頭,眼睛卻不停地瞄著月兒,盼望她來給自己翻譯解釋。可堂屋裡的生意大概也到了討價還價的緊要關頭,月兒忙得顧不上她爹和商成。

    末了兩個採買擱下一堆銅錢,柳老柱又給他們尋了根木棒和兩根繩子,兩個人抬了狼就朝外走。

    商成原本還想自告奮勇地給兩個採辦搭把手,幫著他們把狼抬回去,可看見大丫朝他搖頭示意,就打消了念頭。不過這也讓他滿腹的疑竇一一難道說幫這點小忙都不行?是採辦不會答應,還是這方風俗本來就是這樣?

    月兒笑吟吟地對他說:「賣了兩千三百五十錢。這裡還差三百三十七個錢,回頭他們就送來。」說著回屋裡找出塊黑布,把桌上的銅錢纜一起包上,又說,「便宜他們了,那兩張皮子也是好東西,連個箭眼都沒有,只是毛不好,又不好打整……」接著嗔怪地瞪了商成一眼,小聲道,「你還想幫他們抬?賣狼,又不是賣力氣,價錢裡沒說到力錢,憑什麼還要你給他們抬?」

    商成還真是不知道竟然有這種說法。小姑娘的搶白讓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轉了眼神看牆角的一條螞蟻線。隔一會,突然想起個事,就問道:「他們欠著錢,都沒說寫張欠條?」

    「不用打欠條,他們回去就把錢送來。」月兒說著白了商成一眼,笑著問道,「他們打了欠條,你就能認識?」又覺得這話說得有些不恭敬,咬咬嘴唇補上一句,「酒肆裡的採辦有誰會寫字?能認幾個字都能當大夥計了,會寫字的至少也是個帳房先生……」

    商成咂咂嘴沒說話。他當然識字。不單是簡體字,繁體字也不在話下,只要不是太生僻,常見的繁體字他能認也能寫。不過作文章就肯定不行一一不僅作不來古文,而且中學裡曾經背熟的古文名篇也沒剩下多少,頂多還能記起幾段名句,比如「先天下之憂後天下之樂」什麼的。

    柳老柱在旁邊說了一句話。

    月兒說:「我爹說,你是他救命恩人,本該多留你住幾日,好好款待一番。可我們窮家薄業的,又怕你住不慣。縣城裡有座和尚廟,要是你願意,明天一早就送你去廟裡。」說著就給商成解釋,「縣城離這裡還有六里地,看天色今天能進城卻出不了城。縣城裡要宵禁,沒有路條憑信,就是天王老子,被抓著也是二十棍……」說著就噗嗤一笑。在院牆下聽她說話的大丫二丫也是掩口葫蘆笑。柳老柱坐在矮凳上,只是笑瞇瞇地看著閨女,滿是皺紋的瘦臉上只有慈祥和寬慰。

    商成沒有笑。他甚至都沒聽到月兒後面的半截話。對他來說,寺廟裡掛單就意味著巨大的危機一一他這個假和尚在普通人扎堆的地方尚且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到了廟裡還不得馬上露出馬腳?但是急忙間他根本想出什麼合適理由來拒絕柳老柱的提議。而且他覺得,自己不能在柳老柱家長住下去一一這樣太麻煩人家了,別的不說,單單只為了供養他這個假和尚,怕也要把這個家拖垮……

    他心裡電光火石般轉著念頭,卻強笑著點點頭:「我還是去廟裡掛單吧。」說著合十念了聲佛。

    他話一出口,就看見月兒和柳老柱都是滿臉失望的神情,連大丫二丫都低了頭。

    難道說自己說錯話了?他馬上把自己的決定審視一番。沒錯呀。和尚自然是要去廟裡住,住在普通人家裡,那像什麼話?

    直到天擦黑時霍十七也沒有回來。眾人都急得不得了,直到在縣城貨棧幫工的高小三替他捎回來一個口信,說是衙門有緊急公務,晚上就不回來歇了,大家才算放心。

    那頓晚飯商成吃得沒滋沒味。清湯寡水的菜餚不合他口味倒是其次,僧人不能粘葷腥不能飲酒也不是問題,關鍵是飯桌上有高小三,這個貨棧大夥計讓他不勝其煩一一高小三總是拐彎抹角地打聽毛里求斯國的棉布情況,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應付……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7:00 AM

正文 第一章(08)

        整整一個晚上,商成都沒能睡好,翻來覆去地總是做些離奇古怪的夢。一時夢見自己穿件土黃色僧衣正襟危坐在課堂上聽公共課,一時又夢見自己剃著光頭踢趿雙布鞋在球場上參加籃球比賽,一時又看見導師夾著黑色公文包步履匆匆地從自己面前走過,對近在咫尺的自己視而不見,一轉臉又看見高小三朝自己合十作禮,總是迷瞪模樣的圓臉正笑瞇瞇地看著自己,身上卻穿著一間寬鬆的籃球運動背心,下面套著套直拖到膝蓋的籃球褲衩。恍惚間又聽見柳老柱家那條小黃狗汪汪直叫,柳老柱父女倆在自己看不見的某個地方說話,他循著聲音找過去,周圍的景色卻陡然一變,怪石嶙峋雲遮霧掩,兩隻狼四隻黃綠眼珠閃著暴戾凶光,齜牙咧嘴一前一後悄無聲息就逼上來……

    糟糕!

    他心頭一個驚乍,綽手蹈腳間只覺得眼前白茫茫一片,梁椽木瓦朦朧模糊,坐在炕上臆怔半天,才意識到自己是被夢魘住了。

    他定了定神,把手習慣性地在枕頭邊摸了一把。手機不在。再掏枕頭下,手錶也不在。轉頭看見窗紙上已經是白濛濛透著光亮,耳邊又聽見狗吠雞鳴牛哞人聲,這才記起來,自己如今早就不在校園的宿舍裡了。

    不在學校裡也就罷了,更讓人惱火的是,至今他都還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到了何時何地!

    要是說他完全不知道眼下身處何時何地,也不完全正確,至少他就知道這裡是燕山衛端州府屹縣霍家堡,是某個封建王朝的北方邊陲;這個王朝現今的皇帝立年號為東元;從霍家堡向北是北鄭縣,過了北鄭再走三天,就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他推測,所謂的燕山衛,也許就是山西河北一帶,突竭茨人縱橫來去的草原就是他熟悉的蒙古草原。但是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時間坐標卻一直沒能確定一一他對「東元」這個年號半點印象都沒有,更談不上確定歷史時期判斷歷史走向。不過他相信,隨著他對這個世界的瞭解越來越多,到手的資料越來越豐富,確定時間坐標應該不會等太久,到那時,他就可以輕鬆地把握歷史的發展方向,然後就有可能在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裡從容進退。

    從容進退?還是「苟延殘喘」比較順耳,這也符合你現在的情況。他在心裡嘲諷了自己一句。忽然又想起哪篇古文裡有這樣一句話,「臣本布衣,……苟全性命於亂世」,倒是和自己如今的境況有些類似。坑邊矮凳上放的就是粗布衣褲;要不是運氣好到極點,也許真要葬身在大燕山裡,說「苟全性命」也不算錯;至於眼下是不是亂世,他暫時不敢胡亂下定義,看霍家堡的繁華景象,倒是有幾分盛世的模樣,再想想柳老柱父女二人的吃穿用度,又覺得和「盛世」兩字沾不上邊……

    想到柳老柱,耳邊細碎紛亂的各種聲音登時變得清晰起來,其中就夾雜著小姑娘月兒帶著稚氣的清脆嗓音,彷彿她正在和什麼人說話。

    他穿好衣衫收拾好被褥走進堂屋,木桌上已經擺好了吃食。依舊是昨天那幾樣醃菜鹹菜,還是有盆清水白菜湯,旁邊的大海碗裡依然擺著重重疊疊摞得冒尖的白麵饃。唉,昨天都和月兒說過好幾回,他們父女倆吃啥他就吃啥,不用特意給他預備,想不到他們今天還是給他端來白麵饃饃。

    月兒已經看見他,就朝院子腳地裡的石磨指了指,那裡已經擺了個黑陶碗和半木盆清水,顯然是讓他刷牙洗臉用的。這小姑娘的心思倒是靈巧,他才說過一次,就把這些瑣碎事記得清清楚楚,可為什麼他再三說過吃不慣白面,她就不記得給他預備麥餅呢?

    刷好牙洗過臉,他回堂屋拈了幾筷子鹹菜到湯盆裡,端起了湯盆就自己鑽進低矮的灶房,在鍋裡拿了兩個半溫不熱的麥餅,又抓了三四個菜糰子掰碎了扔湯裡,就蹲在堂屋簷下有滋有味地吃喝。月兒昨天已經見過他這付模樣,見慣不驚地進進出出忙碌著,柳老柱卻有些驚訝侷促,臉上堆了虧負歉疚的笑容想過來和商成陪話,卻被女兒叫住了。

    月兒大概是在和她爹譬說解釋,柳老柱卻不停地說:「怎行咧!怎行咧!」

    聽著父女倆在堂屋裡說話,商成端著不比他臉龐小幾分的陶盆舒展開眉頭,臉上露出一抹笑容。這還是他頭一回聽明白柳老柱的話哩!怎行咧?怎就不行咧?

    看他吃飽喝足,月兒就過來把碗筷收拾走,自己在廚房裡忙碌著刷鍋洗碗,揚著聲氣對他說:「和尚,你的行李包裹在房裡,你去看看東西齊全不。」

    商成被她這句話說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行李包裹?他哪裡來的行李包裹啊?除了條毛里求斯國的棉布大褲衩,他都快「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再說褲衩如今就穿在身上,自然更談不上行李……

    裡屋炕上已經擺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白布褡褳。屋子裡就這一樣東西能稱得上「包裹」,看來這就是小姑娘為他收拾的行李。他伸手把褡褳撈起來掂了掂,立刻覺得有些沉甸甸得壓手,還有金屬來回摩擦碰撞的聲音。他立刻皺起眉頭。這不對!月兒怎麼把銅錢塞褡褳裡了?取出來看時,足足有四貫銅錢,還有些零散銅錢都被小姑娘用細麻繩穿作三串,用塊黑布包著,放在褡褳的最上面。

    這是什麼意思?商成皺起了眉頭。

    「對不?」月兒已經把廚房裡的物件歸置整齊,用塊破布擦著的手挑了門簾進來問道。屋子裡光線暗,她還沒注意到商成的臉色不對勁,只看見四貫銅錢都被商成擺放在炕邊,包著散錢的布包也被打開來攤在旁邊。「一共是四千三百五十文。這是四貫。這三串是三百五十文……」

    「你搞什麼?」商成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一些,語氣盡量平和地問道。說實話,他很感激這兩父女,他們把所有的錢都給他了。但是他又有些生氣。他生氣的原因就是因為月兒給他的褡褳裡放的這些錢。不錯,他現在確實需要錢,他並不想否認這一點。面對未知的將來,他當然希望手裡的錢越多越好。可他再需要錢,也不用柳老柱和柳月兒這樣做吧?他們只需要把兩隻狼的賞錢還有賣狼得來的錢分給他一部分,他就心滿意足了,要是他們考慮到他的窘迫而多一些給他,他肯定會非常感激他們,要是有機會也一定會報答他們。但是他們不能這樣做,不能把所有的錢都給他——他們應該留下一部分……可他們沒留下一文錢,這就太過分了!他怎麼能收下這麼多錢哩?他怎麼敢收這麼多錢哩?他要是把這些錢都收下了,別人知道了會怎麼評價他先不說,他自己內心裡都會感到愧疚一一狼又不是被他一個人幹掉的……

    雖然商成極力克制住自己的不滿,但是月兒還是能聽出這話像是在質問,小姑娘楞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怎麼褡褳裡竟有這麼多錢?!」

    「……打……打狼的賞錢,和……和賣狼換來的錢,一共就這麼多。你再數數。」月兒結結巴巴地說道。她還以為商成是因為錢的數目不對才發火的。商成板起臉來的模樣讓她有些驚慌,向後退了半步,直到背後傳來她爹的聲音,她才稍微踏實一些。不過她還是不敢仰起臉來看商成。

    商成這才意識到自己一時失態把小姑娘嚇著了。他歎了口氣,擺了擺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擺手的意思是什麼。是想讓小姑娘不要害怕,還是想把深深埋在心頭的畏懼和恐慌都驅趕開?似乎兩層意思都有。他想安慰月兒兩句,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只好默默地拎了一貫銅錢塞進褡褳裡,再把那包零散銅錢也收起來,這才回過頭來對小姑娘說:「這是我的。」他指了指炕上剩下的三貫錢。「這是留給你們的……」

    月兒的目光在銅錢和他之間來回逡巡了好幾回,才反應過來商成並不是因為錢多錢少而氣惱,急急忙忙地搖頭擺手說:「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我們不要。」一邊說還一邊回頭求助似的望著她爹。可柳老柱根本沒聽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只是眼神迷惘地帶著一臉恭敬的笑容立在門邊。

    看月兒著急的模樣,商成抿嘴笑了笑,說:「……我又沒說都是你們的。」見月兒仰臉盯著自己,就說道,「前天送你爹回來的人,你都記得不?」看月兒點頭,他指著炕上的銅錢說道,「回頭你讓你爹一家挨一家地都給人家送點錢過去——別漏下誰。還有給我買這身衣裳的錢,也要折算在這些錢裡,你們都收下。說不定算下來你們還要吃點虧。不過眼下我手頭困難,只能先這樣,等我安頓下來,短少的錢我再給你們慢慢補上……」

    月兒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已經是聽得呆住了,半晌才回過神,嘴裡就像她爹一樣,不停地念叨著「怎行咧?怎行咧?」

    「怎就不行咧?!」商成學著她說話的口氣鄉音反問道。

    知道商成著惱生氣並不是因為錢的數目不對,月兒登時又有了精神。她先把事情的緣由簡單地告訴她爹,就不再理會一疊聲「怎行咧怎行咧」的柳老柱,而是對商成說:「不能這樣分派。兩隻狼是你打的,又救了我爹的命,不管怎麼說……」

    「你爹也打了狼!要不是你爹拖著公狼,我只怕連那隻母狼也拾掇不下來。」

    「我爹他不是去打狼,是……」

    商成不想和一個身量個頭還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為幾個錢的事情來回爭執,也知道柳老柱絕對不會同意自己的分配方案,急中生智,乾脆截斷月兒的話,微微闔上雙眼沉了臉色,扮出一付莊嚴相貌緩緩說道:「和尚這樣分派分派,自然有和尚的道理。一一阿彌陀佛。」

    他這付高深莫測的模樣立刻就讓父女倆噤住聲。月兒眨著眼睛,一排白牙齒咬著嘴唇,只盯著商成看一一她有些疑慮商成是在故意做作。柳老柱卻已經誠惶誠恐地合十行禮,口裡還隨著商成直念著佛菩薩保佑。

    「因即是果,果即為因。因果相循,生生不息。今日一切事,日後自見分曉。」說完,商成就低眉垂首踱著方步走出去。

    屋子裡柳老柱兩父女面面相覷。柳老柱是聽不懂商成的話,可商成的莊肅模樣讓他心頭惴惴。默然半晌,柳老柱才忐忑不安地走到炕邊收拾那三貫錢。月兒抿著嘴唇,把門簾撩起一條縫隙,悄悄地打量坐在堂屋中閉目養神的和尚。她原本不大信商成的話,可商成裝鬼弄神的一番話她聽得似懂非懂一一字字都像別有所指,句句都像暗藏玄機,卻又教人似有把握偏偏又杳杳渺渺落不到實處,這就更讓小姑娘心中不敢起絲毫怠慢。

    把家裡的一切都收拾好,月兒鎖了堂屋門,又掩了院門,三個人這才順著小巷轉到鎮外的田埂小路,由田埂小路再轉上官道,沿著官道去縣城。霍十七家的嬸子也來了,還帶著四個丫頭,她們一直把他們送上官道才轉回去。

    出門的時候商成還有些奇怪,怎麼月兒也要跟著他們去縣城?按說,這柳月兒不該跟來呀。自己是柳老柱的救命恩人,於情於理他都要送自己這個救命恩人一趟,可他閨女也跟著,這就不大近情理一一又不是什麼至親,哪裡有讓閨女送客的道理?哪怕自己是個和尚也不行呀!

    還是月兒說了,她到縣城寺院裡去,是為了給她過世的娘燒柱香。這當然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商成不會說本地話,柳老柱更是連官話也不太明白,要是路上有什麼事,或者到廟裡遇見什麼周折,她就可以臨時替他們傳語遞話。

    他們走上官道時,和煦的陽光剛剛漫過東邊的山口,把大地上的一切都鍍成金黃色。雖然時間還早,可官道上已經是馬嘶人語大小馱隊來往不絕。道路兩旁綠油油的莊稼地裡,已經有了忙碌的人影。再遠的地方薄霧如紗,飄飄渺渺地似連又斷。一陣輕風掠過,只見兩葉扁舟悠閒地懸在鏡子般清亮的河灣裡。不知從什麼地方的山野裡順風傳來一段鄉間俚曲,飄飄蕩蕩,如斷如續忽隱忽現……

    一路上商成都在和身邊的柳月兒拉話,拐彎抹角地打聽一些地方的情況。他現在才知曉他剛剛離開的集鎮名字雖然叫作霍家堡,其實姓霍的人家早就沒有在地方雜事上指手畫腳的權利。前朝年間霍家倒是興旺過一陣,接連幾代都有人出門作大官,霍氏家族也是聲震州府,集鎮周圍的土地幾乎都姓霍。可自打幾十年前突竭茨人兩次興兵南下,在這一帶大肆燒殺搶掠,讓霍氏家族元氣大傷,從此家業再也沒能起來發達起來。到了最近十幾年,霍家戶族更是人口凋零財薄勢孤,也沒什麼出眾的人物能站出來支撐家族,在地方上就更說不上話。

    商成一頭聽月兒敘說,一頭思量著問道:「上回突竭茨人興兵,是哪年的事?」

    月兒頓了頓才說道:「突竭茨人年年都興兵。……」邊說邊詫異地看了商成一眼。她顯然是奇怪商成怎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年年都興兵?這話讓商成一窒。突竭茨人年年都來燕山搶劫掠奪?這,這……他不禁停了腳步滿心狐疑地朝來時的方向張望一眼。剛才還看見一隊戴翻皮帽子的商人,月兒不是說那些人裡就有突竭茨人嗎?怎麼突竭茨人年年興兵,這邊的地方上還允許他們入境通商?

    為什麼官府還要讓突竭茨人過來做買賣,月兒也回答不上。她只好去問她爹。柳老柱咕咕噥噥地說了幾句,她就把她的爹的話都轉述給商成:「我爹說,過來這邊做生意的突竭茨人少,渤海衛那邊更多,還開著互場哩!突竭茨人用馬匹草藥換咱們的布匹、鹽巴、茶葉和糧食。」她停了腳步等她爹,說了兩句話,又追上商成,悄悄地說道,「我爹說,還有人偷偷摸摸地賣鐵器給突竭茨人。不過這種事情讓官府知道可不得了,要砍頭的!聽說去年秋天北鄭縣就把兩個給突竭茨人運鐵器的趕馬人砍了頭,腦袋到現在都還掛在城門口上。」她說著打個冷戰。

    興兵和通商、走私和緝私,這自相矛盾又確實存在的消息讓商成腦子有些混亂,半晌才想起來剛才的問題。他原本想再仔細打聽一下霍家敗落的確切時間,忽然記起高小三前一晚曾經提到,霍家堡就是因為十餘年沒遭過刀兵,才漸漸地繁盛起來,這樣說來別的地方在過去十多年裡都不太平?

    月兒年齡小,沒什麼見識,從小到大連屹縣縣城都沒去過幾回,商成問的事情她都說不上來。柳老柱性子雖然木訥,年青時卻是這一片有名的馱夫,穿州過府去過不少地方,很多女兒不知曉的事情,他都能囫圇說個子丑寅卯;就是內容太乾巴,而且經過月兒傳譯一回之後更顯得有些前言不搭後語,讓人半天摸不著頭腦。盡自如此,商成還是多少知道了一些東西。他現在才知道,這裡果真不太平,這燕山果然不太平——突竭茨人幾乎年年都要鬧騰一兩回;燕山這邊還算好,最多也就是被突竭茨人破幾個寨子襲幾個莊子,掠走些財物人口,別的地方卻是遭了大難,上月從東邊傳來的消息,突竭茨人剛剛把渤海衛的青棠和晉縣兩座縣城燒成白地。月兒娘的老家就在晉縣,三個舅舅兩個姨,五個家庭連大人帶孩子二三十口,一個都沒跑出來……

    「我大舅人可好了。前年從晉縣趕馬去端州府,回去的路上特意繞路過來看我娘,還給我們捎來好多東西。聽說我娘歿了,整整哭了一個晚上……」月兒咬著嘴唇小聲說道。

    看著小姑娘眼眶裡浮起的淚光,商成趕緊把話題換過,問道:「你爹和你娘是怎麼認識的?」見小姑娘淚眼模糊地望著自己,他就知道自己又把話給問岔了,只好含混著說:「晉縣和這裡隔得那麼遠,……誰給你爹和你娘保的媒?」他不知道屹縣晉縣之間到底隔著多少路。

    月兒咬著嘴唇偷偷地望了柳老柱一眼。見她爹挎著商成的褡褳腳步曩曩,對商成的話毫無反應,才笑著小聲說:「我爹十幾年前幫人家趕馬去渤海衛,路上遇見一支遭匪的馱隊,他把一個被砍得血肉模糊的人從死人堆裡背出來一一那人就是我大舅……」說著又偷偷地瞄了她爹一眼。「……我娘說過,要不是我大舅做主,她才不會嫁給我爹哩,隔山隔水的,誰知道我爹是個什麼人一一說不定我爹就是個土匪!」說完就捂著嘴笑。

    商成瞅一眼滿臉皺紋腰板有些佝僂的柳老柱,又瞅一眼柳月兒,也笑了:「你爹知道你娘說的這些話不?」

    月兒點點頭,說:「他知道。我娘經常這樣說,每次說的時候都不避我爹,還總對我爹笑。我爹也不惱……」她的眼神裡忽然又充滿了甜蜜神往,想來是記憶起她娘在世的日子一家人在一起的美滿日子。

    「你娘還說過些什麼?」

    「我娘說她什麼都不怕,就怕我爹給我再找個後娘……」

    「還有呢?」商成繞有興趣地繼續問道。

    「還有就是……」月兒忽然紅著臉停下話,指著不遠處的一墁土牆說,「縣城到了!」

    她娘還說,要讓她爹以後一定要給她找個好人家……

正文 第一章(09)

        縣城到了?

    商成愕然盯著那一墁灰黃的土牆,心裡打了個突。他雖然不知道屹縣在燕山衛境內算是個什麼樣的縣,也不清楚屹縣算不算是邊疆重鎮,可這座縣城怎麼說也是扼守在草原民族南下的通道上,城牆怎麼會是土夯的呢?他記得自己所去過的大小城市,只要是有城牆遺址,無論遺址大小年代遠近毀損輕重,一律都是橫臥到頂的大青磚,從來沒見過哪裡的城牆是用土壘的……

    他心中驚疑不定,臉上卻沒表露出來,默不作聲跟著柳月兒沿著牆根朝城門走。離城牆越來越近,城牆的種種情形也越來越清晰。這城牆確實是夯土築成,有些風吹雨打年久剝落的牆土裡,還能看見當年築城時夯土留下的痕跡。有些地方還被雨水沖刷出一道道深深的罅隙,生命力旺盛的青草頑強地在縫隙裡紮下根,眼下春光明媚,綠草和或紅或白的野花東一簇西一窩地點綴在赭黃色的城牆上。城上也沒有看見青磚砌出的垛口和敵樓,只有一壁黃土向南北兩邊延伸。商成目測了一下,估計城牆大約有自己的身高三倍以上四倍不到一一他身高一米八三,城牆的高度在七米左右。南北寬大約三里,要是城牆的東西寬度和南北相當的話,這縣城的面積超過兩平方公里。城門上方有個用木頭搭起的亭子般的小門樓,孤零零地立在城牆上。倚著門樓左右兩邊的柱子,各站著一個戴盔披甲的士兵。士兵的頭盔和胸甲都是黑乎乎的顏色,在陽光映照下幾乎沒反射出什麼金屬光澤。

    快到城門時便走不動了。路上挨挨擠擠的都是等著進縣城的人和車馬,兩三百號人和幾十輛馬車沿路排出去一長溜。十幾個看衣著打扮就不像普通人的傢伙把手裡的馬鞭虛舞得啪啪作響,拚命把人群朝道路兩邊驅趕。還有一個穿長衫的人站在道路中間指揮,他的手指向哪裡,那幾個揮舞鞭子的人就把哪裡的人趕到路邊。人群裡嗡嗡嗡的議論聲此起彼伏。商成既聽不清楚也不明白,知道肯定是有什麼事,又不好打問,只跟著柳老柱父女隨著人群擁向路邊。

    月兒引著商成還有她爹在人群裡東兜西轉地朝前走。也不知道是因為走路累著了,還是因為能目睹一場熱鬧而興奮,她白淨的額頭上已經冒起一圈細毛毛汗水,小臉也有些發紅。她一邊見縫插針般地朝城門口擠,一邊小聲給商成解釋:「今天有大官老爺要出城,衙門裡的人在這裡淨道。」

    商成比周圍的人都要高得一截,轉頭四面逡巡了一遍,卻沒看見有什麼不尋常的人,奇怪地問道:「大官?什麼樣的大官?是縣太爺要出城?」看著月兒靈活地從一匹騾子的脖子下鑽過去,商成禁不住有些發呆一一他身板太高大,騾子脖子下的空子或許不夠。再看著柳老柱鑽過去都費力,他更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騾子旁邊就是打橫的一架馬車,把道路邊的空隙堵了個嚴嚴實實。讓馬車挪個位置是不可能的,先不說馬車疊疊層層小山般堆起的麻袋,即便是馬車周圍擠擠蹭蹭的人群,也讓馬車根本掉不過頭。商成瞥了眼正朝自己招手的柳月兒,又撇了眼馬車,搬著車轅一用力就上了車,一抬腳就從車轅的另一頭下來一一

    也就是這麼一上一下的眨眼工夫,他就覺得有好幾道目光唰地落到自己身上。

    兩個衙門裡的差役立刻就指著他大聲地叫喊了一句。

    商成聽不懂他們喊什麼,只當是警告,就朝兩個人笑笑又走出兩步。

    一個差役再指著他喊了一聲;另外一個傢伙看商成還沒站住,揚起手臂比劃了一個什麼手勢,城門口方向立刻跑來三個兵。兩個士兵戴著黑盔身上沒披甲,身上穿著粗布做的斜領衣衫,腰裡扎條皮帶,手裡拎著比商成個頭差不多少的木桿鐵頭矛;另外一個手裡沒拎矛,卻披掛著和城門樓上士兵身上差不多的黑盔黑甲,腰裡還挎著刀。挎刀的士兵順著差役的目光一眼就看見商成,也沒多說話,手一揮,兩個兵就左右散開,三個人成品字形向這邊靠過來。

    商成身邊的人立刻就像躲瘟疫一樣嘩地閃出一條道。連兩三個趕著馬車的人也立刻手忙腳亂地扔下手裡的韁繩逃到一旁。三個當兵的和四個衙門裡的差役撒成小半個扇面,向商成壓過來。

    「商!……」月兒著急地喊了一聲。看商成似乎沒聽懂,她急忙用官話說,「和尚,莫動!你莫要動啊!」

    聽著月兒焦急的喊叫,又看見她驚惶的神情,商成立刻就明白過來。他立刻停下腳步,面朝幾個士兵差役舉起雙手。他想用這個姿勢來表明自己並沒有惡意,而且身上也沒有攜帶武器。

    可他的這番舉動並沒有打動士兵和差役,他們依然如臨大敵般緩緩地靠上來,直到兩隻磨得雪亮的矛尖一左一右幾乎頂住他的胸膛,幾個人才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但他們還是沒有放鬆警惕。兩個差役立刻撲過來,把商成全身上下都搜了一回。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看商成身上確實沒藏匿武器,那名小軍官才木著臉向商成問話。

    可惜軍官說的話,商成一個字也聽不懂。他只能努力讓自己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害怕很無辜,同時把雙手舉得更高,表示這僅僅是場誤會。事實上他也的確有些害怕一一直到現在,那兩支鋒利的矛尖依舊頂在他的胸口上。看著兩個神色平靜眼神冷漠的士兵,他絕對相信這倆人會毫不猶豫地把長矛捅進自己的身體裡一一假如他現在做出什麼異常舉動的話。

    軍官再問了一句,看商成依舊只笑不回答,又盯著他頭上短短的頭髮看了幾眼,才用半生不熟的官話問道:「哪裡來的野和尚,沒聽見差役讓你停步嗎?!」

    這一回商成聽懂了,他想也沒想就把早已在心頭默念了許多遍的來歷說出來:「我是嘉州來的!嘉州來的!我是嘉州大佛寺的和尚!」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樂山大佛頭上的那座寺院到底是不是叫大佛寺。可他想,既然樂山大佛在這個年代已經聞名天下,那麼稱那座廟作大佛寺也不會錯得太離譜,在這北方小城,他總不會遇見真正知道那廟名的人吧?

    「嘉州大佛寺?」那軍官盯著商成上下審視一番。他顯然還有些見識,知道嘉州大佛。不過他的目光在商成身上的衣衫上一轉,就伸出手來,「度牒!」

    商成頓時楞住了。什麼是度牒?度牒是什麼鬼東西?

    他的目光稍微一遲鈍,那軍官立刻揚起手臂……

    糟糕!商成心頭哀鳴一聲。就在這生死剎那間他忽然福至心靈,大聲喊道:「度牒被土匪搶了!我的行李包裹都被土匪搶了!度牒就在包裹裡!」千鈞一髮的時刻他終於想起來度牒是什麼東西。度牒,朝廷為了管理出家人以及證明出家人身份而由政府向和尚道士頒發的身份證明。

    軍官瞇著眼睛再把商成仔細打量一回,半晌才慢慢地縮回了手臂。

    他簡潔地說道:「跟我們走!」

    走?去哪裡?監獄還是牢房?商成肚子裡犯著嘀咕。但是現在的情形已經由不得他,他除了在兩個士兵的監視下跟著軍官朝城門走去之外,再也沒有第二條路可想。他的目光還瞥見人群裡的柳老柱和月兒都是一臉的驚慌和不知所措。他咂咂嘴,努力讓自己的神情看上去自然一些,並且用微笑的眼神向替他擔心的父女倆表示,自己不會有事的一一隻是被軍官帶去問話而已,小事一樁嘛……

    可他心裡知道,這不可能是小事,他被土匪搶劫的藉口不僅沒有徹底打消軍官的疑心,反而令自己陷入一個始料未及的禍事裡。唉,他不僅沒有出家人的度牒,甚至從來就沒見過度牒到底是個什麼模樣,現在別人都不用關心他到底有沒有度牒的事,只消隨便就度牒的模樣內容提幾個問題,就能立刻揭穿他假和尚的身份。和尚的身份是假的,那他到這裡的意圖就很可疑了。再加上這裡又屬於邊疆地區敏感地帶,那麼不管他到底是什麼意圖,也不管他到底想幹什麼,只要他說不清楚自己的來歷,那麼他的人生旅途也許很快就會走完……

    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他垂頭喪氣地想。他現在只後悔一件事:他為什麼要在別人錯認的情況下,有意無意地承認自己是個和尚呢?他完全可以給自己捏造一個更靠譜的身份呀!比如說他是個來自遙遠國度的胡商,比如說他是個外地來投親的流民,比如說……

    軍官並沒有把他押進城,而是把他帶到城門洞旁邊。那裡還站著十幾個士兵,有拎矛的,也有挎刀的,還有個士兵手裡挽著把長弓,背上斜背著一壺箭。

    軍官朝靠著城門的告示欄指了指,說:「你站過去。」看商成抱著頭想蹲下,軍官搖搖頭示意他不需要這樣做。不過他還是警告商成,「你最好別亂動。我的兵喊話你不一定能聽懂,要是有誤會你就麻煩了。你別動,過會兒事情罷了自然會有衙門裡的人來找你。」看來他知道本地話商成聽不大明白。

    雖然軍官說話的語調依然是一副冷冰冰地公事公辦口吻,可商成能聽出軍官對自己的關心。他感激地朝軍官點下頭,縮手縮腳地站在告示欄下。這樣站著人很難受,但是他沒辦法,這告示欄修得矮,他要是伸直身體,頭就得抵在告示欄的雨簷上……不過他馬上就明白為什麼那軍官明明知道這告示欄容不下他,還是要讓他站過來一一他要是真想有點異常舉動,背後的告示欄還有頭上的雨簷都會限制他的行動……

    他唆著嘴唇瞄了那軍官一眼。難為這傢伙了,竟然在這麼短時間裡就想到這好辦法。恰巧那軍官也在打量他,兩人的目光碰了碰,他明顯感到那軍官的目光有一股仔細審視觀察的意味。不是帶著敵意的審視,而是帶著好奇的觀察。看來這軍官也知道,自己已經識破他的小伎倆了。

    既然軍官一時半會還不會認真對付自己,商成原本忐忑的心情也稍微平靜了一些。他現在可以冷靜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出路了。和尚的身份是不能否認的,度牒也只能一口咬死是被土匪搶去了,要是衙門裡的差役詢問自己度牒的形制內容的話,他只能推說自己是廟裡的小和尚,既不識字腦子也苯,什麼都記不太清楚。他知道,這說法依然是漏洞百出,不大可能矇混過關。可他還能怎麼樣呢?他眼下就只能咬死自己是和尚!嘉州大佛寺的和尚!至於別人信不信這篇鬼話……唉,聽天由命吧……

    一旦決定把自己的命運交給老天爺來掌握,他緊張的心情也驟然舒緩下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內衣已經被冷汗浸透了,被冷風一吹,胸前後背都是冷颼颼地發涼。頭低久了頸項也有些酸脹,他忍不住想抬起手來揉搓一下。可他的手臂剛剛動了動,就察覺到附近的幾個士兵都謹慎地握緊了武器。他只好苦笑著又把胳膊放下來,強制著自己不要去想肌肉酸脹的事情。可這種感覺越想忘記就越清晰,漸漸地不僅是脖子酸脹,腰桿也不舒服,腹部緊繃緊的幾塊肌肉更是突突直跳幾近痙攣……他急促地喘息了幾口,才把腦海裡克制不住的活動手腳的想法壓下去。這樣下去不行,要找點事情讓自己做,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的話,不用等到衙門裡的差役過來盤問自己,周圍這些兵的矛尖就很可能先扎進自己身體裡!

    周圍還有兩個人的穿戴和那個軍官一般模樣,也是黑盔黑甲。距離近,商成看得更加清楚,雖然他們把盔甲清理得很乾淨,可盔邊甲縫裡依然能看見隱隱約約的暗紅色。商成猜測,那暗紅色的東西應該就是鐵銹。這樣看來,這三名軍官還有城門樓上的士兵,身上穿戴的大概都是鐵盔鐵甲。至於黑乎乎的顏色,也許是為了防止盔甲氧化銹蝕而採取的措施一一給盔甲塗抹上黑色漆料,能減少鐵和空氣接觸的機會,延長盔甲的使用壽命。

    看來這個時代的冶鐵水平並不高……

    棉布已經普及,鐵大規模使用而冶煉水平不高,草原民族的威脅時刻存在,這三樣互不相聯的東西也許能讓他更接近這個時代的歷史坐標。對了,還有文字!文字的發展程度一樣能清晰地勾勒出時代!

    告示欄上就貼著兩張文告。一份的時間已經有些久了,文字被雨水澆淋得無可辨認,只剩下烏黑的一團墨跡。另外一份顯然是最近兩三天才張貼上去的,紙張上不僅沒有風吹雨打留下的痕跡,還散發著一股濃濃的墨香,只是不知道這篇文告到底是出自哪個傢伙的手筆,字的行間架構全無章法,一橫一豎粗細不勻,有的頭重腳輕,有的左右失衡,通篇文字七扭八斜,望去宛如一幅兒童學字時的塗鴉。或者連塗鴉也算不上,因為不少字商成根本就辨認不出。

    「文告。燕山衛提督●(該字看不清楚。下同。)告全境茲有桓州匪●燕山左●●誅自匪首闖過天以下凡三百六●三人盡●特此宣●●東元十七年四月●」

    在時間的落款上蓋著屹縣縣令的官印。

    看來這份文告是出自縣衙裡某為書辦的手筆。商成嘴角帶著淡淡的嘲諷笑容想到,這位撰文的書辦,不會就是大丫他們的父親霍十七吧?

    文字的書寫很差勁,可商成依舊看出一些端倪一一文告上的字雖然醜陋難看,但這只是書寫者自身的原因造成的,和字的本身無關!這些文字的結構嚴謹,字體端正,上下左右對稱飽滿,應該是成熟的楷書字體!而楷書是中唐之後才逐漸走向成熟的文字……

    楷書文字,這說明這個年代不會早於中唐;棉花種植的大規模推廣棉布的普及應該是南宋的事情,這說明時間不可能早於北宋;北方有遊牧民族時刻威脅中原,這說明時間不會晚於清朝。綜上所述,他來到的這個時代只能是宋元明三朝中的某一朝!

    再細細地推導下來一一這裡是燕山衛,東邊有渤海衛,僅僅憑借這兩個地名,就可以把苟安於江南半壁的南宋劃掉;元朝也不可能,蒙古族本身就是遊牧民族,不可能再受到北方草原民族的侵擾;這樣剩下的時間就只能是北宋或者明朝。明朝的可能性不大,尤其是他眼前的土城牆,讓他覺得自己不可能是來到用磚築起萬里長城的明朝,況且他身在北地邊疆,到現在也沒人提到長城,這就更加堅定了他把明朝排除在可能性之外的想法。他覺得,最有可能的時間就是北宋!他所獲得一切資料都把時間的坐標定位在北宋年間!

    可他還是覺得自己的判斷有些不對路的地方。

    北宋在北方的敵人是契丹人建立的遼國,而不是莫名其妙的突竭茨人;北宋和遼國的關係似乎也沒有那麼緊張一一來縣城的路上柳月兒是怎麼說的?突竭茨人把渤海衛的兩座縣城燒成了白地?在他的印象裡,似乎北宋和遼的關係一直將將就就吧?雖然雙方誰都看誰不順眼,可誰也沒把誰認真得罪過,直到女真人攻打遼國,北宋才匆忙撕毀和遼的盟約,在背後捅自己的盟友一刀……

    太複雜了!他使勁地摔摔頭。他知道的這些零碎消息依然不能讓他正確判斷年代,只能模糊地斷定現在是在五代十國之後而在元朝之前的某個時期。雖然這個時期只有北宋和南宋,雖然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會是在南宋,可他依然不能相信自己是在北宋的某個時間點上。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7:01 AM

正文 第一章(10)

        就在商成腦子裡各種念頭生消沉浮之際,忽然聽得一陣馬蹄聲響從城牆後面遠遠傳來,偏了頭看時,只見兩個兵執著長矛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人還沒鑽出城門洞,聲音先遞過來。一個粗嗓子吼的話聽不清楚,另外一個細尖嗓子喊的卻是上京平原府官話:「督帥出來了!」

    其實不用這兩人嚷嚷,只聽那陣急促的馬蹄聲,城門口的軍官士兵還有被阻在城外的百姓就知道大官要來了,也沒見三個軍官作過什麼手勢,轉眼間士兵就在城門口道路兩邊列成兩行隊列,一個個挺胸疊肚持矛肅立目不斜視。那個把商成帶來的軍官自站在右列最前端,兩個同僚各自站在一隊的首位,都是一手按著刀柄一手半捏作空拳壓著大腿。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個時間原本被衙門差役驅到官道兩旁的人群反倒不再像剛才那樣安靜,你推我擁地爭相朝官道上擠,人人探頭探腦地朝城門口方向張望。趕了這頭又攆那頭的差役已經忙得個個臉上見汗,原本虛空揮舞啪啪作響的鞭子也收了梢尾,沒頭沒腦地就朝靠前的人身上抽。一時間呵斥怒罵哀鳴告饒聲此起彼伏,其間還夾雜著馬嘶騾叫驢鳴以及眾人亂哄哄的議論。

    城門外的官道上還是一片紛亂時,十餘匹健馬已經躥出城門,在眾人眼前一掠而過。

    這就是大官?大官就是這麼個模樣?就這麼幾個人?不單是勾頭僂腰站在告示牌下的商成滿肚子疑惑,連擁擠在道路兩旁看熱鬧的百姓也是一臉驚訝一一差役官兵阻塞了官道忙碌半天,就是為了這寥寥數人?冥冥中像有什麼人在暗中指揮一樣,本來喧囂的人群突然就沉寂得些微聲氣都沒有一一隻有一匹馱馬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

    門口站立的士兵也有些迷惘的樣子,俯身彎腰地朝城門洞裡張望,又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還是那個尖細嗓子嚷嚷了一嗓子:「督帥已經出了縣衙,馬上就到!」

    話音未落,城裡又是一陣馬蹄聲。這一回聲響比上剛才更急更密,直如悶雷一般卷地而來……

    眨眼間兩匹健馬就鑽出城門。馬上兩名健兒各執一面青色旗幟,近一面旗幟上繡著一行小字「燕山提督府」和一個大大的「李」字,遠一面旗幟卻是迎風招展獵獵作響,一行小字倏隱倏現。商成的目光追著那面旗幟辨認良久,也只勉強看出「將軍」兩字,再回頭時一大隊鮮衣怒馬的騎兵已經如同急速湧動的潮流般,從城門洞裡魚貫而出。

    這隊騎兵足有二三百人,馬蹄踏地翻騰起的塵土撲撲漫漫隨風飄轉。土煙塵霧中,商成也看不清楚到底誰是督帥誰是將軍誰是士兵,只望見這隊騎兵的穿戴不僅有盔有甲,還有人披著肩甲袖著臂甲,晃眼間彷彿還看見有人連大腿兩側都有黑色甲片護著……再凝神想仔細端詳時,健馬馳騁人影憧憧,哪裡還能分得清到底是哪個軍將,整隊人就像一團移動中的黑雲,又像一條蜿蜒曲折的黑煙,沿著官道呼嘯而過,瞬息之間便消逝在掩蔽官道的樹影中;再移時就看見遠處城牆拐角處的官道上湧過一條黑線……

    人群還在瞠目結舌地望著馬隊消逝的方向,城門口的士兵已經收起隊列不知去向,只留下兩個兵一左一右執著長矛站在門洞兩旁。那個軍官腳步曩曩地走過來。這一回他的神情倒不像剛才那樣嚴肅,先是合十朝商成做個禮,才用生疏的官話說道:「讓和尚受委屈了。」

    商成趕忙合十回禮,嘴裡囁囁地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不是和尚,也說不上受了委屈,可他還不能解釋說自己其實並不是和尚。最倒霉的是,他分明看見軍官過來之前,先招呼了一個士兵去找那個站在官道上領頭指揮交通的衙門差役一一這才真正是要他的命!

    軍官笑了笑,示意他可以從告示欄下站出來了,再說道:「我已經讓人去找衙門裡的人了,說話就能過來。公事不敢懈怠,和尚要體諒我們這些吃糧當兵的人啊一一」他盯著商成看了兩眼,笑了笑,安慰一般的口氣說道,「和尚別怕,只是讓衙門裡錄個口供作個留底,何時何地遇見土匪,土匪有幾人,匪首的相貌年齡如何,匪眾又如何一一不用慌張,你只用照實說……」

    商成僵著臉勉強擠出一抹笑容。照實說?他敢照實說麼?話說回來,即便他照實說了,衙門裡的人能信他的話?他們敢信他的話?他腦子裡拚命轉著念頭,想把眼前的危機化解掉,可腦子裡亂糟糟得就像一團麻,再也找不出一條好借口。

    和尚!都是這和尚的身份把自己給害死了!

    那軍官卻是好整以暇地站著陪他說話:「和尚從嘉州來,自然是見過大佛的。我聽說那尊佛像有百丈多高,每天早晚佛光籠罩寶相莊嚴,說得有鼻子有眼,不會是真的吧?」說話時他臉上帶著笑,就像是在和商成聊天,眼睛卻像把刀子一樣盯著商成看。

    「佛光?」商成一楞。他瞻仰過樂山大佛,也沒見過什麼佛光,倒是因為年深時久大佛被雨水浸蝕風吹石打,留下一道道黑黝黝的風化痕跡,佛像和山壁接縫處更是泥沙堆積綠苔茂盛,有些地方還有崩塌的跡象,到處都是用著鋼筋水泥修補固定。不過他馬上明白過來,軍官這樣說其實是在盤問自己,因順著話說道:「早晚確實都有佛光普照。我佛依山臨江,寶相莊嚴慈悲,佑護我朝百業興盛百姓安居樂業。一一阿彌陀佛。」

    軍官笑笑,並不搭話。

    商成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只好站著虛笑。

    軍官冷不丁地又問道:「和尚到過上京平原府?」

    「……去過。」商成咽口唾沫說道,「在上京平原府甘露寺學佛兩年。」他急中生智,信口就把三國演義裡的寺院名稱搬過來糊弄眼前的軍官。他想,一個邊疆地區的小軍官,應該不會把上京平原府的座座的寺院都瞭解得那麼清楚吧?要是軍官再問他學的是哪門佛,他就說是小乘密宗,拜的是地藏王菩薩,追求的目標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可要是軍官再問甘露寺在上京哪塊區域,他又該怎麼辦?他心頭著急上火,嘴裡還得小心應付軍官東一句西一句的盤問,額頭上已然滲出一圈細細密密的汗水。

    更糟糕的是,他眼角的餘光已經看見那個衙門差役的頭領隨著士兵過來了!

    眼看著那人越走越近,商成的心也越揪越緊,連帶著說話也有些磕磕巴巴夾纏不清:「……是地藏王菩薩,地藏王菩薩的道場在江南的九華山,……我們這一宗是小乘……小乘密宗。我來燕山……其實也是為了學佛……求證佛法。……」

    軍官臉上還有笑容,手卻已經攥上刀柄,目光越來越凌厲。不僅這軍官對他起了疑心,兩個坐在城牆根下條凳上喝水的士兵也覺察到這邊的情形不對勁,端著長矛走過來,雖然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可他們站立的位置卻隱隱把守住商成可能的逃跑路線。

    這時候城裡又走出來一人,左右逡巡顧盼一下,就迎住了那個差役頭領,低低地說了兩句話,差役頭領朝商成這邊指了指,就帶人徑直進了城。那人便沉著一張臉跟著士兵走過來。

    「管校尉。」那人走近,先朝軍官拱拱手,又冷著眼睛商成上下打量一番,這才問道,「這和尚是怎麼回事?」

    姓管的校尉已經知道商成聽不懂本地話,就也不避他,嘰裡咕嚕地和那人譬說一回。那人乜商成一眼,嘴角帶著冷笑點點頭,就挑著眼皮用熟捻的官話問道:「你是嘉州來的和尚?」

    事已至此,商成也只能硬著頭皮點頭應承下自己和尚的身份。

    「哪家寺院出家的?」

    「……嘉州大佛寺。」

    「有度牒沒有?」

    「前兩日在山裡遇了匪,行李包裹都被搶了,度牒也在包裹裡……」

    「在上京平原府呆過?」看商成點頭,那人沉吟著又問道,「在那裡呆了多久?」

    「兩年。」商成面無表情地說道。這都是方才軍官剛問過的問題,他不用思忖就能回答。接下來就該問他在哪座廟裡學佛,學的都是什麼佛了……

    那人果然就問道:「你在上京時,駐在哪座廟?」

    「甘露寺。」

    那人皺起眉頭沒說話,只是唆著嘴唇瞇縫起眼睛細細地打量商成,半晌才問道:「是上京城西那座『槐抱李』的甘露寺?」

    商成腦袋裡嗡地一聲,不知道該如何答話。天!他信口胡謅的寺院,誰知道那個上京平原府竟然真有一座甘露寺?不但有這麼一座寺院,而且聽面前的人說話,這甘露寺的名氣還不小!這……這怎麼可能!

    管校尉在旁邊插話道:「什麼『槐抱李』?」

    「在上京平原府,甘露寺不過是座小寺院,可廟小名氣卻大,就是因為他們後院有棵槐樹。這大槐樹據說是漢時武帝親手栽種,到前朝光宗年間已歷千年,依然是生機蓬勃綠意昂然。光宗末年甘露寺迭遭火災,那棵槐樹也被燒得七零八落,後來又被天雷劈成兩半,漸漸地就枯死了。誰知道本朝太祖建元立國那年四月,人們發現槐樹樹身被雷火劈開截斷的縫隙裡,竟然新長出一棵李樹,未幾連槐樹也枯枝吐綠,故此得名『槐抱李』,甘露寺也名聲大振。前月工部燕渤司有人來咱們屹縣公幹,我還曾特意找他打聽過這棵樹,他說那兩棵樹至今還在,甘露寺的香火也是日盛一日……」

    管校尉張大了嘴,聽他把「槐抱李」的故事娓娓道來,待他說完,才咂舌搖頭道:「天下間竟然有如此奇事奇樹,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那人也是一付悠然神往的表情,說道:「是啊,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惟獨這『槐抱李』的神奇景象教人心嚮往之。有找一日我若是能到上京平原府,一定要去城西甘露寺焚香禮佛,虔誠叩拜……」

    管校尉使勁點頭,一臉「本當如此」的神情,要不是有商成在旁邊礙眼,他或許馬上就要拉著那人仔細打聽這「槐抱李」的事情。

    那人又把目光轉過來,再盤問時語氣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咄咄逼人了:「你年紀輕輕,不在上京寺院裡潛心學佛修行,跑來燕山作什麼?」

    商成聽他這樣問,支吾了兩三聲,才說道:「……家師說,讀萬卷經不如……不如行萬里路,所以讓小僧出門遊歷天下名寺古剎,增長見識,廣結佛緣。」既然上京真有這麼一座甘露寺,那他的和尚身份也就暫時無虞,心情一放鬆,後面的幾句話自然就說得流暢周密。

    那人抿著嘴唇點點頭,說道:「讀萬卷經不如行萬里路一一你師傅果然有大智慧大見地。」又輕輕一笑,說,「你既然丟失了度牒,依律法,本該先引你去縣衙簽字畫押立底存案,交有司羈押,等衙門行文核定之後才能放行。」看商成神色有些緊張倉皇,話鋒一轉繼續說道,「好在縣城裡靈台寺的住持和尚就是你們嘉州人,他理當能證明你的身份,讓你免去這幾個月的牢獄之苦。這樣,你隨我去走一趟……」說完朝管校尉拱拱手,客氣兩句,領著商成就要走。

    管校尉低低地聲音問了一句,那人就笑起來:「校尉多心了。他一個吃素的出家和尚,還會在縣城裡傷人?再說,他連上京甘露寺也知道,怎麼可能是突竭茨人的奸細?」說著又把商成上下打量一回,搖頭道,「看這個和尚舉止得體言辭便給,也不像是個作奸犯科的逃犯。」

    商成立著一旁看他們說話,連半個字都不敢多說。

    那人再朝管校尉拱手作別,就引著商成進了縣城。走出一段路回頭張望已經看不見城門,那人就領著商成踅進一條偏僻背街,看看左右沒有什麼人,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停下腳步時,商成已經心生警覺,再聽這樣問,更是眼前一黑,囁嚅半天才吐出幾個字來:「……嘉州……和尚。」

    那人咬著牙笑起來,說道:「嘉州也許可能,和尚未必是真。」圍著商成踱了半圈,忽然又問道:「你真在上京甘露寺呆過?」

    商成被這話問得莫名其妙,卻又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是上京那座有棵『槐抱李』的甘露寺?」那人眼神裡帶著幾分戲謔,追問了一句。

    「……是。」雖然商成也知道這樣回答多半會壞事,可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什麼?而且他心裡還抱著一線期望一一既然這人剛才能把「槐抱李」的故事說得活靈活現,至少說明真有這麼這座甘露寺……

    「我要是現在就告訴你,槐抱李和甘露寺,都是我憑空杜撰出來的鬼話,你還會咬死你在甘露寺裡呆過?」

    商成心裡驚訝莫名,嘴裡卻咬緊牙關絲毫不敢鬆口,就像認命一般狠狠地點了點頭。

    那人瞇縫著倆眼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撲地一笑,說:「你先回去吧。一一縣城裡靈台寺的住持和尚就是自小在嘉州出家,只是這兩天去端州府拜謁惠林大和尚,我現在帶你過去,你也見不到他……你知道惠林大和尚是什麼人不?」見商成嘴唇蠕動卻偏偏又不言不語,就笑著搖搖頭,揮了揮手,背轉身腳步曩曩走了。走出去幾步,忽然又立住腳步,轉過身說道,「以後別再說自己是和尚了。天下百行千業,惟獨這和尚冒充不得……你去吧,柳老柱還在前街上等你。」

    商成傻呆呆地站著,直到那人的背影消失在小街拐角處,他依然沒有挪動腳步。

    這一切實在是太奇怪。這人既然早就知道自己是個假和尚,為什麼偏偏又不揭穿自己?而且他臨走時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天下百行千業,惟獨這和尚冒充不得」,這是在提示警告自己麼?還是在點醒自己,要重新換一個身份?

    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那條小街的,也沒注意到身邊來來去去的人,他的全部心思,都停留在那個衙門裡的神秘人身上。他是誰?他憑什麼要來幫自己渡過一場劫難?他這樣做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答案……

    迷迷糊糊中他覺得有什麼人在牽扯他的衣袖,同時他還聽到一聲低低的驚喜歡呼聲:「可算是把你找到了!」

正文 第一章(11)

        「可算是把你找到了!」

    感覺到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袖,又聽得一聲充滿驚喜的低聲歡呼,商成這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他扭過頭一看,卻是柳月兒。小姑娘大概已經在街上尋了他很長時間,如今滿額頭都是汗水,清瘦的臉龐上也浮出兩團教人可憐的紅暈。她咬著兩排潔白的牙齒,半是生氣半是嗔怪地說道:「老遠就看見你,喊你多少聲,你都不答應……」

    商成抿抿嘴唇,苦笑了一下,說道:「我沒聽見……」他抬了頭四處張望一下,沒看見柳老柱的影子,就問道,「你爹呢?」

    「也找你去了。」月兒用手背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踮起腳尖朝大街的另一頭看,就指著一處招牌說,「一一他在哪裡!」

    商成順著月兒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柳老柱肩上搭著褡褳,半敞著他那件黑不溜秋的老裌襖,站在不遠處一家飯鋪的台階上東張西望。看見他把目光朝這邊轉,月兒就使勁地朝她爹揮手。柳老柱立刻就發現了他們。他先是一怔,一張滿是皺紋的黑臉上頓時就浮現出欣慰的笑容。

    看柳老柱下了台階走過來,商成這才顧上詢問月兒他被幾個兵抓走之後發生的事情。

    柳老柱父女看見他被幾個兵帶走,當時就急得不得了,想衝出來替他說幾句好話,偏偏衙門差役又在淨道,誰要是敢冒頭踏上官道一步,二話不說當頭就是一鞭子。「我爹被差役抽了兩鞭子,要不是我拉扯住他,說不定他也要被抓走……」月兒既心疼又委屈地說道。這個時候商成已經看清楚柳老柱的臉頰上有一道淺淺的血痕,胸前的衣襟也被人拽脫了扣。柳老柱走到近前抬起胳膊要給商成行禮,被商成急忙一把拽住。他現在已經不能再頂著和尚的假身份,因此上就更不能受柳老柱的禮。他不僅不能受柳老柱的禮,恰恰相反,他還要給柳老柱施禮一一柳老柱就是為找他而挨的這兩鞭子……

    柳老柱更不敢受他的禮,手忙腳亂地就要給他還禮,直到月兒一手一個牽住他們朝城外走,才總算終止了這場忙亂。

    無驚無險地走出縣城上到官道,商成這才放下心裡懸掛的一顆大石頭,開始打問他被官兵抓走之後的事情。

    「後來我們就在那裡等。好在你也沒被那幾個當兵的打,我爹才安生了一些。可我爹嘴苯,和幾個差役又攀扯不上關係,說什麼別人也顧不上聽。好不容易等官兵的馬隊過去,我爹和我就趕緊進城去找十七叔,生怕遲了讓你給那些衛軍抓進軍營一一再好的人進了那裡再想出來,不死都得脫層皮……」

    「後來呢?你們找到十七叔沒有?」商成覺得,那個神神秘秘的衙門裡的人,應該就是霍十七一一除了霍十七,縣衙裡還有誰會有這份好心情來解救他這個八桿子都打不著的陌生人?

    「當然找到了!不找到十七叔,你現在只怕不在兵營裡就在衙門裡哩!」月兒白了商成一眼。他們進城就朝縣衙走,沒走出多遠,恰恰就看見霍十七朝城門趕,說是太尊大人想知道提督大將軍走時城門口出沒出什麼亂子。他們截住霍十七,把情況這麼一介紹,霍十七就說他們糊塗。按本朝律法,和尚道士從出家受戒之日起就必須在官府登記造冊,證明出家人身份的度牒假如遺失,即便情有可原也必須先服三個月的苦役,然後才能回出家的寺廟重新申領度牒。這僅是其一。其二,府縣各處寺院道觀的人數都有定制,外來掛單的出家人必須持有原駐地寺院道觀的憑信,才能在外地寺院道觀掛單,若掛單的出家人沒有度牒憑信,寺院道觀須即刻報官,否則以藏匿罪犯論處一一商成度牒憑信一樣信物也沒有,縣城裡的靈台寺怎麼敢收留他?只要把他朝官上一報,不管商成佛法修行多精深赤手搏狼多威猛,也只能先被關進黑牢苦捱時間,待嘉州地方的公文到後,再服三個月苦役,然後被遣送回原籍。這還是好的。要知道,屹縣嘉州兩地南北相隔何止千里,路途遙遠道路險阻,要是來返於兩地的公文有遺失缺損,又該怎麼辦?即便過程中沒阻礙公文順利往返,一來一回也要花大半年時光,這大半年的時間裡商成就只能呆在衙門的黑牢裡。黑牢,那是人能呆下的地方嗎?在那裡關上大半年再服三月苦役,商成能不能再活著回到嘉州,都是兩說……

    柳老柱父女倆當時就被這番話嚇住了。就是現在,月兒說起霍十七勾畫的那番淒慘景象,依舊忍不住緊了緊單薄的衣衫。

    商成也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沒想到這年代對出家人的管理處置,竟然有這樣嚴格。要不是誤打誤撞被官兵截下來,興許他現在已經被關進了衙門的黑牢裡。他抹著額頭上滲出來的冷汗,強自笑著問:「那以後呢?是不是十七叔過來解救了我?」

    「十七叔讓我們別跟著,他先過來看看情形再說。等了好半天工夫他也沒回來,我們就順著路往回找,結果在衙門前碰上他,才知道你已經沒事了。他還千叮嚀萬囑咐,叫我們趕緊把你領回去,最近別再來縣城亂攪合什麼掛單掛雙了……」說著她就用手捂著嘴笑。笑過才問商成,「你怎麼一個人在大街上晃呢?那些衛軍的兵怎麼就把你給放了?」

    商成這才簡簡單單地把自己的經歷描述了一回。他自然不會提到「槐抱李」和子虛烏有的甘露寺,也沒有告訴柳老柱父女,那個很可能就是霍十七的人已經當面揭穿了他假和尚的身份。同時他也覺得奇怪,霍十七既然已經知曉自己不是和尚,不去衙門裡告發他也就罷了,怎麼也不提醒柳老柱父女倆?

    「放你的那人,長什麼模樣?」月兒問道。

    「比你爹高些,大概一米七左右……」看月兒瞪著兩隻大眼睛迷惑不解,商成就知道她是不明白「一米七」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只好改口重新找個合適的說法。可他根本就不清楚這時候的一尺到底是多長,只好拿自己的身高的身高來比劃。「喏一一差不多到我鼻子下面。白白淨淨團圓圓一張臉,下巴上留著多不多少不少的一綹鬍鬚,人看著挺精幹……」

    看商成比劃了那人的身高,又聽他說那人長一張圓臉,月兒就笑著截斷他的話,說道:「那就是十七叔!原來他找到你了,卻不把你帶去找我們一一害我爹和我在街上好找!」說著就把商成描述霍十七的話原原本本說給柳老柱聽。「……白白淨淨團圓圓一張臉……」說到這裡她已經捂著嘴笑得滿臉通紅。連一向表情木訥的柳老柱,聽了商成這極其形象的描述也是一個莞爾,滿臉溝溝壑壑的皺紋頓時陷得更深……

    一場危機消弭於無形,可商成還是快樂不起來。他知道,更大的危機還在前面等著他。

    他的身份依然是個大問題!

    身份啊……他不僅要為自己的來路捏造一個別人挑剔不出毛病的說辭,還要為自己編撰一個前來燕山衛的理由一一他這個既能說上京官話又夾帶著嘉州口音的人,憑什麼就千里迢迢地從西南跑來北方呢?更教他撓頭的是,如今霍家堡的不少人都知道他是個和尚。無論他是個真和尚還是個假和尚,關鍵是他沒有度牒也沒有憑信,只要別人樂意,隨時都能去衙門告發他,那時候不僅他會身陷牢獄,柳老柱和月兒也會因此被連累。

    他對自己會不會被關進黑牢倒是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因為他覺得這興許就是命運在捉弄他,不然他怎麼可能來到這莫名其妙的世界和莫名其妙的地方?但是他不能拖累無辜的柳老柱父女跟著他吃官司。

    一路走他就一路在思量這個事,可左思右想總也拿不出個能說服自己的好故事。既然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他怎麼能指望用這個故事去讓別人信服呢?

    快到霍家堡的一個三岔路口,他終於拿定了主意。停下了腳步。他已經打攪了柳家父女兩三天,現在是該告辭的時候了。

    他停下腳步,對月兒說:「你和你爹回去吧,我從這裡朝東走。」他已經打攪善良的柳家父女兩三天,現在是該告辭的時候了。他伸出手來,掰著柳老柱滿是老繭的粗糙大手握了握,就從他肩膀上接過了自己的褡褳。褡褳裡有一貫多錢,這能讓他堅持很長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裡他還可以在別處的集鎮裡打打短工,這樣就又能掙上些錢。他完全可以憑借這些錢和打零工掙來的錢養活自己,順便在各地遊歷。等他多遊歷些地方,多瞭解些這個時代的事情,他總能為自己尋思出一個說得過去的好來路。

    「怎咧?」柳老柱一手就拽住了褡褳,慌裡慌張地問道。月兒也在旁邊不解地望著商成。這個聰明的小姑娘再伶俐,也不可能馬上猜到商成那份複雜的心思,當然她更不可能知曉商成詭異的來路。

    「我要走了。」商成說道。

    「你要去哪裡?」月兒擰著眉頭問道,「你人生地不熟的,又能走去哪裡?」看著商成堅決的神情,她咬著嘴唇想了想,突然抿著嘴笑起來。「你這個和尚真是個呆子!集鎮上多少人知道你救了我爹,又有多少人知道你是個和尚?你以為,你這樣一走,別人就不會去官府告發你?你以為你這樣走了,我爹和我就不會吃官司?」她從被自己兩句話說得發愣的商成手裡奪過褡褳,也沒遞給她爹,就拎在手裡,繼續說道,「你不走,別人還未必會去官府告發;要是你走了,說不定明後天就會有人去……」說著她挽住她爹的胳膊,自顧自地往前走,走出兩步回過頭,看商成還立在原地沒動彈,就笑著說道,「還站著做什麼?以為地上能長吃食?先跟我們回家去。十七叔在衙門裡下了差,晚上一準會過來一一他見識多,肯定能為你出個好主意!早上還看你說得神神道道的,又是因果又是果因,紅口白牙齒地說什麼『今日一切事日後自見分曉』,你說的『分曉』,就是拍拍屁股跑麼?」說著咯咯地笑。

    商成被她清清脆脆的一席話說得滿臉通紅。是啊,他這個和尚能跑,柳家這個廟卻跑不掉。他不跑不動地呆下去,興許別人看在他赤手空拳殺了兩隻狼的狠勁上,還不敢把柳家怎麼樣,要是他真地跑了,也許眼紅那幾貫銅錢的人就能把柳家給告進官去……既然月兒都說霍十七晚上要過來,他也想聽聽這個衙門裡的書辦有什麼好辦法一一也許見多識廣的十七叔真有能耐給他捏造一個出身來歷呢?

    回了家,月兒馬上就圍起她那塊可憐的破圍裙,先在廚房裡給柳老柱和商成拾掇出一頓簡單吃食。伺候柳老柱和商成吃喝好,她又刷鍋洗碗碾米磨面忙碌半天,才解了圍裙出去找大丫和二丫。

    不一會工夫十七嬸就領著兩個小丫頭過來了。

    商成站起來招呼一聲「十七嬸」,柳老柱卻只在凳子上欠身點了個頭。十七嬸是個幹練麻利的女人,也會說幾句官話,來了也沒和柳老柱客氣,自己搬把矮凳,家家常常地坐在堂屋簷下,隨手拿了月兒的針線筐幫著縫補;又因為頭晚上才在柳家見過面,十七嬸也不怯生,坐在凳子上一邊縫補衣裳,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和商成說話。言談間商成才知道,之所以沒看見大丫和二丫,是因為月兒把她們都喊上去街上搞採辦了。

    閒話從這集鎮的熱鬧開始,然後就漫無邊際。別看十七嬸能說會道,其實也是個鄉下女人,這輩子出門最遠不過是到過屹縣縣城,所以話題的範圍也最多只能說到縣城。閒話裡商成漸漸瞭解到,十七嬸的娘家離霍家堡並不太遠,從這裡向北不過四十里地,也叫李家莊。又知曉霍十七其實也有大名,是讀私塾時學生起的名,就叫霍士其;他還有個表字一一公澤,也是私塾學生給起的。話題轉來轉去,不知道怎麼的就轉到霍氏家族的興衰沉浮上。說起這個事情,十七嬸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霍三太爺家的人太欺負人了!我家老爺子一死,就把我男人還有他的瞎眼睛老娘攆出了門,佔了他們的幾畝薄地不說,還睜著眼睛說瞎話,胡謅什麼我男人的爹當年欠他六貫錢的麥子,三十年下來利滾利,就是扒了房子也還不清。霍三太爺兒子多,我男人爭也爭不過,打也打不過,只好在這條街上賃了一間茅草屋住一一可憐的,他那時才十一歲呀!要不是柱子哥和街坊鄰居們幫忙,就我男人那身子骨,不能種地不會營生,還拖著個瞎眼老娘,光掙一天三頓飯,就能把他活活累死餓死……」說著說著,十七嬸就抹眼淚花。

    「哭怎咧?」柳老柱坐在牆根下,看十七嬸哭,就問道。

    「說你和十七當年的事。」十七嬸說。

    「怎喲說咧。」柳老柱摳著鞋幫上的硬泥,直撅撅地說道,臉上有些不高興的模樣。

    「說說怎咧?和尚又不是外人。」看商成聽到這話神情有些僵硬,十七嬸就扭臉對商成說,「剛才月兒來都和我說了。既然是我男人說出的話,那你就放心先住下。他有辦法咧一一沒把握的事情他從來不說也不做!」

    商成的神色已經緩和下來。十七嬸剛才那句「和尚又不是外人」的確把他唬了一跳,可仔細思量下來,只要柳家不去官府告發他,自然就和他緊緊地拴在一起,確實不能說是「外人」了。霍士其明知道他這個和尚的身份有水分,卻既沒在柳家人面前揭露他,也沒去衙門裡揭發他,也不能算是外人……

    說話間月兒三姐妹已經採買好東西回來,肉呀菜的好幾大籃子。月兒一進門就嚷嚷著叫她爹拿錢,說是在酒肆裡要了一大罈子酒,馬上就送來,她身上的錢已經花光了,只好先賒欠著人家。

    十七嬸就責怪月兒不懂事,說:「一大罈子酒,你爹你叔還有和尚三個人,怎喝得完?」磨過身又怪年齡最大的大丫,也不阻止住月兒犯這傻氣。「那酒開了封就不能久放,過幾天就清得和水一樣,要是一頓喝不完,就像把錢灑水裡一樣一一還不如把錢灑水裡咧!灑水裡還能撈起來,灑酒裡連個影都看不見!」

    大丫不言聲,月兒卻湊在十七嬸的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好幾句。十七嬸把眼睛直瞅商成,忍不住呵呵地樂起來,卻在月兒的腦袋上愛暱地拍了一下,說:「就你這姑娘眼睛尖!人家和尚吃飯盯著酒看,一屋子人都沒瞧見,就你瞧見了?」

    商成也笑了。頭一晚吃飯時他確實盯著那一小罈子米酒看了好幾回,高小三和柳老柱喝得一碗接一碗,也的確勾起了他肚子裡的酒蟲。說實話,就憑他聞著的那淡得幾乎沒有酒味的米酒,就昨天晚上那樣大的小罈子,他一個人隨隨便便就能幹下四五壇一一或許還不止。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7:03 AM

正文 第一章(12)

        到天擦黑的時候,霍士其來了,看他滿身塵土的模樣,就知道他連自己家都沒回,而是直接來了柳家。

    這就是那個在縣城門口替商成解圍又在城裡把他放走的男人。霍士其三十來歲年紀,白白淨淨的圓臉膛,劾下蓄著須,穿著件藍綢長衫,腰間繫一條掐金絲繡花腰帶,踩著雙軟牛皮的靴子,雖然剛剛走了遠路,渾身上下都落著灰塵,可依舊收拾得整齊利落,人也透著精明幹練。

    他一隻腳才踏進院門,商成已經迎到院門邊,二話沒說,恭恭敬敬就是一個長揖。

    霍士其也沒謙讓,笑瞇瞇地等商成直起腰,才語帶揶揄地說道:「沒走成?是被月兒拉住了吧?」

    商成登時就是一楞。他馬上反應過來,哈哈一笑又拱拱手。他暗自咂舌一一這霍士其好靈動的心思,竟然已經猜到他要走,還料到他一定會被柳月兒阻攔住。後一條倒也罷了,柳老柱即使有阻攔自己的心思也說不出那番話;可他料到自己會走,這就不得了……

    霍士其把手一擺,說:「進屋裡說話。」說著就當先走了。看得出來,他是這家裡常來常往的熟客,柳老柱既然還在堂屋裡沒出來,他就能當半個主人一一他現在也確實就像個主人一樣把商成朝屋子裡讓。在堂屋門口他順手就摘了牆上掛的掃帚,站了院地裡摔打身上鞋上的塵土,然後才進屋。

    堂屋裡的兩張木桌上已經各放了一盞油燈,各種菜蔬果干也打理得整整齊齊,疊疊層層摞起多高。就像月兒說的,十七嬸料理飯食是一把好手,昨天她還是把商成當客人,也收拾出滿桌子的吃食,可東西儘管好看,卻沒有今天這樣實實在在。

    「……事完咧?」柳老柱站起身說。他站起來是為了迎商成,話卻是在對霍士其說。

    霍士其卻沒和柳老柱謙讓,自己揀了打橫的陪座,拈了顆不知道什麼果子扔進嘴裡嚼,又覺得味不正呸呸地斜了身吐掉,這才和柳老柱說道:「衙門裡的那些破事能有忙完的時候?你今天做完了,明天一准還有;明天做好了,後天還得接著干。閒了上官看你不順眼,忙了同僚看你不順眼,不閒不忙最合適一一你說,是這道理不?」這末一句話卻是在對商成說。

    這確實是混機關單位的至理名言。商成下意識地點點頭,卻瞥見霍士其的眼睛裡倏地爆起一團火花,只一眨眼就又黯淡下去。

    閒言碎語中不動聲色就摸了自己的底,這霍士其到底還是不是人?商成不禁苦笑著搖搖頭。

    霍士其卻若無其事地把酒罈子提拎過來,給三個人面前的空碗都斟滿,嘴裡吆喝著說道:「家裡的,你過來,幾個小傢伙也都過來,一一招弟帶你妹妹滾過去啃豬腳!屁大點娃娃跑過來瞎湊什麼熱鬧!」看自己婆娘帶著大丫二丫還有月兒都站到這邊桌前,才把罈子裡的酒尋了個空碗再倒上小半碗,放下罈子拿起自己的酒碗,說,「喝了這碗酒,這屋子裡就再沒有外人……」他目光灼灼,從自己婆娘到兩個女兒再到柳老柱父女,最後落到商成身上。「和尚,你救了我柱子老哥的命,我霍十七打心底裡感激你,所以我也救你一命一一這不是說咱們一命還一命,從此各不相欠,而是說咱們的命從今天起就已經拴在一起了。不僅是你我和柱子哥的命,還有我家裡的和我的四個女兒,也有月兒的命,咱們的命已經拴在一起了……」話沒完他就停下來,只斜了眼神瞅著客座上的商成。

    這屋子裡除了年在幼沖尚不懂事的招弟和四丫,其他人早就明白隱匿商成不報官的後果,眼見得商成雙手按在桌上只是蹙首凝眉不說話,十七嬸和三個女娃臉上的神情都有些忐忑不安。柳老柱只端了酒碗,木訥的臉上波瀾不興;霍士其也端著碗,臉上的神色和柳老柱一模一樣,既不喜也不憂。

    屋子裡有大人在,三個女孩都不敢插話。十七嬸立在桌邊,卻拿眼睛不住地瞄自己男人。奇怪的事情,自己男人平時做什麼都是一付心不在焉的模樣,似乎這世上就沒什麼事能讓他看重,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為個丟了度牒的和尚,不但隱匿不報官,還一回來就把事情搞得這麼鄭重?可接連三兩個眼神遞過去,男人卻理都沒理自己。她忍了半天,終於耐不得堂屋的死寂,忍不住說道:「和尚,願意不願意的,你都說個話呀!」

    商成哪裡是不說話,而是根本說不出來話。霍士其看著斯斯文文一個人,卻拿這番話作了開場白,一開始是真真把商成嚇了一大跳,待醒過味來又覺得胸膛裡百感交集熱浪翻滾,抿著嘴唇再也無法吱聲。

    過了良久,他才默不言聲地把自己面前的酒碗端起來,仰著脖子一口喝個乾淨,又從柳老柱手裡接過碗,又是一口喝個底朝天,再過來接了霍士其手裡的碗,還是一口飲盡。喝完也不說話,拎起酒罈就給二人再分別滿上,舉起碗虛虛地比劃一下,依然是仰著脖子咕咕嘟嘟直灌下去,待兩個人也喝下碗裡的酒,就又給他們斟滿,又是一飲而盡……

    如是者三,商成的胸前衣襟上點點星星都是酒水。前後他一連干了六大碗,這番舉動把滿屋子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即便是霍士其,也沒料想到商成這個假和尚如此善飲。

    「柱子……」商成輕輕地放下碗,張著嘴想說話,誰知道說出來的聲音瘖啞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他長長地吁了口氣,這才說道,「柱子叔,十七叔,十七嬸,還有五個妹妹,我這個人不會說話,要是說錯了,你們要多包涵諒解一一我在這裡就說一句:大恩不言謝。」說完又給自己獨自斟滿一碗酒,直著脖子就倒進嘴裡。

    第七碗!

    這一下連霍士其也看得倆眼發直。這酒也不是什麼好酒,平常沒事時他也能對付個七八碗,可要讓他像商成這樣一口氣連干七碗,他就肯定做不到。

    好半天,霍士其才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他咧嘴咂舌把頭使勁甩了甩,敲著木桌讚歎道:「好好和尚!好漢子!」又看見自己女人已經領著幾個閨女眉開眼笑心滿意足地分了那小半碗酒,就揮手說道,「今天是好日子,都喝點,沾點喜氣一一許你們再倒兩碗過去!」二丫立刻就跑去拿了兩個空碗來裝酒。這個好酒的小姑娘趁著她父親高興,把「再倒兩碗」悄悄地偷改作「再端兩碗」。

    霍士其倒沒察覺二女兒作弊。他的酒量雖然不淺,可連干三大碗的事卻是生平頭一次,如今只覺得腦袋裡暈暈沉沉,視線也有些模糊,急忙夾了幾口菜來壓酒。柳老柱比他量大,還能撐得住,不過商成舉了碗再邀酒,也只能淺淺地貼著碗邊抿一口。

    直到酒勁過去,霍士其才搖頭笑道:「前年我押軍糧去燕州府,在軍營裡吃飯,看那幫子軍中大爺喝酒時杯來觥去,還以為那就是善飲能飲的酒中豪傑,今天看見和尚一一」話說到一半他忽然煞住口,顯然是不知道如今該怎麼稱呼商成。他思量半天也沒想到個合適的稱呼,旁邊女桌上幾個人已經嘰嘰咕咕地笑起來。十七嬸說道,「就喊他和尚又怎麼了?」

    霍士其不滿地瞪了他女人一眼,說:「女人家知道什麼?和尚和尚的,真傳到官府衙門裡,那還得了?」

    十七嬸倒不太怵自己男人,頂嘴道:「這霍家堡裡不知道有多少人知曉他赤手空拳殺了兩隻狼,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知曉他就是個和尚,你不叫他和尚,未必別人就不說他是個和尚?我看咧,就喊和尚又有什麼打緊?……」說著停下話,半晌才問道,「和尚,說半天,你家到底是哪裡的?」

    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轉過來,看來他們也好奇。

    商成沉默了許久才說道:「……嘉州。」他知道,這樣說幾個女娃娃或許相信,十七嬸和柳老柱多半將信將疑,想哄騙霍士其卻多半不可能,腦海裡翻江倒海般搜尋著靠譜的理由,嘴裡也沒停下著,「前年家鄉發大水,家裡就逃出我一個,洪水退了再回去,房子早被大水沖成了一片白地……」說著頓了頓,偷偷看眾人臉色,柳老柱還是那付木訥神情,招弟和四丫對著滿桌子好飯菜正吃得滿手是油,三個大點的女娃連帶十七嬸,都是一付擔憂發愁模樣望著他;霍士其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事,苦著臉耷拉著眼眉唆著嘴唇不說話。「我家本來有十來畝好水田,結果大水一退,高老爺……」他臨時把高小三的姓氏借來使,「高老爺偽造了地契,就指著那水田說是他家的。我去告官,官上說要有老契才能為我做主。我家都被沖成了白地,哪裡去找地契?我想想氣不過,就跑去和高老爺理論,不小心打傷了高家的兩個人;高家把我告到官府……還是一個舅舅得了消息跑來告訴我……」

    屋子裡一片沉寂。

    過了許久,十七嬸才說道:「我看,還是喊和尚吧。別人要問起,就說他是月兒娘家那邊的近支親戚,聽說嘉州地界的佛菩薩靈光,就眼巴巴地跑南方去出家,在嘉州一呆就是好幾年。後來到了上京平原府,看見上京的花花世界又按捺不住凡心,乾脆就蓄髮還俗一一官上總不能禁止人家和尚還俗吧?後來回了渤海晉縣,恰恰晉縣才被突竭茨人一把火燒了,家裡人一個都沒尋見,只好翻山越嶺來投親……」

    霍士其眨巴著眼睛思忖著他女人的主意,皺起眉頭說道:「這說法怕是站不住腳一一官上有花名冊,無論是百姓還是和尚,都要登記造冊,真有事發的那一天……」他瞥了商成一眼。雖然和商成沒多少交道,可他知道,商成的來歷極其詭異:和尚的身份如今被商成親口推翻,可他好端端地削了頭髮怎麼解釋?原籍嘉州或許是真,但千里迢迢從嘉州來燕山,一個「逃命」的理由壓根就說不通——燕山是北境要衝,戶籍盤查比內地嚴密百倍,商成真想躲避官府稽查,在上京這種人口稠密的地方更容易;還有,在踏進屹縣之前,他在哪裡?再聯想到高小三隨口提到的「毛里求斯國棉布」,他心裡更是不安……

    聽自己男人這樣一說,十七嬸也覺得自己的主意並不高明,趕緊低了頭吃菜,還順手在喝酒喝得眉花眼笑的二丫頭上敲了一記。

    霍士其反覆思忖了幾回,把結果掂量了又掂量,才點著頭說道:「……不過這主意不壞,能使!」看商成兩眼迷茫不明白,就用手指頭蘸了酒在桌上劃出道道來解釋,「晉縣已經被該死的突竭茨人……」突竭茨這三個字是他鼓著眼睛咬牙切齒地吐出來的。「晉縣已經被該死的突竭茨人燒了,衙門裡的戶籍文書自然也不能倖免,這就是說,只要你咬定戶籍在晉縣,就死無對證……」

    商成插話說道:「難道州府裡也沒我的戶籍?」

    「只要你不入仕不從軍不發配不流徒,戶籍就一直在那裡……」霍士其說著瞄了商成一眼,接著說道,「出家時只要你出家的州府一一就是嘉州了一一隻要嘉州不發公文,你的戶籍就不會消。」

    「可是嘉州應該有我出家時的文案底檔……」

    聽商成這樣說辭,霍士其神氣古怪地一笑,慢條斯理地說道:「嘉州……嘉州自然有你出家時的底檔,可從屹縣行文嘉州,公文往返少則半年長則三年五載,其間的時間足夠做手腳,或者讓告發人撤訴,或者通融關係銷案,或者把案卷束之高閣,總之就是讓它再不見光。」

    霍士其詭秘的笑容讓商成心裡有些發虛。難道說這個人已經覷破自己的來歷了?不能吧,難道剛才自己的故事露出了破綻?細思一回,他又不敢篤定,定了定神,把心思都聚攏到眼前的事情,才再挑剔著霍士其的話說:「要是路途往返不到半年呢?」

    霍士其端起碗抿了口酒,才笑著說道:「這樣遠的路,要是走不到半年的時間,那還有誰敢去查你在嘉州出家時的底檔呢?」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商成半天沒反應過來到底是什麼意思。怔了半晌,才總算想清楚其中的道理:要是從屹縣到嘉州幾千里地的平常公文往來竟然沒耗上半年工夫,公文就只能是通過驛站快傳,而驛站快傳的公文不是牽扯政事就是涉及軍事一一查驗他出家底檔的公文竟然能支使到驛站快傳,那他彼時的地位也應該非同小可一一這也正是霍士其為什麼要說「誰敢去查」。他禁不住瞟了一眼端著碗抿酒的霍士其,心裡禁不住疑惑,難道霍士其不單是看出來他這個和尚身份是假的,還料到今後沒人敢去嘉州查驗他的身份?

    默了半晌,商成突然想起一件事:「也有別人知道我丟了度牒,高小三就知道這事……」

    霍士其搖搖頭說:「不用擔心他。那是個機靈伶俐人,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他心裡有主意,不然的話,他也不能只用了九年時間就爬到貨棧的大夥計位置。再說,他昨天沒去告發,今天也沒去告發,明天他自然也不會去告發,以後就更不會去告發。」

    商成張張嘴,想了想,又什麼也沒說。他原本還擔心高小三的岳父和他岳父的幾個叔伯兄弟,可聽霍士其的意思,只要這兩天他們沒舉動,以後就是想有點舉動,也得先掂量下其中的輕重。至於別的知道他和尚的人,倒是一點也不用擔心了,就是十七叔說的話:公文往返遙遙無期,正好方便做手腳。

    眼見著自己身份的事情總算有了眉目,懸在商成心頭那塊大石頭也終於落了地,他克制不住心頭的喜悅和興奮,捧起酒罈給柳老柱和霍士其滿滿地斟上一碗,也給自己滿滿地斟上一碗,酣暢淋漓地一飲喝乾,還意猶未盡地巴咂著嘴唇,用眼神示意端著碗出神發楞的兩個人趕緊喝了碗裡的酒,罈子裡還多著哩!

    二丫咂著舌頭羨慕地望著商成。這已經是商成喝下的第十一碗米酒了。

    商成拎著罈子邀酒,霍士其已是臉紅筋脹有些禁不住酒勁,只是礙於男人的臉面說不出口,柳老柱也有些扛不住,卻苯嘴拙舌說不上話。這個時候自然要女人出來替男人說話。十七嬸就說道,「可不敢讓你叔多喝!他明天還要到衙門辦公事。柱子哥,你陪和尚多喝點,反正你傷了手,這幾天也不能出門趕馬。」說著又對商成道,「你既然要安心住下來,總得尋個正經營生一一你都能做什麼?」這也是該她來問的話。她想,柳老柱窮家薄業,又拉扯個閨女,不能再養個商成這樣的閒漢;作為柱子哥的兄弟媳婦,她有責任也有義務替男人的哥把這事經管好。

    霍士其還沒說話,柳老柱已經把酒碗頓在桌上,頗為不滿地瞪了十七嬸一眼,眼看著就要生氣發火……

    「說不上來能做什麼。」商成先一步說道。他抹了抹嘴角邊的酒,皺起眉頭思量。他是在鄉下被戶族裡的長輩撫養長大,地裡營務莊稼的活路幾乎都能幹;為了掙讀書的學費書本錢,很小年紀就開始打零工,有時就為兩頓飽飯,誰家有個砌牆壘灶修房建屋的事,他也去搭把手,所以這些事情也都能做一一可現在一樣也說不出口。他思量著展開兩隻手慢慢捏巴成拳頭晃了晃,兩條胳膊從肩膀到手指,咯咯吧吧一串響,自嘲地笑了聲,對十七嬸說道,「我是鄉下人,什麼下苦事都幹過,雖然沒做出什麼名堂,好歹也算是有把子力氣……」

    屋子裡的人都默不作聲表示同意,這年月,身板力氣就是本錢,只要肯下力氣,就不會把人餓著。雖然他們還不知道商成有什麼本事,可光看他這身量力氣,就知道他一定能幹。霍士其笑著說道:「只要有力氣,活路就不會少,等你落戶籍的事情了了,我找個機會給你在縣裡尋個鄉勇的名頭,衙門裡掛了號。這三兩年裡出差送糧送物的事情不會少,既短不了吃喝,錢上也不會虧待你……」

    商成還聽得懵懵懂懂,十七嬸已經急急地問道:「怎?又要興兵了?幾時要起兵?」

    屋子裡的人都驚訝地望著霍士其,連二丫也捧著碗眼珠子轉都不轉地盯著她爹。霍士其點了頭,說:「去年秋天起,從南邊過來的糧草就越來越多,冬天裡路上不好,斷過一陣,現在又開始了,都是從咱們這裡再運去廣良和北鄭。不單是咱們這裡,聽說燕州到廣良一線也在運一一我估計著,是要起兵事了。」

    別人聽了這話都默不作聲,商成卻有些不以為然。出兵是多大的事情,像十七叔這樣的縣衙門裡的小吏也能知道?想來只不過是些捕風捉影的事情。可他又記起高小三曾經說過,霍家堡十餘年沒遭過兵一一就是說,柳老柱還有十七叔他們就經歷過兵禍的,他們這樣看眼下的景況,多半也有他們的道理……他心頭想著,又聽十七嬸問:「那幾時起兵呢?」

    「最快也要到明年秋天了一一」看屋子裡的人都有些驚惶,小時候見過兵禍的大女兒更是嚇得臉龐蒼白幾無血色,霍士其揮揮手,說道,「你們知道就好,別出去亂嘈嘈,雖然這事不能瞞住人,可不能從咱們自家人嘴裡說出去。」說著瞪了自己婆娘一眼,又對商成說,「你要願意,就在鄉勇裡掛個名,每月也有三十文錢和二十斤糧……」

    商成問:「那每月也要報到訓練……要應卯吧?」

    「那是當然,天下哪裡有白吃白拿的好事情?」霍士其笑道,「農閒時也要聚到一起訓練,外出時間長要到衙門裡登記,官府徵召時不應徵要吃板子,三征不應還要發配充軍……」

    商成想了想,這些都不算是什麼難事,就點頭應承下來。

    臨走時霍士其才想起竟然把一樁大事忘記了,就在院門口拉住商成問道:「半天都忘記問你了一一你今年多大歲數?」

    「二十六。」

    霍士其一下就噤了聲氣,醉眼迷離的眼睛直端端地盯著商成。天,看商成的模樣,他還一直以為他和高小三的歲數差不多少,也是十歲的年紀,誰知道商成竟然比高小三足足大了八歲!可奇怪呀,商成剛才明明說自己打小也是在鄉下吃苦賣力,怎麼就把身子作養這樣年輕?

正文 第一章(13)

        不過兩三天工夫,一件稀罕事就在霍家堡傳揚開了,那個殺了兩隻狼救了貨郎柳老柱的和尚,竟然是柳老柱過世的女人在遠路上的親戚,這次來屹縣正是想投奔柳老柱的;可笑的是,無論是那和尚還是柳老柱,開始時都不清楚雙方的身份,鬧出了不少笑話。接著又有傳言說,柳老柱的親戚壓根就不是個出家的和尚,人家其實早就還俗了。也有人說,那人本來就不能算是和尚,依據是那人頭上有頭髮,而且頭頂上也沒有戒疤。關於那人到底是不是和尚,或者曾經做沒做過和尚,還產生了一些爭論。而據一些打著各種旗號去柳老柱串門回來的人說,那人以前應該當過幾天小和尚,理由就是柳老柱的女兒柳月兒,還有霍十七家的四個女娃,總是「和尚大哥和尚大哥」地喊那個人。於是關於沒受過戒的小和尚到底算不算是和尚,又引發出另外一場爭論……

    接連幾天,商成這個柳老柱家遠路上的親戚就一直是人們議論的焦點,人們在討論他做沒做過和尚這個問題之餘,也紛紛表示佩服他殺狼的勇氣和本事,至於商成最擔心的身份來歷問題,反倒被人們遺忘了。人們不關心他的身份來歷也很正常。既然柳老柱已經認下他這個親戚,霍十七也替他在縣衙裡申報了戶籍,官上都認可的事情,別人憑什麼來操這份心?至於隱約知曉商成來路詭秘的高小三和他岳父幾家人,由頭至尾都沒在這事情上多囉嗦一句話,別人問起殺狼那天的經過,也只說當他們趕過去的時候,就看見兩條死狼。

    那兩條狼究竟是怎麼被商成打死的,是被刀砍死的還是被木棍砸死的,立刻就成為新話題;最新說法是被商成掐死的,當然很多人對此表示懷疑。也有人跑去找商成和柳老柱。可這樁事的兩個當事人一個苯嘴苯舌說不清楚,一個是外來人怯生不怎麼愛說話,人們就只好憑著想像給這個故事添油加醋。直到有好事人跑去皮貨鋪子上打聽,才知道那兩張狼皮完整無缺,既沒箭眼也沒刀口,這就足以證明和尚的的確確是赤手空拳幹掉了那兩隻禍害一方的傢伙!而從飯鋪裡傳出來的消息,兩隻狼裡公的那只比牛犢子還大些,小的那只也不比牛犢子小多少……

    和尚赤手空拳就能幹掉這樣大的兩個傢伙?這還得了?這是個不得了的人啊!

    於是在商成還沒把柳老柱住的那條街巷上的人家都認周全的時候,就已經隱隱成為霍家堡裡的一號人物。不僅是霍家堡的人在談論他,霍家堡周圍的鄉村裡的人也在談論他,不知不覺中,他就成為霍家堡周邊方圓幾十里地說話都響噹噹的人物。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那些南來北往在霍家堡打尖歇息做生意的人不經意間的閒話交談,他的名氣也漸漸地擴散到南鄭北鄭,傳到端州府和燕州府,也傳進了草原,傳到了南方……

    在人們傳揚的還不止是商成出家又還俗的事情,也不止是他赤手搏狼的本事和勇氣,人們很快就發現,這個年輕後生不僅有副健壯的好身板和一身好力氣,還有一把匠人的好手藝,砌牆壘灶建房修屋的活路都能做,假如誰不信,完全可以去柳老柱家看一看一一新砌的泥土院牆,新搭的灶房,新壘的灶台,連院子裡的地壩都重新用土填過,既平整又結實。雖然柳家還是那三間草房,雖然柳家依然是窮家薄業,可看著新嶄嶄黃蓬蓬的院落,總是教人禁不住既羨慕又嫉妒。

    整理好柳老柱家的院落,商成又幫著把霍十七家的院落也修葺了一回,順帶著幫兩家街坊重新壘了灶台。新灶台既省柴禾又不怎麼回煙,人在灶房裡忙碌,再不會被嗆得眼睛都睜不開,眼淚鼻涕直流,而且能把往常做頓飯食的時間節省下小一半。對於他的這門手藝,人們是讚歎不已,手腳快的人立刻就邀他去給自己家壘灶台,而且他們還願意給他付工錢一一他壘的灶台很實用,值得付錢。於是在接下來的半個月時間裡,商成就成了專門壘灶的泥水匠。

    可惜的是,這門生意他只干了半個月。他畢竟沒有人家專業的泥水匠人有經驗,這壘灶的營生也沒什麼技術能保密,別人只消在旁邊看他做一回,就能似模似樣地把他的手藝學過去,而且比他做得還要漂亮精細。

    不過他也不愁無事可幹。霍家堡是個熱鬧繁華的大集鎮,總有人願意在這裡投錢蓋房起樓,各個工地總是需要人手,尤其是需要他這樣身強力壯的人。他在第一家起酒樓的工地上工的第一天,就被主人家提拔起來作了小工的頭領,而且還給他開了一份匠人的工錢。他也確實對得起他領的這份錢一一背石頭扛木頭還有和泥,他做的事情都是工地上最苦最累的活,偶爾還能給老匠人點點畫畫指點兩句,說的話總是讓人家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當然他也不是總有事可幹,沒事做的時候他就跑去給霍十七家幫忙,幫著十七嬸子營務那幾畝旱地。周圍出田的人都是莊稼地裡的老手,立刻就瞧出來雖然這後生他手上活計生疏,可他自己跑去鐵匠鋪裡鼓風吹火指點鐵匠師傅敲打出來的幾樣農具卻讓所有人大開眼界,有人好奇地把那幾把形狀迥異的鋤鏟撬耙拿去試用一回,轉過身就讓鐵匠照著模樣給自己也置辦一套。不僅是農具,連霍十七家耕牛的挽具還有犁都被他重新換過,也同樣是沒隔幾天,周圍有能力的人都照貓畫虎地通通換上……

    如今霍家堡的下苦人再聚到一起,只要一提起投親到柳老柱家的商和尚,都會情不自禁地讚歎一聲:那是個能人呀!

    三個月的辛苦勞作也讓商成的外貌也了很大改變。他不再是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那副文縐縐的白淨模樣。他現在臉膛黝黑,下巴頦上留著稀疏的鬍子茬。頭髮也長起來,不至於讓人一看就以為是個和尚;原本嬌嫩白皙的手腳轉變粗胳膊壯腿,粗糙的皮膚上閃著健康的光澤;手上起了血泡又被磨破,現在已經變成了厚厚的老繭。每每辛苦到傍晚回到柳家,在院子裡扒拉掉褂子就著涼水西刷脊背胸膛上的汗漬泥土時,背上肩上能看見干重活時留下的新舊疤痕。

    如今從外貌上看,除了還沒蓄起來的頭髮,誰都看不出他曾經是個和尚。說話時口音還是帶著上京腔,可別人說什麼他也能懂個七八成,時不時還會像別的攬工漢子那樣,嘴裡蹦出個粗俗的俚語。除了那雙總是充滿憂鬱和憂愁的眼睛,他已經徹徹底底地成為了一個平平常常的下苦人。

    當然改變的只能是他的相貌,他的心裡到底到底在想些什麼,別人也無從知曉。

    也不能說完全沒人知曉,至少柳老柱和他女兒就多少能看出一些端倪。好幾回夜裡他們都看見商成一個人坐在院子裡,仰著臉,長久地凝視著滿天的星斗,不時地發出一聲歎息。清明那天樂兒去給她娘上墳,回來時看見商成在一棵大槐樹下點了三支香,磕了三個頭。小姑娘沒去攪擾他。她繞了一個圈,從集鎮的另一頭回了家。

    偶爾霍士其也會過來串門。這時節樂兒就會懂事地去街上買一小罈子酒,然後在廚房裡拾掇出兩三樣下酒的菜,然後安靜地坐在堂屋門邊做針線,看著大人們吃喝說話。

    到八月裡十七叔就很少來了,衙門裡的事務驟然間多起來,總是到外縣出公務。從大丫二丫那裡,月兒還知道,短短一個月時間,十七叔就去過兩回北鄭縣一回南鄭,下月還要隨馱隊去廣良。她爹也忙碌起來,連人帶馬都被官府征去運糧草。只有和尚大哥還算清閒,只是作為鄉勇被衙門裡喊去應過一回卯,同時支領回三個月鄉勇應得的錢糧。

    霍家堡上已經有了朝廷要興兵的傳言,最離譜的一個傳得有鼻子有眼,咬死說今年秋天就要起兵去打草原上的突竭茨人。這傳言讓集鎮上人心惶惶。縣衙裡接連找出幾個傳揚這謠言的人,一個個按在地上脫了褲子當眾打了三十大板,也沒能把謠言止住。最後還是老輩人出來闢謠。他們說,要興兵,就要聚將集兵,可縣城裡的兩哨衛軍還是兩哨衛軍,既沒多也沒少,這興的是哪門子兵?接著從燕州端州都傳來消息,那裡也是風平浪靜波瀾不驚一一看來興兵的事情的確是謠傳。

    不過附近幾個鄉村場鎮的鄉勇已經開始不定期地在霍家堡訓練了,來指導他們訓練的人就是縣城裡的衛軍。上一回帶隊過來的衛軍頭目就是在縣城門口抓和尚大哥的那個軍官。軍官似乎還記得和尚大哥,拉著他說了半天話。這讓遠遠躲在看熱鬧人群裡的月兒擔心了老半天。後來軍官還褪了盔甲和和尚比試了一回,三五下就被和尚大哥給攘倒在場地上。軍官不行,跟他來的衛軍也不行,眨眼間三個衛軍就都被和尚大哥踢趴下,還有一個傢伙被和尚大哥提拎起來丟出多遠,那當並的嘴裡哇呀哇呀地叫嚷著,手舞足蹈地摔在一個草垛裡,被圍觀的人笑話了好半天。再後來,一個柳鎮出來的衛軍就想勸和尚大哥去吃糧當兵,好在被她反應快阻止了。她還拿出姑姑的身份,教訓了那個柳家戶族的晚輩。隔天她把這事當自己的功勞講給十七叔聽時,十七叔卻把她訓斥了一頓一一愚蠢!然後她才明白,和尚大哥已經有了戶籍,即便是當兵也不怕被人揭穿告發;再說和尚大哥總不能一輩子打零工養活自己吧?憑他的身板力氣本事能耐,吃糧當兵是最好的出路,也是最快的出路……

    她不禁責怪自己多事,害得和尚大哥錯過一次好機會。好在衛軍還會再來訓練鄉勇,和尚大哥還是有機會。

    就在她焦急地盼望那個軍官再帶著衛軍來霍家堡時,很長時間都沒露面的高小三卻站在了院牆外。

    「柱子叔,在不在咧?有事找你!」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7:04 AM

正文 第一章(14)

        「柱子叔,在不在咧?有事找你!」

    高小三隔著齊胸高的土牆站在院牆外喊了兩三聲,院落裡既沒人應聲也沒人答應,只有一隻瘦骨零丁的小狗趴在堂屋門檻邊的蔭涼地裡,頭枕著自己的兩隻前爪,耷拉著耳朵,半睜著兩隻無精打采的眼睛瞇盹。

    看來這家裡沒人。

    高小三用手拽著衣袖抹了一把額頭臉上的汗水,撩起眼皮四下看了看一一左右鄰近的人家家家戶戶都看不見個人影;在伏天裡熾熱的驕陽炙烤下,所有的物事都閃爍著一層亮晃晃的刺眼的白光。遠遠近近的知了趴在隱蔽的樹葉深處,高一聲低一聲的鳴叫此起彼伏。連腳下的泥土都熱得有些燙腳,人站久了不挪動,一股熱烘烘的氣息就透過鞋底漸漸地浸漫上來。他嚥了口唾沫,潤了潤乾渴得冒煙的喉嚨,想了想,就準備先回家去,等吃罷夜飯落了暑熱熱再過來找柳老柱說事也不遲。

    走之前他又不死心地喊了一聲:「柱子叔,在不在咧?我找你有事!」

    「誰呀?」右邊的小屋裡突然傳出了聲音,然後窗柃被掀起小半截,窗戶後面影影綽綽有人在向外面打量。「我爹給官上出役去廣良了,要下月初才能轉回來……」

    高小三問道:「屋裡是月兒妹子吧?」

    月兒從窗柃的縫隙大概認出了高小三,驚訝地喊一聲:「哎呀,是高家三哥!」就看見窗柃吭地一聲合上,月兒在屋子裡一疊聲地說道,「三哥快請進來坐!到堂屋裡來坐……剛才我忙著忙著就迷瞪了,沒聽出是你……」說著話月兒已經小跑著迎出來,打開沒落鎖的院門,把高小三朝堂屋裡讓。高小三剛剛坐下,月兒就遞給他一把用麻繩細線繞邊纏綁得密密實實的蒲扇,又手腳利索地拿了水罐瓦碗給他倒水,一頭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解釋,「剛才坐炕上做針線,做著做著眼皮子就直打架,也不知怎麼的就睡過去了——你先前呼喚的兩聲我也聽見了,還當是在做夢,就沒應聲……三哥來好久了?」

    「我也是剛來。」高小三搖著手裡的蒲扇說沒事,接了水碗咕嘟咕嘟地一口氣喝光,抹抹嘴,卻覺得並不解渴,渾身上下依舊是燥熱難當。月兒就又給他倒了一碗,他依舊是一氣喝完,直到第三碗水喝下一小半,他才覺得乾渴得火燒火燎的喉嚨和腸胃好受一些,這才拿出貨棧大夥計的架子,拇指壓著碗沿食指扶著碗邊中指無名指撐成碗底,輕輕吸溜兩口,便把碗擱在桌上,把扇子換過手,就手拽了袖子抹了抹額頭的汗水,胳膊放下時悄悄地擦掉嘴角的水漬,偷眼瞧了下屋角新添的兩口偌大的米面缸子,笑著問道:「我叔怎麼又去廣良了?」他在縣城貨棧裡當夥計,衙門的事情多少知曉一些,自打入伏之後,官府征發的民夫裡已經沒有霍家堡上的人了,而是那些離縣城更遠地方的人,這個時候柳老柱怎麼又去官上應差了?

    「人家不願意應差的人都給官上繳了錢,官上再把錢拿出來僱人……」

    聽月兒如此譬說,高小三也就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官府收了原本該應差事的那些人的錢,就把這錢拿出來僱人去支應差事,像柳老柱正好有匹馱馬,這一匹馱馬就能頂兩三個勞力使,即便官上付了柳老柱的力錢和馱馬的雇錢再加上馬的嚼料錢,包裡依舊能落下些好處,這種既便利又便宜的事情,官上的人不可能錯過;再說柳老柱家窮家薄業沒田沒地的,根本不用操心地裡的莊稼,也沒有農忙農閒的說法,能掙上錢和糧食吃穿才是當務之急,所以官上只要稍微吐露點要僱人的風聲,柳老柱肯定跑得比誰都快。況且柳老柱和霍十七又走得那麼近,也許柳老柱還沒去官上報名應徵,霍十七就已經把這事給他辦得妥妥當當……

    「……官上剛剛在城裡貼了佈告,十七叔就替我爹報了名。」月兒說道,「聽十七叔說,這一回的差事要辦很長時間,南鄭北鄭光良還有府城要來來回回跑上好多趟,跑到明年開春還不一定能辦完。」說著話她臉上不自禁地流露出一抹憧憬的幸福神色。對她和她爹來說,這種忙忙碌碌的日子才是最幸福的日子,忙碌就意味著收穫,就意味著吃穿用度……

    高小三理解地點點頭,又端起碗來喝了口水。和月兒說了幾句話,剛剛喝下去的水都化作一身的汗水浸出來,讓扇子帶起的習習涼風一吹,頓時渾身上下只覺得涼爽舒坦;又在陰暗的堂屋中坐著,屋外陽光灼灼屋裡陰晦潮潤,看著這截然相反的兩重天地,頓時覺得渾身清涼心平氣定。他皺了眉頭巴咂下嘴,捲著舌頭品著嘴裡的滋味,瞧瞧手裡的碗又望望桌上的陶罐,忽然問道:「這水,怕不是井裡的水吧?」他剛剛就覺察到碗裡的水和井水有些差池,雖然清涼解渴,卻沒有井水那股喝一口從嗓子直浸到肺腹的冰涼寒洌。

    月兒咬著兩排扇貝一般白皙整齊的細牙笑了,說:「還是三哥見識廣,這屋裡進進出出多少人了,誰也沒嘗出來這水和井水有甚不同,連十七叔也沒吃出來其中的玄奧一一這不是才打上來的井水,是煮開了的水,盛在罐子裡再擱在水缸裡浸涼一一和尚大哥說,這樣能去掉開水裡的火氣,喝著更解渴。他說,人渴極了驟然喝冰涼的井水,會讓腸胃痙攣緊縮,久了會落下毛病,再說開水裡沒雜質細菌微生物,人喝了也不容易得病……」

    月兒的話高小三懂一半懵懂一半。開水放在水缸裡鎮一鎮去掉火氣他能理解,喝井水身體容易出毛病他也知道,可開水裡沒有什麼雜質細菌又是怎麼回事?他瞪著眼望著手裡的一碗水,半晌才吃吃艾艾地問:「細……細菌是什麼東西?微……微……生物?微生物……那又是什麼物事?」

    這個問題月兒也答不上來,只好把商成告訴她的話搬出來對付。

    「細菌和微生物……都是我們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很小很小很小的東西,」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些小東西,只好掐著自己無名指的指尖說,「比這個還要小得多,比碎米粒還要小上許多。」她沒去看高小三擰眉蹙額地想像那些東西到底有多小,只囫圇把當時聽到的話都照搬出來。「井水裡河水裡還有生水裡最多的就是這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我們把它們喝到肚子裡,它們就會在人的肚子裡安家,然後繁衍生息,最後我們的身體抵抗不住它們的侵擾,就會得病,像肚子痛什麼的……」商成當時和她還有大丫二丫說這些事的時候,還說過許多話告訴了她們很多讓她們既新奇又無法理解的事情,可眼下她能記起來的就只剩這些,也不管前言後語記沒記錯高小三聽得懂聽不懂,只顧一股腦地把能回憶起來的東西都說出來。

    「那水煮開之後,細……細菌,還有那些微生物……又都到哪裡去了?」

    這個問題月兒當時就曾經問過商成,所以她現在可以很簡潔地告訴高小三答案:「都被高溫殺死了。」

    都殺死了?死在哪裡的?高小三咕嘟嚥了唾沫,端著碗凝視著碗裡清亮的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把這碗充滿了「被殺死了的細菌和微生物」的水喝下去,嘴裡不知不覺地又問一句:「喝這種煮沸的開水,真的不會再得病?」

    月兒笑著說:「人吃五穀雜糧,哪裡有不生病的道理?只是平時注意飲食衛生少喝生水,病自然就會少一些。」她把「注意飲食衛生少喝生水」幾個字咬得死死地。這也是她從商成那裡聽來的新鮮詞。

    這番話又讓高小三半懂不明。他端著碗怔了一會,最終還是沒能抵擋住乾渴,閉上眼睛鼓起勇氣,悲壯地把半碗水都倒進嘴裡。他順手把空碗擱到木桌上,再也沒有勇氣去瞄空空如也的土陶碗一眼。呆了半天,才發現自打他進門,月兒小姑娘就一直站在腳地裡陪他說話,趕緊說道:「你也坐,站著怪累的……」見月兒在堂屋門邊的小木凳上坐下,才沒話找話地說:「商家大哥又去上工了?」

    「出去十來天了。這段時間都在李家莊搶麥收。」

    高小三點點頭。今年是難得的好年景,麥子大熟,前些日子,從縣城到霍家堡的官道兩邊,全是黃澄澄一漫金黃色,連空氣都瀰漫著一股撲鼻的麥香。因為今年官府徭役重,徵調了不少勞力,為了搶收搶曬搶入庫,官上幾乎動員了所有的力量,衙役書吏傾巢出動,連縣令縣丞縣尉都分頭帶著人下到幾個人手不足的鄉里監督麥收。這種情況下,像商成這樣的壯勞力自然不怕沒有事情做,怕是還沒到麥收時節就有人早早地上門說項了。不過眼下麥收季節裡最忙亂的時間已經過了,怎麼商成還沒回來?

    見高小三疑惑,月兒就給他解釋道:「忙過麥收他又在李家莊裡攬到了幾樁零散活。」

    「商大哥有沒有帶話回來,說沒說李家莊子裡的事情,幾時能夠忙完?」

    「五天前倒是托人捎過話,說三四天裡那邊就能忙完,讓我找人把置辦下的木料再曬一曬,」月兒說著朝院子角落裡指了指。「說回來後準備先把小屋蓋起來。」

    「蓋房子?」高小三楞了楞,望著月兒手指方向靠灶房泥牆堆著的大大小小長長短短一堆木料,不由自主地問,「蓋什麼房子?」起屋蓋房可不是小事情,雖然說柳家今年的光景比往年強不少,柳老柱連欠下六七年的帳都一股腦還上了,也不該富裕到這般地步吧?都能起屋蓋房了?然而他轉念一想,又覺得柳家興許有這份財力一一柳老柱或者不行,可商成這個出了家又還俗的和尚卻不一樣,這個不知道從哪裡乍然冒出來的能耐人,說不定就能讓柳家在這鎮上揚眉露臉地吐一回氣……

    月兒見高小三臉上先是迷惑後是恍然的神情,就知道他把事情想偏了,趕緊說道:「不是蓋大房,只是起一間小屋。」她摳著手指頭扭捏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把這事說清楚,半晌才咬著嘴唇說,「家裡住不下……」

    「哦?家裡住不下?」高小三偏了臉在堂屋左右兩邊的裡屋來回逡巡一遍,又看了看低眉耷眼的月兒,才明白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商成這個來歷不明的和尚雖然頂著個柳老柱遠房親戚的名義,可騙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他,他可是陪著商成從山裡走到霍家堡的,從一路上的閒話再到柳老柱對商成的恭敬態度,他可以斷定,商成和柳家根本就沒絲毫的瓜葛!這一切都是霍士其在其中弄鬼,編出個親戚的瞎話好讓商成能在官上矇混過關!至於霍士其為什麼要編這麼個謊話,柳老柱又為什麼甘願冒險藏匿商成,商成為什麼突然就報官還俗,他隱約也猜到些內情……然而即便商成和柳家是親戚,可他這麼個大男人長期住在柳家門上都不合適,因為柳老柱還有個十三歲的大閨女,要講忌諱避諱;要是商成長年累月地在這家裡進進出出,日子久了,即使沒發生什麼事,街頭巷尾的閒言碎語也能教柳家父女羞得抬不起頭……因笑著問道:「月兒妹子今年有十三了吧?」

    「還沒。……過了中秋才十三。」

    「有沒有……」高小三原本還想打趣地問她有沒有看上的合適人家,話起了個頭,卻又覺得這話不該從他這個當哥的嘴裡說出來,偏偏還不能不把話接下去,無可奈何之下只能硬生生地繞了個彎,「有沒有……你爹,我是說,我叔和商家大哥,有沒有想過在這集鎮上尋一處房子買下?」說完這話他的心思也靈動起來,嘴裡的話也順溜起來,就說道,「前面槐花巷劉婆婆上月歿了。她是孤寡太婆,歷來都是官上按季供錢養著的,人沒了房子自然也歸官上處置。前幾天衙門裡傳出話來,那處院落要發賣,你讓商家大哥去問問價,看能不能買下來,這樣商家大哥也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也就安安穩穩地落下腳……」他還留了一句話沒說。商成在霍家堡上買了房安了家,憑他的能耐和本事,肯定會有媒婆上門給他說親事;商成再娶個媳婦成個家,日子久了人們自然而然就把他看作本地人,不會再有人在他以前出家做過和尚的事情上攪風攪雨無事生非……這其實也是他心頭的一件掛念事情一一他略曉法律,知道和尚丟了度牒是樁嚴重的禍事,而且商成這個和尚來路蹊蹺身份不清不楚,又莫名其妙地和柳老柱搭上親戚,要是有人存心尋不是,商成和柳老柱都得吃官司,連帶著他還有他老丈人一家幾兄弟都逃不掉是非,所以商成能把身份坐實也能讓他去掉一塊心病。

    月兒聽他這樣說,扭著衣角半晌才說道:「劉婆婆房子的事情我們也知道,官上還沒出佈告,十七叔就把事情和我們說了……可那房子發賣的官價是三十五貫……」

    高小三馬上出主意道:「霍家十七叔不是在衙門裡做事麼?讓他去和官上的經手人說說好話,也許不用花這許多錢。」

    「十七叔找人說合過,衙門裡的人說價錢上能有些便宜,不過也不能少過三十貫,再有些雜七雜八的錢,也差不多是三十二三貫……家裡哪裡拿得出那麼多錢。」月兒抿著嘴唇說。

    話說到這裡高小三不能不問道:「還差多少?」

    「家裡的和借來的錢湊一起,能有十貫出頭,還差得遠……」

    高小三一聽頓時就苦了臉。要是差上千把文錢,他還能幫著湊湊,也許一千五百文也能拿得出來,可差這麼多,他也幫不上什麼忙。不過他也不願意說些四邊不靠的安慰話;而且既然他把話題引到買房的事情上,他就不能不做出點表示,歎口氣說道:「這樣,我家裡還有一貫上下的餘錢,罷了我讓你嫂子給你送過來。」他擺著手示意月兒不要著急說話,繼續道,「你們先拿著一一要是能把錢湊齊,就把房子買下,過了這一村就沒有這個店,集鎮上買個房子不容易呀。再說,反正那錢我一時半會也使不上,能幫商家大哥一個忙也是件好事……」

    雖然一貫錢也不濟事,可這錢畢竟是高小三的一番心意,月兒也就沒再推讓,只是感激地站起來又給高小三倒了一碗水,說道:「那我就先代我商家大哥謝謝三哥了。」坐回門邊小凳上,隨口問道,「往常日子裡三哥都是天擦黑時才回來,怎麼今天就回得這樣早?」她看高小三一臉塵土油汗風塵僕僕的模樣,估計還沒回過家;他這麼急急忙忙地過來,是有什麼事要說?

    高小三一怔,這才想起來今天過來柳家是有正經事情要和柳老柱說,便把手裡的水碗放下,自嘲地笑笑,說:「你看我,竟然把正事給忘記了一一是有事要和你爹說。不過你爹不在家,商家大哥也不在……」說到這裡他把話停住,把眼睛盯著月兒看她怎麼答覆。要是月兒接話,就說明這事她能拿主意,要是月兒不開口,他就準備胡亂編個理由再坐一會兒便回去。

    月兒當然不知道貨棧大夥計的半截話裡還有這麼多道道,只笑著說:「你說來聽聽,我爹不在,家裡的大小事情我都能拿個主意一一要是我不能做主,等這一兩天商家大哥回來,他也能拿主意。」

    既然月兒這樣說了,高小三也就把自己的話接下去:「我這趟過來就是想看我叔有沒有空,替我們貨棧做幾天事。既然我叔已經接了官上的活路,這事自然就說不上,不過商大哥這一陣子要是能抽出空閒來,也成……」

    月兒低垂下眼簾,想了想,說道:「商大哥沒在貨棧行裡做過,怕是做不來這營生。」

    聽月兒這樣說,高小三就知道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便笑著打斷她的話:「是我把話說岔了。一一不是讓商大哥來貨棧裡做事,是想問問他有沒有時間來打個短工……」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上半年,一家上京平原府的大客商收了一大批貨,布匹毛皮藥材山貨林林總總有百十馱,還有些二三十匹馬,本打算秋涼後再運回上京,可前一段時間到處都在傳朝廷要出兵打突竭茨人,這客商也被這沒根的消息唬得雞飛狗跳,一天三次朝貨棧跑,生拉活拽要貨棧給他即刻安排人手,把他的貨物統統運走。貨棧沒有辦法,只好勻出人手幫他處置貨物。當時說好,貨棧分四次把所有的貨物都給他送去上京,可第一批去上京的人手還沒回來,事情又出了變化一一那客商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說是提督府馬上就要頒布政令,燕山衛地面上所有一切與軍事相關的物資都必須以官價平賣給官府。這還得了?那客商一聽說這事就急了。他的貨物裡最大宗的就是布匹和藥材,即便不算倉儲保管的費用,光是買進來的成本就比官上公佈的行市平價要高出兩三成。他連夜找上劉記貨棧,寧可多付三成的運費,也要貨棧替他想辦法,無論如何也要把貨物幫他運出燕山。

    「那你們貨棧答應了?」月兒好奇地問道。

    能不答應麼?那客商是貨棧的大主顧,當初為了把他的生意從對頭那裡拉過來,貨棧可是花了大力氣,如今怎麼可能再硬生生地把人朝對頭那裡推?即便是虧本也得接這樁生意,何況人家還願意多出三成的運費?可應承生意簡單,不過是兩張嘴皮一碰再寫個約定,可真要落實到實處卻又到處都是難題。因為這兩三天裡找上貨棧的客商實在是太多了,個個都是貨棧的老主顧熟臉面,還人人都捨得花大價錢,只求貨棧把他們的貨物平平安安地送到目的地。生意上門原本是好事,可這個時候這種生意卻肯定和「好」字不沾邊。偏偏這些生意貨棧還不能推搪婉拒,因為貨棧有貨棧的規矩一一上門就是客!天底下就沒有把上門的客人朝門外趕的說法。可要真把這些生意都允諾下來,貨棧裡一時間又去哪裡尋這麼多人手?於是身為大夥計的高小三就給焦頭爛額的大掌櫃出了兩個主意:一是貨物不送到目的地,只送出燕山,所有的貨物都送到離燕山衛最近的渠州貨棧分號;二是為添補人手,貨棧臨時僱人雇馱馬,一律按市價加兩成付錢,送到渠州後另有紅利……

    「……除了三百文工錢,還有五十文賞錢,貨物的東家那裡說不定也有打賞。」高小三說道,「我想著柱子叔和商大哥在家裡閒著也是閒著,不如跑一趟渠州,前後二十天的事情,輕輕鬆鬆地就掙個四五百文錢,不比呆在家裡強?」

    好是好,可是……

    月兒為難地說:「我家的馱馬讓我爹趕著去給官上做事了,商大哥又沒馬,怕是做不下這活計。」

    「商大哥能趕馱馬不?」高小三問。他平常吃住都在貨棧,一個月只能回一次家,這兩三個月裡和商成一個照面也沒打過,所有和商成有關的消息全是他從別人那裡聽來的,別人只說商成這個和尚能做這能幹那,卻從來沒人和他提過商成能不能趕馱馬。牽著馱馬趕路的事是個人都會,可一天道路走下來伺候牲口的本事卻不見得人人都會。

    月兒點著頭說:「這個事商大哥能做。上月我爹腿疾犯了,就是商大哥頂了他的名去官上應的差事,從縣上到北鄭打了個來回。」

    「那就好!」高小三拍著自己的大腿說。

    「可我家沒多的馱馬了……」

    「馱馬貨棧裡備的有多,就是發愁沒趕馱馬的人。」高小三沉吟著思索道,「第一趟馱隊明天一早就出發,這是肯定趕不上了……你找人去給商家大哥捎個話,讓他後天就到縣城裡劉記貨棧來。」

    「怎麼這麼快?商大哥可是鄉勇,這出燕山境還要到官府報備,不然要吃官司……」

    「貨棧替他作保人!」

    臨出門時高小三還再三叮囑,要月兒趕緊找人去李家莊把商成找回來……

正文 第一章(15)

        當高小三把貨棧臨時招攬人手的事情告訴柳月兒的時候,商成正混雜在一群外鄉來的攬工漢子中間,蹲在主家堂屋門外的腳地裡,頂著毒辣的日頭,既煩躁又耐心地等著領自己的工錢。

    四個多月的時間,他似乎已經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以前的細皮嫩肉如今已經變得既黑又粗糙,胳膊上還有小腿上還留著不少新傷舊痕;巴掌上還裹著一條早就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糟爛布條一一前幾天從莊子外給主家背石頭,翻過莊前那道溝坎時不小心滑了一跤,結果鋒利的石稜在手掌上劃了一條又深又長的血口子……頭髮也留長了,不再是過去整齊乾淨的平頭,濃密的黑頭裡滿是塵土灰屑,被汗水一浸又被風吹乾,就像破氈片一樣一咎一咎地搭拉在額頭上。因為長時間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飯量明顯增加,身體看起來倒比早先強壯許多,被陽光曝曬過的筋節肌肉上閃爍著黑黝黝的光芒。眼神也沒有了過去那種機敏靈動的神采,更像是一潭安靜的池水,黝黑的雙眸愈加地深邃沉靜。現在他裹在一群攬工漢中間,除了身量明顯比旁邊人高出一截之外,任誰也看不出來他幾個月前還是一個文質彬彬的研究生,更不能知曉他是一個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的陌生人。

    他已經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個平常的攬工漢。

    「商成!」主家的女主人在堂屋裡喊他的名字。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略帶著木訥昂著臉在週遭掃視一遍,直到女主家再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他才從人堆裡站起來,走到院地裡,繞過廊下或蹲或站的十幾二十號人,走進了堂屋。

    「商成是吧?你是六月初七來的吧?」女主家望了望攤在桌上的帳簿,也沒等他回答,就把帳簿一頁一頁朝後翻,手指頭壓著帳冊點下去,一隻手在簡陋的算盤上撥打得辟里啪啦響;一頁一頁地翻過,算盤上的得數也越累越多,直到翻到一頁停下來,才頭也不抬地對他說,「十七天的小工,工錢是四文錢一天,一共是六十八文,對吧?」

    「……對。」商成咽口唾沫。他的目光掠過桌邊上的三個人。男主家端坐在主位上,瞇縫著倆眼似乎在假寐;女主家正在緊張地把數字重新核算一遍。還有一個比他倆年齡看起來都要小一些的女人手裡緊緊把著一個深紅色的木匣子,神態恭謹地站在女主家身後。這是主家的二夫人。

    「六十八文。」女主家核算好,吐出個數字,她旁邊的女子馬上一五一十地在錢匣子裡如數數出這麼多銅錢,嘩嘩啷啷地堆在桌上,嘴裡還報著數:「六十八文。」於是女主家就把擱在硯台上的禿毛筆小心翼翼地蘸上點黑墨汁,準備在帳冊上記下這個數字。這個時候男主家閉著眼睛咕噥了一句什麼話。女主家就說:「付你七十文吧。」然後二夫人就又從已經合上的錢匣子裡再拈出兩枚銅錢放在桌上。

    結算工錢時給雇工多添幾個錢,這是主家待雇工應有的禮儀。

    「謝謝東家。」商成略略躬身,朝幾個人行了個禮。這是他應有的禮儀。然後他就從懷裡取出一個癟癟的荷包把桌上不多的銅錢都裝進去,用根細麻繩把荷包口子一扎,便再行一個禮。

    「罷了家裡預備了酒飯,留下來吃喝過了明早再走吧。」男主家說道。說話時他連眼睛都沒睜開,依舊像在假寐。

    在結算工錢之前,攬工漢子已經在主家吃過了名義上的散伙飯,不過依照鄉俗,要是主家對攬工漢們的活計還算滿意的話,就要挽留攬工漢們再吃一頓晚飯,酒飯管飽然後第二天一早再送攬工漢們離開。看來這家的男主人對攬工漢們還是滿意的。

    「謝謝東家。」商成又躬身行一個禮。

    他手裡抓著沒多少份量的荷包倒退了兩步,這才轉身出了堂屋。這也是結算工錢時攬工漢對主家應有的禮儀。當然了,要是主家對攬工漢的活計不滿意,不願意掏錢讓攬工漢子們再在家裡白吃白喝一頓,他就不可能受到商成的這種表示尊重的對待。在商成上工的第一個地方,他就是不懂這些規矩禮儀,從僱主手裡拿了錢就走,因而遭到周圍人的嗤笑,直到有人好心好意地指點他,他才明白自己該怎麼做。

    那個好心指點他的人如今也在堂屋廊下等著領工錢,看他出來,就在坐著的條凳上挪了挪屁股,給他讓出一塊地方,待他坐下來就小聲問道:「結了多少?」

    這個人的面相出老,第一眼看上去很難分辨清楚他的年紀,瘦條臉被風吹雨淋太陽曬,黝黑得就像莊戶家門上糊著的門神,眼角額頭都爬上了細密的皺紋,上嘴唇還有一道清晰的老疤,一小團油亮的紅肉在嘴唇上略微鼓起,嘴也不太能合攏,看起來總像是在嘲諷冷笑。不大的眼睛裡兩隻眸子倒是異常靈活,即使是在和商成說話,眼神卻在四處踅摸打量,似乎沒一刻的安靜。

    「七十文。」商成說道。他把穿在荷包口沿的細麻繩又解開,重新繫好,然後撩起褂子把一股麻繩從腰間粗糙的皮帶上穿過去,再和另外一股麻繩絞一起挽了個活扣。這皮帶是他在霍家堡花八文錢請皮匠做的,是真正的牛皮,既厚又結實;皮帶的鐵搭扣是他請鐵匠做的,很粗糙的東西。鐵匠當時沒為這小玩意要他的錢,只是過了幾天,商成就在霍家堡的幾個大雜貨店裡看見有這種型制的皮帶出售,價錢最低的都是四十文一根,當然賣相也很精緻,最好的那幾根皮帶,搭扣上還烙著「福祿壽」的花紋。

    那人羨慕地咂咂嘴,咽口唾沫才說道:「我才四十五文錢。」

    商成咧嘴朝他笑了笑。田小五比他早來三天,拿的卻是小工裡最平常的一天兩文半的工錢,而他後來拿的卻是小工裡最高的工錢,一天四文。不過兩人做的活路也不一樣,田小五從來沒像他那樣,一天十幾二十趟地從莊外朝莊裡背百十斤重的大石頭。而且這多出來的一文半工錢也不好掙,如今商成背上全是被石頭稜角磨出來的一道道淤傷血痕,即便是坐在這日頭曬不到的廊下蔭涼地裡等著發完工錢吃晚飯,被石頭磨壓得稀爛的脊背上依舊是一陣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那不是一處一塊的疼痛,是整個脊樑成片成片的疼痛,猶如有火焰在炙烤著那一片潰爛的皮肉一般……

    好在田小五也知道他做的什麼苦活路,也清楚他現在不願意多說話,就沒再和他閒扯,轉過頭去和旁邊相熟的攬工漢憧憬起豐盛的晚飯了。

    商成試探著把身子朝後面的屋牆上靠過去,牆垣和他脊背接觸的一剎那,傷口傳來的刀削針刺一般的疼痛讓他禁不住吸了一口涼氣,人就像被踩著尾巴的貓一樣渾身一個激靈,意識還沒出來,身體已經脫離和屋牆脫離直坐了起來。

    「……還是四叔家的蓮兒好,模樣俊,手腳勤快,還燒得一手好飯菜,聽人說,還會識文斷字……」正和人閒聊著莊子裡哪家人的閨女受看能幹的田小五奇怪地扭頭瞥了他一眼,問,「怎了?」

    商成強忍著脊背上火燒火燎一般的疼,努力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沒事。不小心把……」

    沒事呀?沒等商成把話說完,田小五就已經轉過去繼續口沫四濺地和人議論莊子裡的閨女媳婦一一攬工漢受點皮肉傷算是個屁大點的事,只要沒傷筋動骨摔胳膊斷腿,那就都算是沒事。不過被商成這一打岔,他也忘記了剛剛還掛在嘴裡的李四家的閨女,興奮地用手指指一個半躺半坐在腳地上的攬工漢,問道:「段三,聽人說,前年你在周家莊子攬活時,還勾搭過一個小寡婦,是不是真有這回事?」

    那攬工漢半睜半閉著眼睛,懶眉懶眼地支應了一聲:「算是有這麼一回事……」

    周圍的人一聽那人這樣說,立刻就都來了興致,七嘴八舌地說道:「給大夥兒說說,說說你是怎麼勾搭上那小寡婦的。」連稍遠點的人也支稜起耳朵,眼睛不停地朝這邊踅摸。那人也被眾人的熱情鼓動起來,靠著牆半坐起來,張了嘴剛說了一句:「前年秋天吧……」,忽然從堂屋裡傳出來男主家的一聲很有威嚴的咳嗽,似乎是在提醒眾人這裡是個什麼場合。隨著這聲咳嗽,已經圍到那人周圍的攬工漢們也就帶著各種遺憾艷羨的神情各自散開。田小五卻沒理會男主家的威儀,依然興致勃勃地小聲問道:「三哥,說來聽聽,你是怎麼和那小寡婦勾搭上的?」那人卻不再理會他,又倚著牆闔上了眼。

    商成倒沒注意到身邊發生的這些事,他正小心翼翼地把頭仰起來,讓後腦勺抵在牆上,雙手抓緊了條凳,讓脊背不再和牆面有接觸一一這樣把脊背空懸起來,骯髒的用粗土布做的短褂也不會再在脊樑上磨來擦去,潰爛的皮肉被廊下時有時無的細風一吹,冷颼颼涼幽幽得讓他好受得多。

    「和尚哥,」糾纏攬工漢和小寡婦故事無果,又覺得枯坐無趣的田小五卻不安生,偏過臉來問道,「十七叔有沒有和你說過,朝廷要興兵的事,到底是真是假?」他和商成一樣,也是霍家堡在冊的鄉勇,可他又和商成不一樣,商成是能不能從鄉勇補進衛軍都無可無不可,他卻是一門心思想去吃糧當兵。

    「十七叔沒提過,我也沒問。」商成閉著眼說道。一股涼風從廊下掠過,撲滅了在他脊樑上燃燒的火焰,讓他熱刺刺的脊背就像被冰水浸泡一般地涼爽。他舒服得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呻吟。

    「我看是真的,不然十七叔怎麼一趟接一趟地朝廣良走?」田小五說。與其說他是在和商成討論朝廷興兵的事情是真是假,還不如說他是在安慰自己。他做夢想的都是朝廷興兵討伐突竭茨人,這樣的話提督府就會從鄉勇裡挑選青壯補進衛軍,要是需要的人手多,說不定他就有當兵吃糧的機會。

    商成沉默了一會,說道:「聽人說衛軍在廣良豎起了招兵旗,你怎不過去投軍?」

    田小五撇撇嘴。這消息他也聽人說過,可他能去嗎?廣良招的是邊軍,他想投的衛軍。邊軍衛軍可是兩碼事。

    「還不都是吃糧當兵?」商成換了個姿勢,撩起褂子的下擺甩到肩膀上,這樣能更舒坦一些。一塊在幾個地方攬過工,又都是鄉勇,所以他也略微知道田小五的一些事。田小五的大哥二哥各自娶了一個惡婆娘,父母過世時兩個嫂子攛掇著他的兩個哥,把他應得的那份財產謀奪走大半,別說田地,就是房子也只給他留下一間半要倒不塌的破茅草屋,好在他已經成人,又有把子力氣,靠著到處給人打短工做零活才好歹養活了自己。可短工零活畢竟不是真正的長久營生,更沒有地裡的莊稼有出息,他又沒有手藝,因此上六七年下來只能是勉勉強強混個半飽不饑,錢卻幾乎沒攢下幾個,更說不上討一個媳婦一一誰願意把閨女嫁給他陪著吃苦受累呢?所以田小五才動了投軍的念頭……

    「怎麼都是吃糧當兵了?」田小五有些發急地說道,「邊兵又不能去和突竭茨人打仗,天天窩在那屁大點的烽火樓宣警台上,有什麼意思?夏天太陽曬,冬天冷風吹,撒泡尿都得找哨長報告。吃的是霉米霉面,穿的是衛軍穿剩下的衣裳,三年五載才換一回防,才能回來看看生面孔瞅瞅大姑娘小媳婦……這也叫『都是吃糧當兵』?」

    商成不言語。田小五說的話都不錯,邊軍的待遇確實是遠遠不及衛軍。這是他親眼目睹的事情。他替柳老柱出過一回遠差,送軍糧到北鄭如其寨,那就是燕山邊軍的一處大寨,駐著一營邊軍,那些邊軍個個衣衫襤褸神情呆滯,怎麼看怎麼不像是個軍人,倒更像是犯人,伙食更是連他這個攬工漢似乎都不如,糙米霉面和爛菜幫子扔一鍋裡燴,隔老遠就能聞到一股衝鼻的霉酸氣……據說在這種軍寨裡的邊軍待遇還算是不錯的,那些常年累月守在烽火樓的邊軍更慘,冬天遇上大雪封了道路,兩三個月送不上糧食蔬菜柴禾的事情也屢見不鮮,傳說三十年前一個冬天裡曾經有過一個宣警台斷糧三個月,糧食送上去時整整五十個人半個哨的兵就只剩下兩個人,四隻眼睛通紅得就像冬天裡餓久了的狼……也就是有了那件慘事,朝廷才修改了法度,允許邊境上的各個烽火樓宣警台把在冬季把存糧增加到四十天的份量……

    沉默了一會兒,商成才說:「衛軍裡的光景也不見得好多少。一一要是真要和突竭茨人打仗,上了戰場生死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管它的!」田小五毫不在意地說道,「生死有命,想那麼多幹嘛?真要有上戰場那一天,被突竭茨人砍死是我的命不好,要是他們砍不死我反而被我砍死,那也是我的命。我想吧,三五場仗打下來,只要我沒死在突竭茨人手上,即便沒功勞也能領到幾貫賞錢,回來再找媒人說上一門親安個家……」

    商成聽他把話說得這樣輕巧,禁不住撲哧一笑,正想開口說哪裡會有這樣的好事,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改口說道:「那我回頭請十七叔幫你在縣城裡問問。他和縣城衛軍的管校尉熟絡,要是衛軍還有空缺,就請他幫你在管校尉面前說項一下。」

    聽商成這樣說,田小五頓時眉花眼笑地連聲說謝,還允諾,只要他能如願以償地當上衛軍,就把他在霍家堡的那一間半茅草屋送給商成作謝禮。商成只是笑笑,也沒搭腔。

    田小五來了興頭,說了半天感激話,又把話題拉扯到別的事上:「聽人說前些日子你和管校尉較量過一回,還把幾個衛軍都給拾掇趴下了?」那次鄉勇會操時他還在外莊做零工,所以就請假沒去,等他把手頭的活計做完回到霍家堡,才從旁人嘴裡聽說自己錯過了一場好戲一一商和尚把帶操的衛軍從官到兵都給撂倒了一一這讓他捶胸頓足懊惱了好幾天。

    商成不想多談論這事,就輕描淡寫地說道:「那是管校尉讓著我。真要是在沙場上,我這樣的他一隻手就能對付倆……」平常遊戲角力,像管校尉那樣的他對付起來輕鬆得很,僅僅靠著身高臂長就能讓管校尉近不了身,即使近了身,管校尉力量又遠不及他,隨便兩下就能把他推開;那天兩人角力時管校尉就吃虧在力氣上,被他一抓一扯一推,輕易就折了個跟頭。至於他贏那幾個衛軍,只是運氣好,那些人雖然看著他摔了管校尉,可還是沒把他當一回事,嘻嘻哈哈地只想逗弄他一回,圍著他時也沒個陣勢秩序,結果被他三拳兩腳挨個收拾了一遍。要是人家和他認真計較,那幾個兵也能輕易把他拾掇了;至於管校尉……他倒是真的不楚。

    「聽人說,他們當時就叫你去當兵哩,你怎沒去?」

    商成撓撓頭。這個問題倒不好回答。他怎麼沒去當兵?他這麼個不清不楚的身份,又怎麼敢去當兵?再說了,管校尉當時已經認出他就是那個在城門口被自己逮住的和尚,他還敢去管校尉的手下吃糧?即便他要當兵,也得去遠地方,人生地不熟,誰也摸不清楚自己的來路,他才能不再提心吊膽一一哪裡像在這裡,即使睡著了也生怕自己不小心說夢話,抖露出自己的出身來歷……唉,要是真能抖露出自己的出身來歷就好了,可怕就怕沒人會相信他的話,更怕的是人們不單不把他的真話當瘋話,還把他當作突竭茨人的話給抓起來,那時候只怕砍頭都是小事情……

    看田小五眼巴巴地盯著自己,商成只好隨口編出一套說辭來敷衍:「來投親前我在上京卜過一卦,卦上說我兩年裡切切不可吃皇糧,否則就要招來災禍,說不定就得送命。」

    「唔?」田小五立刻閉上了嘴。這種和鬼神沾邊的事情總是最讓人敬畏的。

    說了這半天話,攬工漢們結算工錢的事情差不多到了尾聲,天空中也是晚霞萬道紅雲如錦,遠處的大燕山就像披上一條輕紗,漸漸地隱入昏暗中變得朦朧模糊。莊子裡各家各戶都冒出裊裊炊煙,空氣裡瀰漫著一股讓人沉醉的麥桿燃燒過後散發出的氣息,香噴噴的蒸饃烙餅味也夾雜在其中。主家的長工僕役已經在堂屋前的院地裡把幾張長木桌拼接到一起,正把幾個臉盆一樣大小的木盆朝桌上擺放,木盆裡是青幽幽綠盈盈泛著油光的時令蔬菜,白生生的肥肉條子在菜葉間忽隱忽現,閃爍著誘人的光彩散發著迷人的香氣。金黃色的烙餅黃澄澄的蒸饃重重疊疊摞得就像小山也似;院地邊的廊下還擺著幾個木桶,有熬得粘稠的稀飯也有酒香四溢的白酒……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7:05 AM

正文 第一章(16)

        看來主家對一群攬工漢子們做下的活計是極其滿意,這頓真正意義上的散伙飯不僅餅饃管夠讓大夥兒敞開肚皮吃,帶著大片大片肥肉條子的各種炒的煎的煮的烹的菜也是吃光一盆又端來一盆,家釀的散酒讓個個攬工漢都喝得滿臉紅光油亮,人人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菜的時候,還不忘了高聲感慨一聲主家的大方和高義。

    隨著夜幕漸漸降臨,一輪半圓不缺的月亮從一抹輕紗般薄雲後面露出大半張臉,清冷的月光撒落在這喧嘩熱鬧的院落裡。

    散伙飯已經進入了。如今在院落裡圍著幾張拼湊起來的木桌邊的不僅有在主家攬活幫工的人,還有莊子上和主家關係親切的鄉親,幾個和主家相熟的有頭有臉的莊戶就坐在堂屋裡,你一杯我一盞地喝得高興。不時有攬工漢或者本莊人捧著粗陶大海碗過來給他們敬酒,大聲稱頌主人家的慷慨或者小聲感謝主人家的熱情。不少孩童手裡舉著餅呀饃的吃食,在人群裡興奮地鑽來鑽去……

    商成已經吃喝好了,現在正坐在院落一角的廊下石沿上。他能喝酒,但是不好酒,尤其是這種十幾二十號人把幾個盛酒的大海碗傳來遞去的喝酒法子,更是讓他心理有一種本能的抗拒心理。他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聽著人們高聲說話大聲哄笑,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反而空落落的寂寥難受。他看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酒菜上,就悄無聲息地站起身,順著牆垣轉到門口,走了出去。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只有一兩個不相識的人詫異地掃視了他的背影一眼,不過他們馬上就又掉過頭來繼續喝酒吃菜。

    他沿著土路一直走出了莊子,直走到莊子邊的一條小河溝旁邊,才在河邊的路埂上坐下來。河溝不寬,河水也不大,月光在水面上流離搖曳,就像撒了一河細碎的銀點。潺潺的流水聲就像一首永遠不會終止歇息的細曲,又像一聲悠長迷離的歎息,在他耳邊輕輕地迴盪。夏夜裡涼爽的風順著河道從下游吹過來。河岸邊的幾棵柳樹在夜風裡搖曳著婆娑的枝條。遠處的大燕山在夜幕籠罩下只剩下黑糊糊的模糊輪廓。墨藍色神色幽暗的晴朗夜空中,月亮露出清澈淡泊的微笑,冷冷地注視著大地上的一切。越來越繁密的星星就像是在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綴滿了光華閃爍的銀釘……

    地裡的莊稼已經收割完了,十幾天前還是麥浪翻滾的田地如今都變得光禿禿的。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了第一聲蟲鳴,然後四面八方就都響起了野蟲的唱和。

    星空、遠山、小河、蟲鳴,眼前的一切就像無數小說和詩歌裡描繪過的世界一樣美好,即便是最光怪迷離的夢也未必能構畫不出這般引人入勝的幻境……

    夢境呀!商成在心裡歎息一聲。眼前的一切要真是個夢,那該有多好啊!

    多少次他都在夢裡告訴自己,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當他睜開兩眼醒來時,他就會發現,眼前既沒有柳老柱也沒有柳月兒,既沒有霍家堡也沒有大燕山,更沒有讓他被別人高看一眼的兩條惡狼……可他每每滿懷希望從夢裡驚醒過來時,就會失望地發現,他既沒看見用鋼筋水泥塑堆砌出來的宿舍,也沒有看見熟悉的鋼絲床和課桌課本,更沒有已經陪伴了他幾年的手機和手錶……他睡的是隨便鋪就在地上的草蓆,身上蓋的是自己那件骯髒的短褂,身邊只有和他一樣勞累得連話都不想說的攬工漢,連脊背上的傷口都在用令人抽搐的疼痛提醒著他不要忘記自己現在的身份……有時他不得不認真思考一個問題,難道說他過去二十幾年的生活才是一個徹底由他自己勾勒出來的幻景?而他現在的生活才是重新回到了自己原本應該停留的真實世界?

    連他自己都知道這種想法是無比荒謬的。他當然不屬於眼前的這個世界!他讀過小學中學大學,十六年的學習在他心裡留下了無數深刻的印象和記憶,他甚至能回議起他所讀過的那些課本,許許多多原本已經被收藏在意識最深處的東西,如今他也能清晰地記憶起來。他甚至還記起了自己的母親一一在他的意識裡他們的形象原本是模糊的,但是現在卻異常清晰,他記起來小時候有一回因為別人罵自己是野種,自己和同村的孩子打架,他哭著回去找媽媽,母親一面給他抹眼淚一面給自己抹淚水……可這種溫暖的場面剛剛在他心頭浮起來就被他硬著心腸又掠過去……他抿了抿嘴唇,耷拉下眼簾。他的眼眶裡已經盈滿了淚水,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即便景色已經模糊,他還是知道這個世界並不是他的世界。絕對不是!

    這裡甚至都不是他的世界裡以前曾經走過的歷史!

    他現在已經無法用言語來描述他第一次聽說這個時代的準確稱謂時的心情了。驚訝、驚詫、震驚、呆若木雞……所有這些詞彙都不足以描繪他當時的真實心境,生平第一次,他感覺了自己語言表達能力的匱乏。

    一一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稱謂:趙朝。

    趙朝!他現在已經不記得當時自己都說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了,唯一能記得的事情就是當他知道這件事時,他就像一具行屍走肉一般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天,別人說什麼他都聽不見,別人做什麼他都看不見,吃到嘴裡的飯食如同嚼蠟,而且他也沒有飢餓和乾渴的知覺……

    夏商周秦漢魏晉隋唐宋元明清,哪裡有趙?!南北朝五代十國,哪一朝哪一國稱趙?!

    當他清醒過來之後,他接連幾天都找著霍士其,拐彎抹角地打聽趙之前是哪一國,再往前又是什麼朝代?更早呢?還有嗎……

    他打聽出來的結果就是「夏商周秦漢魏晉隋唐趙」,有秦皇漢武,有三國魏晉南北朝,有貞觀之治和開元盛世也有黃巢大起義……可宋朝呢?北宋呢?那個號稱歷史上最富庶最有朝氣也最頹廢最無用的北宋去哪裡了?

    他心頭揣著無數的疑問,卻偏偏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說不敢講,他不敢明目張膽地問霍士其,趙朝是怎麼建立起來的,也不敢在人前曝露出自己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更不敢在大街隨隨便便地找人打聽。他只能把所有的疑問都揣在心裡,拚命地想從人們平常說話講故事中尋找到蛛絲馬跡,然後把這些零散的碎片拼接成一個完整的答案。

    他現在只知道趙朝的國姓是陳;之所以國號是趙,就因為趙太祖被南唐封為趙公;沒有五代十國,只有後晉和南唐;後晉滅唐,然後李唐宗室在江南擁立新皇帝,繼國號為唐;趙滅偽朝後晉,繼滅南唐……

    他猜想,他來到的這個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是一個歷史中未知的片段,是歷史長河中每個瞬間都可能有的無數發展方向中的一個;所有他能回憶起來的歷史片段對他來說都毫無作用,也不可能為他提供什麼未卜先知的幫助。他完全不能預見到歷史的將來,更不能預見到自己的將來,他如今的處境遠比他先前的真實世界裡的處境還要坎坷艱難無數倍一一那個世界裡他至少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最不濟他還能憑著自己研究生的牌子找個穩定妥當的鐵飯碗,可在這裡,他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出過家又還俗的和尚,是個背井離鄉的受苦人,是個窮苦潦倒的攬工漢,是個連一間遮風擋雨的破茅屋都沒有的窮光蛋……

    現在他坐在河邊的土埂上,再一次清醒地思考自己的處境,也是再一次想為自己規劃一個未來的出路。

    他知道,他的出路還是有很多。他可以去參加科考,可以去吃糧當兵,也可以憑著自己半罐子水的本事做一個有出息的匠人,或者憑著自己能認字寫字,在縣城或者府城裡的商號裡某份差使……參加科考的事情首先被他排除了。先不說參加科考要去縣城官上掛號,光那些作為科考會試課本的書他就一本也沒讀過,這事就能把他煎熬得頭髮都愁白;沒個三五年時間他肯定不能把這些書讀過讀好,那他在這段時間裡吃什麼穿什麼?除過讀書,他還要把古文基礎磨練紮實,還要拜師學藝,還要和人切磋作文章的技法……想想都教人頭痛傷腦筋。唉,算了!看來這讀書做官的事情不適合他!比較起來,還是去當兵吃糧最簡單,反正他就是孤單一個人,無牽無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而且他也有當兵的先天條件,憑他的身量力氣再加上點運氣際遇,說不定當兵是最好的出路。可當兵吃糧說不定就要上戰場,上了沙場刀槍不長眼,誰知道倒霉的事情會不會教自己撞上?他倒不是畏死,可人死總要有個價值,他總該知道自己是為了誰去拚命。不為祖國不為親人,他上戰場就為了保衛這個讓他懵懂迷惑的陳家趙朝?不可能。他對這個時代根本就沒有絲毫的感情,不可能用生命去捍衛它。所以吃糧當兵的事情就被他從將來的出路上劃掉了。做匠人和在商號裡當夥計也都是路,可也有這種或者那種麻煩事,最讓他惱火的是兩者都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這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一一他要是願意看別人的臉色,何苦跑到重慶去讀那個勞什子的哲學系研究生呢?要是不去讀研究生,他又怎麼可能鬼使神差地來到這個世界上……

    就在他自怨自艾地感慨自己當初不該腦袋發熱跑去考什麼研究生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牛叫,「哞一一」的一聲嘶鳴裡充滿了痛苦和掙扎,倒把他嚇了一跳。扭頭順著聲音望過去,卻只見莊子邊的一處院落有一點蠶豆大的燭火忽明忽暗,影影綽綽還看見人影晃動。

    他瞧了兩眼,昏暗中壓根就看不真切。他也沒心思去關心那院落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一這裡的治安狀況遠比他來之前的那個世界要好得多,別說他還從來沒聽說哪家人丟過耕牛這種大牲口的事,連小偷小摸的事情也沒聽說過。想來不過是勤快的農戶臨睡前再來給耕牛添一回草料,就又轉過頭來繼續想自己的心事。

    既然聽到牛叫,他馬上就意識到他還有別的出路可以走一一他還能做個佃戶。他可以從別人賃幾畝十幾畝田來種莊稼,慢慢地在土地上掙扎刨食,然後積攢些錢置辦下自己的產業,最後就像這幾天僱用他幫工的主家那樣,成為一個有頭有臉的小地主。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坐在桌子後面,半瞇縫上眼睛似睡非睡,聽著婆娘把算盤打得辟啪響,再很有威嚴地咕噥一聲「罷了留下吃晚飯」,他的嘴角禁不住咧了咧。

    當然這一切都只能是他為自己的勾畫而已。就像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竟然會有一生中經歷兩個世界的那一天一樣,他也不會知道明天會發生些什麼事,而這些事又會給他現在的生活帶來些什麼樣的變化。眼下對他最為緊要的事情,就是先在柳家的院落裡為自己搭建一間簡陋的小屋一一他實在是受不了柳老柱睡覺時山一般的呼嚕聲。更重要的是,按這個世界的看法,十三歲的柳月兒已經完全是個大姑娘了,他作為一個出家又還俗的和尚,住在柳家原本就不合適,要是再給柳家父女帶來什麼閒話蜚語,那他就真正該死了……

    他早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也多次提出來要出去賃間房子單獨過,可柳家父女就是不同意。無奈之下他只好改主意,在院落裡先搭個小屋來把閒話的影響降到最低。

    唉,即便是修個小屋也不能徹底地阻塞住街坊四鄰的嘴呀!

    看來再過段時間,自己還是要想辦法搬出去住,實在不行,就到府城或者更遠的地方去攬工,等積攢夠足夠的錢,再回到霍家堡來買房子。說到買房子,他不禁摸了摸腰間掛著的半癟不鼓的荷包。荷包是大丫給他做的,一面還用紅線繡著他的姓,「商」。和街面上店舖裡賣的那些針線活計比較,小姑娘的針線活還是很看得過去。荷包裡裝著七十枚銅錢,再加上他前頭積攢下的三貫多錢……離買房還差著老遠一截。

    他禁不住又歎息了一聲,從泥地裡摳出一顆石子,掄圓了胳膊,狠狠地把石子朝遠遠的河道裡扔過去,就像要把心頭所有的煩悶都扔掉一樣。石子在河面上濺起了一圈水花,馬上就又恢復了悠閒的平靜。

    他扯了扯褂子,拍了拍褲子上沾染上的泥土和草葉,就慢悠悠地朝莊子走回去。

正文 第一章(17)

        商成走到莊子邊,又聽見了一聲牛叫。這一回距離近了,他不僅聽到了哞哞的牛叫,還聽到男人低聲咳嗽和呼哧呼哧的喘息。似乎還有女人掙扎的聲氣。

    遭他娘的!

    他不由得罵了一句。這鄉間的風氣雖然淳樸,不過還是有偷雞摸狗的事情,難道今天晚上就讓他撞上一回?看著那豆燭火的方向,他抿了抿嘴唇。竟然還有混帳東西敢攪這種事?他嘴角邊禁不住浮現出一抹冷笑,攥緊了拳頭,朝聲音的出處走過去。

    他幾步趕到那莊戶的院落前,隔著木籬笆圍起來的院牆望進去,藉著那點燭火昏黃的光,才算看清楚院落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個男人正跪坐在地上使勁扳著牛頭,一個女人一手手裡拿著個大木瓢,一手掐著牛的鼻子,把木瓢裡的水朝牛嘴裡灌,藥水被牛噴得到處都是,連那女人身上的衣裙也濕了小半邊。牛的力氣大,那兩個人根本就對付不了,四隻大蹄子在泥地上亂踢騰,泥地上都被刨出幾道坑。亂作一團的兩人一牛旁邊,還有個女子舉著油燈照亮。再遠處的堂屋簷下,三個娃娃驚惶失措地圍在一個女人身邊,抓扯著女人的褲腳衣角;那女人就像一隻老母雞呵護小雞崽一樣,張開了雙手把三個小傢伙都保護起來。

    人家這是在給牛灌藥哩!他竟然把這想成……商成登時為自己剛才的猜測而羞得一臉紫紅,捏緊的拳頭也鬆開了。

    「要幫忙不?」商成在牆外喊了一聲。也沒等院子裡的人應聲,他就自顧自地推開了同樣是木籬笆編成的院門,走了進去。他對顧不上和自己搭話的男人說,「我來扳著它的頭,你去餵藥。」說著就握住牛的兩個犄角一使勁,牛頭就被他死死地按在地上。牛把四隻蹄子在地上踢騰了好大一團塵土,掙扎了一番,大概也察覺到商成的力氣和自己的主人不一樣,喘著粗氣鼓著一對大眼睛就認命地停止了無謂的掙扎。

    男人就跪在地上挪了兩步路,從女人手裡接過木瓢便給牛灌藥。大概是力氣用盡了,他的手抖得厲害,一瓢藥倒有一大半都灑出來,深褐色的藥水淌得到處都是。商成看不上個事,乾脆一手夾住牛頭,一條膝蓋抵著牛脖子,接了瓢才好歹把剩的藥水灌下去。

    他右手拽著牛鼻子,不讓牛把藥噴出來,反手把瓢遞給那幫不上忙的女人:「還有藥沒有?」那女人早就看得傻了,半天都沒伸手來接水瓢,直到她丈夫在旁邊大吼了一聲清醒過來,趕緊在腳地上的木盆裡舀了瓢藥水遞過來。

    商成的到來顯然幫了這家人的大忙,這一回藥水喂得很順利,只是轉眼的工夫,半盆子藥水就都灌進了牛肚子裡。看樣子這藥已經喂完了,商成鬆開牛的犄角,喘息了幾口站起來,拍了拍牛的大腦袋。這時候他才顧上仔細打量這個大傢伙。剛才牛倒在地上看不清楚,他又只顧著按著牛頭不讓牛掙扎動彈,也沒太注意,如今搭眼上下一看一一怪不得這家人如此精心照料哩,這是一頭口青力大的壯牛呀!不用說,這是這戶人家最寶貴的東西,肯定珍貴愛惜得不得了!看男人依舊癡癡呆呆地跪在地上抓著木瓢不說話,商成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看牛噴著粗氣從地上直起身,兩隻大眼睛裡也有了亮色,就又拍了拍牛的犄角,撩起沾滿黏糊糊藥湯的褂子在臉上胡亂抹把汗,便準備回去了。

    「……這位大哥慢走!」還是那個執著油燈在旁邊照亮的女子機警靈醒,看商成要出門,趕忙叫住他。怎麼能連句感謝話都不說就讓幫忙的好心人走呢?雖然她從商成進門開始就和院子的其他人一樣目瞪口呆一一莊子裡哪裡來的這種莽撞人,主人家都沒開腔就敢推了門自己進來?而且來人的這把子力氣也太大了,下午給牛餵藥時兩個男人才好歹把牛按住,掐著牛鼻子給牛灌藥水的獸醫還被牛噴了一臉的藥,可這人握著牛犄角只那麼一扳,牛就伏伏帖帖地趴在地上任憑人擺弄……

    聽女子這樣一說,那兩個還在癡迷發愣的人也反應過來。男人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咳一邊嘴裡說著感激話把商成朝屋子裡引,女人哎呀一聲就急忙四處亂轉不知道該忙點啥,只有那拿油燈的姑娘乖巧機靈,把油燈往堂屋中間的桌上一放,先給商成倒了一碗水,又轉身打來一盆水,扯了條毛巾放水盆裡,都擱在堂屋門外的條凳上,然後用眼神告訴陪著商成坐卻又一直拿眼睛瞅他還找不出話來說的男人,這個時候應該讓客人先抹把臉洗把手。

    那男人於是拽著商成的衣袖請他過去洗手洗臉,嘴裡還沒口子地說著客氣話。

    別人這樣熱情,商成倒不好就走,看姑娘的意思似乎還要幫他擰手巾,趕忙過去連聲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他也沒用毛巾,就用手撩著水嘩嘩幾下隨便洗了洗臉上的塵土汗水,也沒用搭在盆邊的毛巾,隨手抹抹臉上的水,朝一直盯著他的女子笑著點點頭,就準備說告辭的話。

    兩個人離得近了,那姑娘似乎也認出了他,嘴裡不禁輕輕地呀了一聲。又覺得自己這樣一驚一乍的模樣似乎不太好,急忙又閉上嘴,臉脹得通紅,只是把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在商成身上來回打量。

    這個時候那個在屋子裡來回亂轉不知道做什麼才好的女人大概也回過了神,聽見那女子低聲的驚呼,就狠狠地盯了她一眼,過來把商成朝桌邊讓,一邊讓還悄悄地用腳隱蔽地踢了那男人一下,並且說:「這位大哥好大的力氣!要不是你過來幫忙,興許我們夫妻倆一晚上都沒法把這藥給牛灌下去……」說著話就把水碗塞在商成手裡,又回頭對女子說,「去娘房裡把後晌午才摘的杏拿來,給客人嘗嘗鮮。」

    女子掀了布簾子進了裡屋,不一時又轉出來,手牽著衣角用衣服兜了一大捧杏,都放在了桌上。紅亮亮的杏立刻骨碌碌地滾了一桌子。商成手疾眼快,從桌子邊把兩個差點滾下去的杏撈住,抬起眼時,卻看見三個娃娃都站在門邊,一個個眼珠子都不轉一下地盯著他手裡的果子,最小的一個手指頭都伸進了嘴裡。剛才餵牛時護著三個娃娃的女人就站在娃娃們身後。藉著堂屋裡的亮光,商成這才看清楚,這女人的兩隻眼睛都緊緊地合作一條縫一一她竟是個瞎子……

    商成抓了把果子,過去給三個娃娃一人手裡塞了幾個,看起來年齡最大的那個娃娃還知道把眼睛先瞅他們的爹娘,兩個小的卻不管父母同意還是不同意,也不管這果子到底乾淨不乾淨,抓著果子就朝嘴裡塞。

    他在這邊逗三個娃娃,那邊女子已經湊在她嫂子的耳朵邊小聲地說話;她嫂子聽了她的話,又趴在男人耳朵邊小聲地嘀咕了兩句,那男人這時好像才清醒過來,仰了臉把目光在商成身上逡巡了幾遍,又不太有把握地問他妹子:「你沒看錯?真是他?」他說話時聲音有些大,商成也聽見了,他莫名其妙地轉過臉來看他們在說些什麼。

    男人倒有些不好意思,吭吭哧哧地假作在咳嗽,哪知道這一假咳嗽竟然引來了真咳嗽,頓時躬身控背地咳個不停氣,直到女人過去在他背上連拍帶敲地撫摩半天,又端起給商成倒的那碗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幾口,才算是停住了咳,滿臉都是歉意地對商成說:「麥收前就落下了這毛病,吃了好多藥也沒見好,結果……還請您多擔待。」

    商成笑笑表示理解,正想開口說點什麼,那女子卻喊道:「商家大哥……」

    商成詫異地轉過臉來。這戶人家全是生面孔,他不記得他和這家裡的哪個人認識呀。這李家莊上除了和他一道攬工的田小五之外,只有寥寥幾個人知道他是誰,怎麼這小姑娘竟然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

    看他驚異的神情,女子就知道自己認對了人,可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介紹自己,只好脹紅了臉躲到她嫂子的身後。

    「你怎麼認識我?」商成驚訝地問道。看小姑娘不好意思,就只好把疑惑的目光轉到她哥身上。

    她哥還沒說話倒先笑起來,說:「我娘和霍家堡的六姨是嫡親的堂姐妹……上月六姨回來時,把我妹子帶去霍家堡住了幾天,她肯定是在那裡見過你……」說著就轉臉問他妹子,「是不是這樣?」他妹子點點頭,小聲說:「就見過一面。商家大哥在場壩上和縣裡那幾個兵在谷場上摔交角力時,我也在場邊的……」

    聽她這樣說,商成才明白過來為什麼這女子竟然認識自己。不過那天在場壩邊看熱鬧的人男男女女有好幾百號,他對她可是一點印象都沒有,至於男人說的什麼六姨七姨的,更是瞠然不知所謂。

    「我哥說的六姨就是十七嬸子。」那女子小聲地說道。

    聽她這樣一說,商成才恍然大悟。他隱約記得那幾天十七叔家裡好像是住了個什麼親戚;不過那幾天他都在集鎮上的一家歌肆裡裡幫工,連晚上都是歇在酒樓裡,也沒回柳家去住,所以並不知道十七叔家來的親戚就是眼前這個小姑娘。

    這樣一說,這家人和商成的關係立刻就近起來。商成先喊那男人范翔作大哥,經過小姑娘范蓮兒提醒,兩人各自報了年齡,他竟然還比范翔大一歲,於是趕緊改口,這才沒鬧出更大的笑話。又過去給蓮兒的娘見禮,說了一籮筐問候寬心的話。范翔媳婦招呼三個娃娃進來喊大伯。雖然這門親來得很突然,可頭次見面,商成這個長輩自然不能空著手,他在身上略一摸索,就把繫在腰間皮帶上的荷包解下來,連荷包帶錢一起塞給了幾個娃娃一一「這錢就給娃娃們買點吃食再換身衣裳。」

    坐在范翔家的堂屋裡東里長西裡短地拉了半天話,商成才告辭出來。臨走時范翔兩口子和蓮兒一直把他送出來老遠,直到他都快進主家的門了,回頭時都還能望見遠處的那一點昏黃幽暗的小油燈。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還沉浸在夢鄉裡的田小五叫起來朝回走,在經過昨天晚上他扔石子的那條河道時,又意外地撞見了帶著三個外甥出來給牛割青草的蓮兒。蓮兒紅著臉把他昨天晚上拉在家的荷包還給他,他也沒大在意就揣在了懷裡,還特意囑咐小姑娘,早晨的野草都帶著露水,喂牲口的話牲口容易跑肚子拉稀,一定要曬乾了才能喂。

    直到半路上歇腳的時候,他才發現蓮兒給他的荷包並不是大丫給他做的那個。這個荷包的兩面都各繡著一朵蓮花。

    田小五也看見了他手裡的荷包,還笑著揶揄他一句:「商家大哥,這是誰家閨女送你的定情物件?做得可精緻哩!」

    「滾遠點。」商成笑著說道。他才不相信這荷包是什麼定情信物的鬼話一一他和李蓮兒就見過這兩回面,話都沒多說兩句,扯什麼定情定綠的淡?他倒是以為蓮兒多半是出門時匆忙拿錯了荷包。再說了,要是蓮兒拿錯個荷包都是給他送定情信物,那大丫給他做這個荷包又特意繡個商字又算是什麼?

    田小五倒是對商成的笑罵渾不在意,只拽了根草含在嘴裡仰面躺在草堆裡看天上的雲彩,忽然揚著聲氣唱起來:

    「櫻桃好吃樹難栽,

    有了那些心思我口難開,

    繡一個荷包哥哥你帶身邊,

    莫把妹妹且忘懷……」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7:06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43 AM 編輯

正文 第一章(18)再去縣城

        商成回到柳家,月兒就把昨天高小三來的事都告訴了他。

    毫無疑問這是樁好事。麥子已經收過了,莊稼地裡的活路要輕快很長時間,農戶們不會再掏錢僱傭短工;因為謠傳朝廷要興兵的緣故,霍家堡上的飯肆酒樓也不再大興土木,精明的生意人們一面悄悄地把細軟財物運去更安全的府城甚至更遠的南方,一面不動聲色地緊張著關注地事情的進展。這兩樣事情合在一起,就讓商成這樣的靠打零工掙錢的攬工漢們很難尋到活做。商成還好一些,兩隻惡狼給他帶來了差不多三貫錢,算是有些積蓄,即使沒事可幹也能支撐一段時間,但是象田小五那樣的純粹靠著攬工的人,在這個時候就倍感生計艱難和生活艱辛。實際上,這也是田小五隨時隨地都把當兵吃糧的事情掛在嘴邊的最直接的原因。只是田小五現在還能尋到點事情做,腰裡也有幾個零散錢,還不至於吃了上頓沒下頓,所以他也有在當衛軍和做邊軍之間挑肥揀瘦的餘地;要是日子真到了吃不上飯的時候,毫無疑問,他會決不猶豫地加入邊軍……

    「高小三隻說明天一早去縣城的貨棧找他?」商成思忖著問道。

    月兒點點頭,說:「也沒說明天一早就去,只說最遲在明天一早就要去找他。他還說,要是趕不上這趟馱隊,就要過不少日子才能有下一趟。」她說著就要出門。她一早就托付了布鋪的夥計找人給商成捎話,讓他趕緊從李家莊回來,現在人已經回來,她還得去給人家交代一聲,別讓人家跑冤枉路。

    「他提沒提到他們貨棧還要僱傭人?」商成打算把田小五也叫上。

    月兒回憶了一下,說道:「他沒直接說還要找人……不過,他說貨棧最近積壓了很多貨,都要趕日子送去渠州,也提到說貨棧人手不夠,眼下還在到處找人……」

    這樣呀。商成想了想,覺得把田小五捎帶上也不是沒可能。即使貨棧的人手已經招攬齊了,田小五也不過是多走了幾十里路,不會有什麼損失。說不定他沒在貨棧攬到事做,反而在縣城裡找到更合適的活計呢?就對月兒說:「你去忙吧,我出去找個人。」

    既然商成要出門找人,月兒就沒有了出門的必要。她讓他自己順路過去和布鋪上的人打個招呼,她便留在家裡做午飯。

    商成答應著就出了門。

    他先走到前街的布鋪上找到月兒托付的人,把她囑咐的事情辦了,給人家說了好幾句感謝的話,這才離開店舖,拐個彎,從一條骯髒狹窄的小巷轉到田小五住的那條街上。這條街上幾乎全是破朽朽的低矮泥垣茅草屋,偶爾才能看見一間半間的泥瓦房,比柳家所在的那條巷子的景況還不如。因為剛剛麥收,家家戶戶都用新麥秸在房頂上修修補補,於是被風吹雨淋日曬而變得黑糊糊的茅屋頂上就出現了大塊大塊的赭黃。街兩邊到處都能看見說不上名目的垃圾,蒼蠅在人和牲畜糞便積起的垃圾堆上盤旋起落,發出嗡嗡的聲響。有一間大概被人遺棄了很長時間的茅屋已經倒塌了,屋子中間幾根黑黝黝的爛椽子挑著七零八落的茅草,看著像是門的地方趴著一堆紫醬色的物事,看人走近,一大群綠頭大蒼蠅嗡地一聲炸開一一商成這才看清楚,那團物事是只死貓。貓的身體內臟已經被野狗田鼠什麼的吃得只剩下一張皮,只有貓頭還算是完整,可原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兩個不規則的黑窟窿,頹敗的毛皮被黑顏色的液體糾結粘連在一起,可怕地支稜著……

    商成皺著眉頭強忍住噁心,緊走了幾步。直到現在,他都不是很適應周圍的這種環境,看見隨處亂丟的生活垃圾和成群亂飛的蒼蠅,他就覺得反胃。但是他也沒有力量來改變這種情況,也沒辦法讓別人跟著自己一起來保持環境的衛生整潔,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盡自己的所能改善柳老柱家周邊的情況……

    他在街的盡頭轉了個彎,拐進另外一個看起來差不多的小街。他約莫記得田小五就住在這裡。可這幾道街看起來都是一副模樣,茅草屋也瞧不出個什麼差別,無可奈何之下,他拉住一個在街邊玩耍的娃娃,打問田小五的家。那娃娃渾身上下滾得全是泥,臉蛋和手也黑糊糊得不知道抓過什麼東西,被他拉扯住之後嚇得一聲都不吭一動也不敢動,只是瞪著兩隻黑眼珠驚惶地望著他。他的玩伴也都被商成的舉動唬得一哄而散,然後隔著木籬笆院牆緊張地盯著商成。

    商成只好放開那娃娃。看來找這些小傢伙沒用,他們興許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直起腰抬起頭,想找個大人問路。可周圍幾家人戶都沒看見個人影一一怪了,人都到哪裡去了?再走兩步,突然聽到前面不遠處傳來叫好喝彩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女人嚎哭厲罵的尖利嗓門。

    他循著聲音走過去,拐過街角就看見好大一群人,幾乎把個狹窄的街道堵得嚴嚴實實。人群裡有男人也有女人,有頭髮花白的老人也有十五六七的少年少女,個個臉上都是壓抑不住的興奮神色,把個院落圍得裡三層外三層。人群最外處還有個傢伙騎在一匹騾子上,伸長了脖子瞧熱鬧,不停地找周圍人打問,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商成也停住了腳步站在人群裡朝院子裡瞅。

    院子裡正有兩對男女扭打在一起,拳來腳往抓耳扭耳扯頭髮再帶著幾聲喘息幾聲尖叫,四個人都是面青眼腫衣衫不整。夏天裡人們的穿著本來就少,這一撕打起來,兩個男人還好一些,不過是露過脊樑敞個胸膛,可兩個婆娘卻都露了肉,卻又顧不得丟臉遮羞丑,只管和對手抓扯。院子裡鍋碗瓢盆摔了一地,一攤青不青黃不黃的菜湯裡還滾著幾個黑麥餅,一個幾歲的娃娃手裡抓著半塊餅,坐在菜湯泡過的泥地裡,咧著嘴死命地乾嚎。

    「咋回事?咋回事?」騎在騾背上的傢伙看得眉飛色舞,嘴裡一邊嘖嘖讚歎,一邊還在找人打問事情的由來。陡然一聲喝彩「打得好!扯她內裳!扯!」,倒把站他旁邊看熱鬧的商成嚇了一大跳。

    商成不滿地瞪了那傢伙一眼,眼角卻瞥見田小五端著個粗陶海碗也擠在人群裡,手裡抓著兩塊金黃色的新麥餅,一面吃喝得唏哩嘩啦,一面踮了腳看得眉花眼笑,還支稜著腮幫子跟著喊好。

    商成擠過去,在田小五肩膀上拍了一下,使了個眼色就撥開人群朝外走。

    「等等,等等!等我看完!」

    商成走出兩步才發現田小五根本就沒挪動地方,只好又轉回來扯扯他褂子:「你先出來,我有話和你說!」

    田小五這才看清楚是商成找他。他巴咂著嘴,死盯著兩個敞胸露懷的婆娘看了兩眼,吁一口氣,很不耐煩地跟著商成走到人少的地方,一面把塊餅子塞給商成,一面翻著眼睛望著他,

    商成接了餅子,說:「縣城劉記貨棧在招人手,十來天的短工,工錢五百,還有花紅,你去不去?」頓一頓,又補充道,「是送貨去渠州,走完這趟,興許還有兩三趟……」

    等他說完,還在踮起腳朝院子裡望的田小五才轉過頭問:「誰告訴你劉記貨棧招人的?」

    「高小三特意捎回來的話。」

    「他是就喊你去,還是讓你再引幾個人過去?」

    「他原本是想喊我和柱子叔。柱子叔在給官上辦差事,你可以頂他那個缺。一一反正你也趕過馱馬,知道怎麼伺候牲口……」

    「那我不去。再缺人手高小三也不會招攬我。」田小五截斷他的話說道。看商成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就解釋說,「我家和高家祖輩上就結了仇怨,多少年都沒說過話了……我不能去高家門下仰吃食!」

    商成沒想到田家和高家竟然還有這層關係,一時找不出話來說。他知道,這些莊戶們之間的冤仇怨恨有時會牽扯連綿幾十年好幾代人,即便兩家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里,也是一輩子抵死不相往來。既然田小五把話說得斬釘截鐵,他也不能勸什麼,只好說:「那……我就回去了。」走兩步又覺得這事做得沒頭沒尾的似乎不太好,就站住腳說,「我吃過晌午就準備去縣城,要是能遇見十七叔,我就讓他去衛軍那裡探探風,看你的事能不能有眉目。」

    田小五卻叫住他,直撅撅硬邦邦地說道:「不用麻煩十七叔了。」

看來自己這趟是好心做錯事了,不單沒能給田小五幫上忙,還因為高小三的關係讓田小五和自己起了隔閡……

    看他臉色不痛快,田小五也知道自己把話說岔了,急忙陪著笑臉說:「商家大哥想左了,我不是那意思!我回來就聽人說,燕州城裡已經立起了招兵旗。我都和人說好了,這兩天就結伴去燕州……」

    「燕州在招兵?真的假的?可別是謠言讓你空跑一趟。」商成疑惑地問道。燕州是燕山衛衛治,和屹縣隔著三百多里地,要是消息不可靠,空跑一趟倒無所謂,關鍵是來回路途上十多天的耗費……

    「有人已經先去了,就是他們捎信回來說消息可靠我們才打算動身的。」田小五說著覷了覷商成的臉色不像剛才那麼冷峻,就又笑著問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看商成沉吟著緩緩搖頭,就勸道,「商家大哥,不是我說你,憑你的身量力氣,進了兵營就能當上排頭兵,熬一兩年下來說不定就能進個伍長什長,何苦一天到晚守在這霍家堡?能有什麼出息?吃苦受累掙幾個錢還不夠塞牙縫一一當兵多好!啥事都不操心,每天有吃有喝還有錢,運氣來了說不定晉個一官半職就可以回來光宗耀祖……」

    他說得天花亂墜,商成卻只是搖頭。吃糧當兵是條出路,可他眼下還沒到奔這條路的地步;即便他走投無路要去當兵,也得先和霍士其商量,要把諸般要緊事都拿出一個章程說法來才能去,不然他「丟失了度牒的和尚」的事情一旦曝光,被牽扯進來吃官司的人可不是一個兩個……

    看來他想邀田小五一道去貨棧幫工的事就只能到此為止。

    事情沒個結果,他也有些心灰意懶,兩家人打架的熱鬧他也沒心思看,就尋了路回了柳家。吃罷晌午,收拾了兩件換洗衣服,把衣服和兩雙月兒大丫給他做的麻鞋一起塞進褡褳裡,懷裡揣著十幾文銅錢,就頂著火辣辣的晌後驕陽朝縣城趕。

正文 第一章(19)莫名其妙的客商

        他在貨棧找到高小三時,高小三正急得團團轉,看見他被貨棧的學徒領進堆滿貨物的後院,驚喜交加的高小三差點就被腳下的麻包絆個馬趴。

    在貨棧櫃上畫過表記,又見過馱隊的正副管事,商成這才知道月兒轉述給他的話裡出了多大的紕漏。不過紕漏和月兒無關,是高小三當初就沒把事情盤問清楚。這趟馱隊不是後天出發,而是明天一早就走,要是商成真按高小三交代給月兒的那樣,明天一早才來貨棧的話,那他就只能怎麼來的再怎麼回去。更糟糕的是,貨棧已經按高小三的說法,給鄉勇身份的商成在官上遞了備案,還繳了八十文的滯費,要是商成趕不上的話,高小三就得自己掏荷包賠滯費,說不定還會因為這事而影響他在貨棧的前途一一「不識人」這條評價肯定會落在他頭上……

    看高小三還想給他在貨棧雜役住的地方找個睡覺歇息的地方,商成急忙攔下他,說:「不用,反正只歇一晚,我又不是什麼精貴人,隨便哪裡能伸腳就成,就是馬廄牛圈也能睡。再說,反正也只能歇半宿,就別去麻煩人家。」說著按著肚子揉了揉,笑著道,「你要真體諒我,就給我找點吃食來……」他晌午吃的是菜湯麥餅,沒一點葷腥,又在太陽下走了十幾里路出了好幾身汗,早就餓得有些難受。

    高小三急忙把他帶到灶上,讓管灶的大師傅給他煮了一大碗麵,還特意叮囑師傅多放點香油。被貨棧大夥計陪著過來的商成讓廚房師傅摸不清來頭。看商成的衣著打扮,和貨棧的雜役差不多少,看神情舉止卻又不像是個賣力氣的下苦人,高小三還一口一口大哥喊得親熱,於是師傅不單把面的份量給得十足,還討好地在碗裡磕了兩個雞蛋撒了比平常多出一半的香油。這碗紮實的面片讓商成吃得滿臉油汗不停嘖舌一一實在是太香了。他不僅把面片撈得一塊不剩,還在師傅驚訝的目光中,用煮麵水涮了涮碗底,把這面上浮著大片油花花的湯水全喝了,然後才打著飽嗝一副滿足的神態步履蹣跚地去找高小三,看看有沒有什麼活路自己能搭把手幫個忙……

    高小三正和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在一起,而馱隊的兩個管事卻領著幾個雜役最後驗查一遍貨物。貨物太多,上百個鼓鼓囊囊的麻包幾乎堆了大半個院子,連廊下都堆疊著。麻包上都寫著甲一乙二丙三的字樣,雜役每翻檢一個,馱隊的管事就會把這些大大的黑字讀出來,然後高小三和旁邊的人就把這數字和各自手裡的帳冊對照,每對一個,就用筆蘸著丹砂打個紅勾。見這般光景,商成就知道這裡沒自己什麼事,左右一打量,就看見院門外大柏樹下橫七豎八地還坐著躺著一二十號人,都是短褂高褲光腳踩雙麻鞋。這些人對院子裡的忙碌似乎視而不見渾不在意,有人在低聲說笑,有人在閉目假寐,有的是鼾聲如雷,有人在樹身上抓了蟲喂螞蟻,還有幾個傢伙還躲在樹身後面的蔭涼地裡耍錢,你贏兩個我輸三個地玩得興致盎然。

    忽然靠牆的蔭涼地有人朝他招了招手。商成定睛看時,是個高個子後生,臉面挺熟卻不認識,只知道那人也是個鄉勇,隱約記得那人好像是山腳下李家莊子的人。

    他走過去笑著說:「李家大哥也來了?」

    「來了來了。商家大哥坐。」那人朝旁邊挪了挪,給商成讓出一塊地方,又取了自己的水囊請商成喝水,這才咬著缺了半截的門牙說道,「不敢當商家大哥的尊一一我虛歲才二十四。我也不姓李……」旁邊兩個人就笑起來。

    商成也有些不好意思,放下手裡的水囊,又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措辭,只好含混地問道:「那……請教大哥您的貴姓是……」

    聽商成說話拽出了文縐縐的辭,那人夾手夾腳幾乎要站起來作禮說話,只是這塊陰涼地界裡挨挨擠擠坐著躺著不少人,他掙扎了兩下也沒能站起來,黑臉漲得通紅,幾乎泛起紫色,嘴裡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免貴,姓謝。商家大哥叫我山娃子就行……」

    周圍人原本看商成認錯人說錯話還在哄笑,可人堆裡也有兩三個人曾經和商成打過照面,知道他的來路故事,就悄悄地提醒同伴。一個傳一個,不移時人們就安靜下來。「商和尚赤手搏狼」是本地這兩年裡最轟動的事情,縣城和本縣境內三大集鎮的飯莊酒肆裡早就有花鼓藝人在編詞傳唱,幾乎人人都聽說過,眼下赤手搏狼的人就在眼前,即便是最油嘴的傢伙,看見商成那高大壯實的身板,都不禁有些敬佩的意思。

    商成倒沒留意到周圍人望著他時那種帶著敬仰和畏懼的目光,只和山娃子東拉西扯地沒話找話說。一問才知道,他確實沒記錯,山娃子果然是燕山腳下那個李家莊的人,只是不姓李而已。另外,其實他們倆很早就朝過一回面一一殺狼那一晚他經過李家莊時,陪著莊裡李姓宗族老者出來驗兩條狼屍首的壯漢裡,就有山娃子。

    說起那一晚的情景,山娃子還有些歉疚,因為被那兩條惡狼禍害最重的地方就是李家莊。那段時間莊上的人即便是出圍子下地,也得幾個人相跟著一路,不然就有可能被狼給叼走吃掉。商成為他們除去了大禍害,可他們卻把恩人擋在莊子外,連水都沒請恩人喝一口,說起來真是教人羞得無地自容。

    商成卻沒把這當作多大一回事,揮了揮手說道:「山裡有土匪,你們當心一些是應該的。要是被土匪冒名頂姓詐開了莊門,那結果可是比兩條狼的禍害厲害得多……」

    周圍聽他們說話的人先前還對李家莊的所作所為頗有微詞,聽商成這樣說,又覺得他的話也沒錯一一當時天將傍黑夜色昏沉,李家莊上的人謹慎小心絕對不是錯事,即便對商成缺了禮數被人背後唾罵幾句,也比被土匪撞進莊裡要好得多。要是不當心被土匪破了莊,那闔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遭殃。也有人不禁對商成高看一眼,心裡暗暗讚歎:商和尚赤手殺狼的故事被鼓辭藝人編唱得跌宕起伏天花亂墜,唱辭裡說他好幾次都是在狼吻下命懸一線驚險逃生,最後才奮起神勇鬥殺兩條惡狼,如此能耐如此本事為人偏偏又如此和善大度,果然是條好漢子。

    突然有人在人堆外驚噫一聲:「哦,你就是那個赤手空拳打死兩條惡狼的大和尚?」

    商成轉了臉看說話的人。看那人大約三十多歲年紀,白白淨淨一張圓臉,黑絨絨兩撇八字髭鬚修剪得整整齊齊,頭上戴著頂不知道用什麼東西編織出網格的黑色帽子,橫穿著一根晶瑩剔透的綠玉髮簪用來固定帽子和髮髻,身上穿一件茶褐色對襟紗衫,套一條平紋紗褲,腳下踩著雙黑緞面厚底布鞋。渾身上下收拾得齊整利落。

    「和尚,這是上京平原府的袁大客商。」跟在那人旁邊的一個五十來歲的人說道。說話人的裝束和他嘴裡稱呼的袁大客商大致不差,只是顏色上略有不同,腰間也多了一條黑色掐銀邊腰帶,腰帶著掛著個用金絲裹塊玉結成的絡纓。他知道,這絡纓又叫「平安結」,前段時間大丫也用紅絨線給他編過一個,說是帶在身邊能保平安,只是他嫌紅色掛在身上太扎眼,就一直壓在枕頭下。可這說話的人又是誰?再打量過去,剛才在帳房畫表記時見過的貨棧大掌櫃竟然綴在這倆人身後。連大掌櫃都不能和這倆人並肩,說話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一一隻能是貨棧的東家。

    知道了來人的身份,自己再這樣坐在地方就不禮貌了,商成急忙站起來要拱手作禮,袁大客商卻一把拽住了他,說:「你是為鄉里除害的人,哪裡能讓你給我們見禮?」可到底沒能攔住,讓商成微微躬身行了個平禮。袁大客商和貨棧東家都略略側身,沒受他全禮,又還他個半禮,袁大客商這才抖抖手腕,搖頭笑著說道,「和尚好大的力氣!我在端州就聽說了你的故事,當時就想來屹縣親眼看看赤手搏狼的英雄,只是一些俗務耽擱,才一直沒能成行。原本說等事情有個眉目再來拜訪,沒想到剛來屹縣就在這裡遇見你……」他瞄一眼商成的裝束,又瞅一眼那些畏縮惶然的農戶,轉頭對劉記貨棧的東家說,「劉東家可肯割愛?」

    劉東家陪笑說:「既然袁東家開口,我哪裡還敢推辭?」頓一頓,話鋒一轉接著說道,「不過和尚其實不是鄙號的人,只是暫且在櫃上幫忙,他願意不願意,鄙號說了也不能算數。」

    袁大客商一聽就明白了,馬上轉頭對商成說:「和尚,我上京平原府家裡起得有家廟,卻一直沒找到一個德行高修行好的和尚,只要大和尚肯駐錫,我願意傾心供奉。」看商成只是笑不說話,沉吟一下,突然又笑著說道,「和尚勿須多慮。我袁家時代累居上京,親朋故舊繁多,和尚之憂不過小事一樁,拂手間則還復舊有天地……」

    他這席話讓二三十個攬工漢聽得雲山霧罩不知所謂,商成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姓袁的傢伙已經瞧出來他是個丟失了度牒怕官上索拿的犯事和尚,寥寥數語間便給他挑明,只要他願意去袁家當個家廟住持,丟失度牒不過是樁芝麻大點的小事,吹口氣都能幫他解決。要是他真是個和尚,遇見這種好事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偏偏他這和尚的身份都是假的,要是袁大客商真要替他在官府運動,他這和尚的身份須臾之間就會被揭穿,那時等待他的就不知道是什麼樣的遭際了……想來袁府家廟住持的前途肯定要成泡影吧?

    不過他也不能直言拒絕袁大客商的一番好意,即便是婉言謝絕也得好好措辭,不然得罪這個手眼通天的傢伙,只怕轉眼間災禍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可這短短的時間裡他又想不出該怎麼說。不能去?不想去?還是……

    看商成站在腳地裡一聲不吭,袁大客商和劉東家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倆都是商人出身,又都在官府裡走動頻繁,早就磨練得世事貫通人情練達,既然能一眼就瞧出商成丟失度牒畏罪還俗,也就能看出他現在是無心向佛傾慕俗華。劉記貨棧的東家莞爾一笑,正想從旁勸說幾句,袁大客商卻先開了口:「和尚,你不願住廟也行,那就跟著我。我在上京給你買處好宅院,再許你五十畝好地,只要你隨扈我滿三年,這些房子土地就都是你的,我再送你十萬錢……」

    這時候在小院裡查驗貨物比對帳冊的高小三已經迎到了院門口,袁大客商的話他句句都聽在耳朵裡,人早就呆住了。看商成還是皺眉蹙額不應聲,趕忙過來先給自己的東家和袁大客商見禮,又對大掌櫃微一點頭,朗聲說道:「東家,貨物已經點訖,就等大掌櫃和袁東家落印……」說著躬身把手一讓,胳膊肘不露聲色地在商成腰間撞了一下。「袁東家請。東家請。大掌櫃請。」

    袁大客商卻像沒聽見一般,站原地沒挪動腳步,目光炯炯地盯著商成說道:「你若不信我,今日你我二人可當著劉東家的面立下字據,假如三年後袁某人毀諾食言,你可憑著字據到官府評理。」說著便把目光轉向劉東家。劉東家聽他說得鄭重,肅然點點頭。袁大客商又說道,「和尚,你或者會想,憑你的身份怎麼敢上官府和我爭鬥。一一我且告訴你,自家曾祖時起,袁家已有七十六年沒吃過官司,這份清譽口碑,袁某人還不敢自毀。」

    對於這個時代的錢鈔價值,商成一直不是太清楚,一枚東元通寶和一枚紀盛通寶又有多少區別,他也只能從字畫上加以區分,不過他剛剛在李家莊勞體掙命背了十幾天的石頭才掙了七十文錢,可袁大客商一張嘴就許他京城裡一處宅院,還有五十畝地和一百貫錢,即便他再不明白行市,只消看看貨棧大掌櫃那張口結舌的呆傻模樣,也知道這絕對是筆巨大的財富。一筆連大掌櫃也怦然心動的財富呀!他只不過需要付出三年的時間而已,三年之後,這些房子土地還有錢就都是他的了……

    三年而已……

    答應還是不答應?剎那間商成心裡就閃過無數的念頭。答應,意味著自己馬上就能擁有一個真真實實能經得起勘驗的身份,還能有一份相當優渥穩定的工作,三年後便能做個悠閒自在的小地主。做個小地主,這正是他為自己籌劃的一個出路。如今機會就擺在他面前了,只要點點頭,就能省卻漫長的痛苦和辛勞,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呀!……可問題就出在這裡一一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呀,天上怎麼可能掉餡餅呢?袁大客商的允諾是如此豐厚,讓人不得不惡意地猜測他這樣做的目的。當然,袁大客商不可能是畫張餅來誘騙自己上當,然後再到官府去揭穿自己,因為他現在就可以這樣做,完全沒有畫蛇添足的必要。那他又是為了什麼呢?是賞識自己嗎?英雄惜英雄?扯淡的理由!自己渾身上下有哪樣東西值得別人賞識?可要不是這個原因,那他幹嘛花如此大的價錢籠絡自己?難道說這姓袁的也是上京一霸,需要人時不時地在背地裡替他做一些隱秘的勾當?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在心裡譏誚了自己一聲一一你大概是狗屁電視劇看多了吧,竟然會這樣猜想?……那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商成心裡忖度著,嘴裡卻說道:「多謝袁東家的美意。只是我一時還不能擅作主張。往日我遠來燕山投親,危難中全蒙親戚照顧,曾對天立誓,此後種種事皆需與親族父輩商量,由他們斟酌取捨,我決不違背。等此間事畢,我轉回家中與親人商量,得家中人應允後,自當效力在袁東家鞍前馬後。」

    他這番話合情合理滴水不摟,不單是袁大客商連連點頭,劉東家也是微微頷首,和他打過不少交道的高小三更是悚然動容。高小三雖然早就知道這商和尚果然不是一般人,卻一直以為商成不過是勇武過人略有能耐,從來也沒料想到商成接人待物時也是這般周全細密,禁不住低頭使勁再打量了商成一回。

    既然商成已經把話說明,袁大客商也不能強人所難,他只叮囑商成,從渠州轉回來之後,一定要盡快和家里長輩商量出個結果,還隱約地表示,若是長輩心有疑慮的話,他可以派人來出面勸解說合。

    第二天屹縣城門剛剛開鎖放行,一支由三十號余號人八十多匹馱馬的商隊就從南城門蜿蜒而出,順著通往南鄭的綿延官道迤儷而去。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8:52 AM

正文 第一章(20)山中遇險

        從屹縣到南鄭的官道大體是沿著一條叫滌水的河流走向所修,所有的道路幾乎都在谷地地穿行,再加上滌水兩岸青山連綿綠樹如茵,河谷裡涼風習習,因此上雖然頭頂依舊是驕陽熾火,走在道路上卻是不覺得十分勞累,即便走上一途渾身是汗,可在樹林中歇住腳,聽著耳邊陣陣松濤啾啾鳥鳴,不幾時就汗水盡去渾身涼爽。馱隊的兩個管事又是慣走這條路的老手,何時起何時止哪裡停哪裡住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跟隨著馱隊的幾個外人也都是和劉記貨棧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客商,既信得過貨棧又信得過兩個管事,無論大事小情,都只聽兩個管事的安排,從不和管事爭執聒噪。所以一路上雖然也出過一兩樁翻馱架傷馱馬的小事故,路程卻幾乎沒有耽擱,從屹縣出發後的第五天,馱隊就到了南鄭縣。在貨棧南鄭分號換過馱馬補充了乾糧,第二天就歇在安平驛。第三天上午在安平渡口渡過滌水,便進了南鄭縣端州府和恆州府三地的「三不管地帶」。三個月前被官軍一舉蕩平的土匪頭子闖過天,當初就盤踞在這裡。

    從這裡開始直到走出燕山衛進入渠州地界,道路幾乎全是盤旋蜿蜒在深山老林裡,從走過這條道的同伴那裡,商成也知道了象鷹愁巖、惡虎宕、飛雲澗和一線天這些聽著就讓人心驚膽戰的地名。據那些人講,幾個月前被燕山衛軍剿了的大土匪闖過天,當初就是帶著手底下的嘍囉盤踞在這裡,強索硬奪謀財害命無惡不作,過往的單身旅客和商販馱隊沒少被他禍害。

    走過惡虎宕時,山娃子還給商成講了一個故事。四年前,李家莊子裡就有兩兄弟跟隨一個馱隊經過這裡,不幸遇見了闖過天手下的一群嘍囉,兩兄弟裡的哥哥為了保護自己的馱馬,和土匪爭執了兩句,窮凶極惡的土匪就把那個當哥的綁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用刀在他身上割破無數個小口子,再抹上野蜂蜜,然後讓成群結隊的螞蟻把他二哥圍成了一個「蟻人」。

    「……弟弟想上去救哥哥,被土匪一斧子把頭劈成了兩半,」山娃子繃著臉慢慢講述著當年的慘事,「消息傳回莊子,倆兄弟的爹當時就吐了血,連一個晚上都沒能熬過去;大娘兩隻眼睛都哭瞎了……大嫂哭著央求人去收屍,把家裡所有能變賣的東西都換成錢,連兩個女娃都賣給了人牙子,才湊齊十貫錢,好歹把兄弟倆的屍首接回去……兩兄弟下葬那一晚她就懸了梁。……從此那家人就絕了戶。」

    山娃子說一句歎一聲,平靜的語調讓人從心底裡滲出一股寒氣。周圍的人都木著臉不說話,只是低垂著頭走路。這種事情他們每年都要聽說兩三回,已經有些麻木了;在同情別人苦難遭遇的同時,他們也難免替自己感到擔憂。

    商成還是第一回聽說竟然有這種事,臉色青白得幾乎教人無法直視。聽著山娃子似斷似續的講述,聽著山娃子那平緩得就像在聊著家長裡短般的語氣,他的心揪得就像有人把繩子拴在他心尖上用力抓扯一般。他的牙齒咬得咯咯吧吧響,手裡攥著的馱馬韁繩幾乎快要勒進肉裡去,因為太用力,也因為太激動,他的胳膊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馱隊的副管事就走在他們旁邊,傷感一陣之後好言安慰山娃子:「現在那家人的仇已經報了,燕山左軍已經把闖過天給剿滅了。我在燕州見過他的人頭,裝在一個木頭籠子裡,用長木桿挑起來掛在城門樓上。和他的人頭掛一起的還有四十三顆人頭,都是闖過天手底下的嘍囉。聽恆州的人說,被官軍生擒活捉的二百多號土匪都在燕州,手裡沾過血的一個都活不了,沒背人命也要被送去鎮前關做苦力修城一一你放心,不出兩年,這些不是人的傢伙一個都活不下來……」

    前面一個馱夫鼻子裡冷哼一聲:「做苦力都是便宜他們!按我說,就該把這些人全剁碎了餵狗!」

    「他們的肉,狗都不吃!」有人反駁道。

    「那就拿去餵狼!」

    「乾脆送給突竭茨人,讓突竭茨人用馬把他們拖死!一個個全都拖得腸穿肚爛,偏偏拖出去十里地還死不了,再叫上半天才能嚥氣!」又有人提建議。

    馱隊裡立刻安靜下來,不少人都用冰冷的眼神看著那個提建議的傢伙。連原本一直在抹眼淚的山娃子都瞪起了眼珠,惡狠狠地瞄著那個楞小子。還是副管事閱歷深,雖然他也厭煩那個不會說話的傢伙,可這個時候只能他出來打圓場:「要拖,也得咱們來拖!不僅拖死那些土匪,還要把突竭茨人都抓來,一個個挨著個地從北鄭拖到燕州府!」他的這番話立刻引來一片的附和聲,有人還提建議說,拖死這個辦法不好,傷馬力,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就是把突竭茨人的手腳都分開綁在四匹馬上,然後再讓馬朝四個方向一跑,該死的突竭茨人就會死得不能再死。這個好辦法立刻獲得了一片讚揚聲。可也有人反對這個方法,因為這樣做的話,突竭茨人臨死之前就沒多少痛苦,還是拖死最好,讓他們也嘗嘗腸穿肚爛的滋味……

    也有人冷笑著說:「光剿了闖過天又能怎樣?北鄭還有鑽山豹子,端州南鄭還有姥姥山的鐵頭梟。不說遠了,就在咱們要去的渠州地面上,還有個老鴰寨的活人張,你們在這裡想著怎麼收拾那些土匪,不如向老天爺禱告咱們別碰上他……」那人話沒說完,就被人在頭上狠狠地拍了一下:「遭瘟的東西!說不來好聽話?!你是咒咱們大家都死?!」那人捂著頭憤恨地回頭,卻沒敢頂嘴,氣哼哼地走路,半晌又說道:「我說的是實話!活人張在渠州橫行了快十年,就沒見官軍把他剿滅了。哼!這些土匪不除,天下就別想太平,咱們這些趕著馱馬穿州過府的窮漢子就別想讓家裡人不操心!」

    商成不知道那人說的老鴰寨活人張是個什麼樣的土匪頭子,就小聲地問山娃子。

    「是渠州那邊的大土匪。」

    「怎叫這麼個諢名?他……劫富濟貧?」這話說出來商成自己都不相信。看前後左右的馱夫全都默不作聲,顯然這活人張不是個所謂的「義盜」。難道說……

    山娃子臉皮抽搐了好幾下,才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那畜生吃人。——吃活人。」

    商成登時就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心躥上來,倏然直衝到頭頂,天靈蓋上麻酥一片,似乎連髮梢都顫慄著站立起來。一剎那間他覺得自己似乎連心跳都停止了,渾身的血液都凍結成冰。神智恍惚中,他就像夢囈一般地問道:「吃活人?」

    他周圍的人都像沒聽到他的話,都陰沉著臉低頭走路。

    突然從前面傳來了一聲呼哨一一這是前面探路的人發出的警告!

    呼哨霍然而起又嘎然而止,就像有人用剪刀把這聲呼哨鉸作兩段,只放了前一截出來。

    馱隊立刻因為這聲呼哨而騷亂起來,不少人都是神色倉皇面孔煞白,手發抖腳發軟,戰戰慄栗地拽緊了馱馬的韁繩。裹在馱隊中間的兩個客商驚慌過度,腳一軟就坐到了地上。倒是商成和山娃子還算冷靜,最初的不安惶恐之後,馬上就各自從馱架上拿起了貨棧發下來的直刀;剛才呵斥亂說話那個人的馱夫也抓著直刀趕過來,和他們站到一起。商成他們知道,這人是趙集的一個鄉勇,而且在這個時候還能記得「三人一組抱成團」,顯然也是個頭腦清醒的傢伙。「三人一組抱成團」是鄉勇訓練時衛軍教官反覆叮囑的事情,也是訓練的重要科目。

    短短的工夫,在後面押隊的管事已經執著刀攆過來,他旁邊就是那位上京平原府的袁大客商。看袁大客商在這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走得飛快,腳下也沒有什麼趔趄,倒不像是個養尊處優的人;而且他腰間也佩著一把劍。他的兩個親隨亦步亦趨地緊跟著他。這倆人雖然沒有像兩位管事那樣把刀握在手裡,可一個人的手壓在腰刀的刀柄上,另外一個手裡挽著張清漆木弓,背後斜背著一個箭囊;兩個人都虛瞇著眼睛不停地前後左右張望。

    袁大客商站到大管事背後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子丑寅卯來,只好問道:「前面有土匪?」

    「不清楚。」大管事簡潔地說道。他招手叫過一個貨棧的小夥計,「去看看前面怎麼了!要是有土匪,記得示警!無論發生任何情況,都不要和土匪糾纏!」那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夥計的臉色青了白白了青,提著刀的手抖抖索索,半天也沒挪動地方。大管事反手一耳光就扇過去,抽得小夥計原地打了個轉,臉上立時冒起五個指頭印,血貼著鼻孔嘴角淌。大管事再沒看他一眼,指著另一個夥計說:「你去。」

    那夥計握著刀,藉著崖壁下山石和雜木的掩護,一溜煙地去了。可這一去半天都沒個回聲,教原地等待的眾人更是忐忑煩躁。管事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卻又不敢再把手下人再派出去探個究竟。他知道,要是真和土匪遭遇上,眼前這些人只有三五七個能派上用場一一袁大客商身份尊貴,肯定要維護周全,所以他的兩個親隨不能隨便指使,不僅不能指使,還要仰仗他們來保護後面那四個客商的安全;貨棧的夥計只有五個,兩個在前面探路,一個是窩囊廢派不了用場,一個派過去又沒了音訊,剩下那個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出狀況;二十多個馱夫裡只有三個鄉勇勉強能使,剩下的人就全是累贅;再加上他和副管事……他撫著刀背心裡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8:53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44 AM 編輯

正文 第一章(22)山歌和長調

        雖然多了個傷號,但是馱隊行進的速度並沒有因此受到拖累得,可天公不作美,偏偏在這時下起了雨。雨一下就是三天,讓原本就崎嶇艱難的道路變得更加泥濘不堪。這種天氣是不能趕山路的,馱隊不得已只能就地找個勉強可以避風雨的地方紮下簡陋的營地,直到風停雨止才重新上路。按原計劃,穿過這片土匪猖獗的三不管地帶只需要三天,這一下就拖長了一倍時間,等眾人可以從山岡上透過起伏的山巒間眺望到山下那一望無邊的綠色平原時,已經是離開南鄭的第十一天的上午。從輕紗般的雲霧縫隙窺見一條銀蛇般清亮的大河蜿蜒劃過宛然如畫卷般的綠色時,所有人都不僅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眼見著馬上就能走出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人們的情緒也漸漸激昂起來。大管事慷慨允諾,明天進到渠州境內,不拘是哪裡,但凡是馱隊遇見的第一間酒肆,就由貨棧櫃上出錢,請馱夫們好生吃喝一回;好酒好菜好飯食,不問價錢,敞開肚皮只管吃喝。

    從安平驛出發時,馱隊只帶了四天的乾糧,可這一路卻走了整整七天,不僅每人每天的食物都減半,還得把人都不夠吃的乾硬麥餅拿去餵牲口,馱隊上下連帶幾個客商都餓得前胸貼住後脊樑,走路都在打晃。況且路上的時間耽擱長了,每天的活路只有多沒有少,一眾賣力氣的馱夫更是個個餓得眼前冒金星腳下起虛浮,聽見大管事許諾到了渠州就好吃好喝,疲乏到了極點的身體登時又生出幾分氣力。幾個隨著馱隊南下的客商在袁大客商的帶頭下也來湊趣,聚了五貫錢送過來,只說是分送與馱夫們飲茶。沉甸甸的銅錢在懷裡磕碰得叮叮噹噹響,再想到熬到天黑便能敞開了肚皮吃喝,原本就像浸過水的棉衣一般死沉死沉的腳步,也突然變得輕快起來。

    過了客止洞就全是用石條石塊鋪成的下山路,走起來格外輕鬆。山道兩邊綠樹殷殷,從低處平原上刮過來的涼風吹得人渾身舒爽,幾個年輕馱夫心情舒暢,禁不住就放開了嗓子唱起了民歌。

    「天上下雪地下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親戚朋友拉一把,

    酒還酒來茶還茶……」

    那個趙集的鄉勇趙石頭方方唱罷,餘音還在山梁間縈繞,一個貨棧夥計又接上:

    「東蔭涼倒在西蔭涼,

    和妹妹坐下我不覺天長。

    野雀雀落在麻沿畔,

    依心小話話說不完。

    我要和小妹妹長長間坐,

    不覺得天長不覺得餓。

    ……」

    悠長的尾音尚未落下,又有民歌應聲而起:

    「野梨樹開花結圪蛋,

    圪蛋是咱心尖瓣瓣;

    半碗黃豆半碗米,

    端起了飯碗想起了你;

    想你想得迷了竅,

    尋柴火掉進了米面窖;

    我想給哥哥納鞋幫,

    淚點滴在鞋尖上;

    ……」

    這人的聲音剛剛落下,一聲蒼勁深沉的歎息就拔地而起:

    「呵一一呀嘿咿喲唷呵……」

    渾厚悠長的歎息就像一道幕布霎時間從天空中垂下,又像一聲連綿不絕的悶雷從人心尖上滾過,從商成嘴裡湧出的每個音都重重地敲在每個人的心扉上,讓人的心跳與他詠歎的音調共起同落,每個音符都教人神與之奪魂於之牽。聲與聲之間連綿牽扯,音與音之間無止無歇,既像是在哭訴,又像是在感歎……

    沒人能聽懂商成唱的是什麼,卻偏偏每個人都知道他唱了些什麼,千百年的滄桑變幻就在一聲宛如歎息般的詠歎中撲面而來,曠古悠長的寂寞就在這泣血般的悲歌中直透人的心扉,如歌如泣的顫音如同人的心尖上踩踏,奪人魂魄卻又教人心神俱醉……

    所有人都沉浸在這撫慰人心靈的悠揚哀婉之中。歲月的漫長、人生的短暫、天地的遼闊和自然的永恆……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歌聲裡。直到歌聲已經消逝,歎息聲卻依然依然縈繞在每個人的耳邊。所有人們都一聲不吭地低著頭曩曩而行,連馱馬也似乎感應到這靜謐的莊嚴神聖,安靜得就像一隻隻乖巧的小狗。山林中只剩下馬蹄鐵偶爾和道路上的碎石子碰撞時的嗒嗒聲響。

    不知道什麼時候,袁大客商已經來到商成身邊,沉默地和他並肩而行。

    走出了很長一段路,袁大客商才訥訥地問道:「這是草原上的歌吧?真好聽。」

    「是。」商成沒有隱瞞,老實地承認了。任誰一聽這粗獷渾厚的調子,就能聯想到遼闊的草原,就能看見草原上浩蕩奔騰的駿馬,就能聽見遼闊天空中恣意翱翔的雄鷹的啼叫……

    袁大客商又沉默了,過了很長時間,才問道:「唱的是什麼?」

    「曲子叫《孤獨的駝羔》。一一寒冷的風呼呼吹來,可憐我的駝羔在野地徘徊;年老的媽媽我想你啊,空曠的原野上只有我一人在!」

    又是漫長的沉默。

    「你去過北邊的草原?」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商成遲疑了一下,才說道:「算是去過吧。」他悵悵地歎息了一聲。

    袁大客商臉上露出了嚮往的神色:「那裡真有你歌裡唱得那樣美?」

    「……也許吧。」他去過的大草原有著和海洋一般幽藍的天空,有無邊無際的綠色,草原上的羊群就像天空中的白雲一樣多一樣白,駿馬在恣意地奔騰,馬頭琴在徹夜呢喃,牧民圍在跳動的篝火邊唱著古老的牧歌……不知道這裡的草原是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塊富饒肥沃的土地……

    如此簡短的答覆肯定不能讓袁大客商滿意。可他又不知道該說些才好。直到現在,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依舊一遍又一遍地襲向他,讓他渾身顫慄手足無措,恨不能插上鷹的翅膀,飛到草原上去飽覽壯麗的天地景象……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這樣問到底是因為草原的美,還是因為商成的詠歎給他帶來的心靈深處的震撼。一時間他有無數的問題想問商成,又像有無數的話想找個人傾訴,可看著這山這樹這天這地,耳邊迴盪著那悲傷孤寂的曲調,卻又什麼都不想說,什麼也不願意問。他歎了口氣,默默地走在商成旁邊。

    袁大客商的本名叫袁瀾,表字秀,少年時也上過幾年私塾,在縣府兩級都過了鄉試,說起來也是有身份的人。只不過他是家中長子;家族累世經商,是上京平原府數得上號的大富,族裡也有叔侄在官府裡做事,所以他雖然進了學,卻一直沒去求官身。兩年前,他在花樓裡吃酒,為了一個賣唱的女伎和人起了爭執,意氣上來一擲千金,用二十萬錢替那女伎贖了身討回了家,這便惹上一個他招惹不起的人,開罪了毅國公府的小公爺。事後他也追悔莫及,托人獻上厚禮出面說情,希望小公爺能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他的莽撞。可小公爺脾氣大,誰去勸說都不理睬,咬了牙發了狠話,要找回臉面。不久就有人背地裡悄悄給他傳話,讓他趕緊出遠門避禍。接到傳話的當然晚上他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就這樣離了上京,跑到燕山衛來投奔族裡一位在燕山提督府作行軍參議的叔叔。他想,燕山是北境邊地,離京城又遠,小公爺手再長勢力再大,也管顧不到這裡,再說他身上有錢,背後又有人照看,在燕山衛也不會吃虧;等過上兩年,事情已經被人淡忘了,小公爺的氣也消了,他再托人慢慢從旁勸說,說不定就能慢慢彌封化解。可天不遂人願,上月京城裡來了一封書信,信裡說小毅國公已經奉兵部令掌京畿衛中軍參曹,不日要到燕山境內公幹,讓他「見信速速決斷」。自打收到信他就坐臥不安,最後還是他叔叔給他出了個主意一一打著做買賣的幌子,假作親自押貨到渠州,然後虛晃一槍,悄悄從渠州轉向東去青州。袁家有位世交在青州做官,或者能托庇在他那裡……

    他知道,他叔叔的主意也不見得有多高明。小毅國公既然能追到燕山衛,自然也能追到青州城,到那時他又該朝哪裡避?可他也知曉自己的毛病,長於謀劃而臨急少斷,明明知道叔叔的辦法只能濟一時不能濟一世,偏偏他自己又拿不出更好的應對,只能先去青州避避風頭再說。這事也讓他再一次感覺到身邊的人手不夠用,尤其是少個能替他出主意拿決斷的人。自打出了燕州,他就一直想招攬一個有主意有見識的人來幫自己的忙。可這種人怎麼會那麼容易找?即便他有幸遇見一個兩個,別人又怎麼會看上他這個整天東躲西藏的商人?也是他運氣好,竟然在屹縣撞上名聲傳遍燕山的商成;更妙的是,這個和尚竟然丟了度牒畏罪還俗了,還做了個賣力氣吃飯的苦力人。遇見商成那一時刻,袁瀾簡直覺得老天爺總算是開眼了一一養尊處優的出家人怎麼能吃得下賣力氣的苦?只要他稍微露點手段施點恩惠,和尚還不眼巴巴地跑過來替他辦事?再說,這是個遊歷天下的和尚,即使見識再淺薄,至少比他身邊那兩個只會拳腳的隨從有見地吧?即便不能替自己拿個主意,至不濟遇見事情自己也有個商量的對象。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這和尚太聰明了,他出的價錢那樣高,放別處百十個人都招攬到了,和尚卻只拿借口來推脫,咬著守諾之事不鬆口。這哪裡是守諾守信,明明就是和他討價還價!他原本想,先把商成晾在一旁,過幾天商成自然會心慌意亂自己送上門來,誰知道商成從來都沒主動和他說過話。不僅沒找他說話,甚至都沒怎麼拿正眼看他,彷彿他這個袁大客商,還不如身邊的那幾匹馱馬來得緊要……

    眼看著渠州城近在眼前,兩三天裡他就要轉道去青州,馱夫們也要回屹縣,可他想招攬和尚的事情依舊是一點眉目也沒有。他已經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偏偏還不知道怎麼和和尚打交道,就像現在,他就走在大和尚旁邊,空有一肚子的話,卻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直到馱隊下了山岡,望見山腳下一蓬鬱鬱蔥蔥的樹林邊挑出一個大大的酒幌子,袁瀾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既像是對商成說,又像是在賭咒立誓,恨聲說道:「這輩子我一定要去草原看看!」

    商成手裡挽著一匹馱馬的韁繩沒有答腔。

    「我……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商成瞅了袁瀾一眼,「到時候再說吧」這句話已經湧到了商成的嘴邊,可他看著袁瀾滿眼熱切的目光,不自覺地就把話全都嚥回去,改口說道:「好。」

    聽到商成慨然允諾,袁瀾立時喜得眉花眼笑,搓著手笑著說:「好!我答應你,等咱們從草原回來,我就……」他突然脹紅了臉截住了口。商成答應他一道進草原,隻字也沒提個錢字,他要是現在就說給商成什麼樣的報酬,不僅在商成面前落了下乘,也是自己把自己覷得低了。可話已經說出了口,急忙間又找不到轉圜的餘地,張口結舌地下不來台。

    「你就請我吃酒?」

    「對!我就請你吃酒!」袁瀾立刻順著商成遞過來的梯子下台階,咧嘴笑道,「天下四方美酒,只要你想喝什麼,咱們就去喝什麼,只要你能提出來,我就讓你喝個夠!」

    看他說得斬釘截鐵,商成禁不住樂了。換個時間地點,要是有人這樣對他說,他或許還能相信幾分,可這話從袁大客商嘴裡說出來,難免有幾分滑稽。不過商成還是很感激他的熱忱,就笑著點點頭:「好,君子一言!」說著伸出手掌。

    看著商成豎著舉起伸過來的手掌,看著那繭子疊繭子血口子壓血口子的大巴掌,袁瀾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商成是想和他握手還是別的意思,遲疑著也學著模樣舉起自己的手,看商成臉上有了一絲首肯讚許的神色,知道自己學得不差,臉上也露了笑容,兩隻手啪地一碰,嘴裡把商成留下的半截話添說完整:「……駟馬難追!」

正文 第一章(23)酒肆唱書

        開在山腳下的酒肆十分簡陋,只有兩間黑茅草灶房,屋背後兩柱灰白色煙柱裊裊升騰,被山風一吹,空氣中頓時瀰漫著一股濕麥秸燃燒之後散發出的燥火氣。幾根木頭支撐著頭上烏蓬蓬一片十幾張蔑席,沿著兩間茅屋接出來,勉強能遮擋日頭風雨。木頭和蔑席圍起來的這塊泥地上擺著四五張木桌和十幾張條凳。桌子條凳都還泛著白色,顯然是剛用上不久;有兩根木頭甚至連赭褐色的樹皮也沒剝乾淨;陽光從蔑席片的窟窿眼裡直撒進來,一道道細小筆直的光柱即使在這明晃晃的大白天也看得一清二楚。

    一個年輕男子已經迎到了山腳下,遠遠地看見袁瀾就開始打招呼:「客官要歇腳不?小店有面有飯有肉,茶水任隨取用並不收錢。還有自釀的山珍果酒,遠近都有些名氣,客官要不要嘗一嘗?」

    袁瀾倒不說話。馱隊大管事已經走過來,問道:「我們這麼多人,還有幾十匹馱馬,你這裡能有足夠的吃食草料?」

    「絕對沒有問題。我們開店就是做的這山上山下來回客商的買賣,南來北往的大客商接待過不知道多少回,早就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買賣。渠州的老王家、燕山的劉記貨棧,來來回回都是在我們這裡打尖用飯,連上京平原府的大客商都願意特意繞遠路打我們這裡走!」

    酒肆夥計張嘴就來的瞎話不僅讓大管事一個莞爾,連周圍幾個馱夫也都掩口葫蘆笑,袁瀾卻板了面孔問:「上京也有客商走你這裡?癩蛤蟆大哈欠你好大的口氣!我問你,走你這裡過的都有哪些客商?」

    眼前幾個人笑得蹊蹺,後面的馱隊又迤儷而來,二三十個人近百匹馬的大陣仗讓酒肆夥計既喜出望外又禁不住心裡直犯躊躇。見其中裝束最好的袁瀾問話,他略微躬身又說道:「上京的七寶號、洛陽大莊、輝記貨棧、永盛昌和東來盛,都曾經在小店坐過,連泉州的卅五行,也在小店用過飯……」

    袁瀾被他的話逗得哈哈大笑,就從懷裡摸了個小物件扔給那伶牙俐齒的酒肆夥計。這一連串名字都是天下馳名的大商號,永盛昌更是他袁家的買賣,這剛剛立起門臉還不到半年的鄉村小酒肆也敢說他們接過這些大買主?連剛剛趕來的馱隊副管事也被這滿嘴胡話的小夥計給逗得噗嗤一樂,正要開口訓斥,袁瀾擺擺手道:「他沒說錯,永盛昌確實是在這裡坐過。」兩個管事一楞,馬上就醒悟過來。看來袁瀾已經拿定主意要在這鄉間野店歇腳。要是馱隊還在山裡,周圍情況不明的情況下兩個管事一定會勸阻袁瀾這樣做,可如今最危險的一段路已經走過了,州府又近在眼前,兩個人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拂了來頭很大的袁大客商的意。兩人對望一眼,大管事就趕忙招呼馱夫把貨物從馱架上搬下來聚在一起,讓馬嚼料飲水吃草好將息馬力,又給幾個人佈置事情叮囑好生看守,副管事便和袁大客商的一個隨從去灶房裡看材料點菜蔬果品。

    酒肆夥計接了袁瀾扔給他的小物件一看,是顆黃燦燦比尾指略小的金豆子,立刻歡喜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嘴裡一籮一籮粗笨的逢迎話就遞上來:「怪不得今天一早喜鵲就在樹梢上叫,原來是有貴客登門……我眼巴巴地站這裡看了一上午,就為等著客人您。剛才還埋怨那喜鵲,天剛亮就報喜,怎麼貴客還不到,正說上山去看看,您這就到了……」他得了塊金子腦子已然成了一灘糨糊,一番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四面八方都在漏風。袁瀾也不在意,撣撣鞋面上的泥土跺跺腳,就施施然進到蓬下找了個通風涼爽的乾淨桌子坐了,飲了一口茶水漱過口,一邊和一直在他旁邊轉來轉去獻慇勤的酒肆夥計說話,一邊看著隨從用滾水清洗自己帶來的茶具。洗過茶具,隨從再從身邊小荷包裡取了一小包油紙密密包裹的茶葉,連茶葉帶佐茶的香料一起傾進去,用滾水洗了再把頭壺水倒掉,這才重新添了滾水泡茶,再把濃香撲鼻的茶水傾在一個羊脂般光澤白皙的拳眼杯裡。

    「這麼說你剛才說的那些上京大客商,你是一個都沒見過?」

    酒肆夥計已經在卸下來的麻包上看見了「屹縣劉記」的字樣,知道自己的話早就被人看穿了,卻依舊嬉皮笑臉地陪在袁瀾旁邊,聽他問,就說:「上京的大客商確實沒見過兩回,不過泉州的卅五行卻是見過幾回,他們中間有高鼻子藍眼珠卷毛頭髮的波斯鬍子,所以一眼就能認出來。」

    「波斯胡在上京也是常見的,你怎麼知道他們就是卅五行的人?」

    「聽他們說話呀。從上京過來的鬍子能說漢話的都帶著上京腔,雖然字咬不圓泛,上京的腔調卻是不會變的。那些泉州鬍子即便說咱們中原話,也帶著江南人那種軟塌塌的勁,三個音就有兩個轉彎,不留神根本就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上回一個泉州鬍子要喝水,我爹去灶房給他夾了塊煤……」

    聽到這裡,袁瀾一口茶全噴在自己的直衫上,笑得勾腰控背喘不上氣,一根手指對著酒肆夥計只是亂點,就是一句話也說不上來。隨從在旁邊替他錘打後背,自己也是笑得吭吭哧哧肩膀亂聳。

    那夥計卻沒事人一樣繼續比畫著譬說故事:「那鬍子就張了嘴,一隻手指著自己的嘴,還說『水,水』。要不是我攔得快,我爹怕是要把煤塞他嘴裡……」

    袁瀾已經笑得直跌腳,隨從也捂著肚子蹲到地上,哎喲哎喲地直嗔喚。好不容易止住笑,他從身邊取了紗帕擦眼淚,又揉著眼睛問:「還有什麼有趣的事?都說來聽聽,好聽了還有賞錢。」

    夥計涎著臉笑道:「有是有,就怕是客人早就聽過了。」

    「你說來聽聽。聽過的也無妨再聽一回……」袁瀾下巴朝夥計一擺,隨從立刻從懷裡掏了串銅錢,匡啷一聲扔在桌上。

    夥計望了望那串錢,怕有百十文上下,咕嘟嚥了口唾沫,說:「客人是打燕山衛過來的吧?不知道有沒有聽說過燕山衛那個張大和尚?」他一說,袁瀾就來了興趣,把玉杯裡的茶水一飲而盡,道:「說來聽聽。」他只聽說過「商大和尚」,這「張大和尚」的故事確實還沒聽說過。「要說得好,還有賞。」說著話轉頭遠遠地瞄了一眼樹蔭下商成忙碌的背影,要不要把大和尚請過來一起聽呢?這個念頭在他心頭一閃而過,馬上就被他下意識地否定了。再怎麼說,一個馱夫也沒資格和他坐在一張桌邊一一即便這馱夫在半年前還是個大和尚……

    夥計也沒賣關子,馬上把自己剛剛聽說不久的故事畫蛇添足地講了一遍:「……就這樣,張大和尚赤手空拳生生扼死了兩隻惡狼,又剖開狼的肚子,把被狼吃掉的父女倆解救出來。」又評價道,「這兩父女倆平時都是虔誠向佛的善男善女,不然的話,他們也不會遇見大和尚……」見袁瀾和他的隨從都有些意態闌珊的模樣,急忙說,「客人您要知道,這可是真人真事,是今年才發生在燕山衛的真事。一一小子這故事裡要是敢有半句不實的地方,你盡可以拆了我家這酒肆!我那舅子上月才從燕州回來,剛剛在燕州伏虎寺見過張大和尚。好傢伙!聽我那舅子說,張大和尚肥肥胖胖一個人,白淨臉,隨時都笑瞇瞇的和善模樣,像極了廟裡的彌勒佛。人家都說,他原本就是彌勒佛托世轉生……」

    肥肥胖胖的白淨臉?袁瀾又是哈哈大笑:「好,好故事!你說得更好!白臉肥胖子?哈哈……再賞他一串錢!……哈哈哈……聽了那麼多回,就數你說得最好!」隨從也捂著嘴咕咕直樂。

    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化身彌勒佛轉世的商成,這個時候正和同伴們在一起忙碌。八十多匹馱馬背負著大大小小接近三百個麻包箱子,把這些東西都卸下來再集中在一起,就能把所有人累出幾身汗。況且他們這幾天都沒吃過一頓飽飯,全靠著一口氣硬撐著,眼下看著酒肆灶房後飄飄蕩蕩的炊煙,聞著越來越濃郁的麥餅蒸饃香味,耳邊聽著鍋鏟在鐵鍋裡叮光磕碰嘩嘩亂響,一個個都饞得直吞口水。商成更是飢餓難耐。他個子高大,飯量自然也比別人大,可這五天裡頓頓都和旁人一樣,只能分到半塊比他巴掌還小點的麥餅充飢,剛剛一連卸了十幾車貨,早就餓出了幾身虛汗,連腳步都變得輕浮起來,走路時兩條腿軟綿綿地就像踩在一團棉花上。

    好在趙石頭覷他臉色覺察出幾分不對,管事再給商成分派事情時,就把大部分重活都攬了過去,商成過意不去想搭把手時,他還特意讓商成多休息休息。

    忙過一回,灶房裡各種各樣的餅饃湯粥肉菜酒水陸陸續續地被酒肆夥計搬了出來。馱隊人多,又有幾個客商,客商們都都帶著一兩個隨從,蔑棚下的桌子立時就顯得不夠用。好在馱夫們都是下苦人出身,沒那麼多窮講究,連商成在內所有馱夫都是一手抓幾個餅饃一手端碗熱湯,蹲在棚邊樹下吃喝得不亦樂乎。肉湯上糊著一層看著就教人眼饞的熱油,還撒著幾顆蔥花,綠盈盈的蔥花浮在油汪汪的湯麵上,看著就讓人歡喜;白生生的半指厚肥肉片子隨撈隨有,咬一口熱油流得滿嘴都是,再嚼一口餅饃,那滋味就是給個神仙也不願意去做。酒也有,蔑棚邊的木桌上擺著三個木桶,桶裡就是濁黃的果酒。桶邊就散亂擺著幾個空碗,誰想喝誰就可以過去喝,拿了碗朝桶裡舀一碗,守著桶喝也行,端到旁邊去一口饃一口湯再一口酒也可以。不過除了三五個饞酒的傢伙端著酒碗到旁邊去過酒癮,大部分馱夫都只是飲個一碗半碗殺殺酒蟲一一這裡只是打個尖,下午還要行遠路,耽擱了馱隊的行程,就意味著要被貨棧扣工錢!這可是誰都不願意做的事!再說,大家兜裡都揣著客商發下來的賞錢,等到了渠州城繳了活,那還不是想怎麼喝就怎麼喝?那時候別說喝碗酒,就是上寮寨找個女人睡,也沒有人會來理會……

    商成也沒喝酒,只是悶著頭喝肉湯吃餅。山娃子和趙石頭倒是找到了相通地方,找夥計要了兩個大海碗,讓灶房給弄了一碗醃鹹菜一碗肉片炒青菜,在樹下你一碗我一碗地喝得起勁。依趙石頭的說法,這種水一樣的自釀酒,這種拳頭都不頂的小碗,就是喝上十碗二十碗也不見得能教人晃一晃。對他的這套說辭,商成保留自己的意見。酒肆賣給馱夫們的確實是口味極淡的自釀酒,可那盛酒的碗怎麼說都比干精瘦巴的趙石頭的拳頭要大幾號吧?連山娃子的拳頭都比不了那碗的個兒,自己的拳頭……當然自己的拳頭確實比那碗要大一號。

    就在他把自己的拳頭捏起來和手裡的碗反覆比較時,耳邊卻突然傳來兩聲鼓聲,抬起頭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酒肆外已經拴了一頭驢,一個穿青色羅長裙淡綠細紗長褲的女子已經俏生生地站在蔑席下,一手三根手指拈著個細細的鼓槌,另手食指中指無名指夾著兩個黃澄澄亮晶晶的金屬片,正在那裡擺弄著支鼓的三根木棍搭起的木架子。

    崩崩崩……噹噹噹……

    擺佈好小鼓,那女子先盈盈蹲身給幾位有份坐在桌邊喝酒吃飯的客商見了個禮,才問道:「幾位客人想聽個什麼曲子?」這女子嗓音細柔婉轉中帶著一絲鏗鏘,就像一潭碧水中有一圈漣漪蕩漾,聽著就讓人渾身舒服。這群客商跟著馱隊在路上折騰了十來天,即使是袁瀾這樣的壯年人,也早就累得全身上下無一塊骨頭不痛沒一塊肉不酸脹,眼下聽了這女子鶯鶯燕燕地一聲話,又被那女子低眉淺笑地掃一眼,個個都宛如三伏天裡喝下了一碗團著冰塊的楊梅湯,讓人從五臟六腑一直涼爽到週身毛孔。

    這幾張桌上地位最尊貴的自然就是袁大客商,可論年紀,馱隊大管事卻是最年長,所以兩個人推讓幾番,大管事推卻不掉,又不知道這座位上的人誰好什麼誰忌諱什麼,就對那女子說:「你把拿手的曲子唱一首來聽聽。」

    「最善《鵲橋會》。」

    「就聽它。」大管事說道。說完低都端了酒碗正要邀眾人同飲,卻覺得有人在桌下拽自己,不動聲色又改口說,「不過,《鵲橋會》是幾十年唱下來的老曲子了,聽都聽熟了。有沒有什麼新曲?」說著話他搭眼溜了桌邊眾人一眼,全看大家原本無可無不可的神色都有了些起色。

    「新曲就只有《張和尚赤手搏惡狼》。這是最近才從燕山那邊傳過來的新曲子,不知道客人聽過沒聽過。據傳奴家曲子的師傅說,這曲子裡說的故事是燕山衛的真人真事。」

    大管事還沒說話,袁瀾已經帶頭鼓起掌來:「好!好!就聽這個,就聽這個《張和尚赤手搏惡狼》!」其餘客商只聽過《商和尚赤手搏惡狼》,有些還聽過不止一個版本,眼見得唱本的原型就在酒肆外裹在一群馱夫裡,更是連起哄帶說笑,紛紛說道:「就該唱這個曲!唱得好有賞錢!」

    袁瀾卻沒讓女子馬上就唱,只問道:「教你曲子的師傅,是不是還告訴你,這個張和尚是個白圓臉的肥胖子,是彌勒佛轉世?」說著乜了酒肆夥計一眼。那夥計縮著脖子就躲進了灶房。

    唱曲女子驚訝一聲:「呀!原來客人是聽過這曲子的?傳曲師傅當時也是這樣說的。奴家原本不信,可奴家的表哥前月去燕州,在燕州伏虎寺裡見過張大和尚登壇,他看得真真切切,張大和尚確實是個白淨臉大肥胖子,一臉的慈祥笑容,就和廟裡的彌勒菩薩一模一樣。」

    袁大客商方纔已經聽說過這故事,只是「酒肆夥計的小舅子」變成了「唱曲女子的表哥」,其餘客商還有他們的隨從連帶馱夫都張大了嘴聽那女子清清脆脆地說故事,當聽說「張大和尚」是個白淨臉胖子之後,先是齊刷刷把目光轉向高大壯實的商成,又齊刷刷望向那女子,然後便是哄堂大笑。一個年輕客商一面笑一面從懷裡掏出一錠三兩朝上的銀餅子,拍在桌子叫道:「好!我就愛聽大胖子的曲子!唱!不管唱得好壞,這銀子都是你的!」

    時價三兩銀子能兌到七千多錢,平常時節這唱曲女子即使是唱上三五個月,也未必能有這樣的收入,已經是喜笑顏開。她見客人這樣大手筆,急忙蹲身朝那年輕客人又單獨作個禮,起來清清嗓子,把細鼓槌在鼓沿上一敲,啪一聲響,周圍哄笑的人群就漸漸安靜下來。

    鼓槌啪啪啪連敲三下,又一下敲在鼓面上一一崩!緊接著噹噹噹噹……鐵片連響十二聲,瞬時鼓止鐺停一一

    「呀一一」

    一聲撕帛裂錦般的尖利嗓音陡然間直竄雲霄,剎那時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得一窒,只覺得眼前似乎一黯,浮雲蒼水青山綠樹都在這一聲叱吒中化作了扭曲迷夢。

    這一聲「開場提音」是天下間所有「唱書」必有的序幕,可提音如此清亮高拔卻讓所有觀眾無不側目,即便是袁瀾這樣自詡見多識廣的人,也不禁心生讚歎……

    別人都聽得如醉如癡,惟獨商成卻一個字也聽不明白,除了偶爾的過門幾聲感慨略略明白,其他的辭句都是兩眼一抹黑,除了懵懂只有懵懂。偏偏這曲子還長,唱曲女子手裡攥著鼓縋夾著鐵鐺,忽一時站在小鼓左攢眉擰目,忽一時站在小鼓右神色慌張,再一時又立在小鼓後神態安詳,嘴裡吐字忽慢忽快忽緊忽弛,間或鼓聲密如雨打芭蕉,倏然又鐺聲細密幾不可分辨。桌邊眾人連帶擠到棚下的馱夫都是一副心馳神往的陶醉神態,隨著鼓點快慢,各人臉上神情也是一時猙獰一時緊張……

    「……喲一一呵!」

    好不容易才等到女子唱完一曲,這聲「煞尾」卻是平淡安詳,絕不拖泥帶水。

    那個最先掏銀錢的年輕客商閉目回味良久,半晌才說道:「天籟也不過如此。」

    袁瀾用手帕抹著額頭鼻翼的汗水,搖著頭說道:「往年我也曾在上京聽過油娘子的唱書,以為那就是天下唱書極至,今天才知道,油娘子不患無伴呀!……你這女子的唱書堪比油娘子!」說著在懷裡掏摸幾下,半天才取了個玉訣出來,握在手裡撫摩兩下,似乎又有些捨不得,終於一狠心把玉訣擱在桌上推出去。「這玉訣就送你!」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8:54 AM

正文 第一章(24)張家少爺

        馱隊在酒肆歇過晌午,差不多在末時將盡才重新上路。無論是馱夫還是客商,對管事的這個決定都有些微詞,因為這正是一天中最火熱的時候,懸在頭頂的毒日頭,讓人們的喘氣呼吸裡都帶著熾熱的氣息。可管事也振振有辭,從這裡到渠州城還有四十里地,其中一半還是山路,要是現在不動身,只怕到不了渠州城外,天就該黑了……

    事實證明管事的話很有道理,不到二十里的山路,馱隊足足走了兩個時辰也沒走完,直到日頭略顯西斜天色已然是酉時時分,單行行進前後首尾拉出里許地的馱隊才堪堪走出山進到平地。離山腳不遠就是一漫河灣。因是夏天,雨量充沛,渾濁的河水早就漫過了河床,湍急的水流捲起一個又一個浪頭,把河邊一塊臥巖撞得空空直響。離河不遠處就是一大片雜木林,鬱鬱蔥蔥綠意盎然;其間還夾著幾棵東倒西歪的老杏樹,大概是因為這一帶少有人光顧的緣故,繁盛的枝葉間黃燦燦的杏果又大又鮮亮,沉甸甸地掛在枝頭上;山風一吹,一股鮮甜綿軟的氣息登時撲面而來,讓人禁不住口舌生津饞涎欲滴。馱夫們一個個望著杏果大吞口水,都拿眼睛盯著大管事。大管事也走得一身是汗,撩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抹把臉,把手一揮大度地說:「就在這裡歇片刻。」聽他這樣說,馱夫們都歡呼一聲,幾個不老成的年輕後生已經丟了手裡的韁繩直奔那幾顆杏樹而去。大管事嘴裡笑罵了一句,再吩咐道,「馱架不下,抓緊時間飲馬餵食……」說著話就指派兩個小夥計到前面去探路。

    說話間副管事也趕上來,看著河畔邊樹林裡亂作一團,臉上就帶著幾分不豫。他也不好當場發作,只是沉著臉走到大管事身邊,低了聲音說:「……不能在這裡歇,得趕緊走。前面十里地就到岳溝。過了岳溝,隨便哪裡歇腳都行。」

    大管事咧咧嘴不置可否。這時,一個靈醒的小夥計手裡用乾淨的白布兜了一捧杏送過來。杏果已經在溪水裡洗過,飽滿圓實的金黃色果實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大管事抓了一個放嘴裡咬了一口,邊嚼邊含混不清地說道,「我知道你擔心甚——不就是怕山裡的土匪嗎?放心,我已經派人去前面探路了,出不了紕漏。再說,咱們這幾天山道走下來,半個土匪的影子也沒看見,看來這山裡的土匪是被官軍剿光了……」

    「官軍哪回剿匪不是說剿光了,可哪一回又真把土匪剿光過?闖過天死了,可他手底下的人難保沒幾個漏網的,要是……」

    大管事撲地把杏核吐出去,笑著打斷了副管事的話:「當然不會剿光,也肯定有漏網的,可幾個漏網的小蟊賊能掀起什麼大風浪?咱們也有二三十號人,要真有不長眼睛的蟊賊敢來,咱們就來一個拿一個,通通綁起來送到官府去!嘿,一個土匪還能換五百文的賞錢哩!」就在小夥計手裡抓了把杏果塞副管事手裡,說道,「你也嘗嘗,這杏是熟透了的,一點都不澀口。」說罷便自顧自地朝樹林邊那塊特意給他留出來的蔭涼地坐下。

    副管事把杏又都丟給那小夥計,急急忙忙地跟過來繼續勸說:「這裡歇不得!兩面都是山,還有一條河,要是在這裡被土匪圍上,連個報信的人都跑不出去!要歇也得走到岳溝……」

    大管事哂笑著也不理會他,靠著樹嚼著杏,瞥了眼睛看那個年輕客商和唱書女子搭訕說話。看唱書女子的裝束打扮,顯然是個漂泊在外的老手,舉手抬足之間眼神流轉,一顰一笑中媚態畢露,那個年輕客商早已是眼神癡迷神情陶醉。即便是常年出門在外的大管事,看著那女子的風騷模樣,也不禁咕地吞了口唾沫。

    「……咱們這一趟已經走了十來天,眼看著就要到地方,要是一不留神出點閃失,豈不是白受了這場罪?」副管事還在苦口婆心地絮叨,希冀大管事能改主意。「雖說這裡離渠州不過二十里地,到岳溝才十里地不到,可我心裡不知道怎麼回事,總是毛毛躁躁地靜不下來。說到底,這裡畢竟不是太平地界。不錯,闖過天是被官軍剿了,可你也知道,這一帶又不單單是闖過天這一股土匪。除了他,周圍大大小小的綠林還有好幾撥,雖然說都不成什麼氣候,按理說沒也動咱們的膽量,可保不住有人狗急跳牆咬咱們一口;即便咱們仰仗著人多能跨過這道坎,人和貨能不能兩全就很難說。再說,這條道上沒了闖過天也不見得就是好事——原本有闖過天鎮著,別處的土匪不敢越界過來尋事,可現在的情勢就難說了,涼風口的週三瞎子還有渠州這邊活人張的寨子就在左近,只怕他們不會眼睜睜看著這塊油水又不動手……」

    一席話說得大管事額頭上已經浮現一個深深的川字。他嘴裡有一下沒一下地嚼著早就沒了滋味的杏肉,瞇縫著眼睛緊盯著手裡的半個杏果,良久才啞著嗓子說道:「你說得對!是我把事情想差了!」劈手扔掉半拉杏,一骨碌爬起來就招呼夥計馱夫趕緊收拾出發。

    忙亂一陣,馱隊重新聚齊,副管事粗略地清點了一番人數牲口,只有那兩個剛剛被派去前面探路的小夥計還沒回來。副管事也沒太把這當回事。他想,反正馱隊已經朝前趕路了,兩下裡總能在半道上遇見,不需要特意讓人去招呼他們;而且有人在前面探路更好,要是真有點風吹草動的事情,馱隊也能有個準備。就在他跑到隊伍前準備告訴大管事一切妥當可以上路時,就看見前面山崗上有人影晃動。

    土匪?

    副管事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這時候不少人也都看見那群人。有些眼尖的傢伙還看見那伙來歷不明的人當中不僅有三個騎馬的,而且人人手裡都提著傢伙。馱隊立時安靜下來。無論馱夫還是客商,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變了顏色,一個個都屏聲靜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撥人。有人已經揭了馱架上的油布,手也搭在刀槍上,眼光緊張地在大管事和那群傢伙之間來回逡巡——只要大管事打個手勢發個號令,他們就準備先下手為強。

    那夥人顯然對這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沒有準備,剛剛在山崗上冒出頭就停下來,慌亂了一陣,隨即在崗上抱成一團,警惕地注視著商隊的舉動。過了半天,一個短褐的傢伙手裡提著把鐵刀撲撲騰騰地跑過來,一番短暫的詢問交談,聽說這是燕山劉記貨棧的馱隊,又踢趿著快掉底的破布鞋跑回去。不多時,只看見山岡上三個騎在馬上的人湊在一起大概商量了幾句,就看見最先一人揚了馬鞭朝商隊虛指著笑著說了兩句話,另外兩個人就都露出了笑容,各自搖頭苦笑催促坐騎下山岡。

    不是土匪,是渠州老王集的張家大少爺進山打獵!這條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支馱隊。原本緊張得手心冒汗的馱夫客商們立刻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然後亂糟糟地把馱馬攆到路邊,給這群進山打獵的人讓出道來。當然也有人多了個心眼,雖然把道路讓出來,卻沒有把手裡的兵器撂下,依舊攥著刀槍站在道邊,小心翼翼地盯著這撥兀然冒出來的傢伙。

    張家少爺和他的伴當隨從倒沒把商隊當回事,除了走近時用好奇的目光把大管事略略打量一回,就再沒把馱夫客商們放在眼裡,騎在馬上只是和兩個同伴說笑:

    「……李秀才是個沒脾氣的人,當面被老岳父這樣指著和尚罵禿驢,竟然還沒惱,過了一天他又去老岳父家,」說著已經在馬背上笑得東倒西歪,半晌才噓著氣說道,「你們猜,他那天再去,他老岳父和他說什麼?」

    「說什麼?」

    「他老岳父說,說……」張家少爺已經是笑得倆眼瞇成一條縫,一連說了三四個「說」字,卻總是說不出那李秀才的岳父到底說了什麼。別說他的兩個同伴被他這上不著天下不靠地的半截故事鬧得一臉著急,連聽他說笑話的馱夫都替他著急,滿心想知道李秀才的岳父到底說了什麼話,可直到張家少爺一群人走出了一箭多地,還是只能看見張家少爺抱著馬脖子笑得兩個肩膀亂聳……

    那夥人走出沒多遠,腳步馬蹄捲起的塵土還沒散盡,就又忽忽啦啦地轉回來。就聽張家少爺在馬背上高聲叫道:「請問那女子,是不是吟『唱書』的九娘子?」

    聽他這樣大聲問詢,那個從山裡小酒肆開始就和馱隊裡年輕客商夾纏不清的賣唱女子先是一楞,皺著眉頭思忖一下,便笑吟吟地站到道邊,伸手壓壓鬢角,手指間拈著兩片鐵碰了個叮噹響,臉上笑顏如花,娉娉婷婷施了個禮,直起身子才嬌嬌嬈嬈地問道:「奴家就是九娘子,不敢勞煩公子稱呼。敢問公子是哪一位?」

    說話間那公子哥已經來到近處,勒住韁繩翻身下馬,隨手把韁繩拋給急惶惶趕上來的隨從,就立在當處拱手給九娘子略略作了個躬,說:「九娘子當然不知道小可,然而小可卻是仰慕九娘子久了。記得上月在州城曾經聽九娘子吟過一曲《博浪沙》,當時就極傾慕九娘子的才藝,思量著怎麼尋個法子拜謁。可惜先有旁的事情耽擱,後來得了空閒,九娘子又早已經離了州府,機緣巧合,竟慳吝不能一見。想不到今天能在這裡碰見,總算隨了我的心願。」說著又施一禮。

    站道路兩邊的馱夫大都是莊戶人,張家少爺這番半文不白的話聽在耳朵裡,自然是懵懵懂懂不清不楚,雖然說瞧著張家少爺和賣唱女子的模樣倒像是有些內情,可這時候大家滿心想著的是趕到渠州城好領那幾百文賞錢,更是對這些酸文醋語毫不在意,都站在路旁眼巴巴地等著管事的發話好趕路。幾個客商卻都是走南闖北的人,什麼事情沒見過,眼見得張家少爺這番裝模作樣的作戲,就知道這張家少爺早就有心要勾搭這唱曲的女伎,偏偏當時沒能如願,好不容易今天在這裡遇見了,誰料想九娘子旁邊又跟著個年輕客商,於是只好來了這麼一出文戲,於是就都來了興致,原本還站在馱夫們背後,現在都擠到了前面好看戲。還有兩個客商也讀過幾天書,見那公子哥身材粗夯壯碩,四方臉膛稜角分明油黑發亮,裹身上的對襟月白細綢長衫更是一前一後被汗水浸出兩大塊汗漬,鼓稜稜凸著幾大塊糾結的肌肉疙瘩——這所謂的公子哥兒明明就是個粗魯俗人,卻偏偏要拿捏著身段學人家扮斯文,說出來的話更是話不對題辭不搭意,都是掩口莞爾一笑。有人又把眼睛去望那個年輕客商。年輕客商臉色已經是鐵青一片,只是負著手冷笑著旁觀。

    那張家少爺施完禮,又回頭對兩個同來的夥伴說,「這就是我和你們常常提到的九娘子,一曲唱書的技藝冠絕渠州,別看嘉興樓的蘇姐兒號稱艷絕州城,我看她和九娘子一比,差得不是一分半點……」

    「奴家不過是個走街賣唱的人,怕是當不得公子您如此的誇獎。」女子低了頭嬌聲說道,「再說奴家唱的那些粗俗俚曲,怕是要污了公子的雅致。」

    這話一出口,袁瀾先是一楞,一巴掌就拍在隨從的肩膀上,登時笑得前仰後合,口裡連聲道:「好!好!……污了公子的雅致……怕是田青山也說不出這等言辭吧!哈哈,污了公子的雅致……哈哈……」隨從被他一巴掌拍得搶了兩步才站定,一邊揉著肩膀,一邊望著張家少爺和唱曲女子呲著牙笑。

    張家少爺也是咧著大嘴呵呵直樂,連聲說道:「當得當得!如何當不得!要是九娘子當不得,那還有誰能當得?」說著話張揚著手臂朝前走幾步,看樣子是要上來挽扶賣唱女子一把,突然朝旁邊跨了一步,手一伸已經拿住袁瀾隨從的肩膀,順著胳膊向下一捋,已經一手捏著那人右手腕一手扳住了那人的上臂,嘴裡嘶吼一聲兩隻手一起用力,只聽得喀嚓一聲響,伴著一聲慘叫,隨從的那只胳膊登時用一種詭異莫名的形狀軟塌塌地垂下來。他的兩個同伴手腳也不慢,這邊才動手,一個人把手裡的硬弓一伸一引已經勾住一個貨棧夥計的頸項,使勁把人拉扯到身邊,拔出一把短刀在那夥計脖子裡一抹,隨即便把人放開,那夥計踉蹌兩步跪倒在道路中間,雙手捂著不住冒血的喉嚨,嘴裡咯咯作響,咕噥了兩聲就一頭栽倒在道路中間,手腳抽搐了一下就再沒了動靜,眼見是沒了活命;另外一個同伴抽箭扣弦引弓瞄準撒把幾個動作一氣呵成,隨著嗡的一聲弓弦振鳴,站在隊伍中一直樂呵呵看熱鬧的大管事應聲而倒。

正文 第一章(25)活人張

        自打知道這夥人不是匪徒,眾人心裡就有了幾分懈怠,這撥人先頭過去時對商隊又不張不睬,人們的戒心便更低了,等張家少爺和賣唱女子拿著肉麻當有趣地當眾表演一出「才子佳人」的老掉牙故事,更是讓人原本還保有的一點警惕也被拋到了爪窪國,哪知道那公子哥一臉仰慕嘴裡掉文卻突然下這般毒手,一時全都驚得呆住了。面對驟然而生的巨變,在場的人絲毫沒有準備,幾個人當場殺人,負責整個商隊安全調度的貨棧大夥計丟了性命,大管事緊閉雙眼橫躺在地胸口插著枝顫巍巍的長箭生死不明,人們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馱隊上下立刻慌亂起來,有的人哭爹喊娘抱頭鼠竄,有人紅了眼睛從馱架上搶起刀槍要拚命,還有人立在當地渾身抖抖索索……可這時匪徒已經拿著刀槍逼上來,哪裡還有逃生的路?雖然馱夫中也有趙石頭這樣悍不畏死的人,可一來事起倉促,二來人心不齊勢單力孤,被兩三個土匪一圍,一個照面大腿上就被刺了一搶,接著就被人在腰間劃了一刀,捂著傷口就摔倒在地……

    張家少爺劈手奪過一名夥計手裡的腰刀,順手一刀就砍在那夥計肩頭,嘴裡吼道:「誰敢動,這就是榜樣!」伸手抓過一個渾身哆嗦的客商,一刀劈下去,從胸口一直拉到肋下,那客商嚎叫一聲就仰倒在地,血淋淋的嫩肉兀自突突直跳。

    「誰敢再動,這就是他的下場!」

    那客商還有口氣,腿腳蹬踹痛得在地上打滾,嘴裡嗚嗚啞啞地嘶嚎慘叫,傷口潑灑出來的鮮血把道路上的浮土浸染出好大一片暗紅色……

    馱夫客商們誰見過這樣的血腥暴戾的場面,客商臨死時淒蒼嚎叫令人毛骨悚然,所有人都嚇得面如死灰,畏懼遲疑猶豫之中,又聽得嗖嗖兩聲細響,就見跑得最快的兩個馱夫一個倒在樹林邊,一個捂著胸口在河水中蹣跚兩步,腿一軟人就倒下去……再轉臉又看見二三十人手裡拿著傢伙忽忽啦啦從山岡背後奔過來,兩下裡一堵立時把商隊緊緊地裹在中間。一眾馱夫客商登時絕了逃生的妄想,一個念頭同時浮現在所有人腦海裡:完了……

    張家少爺甩了甩腰刀上黏乎乎的血,看著那個還在血泊中抽搐的客商一眼,抿著嘴搖頭把刀摜到地上,朝著副管事啐了一口,罵道:「造娘皮的,你們就帶這樣的破刀趕路?也不知道把刀磨得利亮些?」

    副管事又驚又怔又怕,兩條腿篩糠一般地哆嗦,嘴角拉扯了好幾下,到底也沒能回上他的話。

    張家少爺也沒再理會他,上前兩步,扶了扶頭上的遠遊冠,又撣了撣滿是殷紅血跡的細綢長衫,對著那賣唱女子又是一個長揖,說道:「渠州張四,見過青瓦寨的九娘子。」

    他的話剛剛落音,被土匪圍著抱頭蹲作一堆的馱夫客商裡登時有人抽了口涼氣。誰都沒有料想到商隊在山間酒肆遇見的賣唱女子,竟然也是土匪;不單是土匪,還是官府出了賞錢的大土匪——不管是誰,只要能抓住大土匪闖過天手下的四當家黃蜂趙九娘,死活毋論,一概賞錢十五緡。反倒是這個作模作樣心狠手辣的渠州張四,卻是誰也沒多少印象。

    趙九娘還了個禮,淡淡地說道:「張寨主客氣了。我現在是喪家犬一般的人,哪裡還敢當寨主的禮。」

    「九娘子說的哪裡話。」張四肅容說道,「闖大爺的事情我們兄弟也是才聽說。」說著歎了口氣,搖頭道,「闖爺向來謹慎小心,竟然被雁啄了眼,上了官軍的當,讓人摸進大寨裡應外合破了山門?偌大的一番基業呀,轉眼就被官軍燒作了白地,他自己也落了個身首異處……不該啊,真是不該啊。」

    趙九娘垂著頭沒搭話,良久才歎息一聲,悠悠地說道:「既然吃了這口飯,就該知道有這一天……」

    張四一怔,張口結舌半晌才訕笑著說道:「九娘子說笑了。咱們……」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直畏縮在旁邊的副管事突然跳起來,指著他大叫道:「活人張!你是活人張!」

    張四轉頭瞥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有些見識。不錯,我就是活人張。」說著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你既然知道我的名號,自然也該知道我的規矩。」手一招把那兩個挽弓的人叫來一個,問道:「情形如何?」那土匪說道:「死了一個兄弟,傷了三個,有個傷在腰上,怕是捱不過去。」活人張眉頭也沒皺一下,點頭說道:「送他一程。」又把馱夫客商掃一眼,「去挑十個人,讓他們去陪兩個好兄弟上路。那幾個穿長衫的別動——都是肥羊,抓起來細細盤問清楚,找人給他們家裡帶信,叫他們家裡拿金子來贖。」

    「還有個事,他們帶的東西都是硬貨,不好出手,是不是也讓貨棧來贖?」

    活人張哈哈一笑,指著趙九娘說道:「前頭咱們得了硬貨,吞下不去又捨不得吐出來,那是因為咱們沒門路,現在九娘子就在這裡,自然有辦法給咱們辦得妥妥帖帖……」

    趙九娘臉色陰晴不定地接連變了幾下,才陪了笑臉小心翼翼地說道:「張四哥,這番寨子被破闖爺出事,我好不容易逃出來,已經是心灰意懶的人了,也絕了再走這條路的心思。要是四哥可憐我這個死過幾回的人,就請抬抬手,放我走吧……」

    活人張瞇縫著眼睛盯著她看了半天,突然撲哧一笑,道:「走?你還能走到哪裡去?我的好九娘子,這天下雖然大,可哪裡能有咱們立身的地方?闖大爺雖然走了,我張四不是來了嗎?你以後就跟著我吧。放心,有我張四吃的,就不會餓著你。」他獰笑著還想說兩句狠話打消趙九娘的心思,忽然聽人喊道:「四爺快來!咱們可是捕到了一個大傢伙!上京『永盛昌』的大東家也在這裡!」

    「真的假的?你敢日哄我,小心我把你碎割了下酒!」

    「是真的,狗日的身上還帶著永盛昌的印信!」說著兩個土匪已經把袁瀾從人堆裡揪出來。

    「印信?還永盛昌?你他娘的識字嗎?」嘴裡罵著,活人張也是一臉的興奮,搓著手就走過去,別走邊回頭對趙九娘說,「九娘子,我的話你仔細想想,看是不是那麼個理。你要留下,我把你當菩薩一般供起來……」

    兩個土匪已經把袁瀾從人堆裡揪出來,推攘到活人張面前。活人張先接了印信審視一回,彎彎繞繞的幾個字一個都不認識,隨手拋給身邊的小頭目,又拿過一個小錦囊,解了扣帶在手心裡一倒,手掌上立刻多了幾顆晶瑩剔透的珍珠。看著毫光四射的稀罕物件,周圍三四個土匪一起咕嘟咽口唾沫。活人張拈了顆珠子,瞇縫著眼睛對著陽光比劃一回,巴咂著嘴把珍珠又都收到錦囊裡,望懷裡一揣,就把袁瀾上下打量一番,問道:「永盛昌的大東家?」

    袁瀾這時已經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氣來。他是見過世面的人,也有些經歷,面對窮凶極惡的土匪頭子,還算沉得住氣,振了振胳膊讓自己身體站直,才從容地說道:「我就是袁瀾,永盛昌的大東家。張寨主是吧?出門千里只求財,何必行兇呢?山不轉水轉,水不轉路轉,今天張寨主放我們一條生路,他日張寨主有難處,袁某也不會袖手旁觀。」

    「說得好!」活人張大笑道,「這話倒是有幾分意思。不過,就怕我等兄弟真遭了難,袁大東家卻遠在上京平原府,這千里迢迢的,遠水可是救不了近火啊。」

    袁瀾笑道:「張寨主說的確實有道理。不過我也有個主意——袁家雖然說世代經商,好歹也認識幾個在官府中辦事的熟人,不如這樣,我拿一筆錢出來贈予寨主,再替大家在官府裡給兄弟重新立個清白文書,然後寨主用這筆錢尋個地方買個莊子,也好安置你這些兄弟……要是寨主信不過我,我可以在這裡當眾立誓。」

    活人張撫著下巴還在思索,他旁邊的頭目已經不耐煩地說道:「立誓有個屁用!在官府給我們立個清白文書?怕是想讓官府來抓人更方便一些吧!」

    袁瀾把手一攤,對活人張說道:「既然張寨主的兄弟信不過我,那就算袁某沒說過。我落在你們手裡,也沒多的話好說。我就問張寨主一件事——我落在你們手裡,能不能拿錢把我贖回去……」說著話目光在一眾被土匪圍起來的馱夫客商中一掃,狠了心不去理會那些眼巴巴望著自己的人,問道,「我和我的兩個隨從,要多少錢?」

    活人張沉吟半天,才說道:「一千兩黃金。」

    「好,就一千兩黃金。」袁瀾連價也沒還便截口說道,「只是一千兩黃金不是小數目,即便有我的親筆書信,我家裡也未必肯相信;況且一千兩黃金一時間也湊不齊,要是換作銀錠或者銅錢,這麼一大筆錢又怕路上有閃失……」他略一思索,就指了自己一個隨從說,「可以讓他拿著我的書信和印信去臨近幾個大點的州府,先從各家與永盛昌有來往的商號裡挪借。」

    活人張冷笑道:「還以為袁大東家經營那麼大的生意,說話做事都該爽快,原來不過如此。我這些兄弟都不識字,你書信裡露了風聲怎麼辦?你只管寫書信,我找兄弟去送,信不信由得他們,他們要不把你當回事,我自然不會留著兩張吃閒飯的嘴。」左右看看,就把商隊副管事喊過來,「有紙筆沒有?袁大東家要寫書信。快去找來!」又對袁瀾說,「你儘管把這裡的事都寫上,告訴他們,不單只你被我綁了,還有這些人,每個人都要拿錢來贖。還有!六十天裡看不見錢,就不用來了。」抬起頭,就看見除過幾個看守著馱夫客商的手下,其他人都還滿臉紅光地在馱架間翻騰,個個腰間都是塞得鼓鼓囊囊,立時破口大罵,「造你娘的,還不趕緊拾掇東西走?也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快點收拾!」

    活人張吼了這一聲,就有匪徒猶猶豫豫地過來攆馱夫去牽馬,也有人走兩步,回頭一見別人還在翻騰,就又倒回去繼續尋私財。這一下連過來辦正事的人也扔下馱夫馬匹不管不顧。活人張喊了幾聲,也沒幾個人聽,三當家揮著馬鞭抽得啪啪響,也沒人拿他真當回事。活人張一腳踢開了一個擋路的馱夫,嘴裡罵罵咧咧,邁開步子就準備過去教訓這些混帳。

    他剛剛跨出兩步就聽見有人喊:「大頭領小心!」糟糕!腦子裡將將閃過這個念頭,他就急忙朝旁邊一躥,右腿忽地向後一蹬——這一招虎擺尾救過他好幾次命,再了得的英雄漢也得先讓過他這一腳,要不然就是骨斷筋折,可這百試不爽的救命絕技偏偏今天落了空,腿還沒撩起來使上勁,他就覺得脖子一緊,一條胳膊已經箍住了他的頸項。他兩手扳住那胳膊一用力,滿心以為那人拿不住自己,誰知道那條胳膊只是略微鬆了一些,隨即又箍得更緊,反倒是他自己一口氣沒喘上來,登時就覺得胸膛裡空空蕩蕩,臉皮脹得發木發麻,似乎全身的血液一下全湧到頭上,連眼神都有些模糊。恍惚中他就瞥見山寨二當家舞著刀花從一旁撲上來,蓬蓬噹啷幾聲響,又滿臉是血地被人扔出去;兩個心腹提著刀要過來幫忙,才邁步就被三四個不要命的馱夫擋住,被幾雙手連拖帶拽地摁倒在地。不過也幸好有這一通忙亂,不遠處三當家已經張弓搭箭對準擒住自己的人;弟兄們也都從最初的驚愕中醒過神,丟下手裡的物件把這裡圍成一個圈,只是怕傷了自己的性命,不敢逼得太緊,只是把著刀槍徐徐擁上來。

    「放開我們大當家!」

    那人倒是聽話,三當家話音未落那條胳膊就鬆了勁,幾乎快被憋得斷氣的活人張剛想掙開,就感到一股涼氣抵著自己的下頜輕輕一拉,瞬間那股冰涼的氣息就從頸項處浸進來,從頭頂一直瀰漫到全身,然後便聽得背後那人說道:「你敢再動一動?」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8:55 AM

本帖最後由 蝶柔 於 2009-10-22 10:30 PM 編輯

正文 第一章(26)活人張的下場

        拿住活人張的人就是商成。

    貨棧大夥計掙扎著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他就覺得全身的血象被人抽乾了一般,渾身冰涼得如同赤身露體臥在冰原上,無邊無際的寒冷就像刀子一樣從他的頭頂、從他的胸膛、從他的四肢和軀幹往肉裡鑽,朝骨頭裡鑽。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腳,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腦。他好像喊過什麼。他又好像什麼也沒喊過,因為他的嗓子眼裡似乎堵著一種說不清楚也道不明白的東西,把他一切的吶喊和呼號都擋了回去,這些悲傷痛苦畏懼惶恐的情緒鬱結在他心裡,奔湧著碰撞著糾纏著撕打著,令他的胸膛就像要炸開了一般……他似乎起過逃跑的念頭,可他的兩條腿就像灌了鉛一般沉重,無論他如何努力也無法掙脫束縛。隱隱約約中他還聽到趙石頭一邊揮著刀迎著土匪衝過去,一邊還朝他喊過什麼,然後他就似乎看見趙石頭被土匪們打倒在地。趙石頭倒下的時候,天地間剎那間就拉起了一道血紅色的幕布,眼前的一切都被這幕布染成了紅色,天是紅的,太陽也是紅的,奔走呼喊的馱夫客商是紅的,凶神惡煞的土匪們也是紅的。他看見了血,看見了屍首,看見了血紅色的刀刃劃過人的身體,脆弱的就像一個個氣球,被刀槍輕輕地一碰,就噴漸出大片大片的殷紅的顏料,這些顏料把遮掩在天地間的那塊幕布染得更加深沉,深沉得就像一道枷鎖,緊緊地箍在他的身上,讓他不能動彈不能呼吸甚至不能思考……

    我是在做夢。

    是的,我這一定是在做夢!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裡強調這一點。我只是在做夢。柳老柱、柳月兒、霍士其,他們都只是生活在自己夢裡的人,是自己虛構出來的人物。商隊、趙石頭、山娃子,他們也是自己在夢裡遇見的人;還有土匪,還有血淋淋的兇殺,這些都是自己在夢境裡虛構出來的物事。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虛幻的,都是一個夢……

    他已經確信他看見的一切全是夢裡的假象,而且堅信只要學校的喇叭裡響起那惱人的運動員進行曲,只要在一夜的寂靜過後走廊裡再次充斥著喧鬧聲腳步聲,他就會一定會從這個古怪詭異的夢裡清醒過來,然後繼續他千篇一律的研究生生活。他會在這所高校裡拿個碩士的文憑,要是工作不理想他也許會接著讀個博士,然後再找個辦公室裡的工作,拿份固定的薪水,找個稱心的女子結婚。毫無疑問,他會有個孩子,而且他還會在生活中遇上很多教人煩惱的事情,而且他也會在這些煩惱中一天一天地衰老,直到他帶著深深的滿足和深沉的遺憾離開這個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迷失在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況到底有多少時間,也不知道在這段時間裡他的身邊還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他連自己到底身處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直到有人一腳踢在他身上,才總算把他從昏昏然然中喚醒。

    遇見了土匪!他立刻清醒地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剎那間血就湧上他的臉。即便沒有鏡子,他也知道現在自己的面頰通紅。對土匪暴行的憎惡和憤怒,對自己軟弱的羞愧和責罵,還有對同伴的愧疚和悲傷,讓他渾身的血液都燃燒起來。沸騰的血液在他的胸膛裡激盪奔騰,就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在封閉的牢籠裡橫衝直撞,張牙舞爪地尋找著宣洩憤怒的出口。這讓他難以呼吸,令他的手腳不受控制地痙攣抽搐,使他迫不及待地要尋找點什麼東西來破壞……他已經顧不上這種冒失的舉動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造你娘的!趕緊收拾!」那個踢他一腳的人瞟都沒瞟沒他一眼,只顧著朝人嚷嚷,「誰他娘地再把東西朝懷裡揣,我就碎割他來下酒!」

    撲上去的那一刻商成就沒想太多的事情。隨便了!都無所謂!哪怕下一時刻他被土匪們亂刀砍死,他也要拖著這個匪徒墊背!他甚至都沒留意別人在做什麼,撲過去就鎖住了那個傢伙的咽喉,然後一拳把旁邊一個衝上來妄圖解救同伴的土匪搗了個滿臉開花,順勢拖著那傢伙的手腕一拽一抖就把他手裡的鐵刀打下來,再一腳踹在那傢伙的胸膛上——他能感覺到這一腳至少踹斷了那傢伙幾根肋骨,那傢伙摔出去就再沒爬起來,鼻子嘴裡都在淌血……

    他抓起那傢伙丟下的腰刀抵在被自己抓住的土匪脖子上。雖然刀身上還有鐵銹,刃口也不見得如何鋒利,不過這樣更好——鈍刀子割肉才疼!也就是在他橫了心準備把這個土匪送去見閻王時,他聽到有個傢伙在嚷嚷:

    「放開我們大當家!」

    大當家?大當家是個什麼東西?商成楞了下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抓了個大傢伙。可盡自抓住了土匪們的大頭子,可下一步該怎麼辦?放人當然不可能,可不放又能怎麼樣?十多步外的土匪頭目把弓張得滿滿的,菱形箭頭端端指著自己,他能清楚地看見土匪隱在箭桿後的那隻眼睛裡閃爍的暴戾凶光——這麼近的距離,他有什麼法子能躲過去?……一瞬間他腦海裡就轉了好幾般念頭,可沒一個辦法能派上用場。他心裡忽然發了狠!躲不過就躲不過,大不了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就在這時他覺得旁邊上來幾個人,眼角餘光一掃,卻是山娃子和幾個馱夫,手裡拿著帶血的刀槍兵器,默不作聲地簇擁在他周圍。

    看商成身邊的人越聚越多,連幾個受傷的人也互相攙扶著被裹進人堆,土匪們不禁有些猶豫,腳下也遲緩下來,頂在前面的已經停了腳步,都拿目光瞅自己的三當家。

    三當家也看出來這趟「生意」到此已經是個兩敗俱傷的局面,眼珠子轉了兩下,大聲喊道:「放開我們大當家!」他的語氣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強硬,停一停又嚷道,「只要你們放了我們大當家,今天的事情就當沒發生過,從此後咱們就各走各道!」

    商成胳膊一使勁,立刻把活人張拽得兩腳離地;刀刃在土匪頭子已經頸項上稍微一緊,頓時拉出一條不長不短的血口子,暗紅的鮮血就像條蚯蚓般貼著刃鋒蜿蜒流淌,冷笑道:「說得好聽!先叫你的人都放下刀槍兵器,退開二十步!」

    三當家擎著弓箭,漲紅了臉不說話,兩隻眼睛就像灌了血一般通紅,死死地盯著商成。也有兩個土匪聽了商成的喊話,向後退了兩步,可看見別人都站在原地沒動彈,也收住腳步。

    「我再說一遍:放下刀槍兵器,退後二十步。」

    三當家吸了口氣說道:「你放人我們就走!……我是老鴰山寨子的三當家鐵頭猴子林老六,說話向來是一口唾沫一個坑,我說放你們走就一定放你們走,說今天的事……」

    商成沒等他說完,右手提著刀貼著活人張的脖子一揮,土匪頭子的一隻耳朵立刻和身體分了家,在活人張肩膀上翻滾了兩轉,才吧嗒一聲細響摔在地上,蕩起了一圈薄薄的塵土。幾縷斷髮也晃晃悠悠地跟著飄下來。鐵頭猴子林老四的後半句話立刻就被堵進了嗓子眼。土匪們這時候才意識到今天的事情麻煩了。雖然說他們個個都是乾的刀頭上舔血的勾當,殺起人來眼也不眨,可平時搶劫的客商聽他們報上名號就嚇得軟作一攤泥,即使偶爾遇見兩個敢拚命的也是被他們一擁而上亂刀砍死,可從來就沒遇見過今天這樣的情形,自己的大當家當場被人割了耳朵削了顏面,這仇結得比當場一刀殺了他還要深;再看對面的人一個個都是一副咬牙切齒躍躍欲試的模樣,禁不住人人嘴裡發苦——看情形這事已經不可能善了……

    活人張倒也硬氣,掉了只耳朵也沒吭一聲,紫脹著面孔使勁攀著商成的胳膊,兩隻腳尖在地上亂點,斷斷續續地叫嚷道:「砍得好!砍得好!有本事……有本事你就再砍一隻……砍一隻試試……」

    商成一言不發,反手就把他另外一隻耳朵割下來,沉了聲氣說:「放下刀槍兵器,通通退後二十步。」

    披頭散髮的活人張如今渾身上下的衣衫全是斑斑血跡,既有別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早就成了一個血人,傷口更是疼得他手腳亂撲騰,嘴裡卻不服輸,一個勁地叫嚷:「老三,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給我報仇!把他碎屍萬段,剜了心肝來祭我!……殺了他啊!」

    鐵頭猴子林老四臉色陰晴不定,猶疑了半天,突然一咬牙,原本略略下垂的弓陡然間抬起——

    商成一直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林老四的動作,看他肩膀一動就知道要糟,頭一偏箍著活人張的胳膊用力把人一拽,想把他來擋那支箭,終歸是慢了一步,就覺得像有柄大錘在自己肩膀一撞,頓時整條胳膊都使不上力氣,再也束縛不住活人張……他只來得及把刀在活人張頸項上一抹,也顧不得活人張的死活,大喊一聲:「動手!」山娃子已經躥出去,搶上兩步揚起手臂用力一揮,手裡的木桿鐵頭槍脫手就朝林老四飛去。

    林老四射了那一箭也是大喊:「兄弟上!殺了這幫人,所有財物大伙平分,我和大當家二當家分文不取!誰救回……」喊到這裡話音嘎然而止,一柄長槍從他左胸透胸而入,血淋淋的槍尖在背後肩胛下露出拇指長一截,哼也沒哼一聲就攤了兩手跪倒在地。

    大當家活人張落在商隊手裡,三當家林老四當場喪命,還有一位二當家生死不知,至此渠州老鴰寨的土匪已經成了一幫沒人號令的烏合之眾。土匪們看著馱夫夥計還有客商個個紅著眼睛舞著刀槍撲上來,人人面色如土兩腿顫慄,勉強抵擋了兩下,瞬間被人槍戳刀劈砍倒五六個,突然有人發聲喊「快跑」,一個個丟了刀槍掉頭就跑。這時山娃子已經搶到了林老四的弓,又尋到了林老四的箭囊,立在當地彎弓搭箭,哪個土匪敢掉頭反抗兜頭就是一箭,轉眼已經射翻了三四個人。這一下土匪們更是嚇得四散逃命,哪裡還有人記得自己的人數其實比商隊多了一倍不止?個個都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有兩個土匪更是慌不擇路狗急跳牆,一頭扎進河裡,轉眼就被湍急的河水沖得無影無蹤。

    雖然從來沒遭遇過這般陣仗,可看著同伴把土匪攆得亂躥,商成也知道這一番是贏了。這時候他才發現冷汗已經把褂子浸得透濕,兩條腿軟綿綿地根本撐不住身體,心臟也跳得嗶嗶崩崩猶如打雷,頭腦一陣暈眩,人就想望地上倒。他撇了手裡的刀,順勢坐在地上,頭支在蜷起的兩條腿之間,緊閉了眼睛只是大口喘著粗氣,過了好半天,才總算讓那席捲全身一陣緊似一陣的戰慄平復下來。收了怯意抬頭再看時,追剿土匪的同伴也差不多都轉了回來,幾個貨棧夥計拿著紅傷藥和白步,在給幾個傷號包紮;一二十個沒跑掉的土匪都被縛了雙手,一臉認命的呆滯神情蹲在道路邊。

    看他仰了臉四下張望,山娃子手裡拿著那把繳來的弓一拐一瘸地走過來,笑嘻嘻地問道:「肩膀上的傷沒事吧?」

    商成這才記起自己被土匪射了一箭。扭臉看時,不知道幾時傷口處已經被人裹上了。不遠處一個小夥計轉頭說道:「他的傷沒事。箭上沒餵藥,入肉也不深,將養幾天就好。」嘴裡說話,手上卻沒停,哧啦一聲已經扯開了躺地上那個馱夫的血乎乎的褲腿,露出一條巴掌長的傷口,傷口處肉就像嬰兒的嘴一樣紅殷殷地翻著……

    商成呆著臉默然半晌,問道:「石頭怎麼樣?」

    山娃子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來一個裝酒的葫蘆,仰頭灌了好幾口,才抹著嘴說道:「挨了六七下……」

    商成的心頓時沉下去。

    「不過沒大事。那傢伙賊精賊精的,看著渾身上下都是血,其實都沒傷在要緊地方。就屁股上那刀戳得深,怕是要趴十天半個月。」說著就嘿嘿直樂,又喝兩口酒,把葫蘆塞給商成。商成本不想喝酒,不過嗓子眼裡渴得直冒煙,就伸手接過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兩隻手全是黏糊糊的血,胳膊上身上也到處都是黑紅的血跡,就在地上拽了把草胡亂抹了抹手,仰臉也灌了幾口酒。家釀的果酒幾乎沒幾分酒味,不過那酸酸甜甜的滋味正好解渴。

    喝光半葫蘆酒,追出去最遠的袁瀾帶著隨從和那個年輕客商也回來了,不僅帶回來三顆人頭,還抓回來兩個土匪。他們還帶回來一個消息,最初被大管事派去探路的兩個小夥計都被土匪算計了,屍首還在前面。

    副管事和胸口中箭卻保住了性命的大管事計議一番,馬上派出兩個夥計騎著繳獲來的快馬去渠州城,一路向劉記貨棧渠州分店傳遞消息,一路去衙門報官,讓官府派人來清理現場,其餘人等就地歇息。

    天剛剛擦黑,官府的人就到了。官府來的人不僅多,而且級別也高,當知道來到現場指揮查驗踏勘的人是渠州知府和橫張知縣時,幾個客商和兩個管事都嚇了一跳。眨眼間這個不知名的小地方就點起了無數的火把打起了無數的燈籠。當地駐軍更是出動了一營兵,點起火把沿河道兩邊搜索。

    清點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這一場和土匪的狹路相逢,商隊當場格斃橫行渠州燕山兩地數年的惡匪活人張和另外兩個老鴰寨的大頭目,被殺死活捉的匪徒共計三十七人,而商隊方面只死了六人,可謂是大獲全勝。只可惜那個女匪趙九娘再一次逃脫。不過她現在已經是驚弓之鳥,一沒靠山,二來和活人張也不是一路,眾人也不畏懼她來報復。

    當天深夜,橫張縣衙的大院裡就擺出流水筵,府縣兩級官員還有當地駐軍的軍官幾乎全部出席,渠州城的頭面士紳也無一缺席,大家共同為劉記貨棧一舉剿滅活人張老鴰寨的事情舉杯慶賀。知府大人還當場表示,他將把此事上奏朝廷,要為劉記貨棧請功,要給剿匪中不幸戰死的馱夫客商還有夥計請功,而且所有的撫恤獎賞將一律從優。



正文 第一章(27)社火(上)

        接連幾天,渠州城都沉浸在一股莫名的歡樂中,原因無他,只是因為官府的一則告示:盤踞在老鴰山上的土匪,自大頭目活人張以下,總計四十七名匪徒落網;經州縣兩級衙門合理,判梟首示眾二十七人,徒十一人,配九人……渠州境內最大的一股土匪,作惡八年的活人張匪患,已經徹底平定了。消息一出,全城歡呼,百姓自發地自家院門上掛上紅布紅綢慶賀;通城所有商家店舖歌肆酒樓,齊整整掛出全部七折酬幌;地方士紳還邀來了社火班子,在北門外的娘娘廟前大演七天社戲,整個渠州城紅火熱鬧得勝似過元宵。

    今天是娘娘廟社戲的最後一天。晌午剛過,廟前的場地就已經人山人海。看戲的、瞧熱鬧的、趕紅火的,人挨人,人擠人,把個偌大的地方水洩不通,整個場地上方都籠罩在人群踩踏起來的土塵之中。

    商成也擠在這人群裡,眼下正站定腳步到處尋找自己的同伴。他和同伴走散了。

    社戲開演的第二天他就和著幾個同伴來看過,大戲沒什麼看頭,就是一群人和著鑼鼓在戲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他幾乎連一個字都聽不懂,所以也沒多少興趣,不過爬刀山過火海的雜技表演讓他大開了一回眼界,鋸解、開膛、磨研這些魔術表演也讓他感歎佩服,至於盤叉、過盤、掛玉釵、戲水蛇這些他聞所未聞的東西,更是叫他有種如醉如癡的感覺。可惜今天他在場地上轉了一圈,也沒看見這些表演,幾個臨時搭建起來的簡陋戲台上只有幾個十來歲的娃娃把刀呀叉的擺弄得嘩啦直響,看來是因為時間的緣故,那些主角們都還在休息,畢竟重頭戲都是傍晚天暗了才開始,要一直持續到下半夜的。

    他被人群擁到了一處小戲台邊,戲台上兩個女子臉上畫著濃妝,一個坐一個站,嘴裡念叨著他不明白的辭兒,間或一聲鑼鼓絲竹響,或者女子朝台下丟個媚眼,擠在戲台邊的觀眾就轟然叫聲好,不時還有人朝台上灑幾個銅錢,嘴裡嗷嗷叫著什麼。看觀眾的神情和說話的語氣,說的肯定也不是什麼好聽話。要是銅錢丟得多,兩個女子還會挽挽袖子撩撩裙角,讓觀眾讚歎歡呼兩聲。

    商成上回來就聽同伴說過,這是專門唱「皎段子」的小戲班,就是唱「葷」戲。那個同伴當時還丟了一串銅錢上去,一個女子就邊唱邊扯開領口露了大半截胸口。不一會,一個男人就鬼鬼祟祟地擠過來,把同伴拉到一邊嘀咕幾句,然後那傢伙就沒了蹤影,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後來據那個有見識的同伴說,這也就是個平平常常的皎班子,理由是班子裡只有三個女伎。那傢伙言之灼灼地說,他在泉州地面見過一個大皎班子,女伎就有二三十個,那些女伎那個水靈呀,說話那個軟膩呀,身段那個柔軟呀……這番話害得當天晚上能睡二十個人的大通鋪上只躺了三個人,除過商成和山娃子,另外兩個都是身上傷著筋骨不能動彈的。

    商成沒出來「見識」見識皎班子是因為那晚上輪著他照顧兩個傷號——至少他是這樣對別人解釋的。而山娃子則是著緊錢捨不得花,他的錢還要派大用場。官府已經把剿匪的賞錢發下來了,因為客商都沒聲明他們不要這筆賞錢,所以最後分到每個人手裡就是差不多兩貫錢;再加上貨棧多添的工錢、客商們湊的謝儀、地方上送的辛苦費,雜七雜八地下來,每個活下來的馱夫手裡都拿到了四千五百文以上。山娃子拿得還要多一些。土匪頭目林老四就死在他手裡,這是被官府通緝明文賞錢五貫的大土匪,所以他現在身上差不多揣著十貫錢。他預備回去以後就把他那兩間快塌的草棚子扒,重新起三間泥草屋,要是錢還有富裕,就再請匠人給他壘個灶——他婆娘眼饞別人家的新灶屋小半年了。

    當然商成身上的錢比他還多。活人張就死在他手裡,這就是十貫;官府清點時發現了老鴰寨二當家的屍首,身子都被砍成了三段,可當時亂哄哄的場面,誰都沒注意他到底是死在誰手裡,不過二當家被商成一腳踹翻就再沒爬起來卻是眾人親眼看見的事情,既然沒人認這個功勞,於是衙門裡的文書也把這功勞記在商成身上,這又是五貫錢。所以論說起來,商成現在也是二十貫身家的小富戶了。他已經計劃好了這些錢的去處——他回去就準備把霍家堡那三間泥草屋盤下來。當然,要想盤那小院子他現在的錢還是不夠,不過他可以找人相借一些,這樣算下去就不會差太多,再胡亂添置點必要的傢俱營生,就有個家的模樣了……當然了,有個家不等於他就能輕鬆下來,實際上,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更艱難——那時候他不僅要顧自己的吃穿,還要記掛著還別人的帳,就是說他得拚命攬工掙錢……可錢就那麼容易掙?霍家堡的攬工營生越來越艱難,地裡也再沒有多少粗笨活路,也許他得跑到州府裡才能找到事情做。好在他是單身漢,即便出門在外,也不會讓家裡人掛念。

    一頭胡思亂想地事情,商成又轉了兩個戲台,一個是表演耍大槍的雜耍,一個是四個女子表演扇子舞,他都看得索然無味,肚子又有些餓,就掉頭擠出人群,準備去找點吃食。因為這裡已經熱鬧得和趕廟會一樣,所以場地邊就有許多賣吃食的地方,大多是都是城裡出來的做小生意的,也有四鄉八里趕來的,炸果子豆腐腦燒餅混沌應有盡有,吆喝喊賣聲也是此起彼伏。

   社戲已經唱了六天,這些人的生意也做了六天,滿地都是各種髒水污水剩吃喝,散發著一種難聞的酸腐氣味;綠頭蒼蠅嗡嗡亂飛。商成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見一個乾淨點的飯食攤子。他努力不讓自己去看主人家的鍋灶和洗碗的桶,在唯一的一張破木桌邊坐下,要了兩斤牛肉和一碗麵。

    他要的東西很快就端上來了,主人家的婆娘還送了他一碟子醬,順手用塊黑不溜秋的抹布在桌邊劃了幾下,問道:「客人要酒不?我們還有自家釀的果酒。」桌子上立刻出現三道濕漉漉的痕跡。

    商成強迫自己把目光從桌面上那三道涇渭分明的擦痕上挪開。對他來說,果酒這種東西可有可無,可看看主人家婆娘殷切的目光,他還是在心裡歎口氣,說道:「……那就來兩碗吧。」

    「來四碗。」有人接口說道。

   商成轉臉就看見袁瀾和他的隨從。袁瀾撩起對襟細紗衫子也坐到桌邊,對主人家說,「有什麼好菜只管端上來。……你也坐。」這卻是在招呼自己的隨從。那隨從扭捏了一下,才把拿著坐到商成對面。不過他還是不敢坐到商成當面,只能偏著身子坐了個凳沿,小心翼翼地讓自己離著商成和袁瀾都遠遠的。商成看他坐著的模樣都替他難受,朝那隨從笑一笑,卻沒說什麼。他知道,大戶人家有大戶人家的規矩,就便是袁瀾和隨從再形影不離,也不可能不分個尊卑長幼,兩人像現在這樣同坐一張桌子,已經是很不合規矩了,要是他再去勸隨從坐得端正舒服,只怕隨從連坐都沒法坐。

   主人家的婆娘大概很少和袁瀾這樣的人打交道,扣著手上的黑泥囁嚅著說道:「只……我們……我們這是小店,只賣點牛肉和面。」

   「那就切五斤熟牛肉,來兩碗麵。」

   既然碰上了熟人,商成也不好馬上吃喝,一邊等著主人家把袁瀾點的菜飯送過來,一邊沒話找話地說道:「袁大東家也來看社戲?」袁瀾和他說過自己的表字,也知道袁瀾一直想和自己結交,但是他卻不想結交袁瀾。當然,他不願意和袁瀾來往,並不是因為兩個人的身份和地位上的差距,而是因為他覺得袁瀾的目的並不僅僅是單純地想和他做朋友,袁瀾是有目的地想交他這個朋友。有目的地交往,這也很正常,他以前也有過不少這種熟人和朋友,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有什麼事的時候能多個熟人照應。不過這種朋友的結交要看情況而定,要看當時的心情而定,比方說現在,他現在就對這事沒興趣,或者說,他對袁瀾這個人沒多少興趣。

    「對,我們也來看看社戲。」袁瀾說道。邊說還邊周圍四下裡張望了一回,感慨說道,「沒想到渠州這種小地方也有這麼熱鬧的去處。」

    商成微微一笑沒搭腔。

   袁瀾看他不說話,自己也訕訕地有些尷尬,卻又找不出話來說。他是上京人,又有錢有勢,什麼花花世界沒見識過,怎麼可能對這種尋常百姓趕熱鬧的廟會有興致?上京「東帷子」是天下聞名的熱鬧去處,比這娘娘廟前不知道熱鬧多少倍,他也沒去過兩回。說來聽戲更是渾扯淡,他家裡就養著兩個現成的戲班子,唱大戲唱鼓花唱樂書甚至唱皎段子,還不都是他一句話的事情?

    還是商成替他解了圍:「道哥的傷怎麼樣了?」

   道哥就是袁瀾那個被活人張折斷胳膊的隨從,

    說起這事袁瀾就歎氣:「不好。」道哥是他手裡最得用的人,機靈警醒,又有一身好武藝,使得一手好弓箭,五十步以內箭無虛發,還識幾個字,最關鍵的是他救過道哥娘老子的命,所以道哥對他最是忠心不二,走到哪裡都帶在身邊;可這回道哥卻折在一個土匪手裡,雖然揀回一條命,那條胳膊卻未必能保住,即便是醫好了一身武藝也要打折扣。眼看著他就要遠遁青州,身邊只剩一個隨從是怎麼都不夠用,急忙間又尋不到好幫手,於是招攬商成的事情就迫在眉睫。可商成這個還俗的和尚又油鹽不進,幾回拿話試探,商成都是滴水不漏。若是平常時節,他還可以耐著心性慢慢磨,只要下的工夫到家,他就不信商成不跟著他。偏偏現在他沒時間來做這水磨工夫——他已經收到風聲,他的對頭說話就到渠州,到時渠州地方官員在上官面前表功績,肯定要提到大破老鴰寨土匪的事情,他的名字也在立功人員名冊裡,依那人的脾氣秉性,只要知道自己在這裡,到時候再想走就是插翅也難飛;憑那人的通天手眼,從自己這麼些年的樁樁事情挑幾個不法情弊,簡直是舉手之勞,到時候等著自己只能是平原府的牢獄。想到落到那人手裡之後的情形,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那時候即便不死,也得脫幾層皮!

   他腦海裡轉著這許多念頭,嘴裡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就聽商成驚訝地說道:「送回上京?千里迢迢的,怎麼送?即便是用馬車走驛道,路上也要折騰個把月。道哥傷著筋骨,經不得顛簸,真要送回上京,怕是胳膊就保不住了……」

   正說著話,主人家的婆娘已經端上了牛肉。牛肉是現成的,一個盛滿涼水的大木桶裡套著個小木桶,牛肉就盛在小桶裡面。大概是因為剛剛送來的緣故,肉還溫熱。五斤牛肉把一大盤子裝得滿滿盈盈,擺在小木桌中間倒也有些豪氣。那婆娘又細心地在菜案邊挑了兩雙長短粗細都差不多的筷子,專一在洗碗水裡涮了又涮拿過來,還生怕袁瀾嫌棄筷子上沾著水不好使,特意用自己的衣袖揩去了水珠。

    袁瀾拿著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吃吧,這筷子在洗碗水裡涮過,又被那婆娘的袖子抹過,能用嗎?再說那牛肉聞著香氣撲鼻,可細細看過去,未燃盡的細碎柴草都還掛在上面;那碗面也是一般模樣,湯水上浮著厚厚一層油,還夾雜著幾顆蔥不像蔥姜不像姜的可疑物事。隨著裊裊的熱氣,空氣裡瀰漫著一股難聞的牛騷味。

    商成看出他對著這樣的飯菜為難,也就沒說請吃的話,只和那隨從點點頭,在自己那盤牛肉裡拈一筷子填進嘴裡,嚼幾下覺得味不夠,又拈一筷子在醬碟子裡蘸幾下,一起填進嘴裡,鼓著腮幫子大嚼起來。那隨從抿著嘴唇咽口唾沫,只把眼睛看袁瀾。主人不動,他這個下人怎麼敢先下筷子?

    商成見他想吃又不敢吃的模樣,心裡不免歎息一聲,再不去看主僕二人,端起海碗吹口氣,撇開湯麵上一層油,貼著碗邊一轉,唏溜溜地連湯帶面喝了一口。放下麵碗又拈兩筷子肉,蘸上醬就塞進嘴裡。他甩開腮幫子酣暢淋漓一通吃喝,眨眼間兩斤牛肉一大海碗麵外加兩碗酒就下了肚。吃罷抹抹嘴,看袁瀾瞧著他有些臆怔,因笑道:「都是攬工時養成的壞毛病,讓袁大東家見笑了。攬工時到了吃飯時節,主人家都是論人頭做面疙瘩菜湯蒸黑饃,然後用桶啊盆地端上來,多也是那麼多,少也是那麼多,手腳慢了難免吃不飽,久而久之,就落下個餓死鬼的吃飯模樣……」

   「啊?哦,哦。」袁瀾支吾幾聲,才指著那一大盤牛肉說道,「吃,你吃。」自己也拈了塊牛肉,在角上咬了一口。又把一碗酒推到商成面前,「請。」說著端起自己的酒碗抿一口。

   商成也不客氣,端著碗朝袁瀾和他的隨從比劃一下,仰了脖子就倒下去。那隨從大概是餓久了,又或者是起了和商成爭勝負的心思,你一碗酒我一口肉,轉眼間五斤牛肉就被兩個人風捲殘雲一般掃得乾乾淨淨。袁瀾又要了五斤肉,依舊被兩個人一掃而光。

    「再來五斤牛肉!」袁瀾拍著桌子喊道。

   商成急忙擺擺手,笑著說道:「我是吃不下了。」又對那隨從拱拱手,「還是老哥厲害,比不過你。」那隨從已經脹得面色紫紅雙眼翻白,連出氣都不大均勻,聽他這樣說,急忙搖頭。他面前還擺著一碗麵,輸贏自然是一目瞭然。

    袁瀾也不去給兩人分勝負,只是招呼主人家再給兩人端來兩碗酒,端了碗和商成虛比一下,挨碗邊抿一口,才對商成說道:「商兄弟,我明天就要啟程去青州,今天是專門來和你辭行的。」說到這裡就拿眼睛覷著商成不說話。

   不管袁瀾這話是虛情還是假誼,他特意來向自己辭行總是一番情誼,商成也不好擺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只能順著他的話問道:「袁大東家這麼著急去青州,難道說那邊出了事?」

   「倒不是青州出了事。」袁瀾放下酒碗,悠悠地長歎口氣,手指在桌上敲了幾下,半晌說道,「我這也是身不由己呀。……歸根結底,還是怪我自己輕狂了。我在上京惹出了是非,招惹了一個招惹不起的人物,那人放出話要尋我的不是……」便把自己如何為了一個歌伎一擲千金,如何口出狂言招來恩怨,又如何地三下氣地去哀求,最後不得不倉皇離家等等事情經過一股腦告訴了商成,除了自己的仇家到底是誰沒說,連自己這一年多東躲西藏的難堪局面也沒絲毫保留。末了說道,「我現在不走也不行,那仇家馬上就到渠州。我原本打算去青州躲避一陣,再慢慢找門路通想辦法,可前幾天聽你唱的山歌渾厚滄桑,隱然是北方突竭茨的歌,突然想請商兄弟帶我去草原上走一回。我那仇家雖然厲害,總不能把手伸到草原去,過兩年事情慢慢淡了,我們再想辦法回來。」

   商成端著酒碗一時不說話。袁瀾有麻煩,他自己又未嘗沒麻煩?他的假身份總歸是個麻纏,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就是大事,柳老柱霍士其兩家誰都跑不掉,只怕高小三還有他岳父家也得被捲進來,到時枝長葉短怕要牽連到幾十個人,要想除掉這個首尾,陪袁瀾走一趟草原也是個辦法。在草原上遊歷兩三年,自己頭髮也長得能束個髻,回來後胡亂找個地方把戶籍一遷,誰還知道他是個「還俗」的和尚?

   袁瀾見他沉吟著不開口,又說道:「只要你隨我進出一回草原,我在上京送你處宅院,還有二十萬錢。」見商成耷拉著眼簾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咬下牙又添一句,「再搭一百畝上田。」

   這話一出口,那隨從也是悚然動容。他隨扈袁瀾已經十二年,也掙下了一處宅院,家裡也有百十畝地,可這百十畝地裡只有五畝不到的上田。雖然說上京的土地沒有江南土地那麼值錢,可一畝上田的官價也是二十五貫,一百畝上田就是兩千五百貫,況且這還是平原府的上田——有錢也買不到的好東西呀!

   聽了袁瀾的話,商成原本已經動心,可那隨從驚呼一聲,剛剛竄起的火苗頓時又熄滅了。袁瀾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頂了天也就是一樁哈哈一笑的風流罪過,可他的仇家偏偏死活不依,便說明他的仇家不是個大度能容的傢伙。有這樣一個勢力大心眼小的仇家,袁瀾進了草原幾時才能回來就很難說。不過這一條還不是重點,關鍵是這段時間裡他就得像眼前這個隨從一樣,連端和碗吃和飯都要看人的臉色,那樣的話,人活著還有個啥意思?

   既然拿定了主意,商成也就懶得和袁瀾再周旋,放下酒碗凝視著袁瀾,徐徐說道:「袁大東家,我這個人自在慣了,受不了那麼多規矩約束,所以這件事也請袁大東家以後不要再提。」說著兩手捧起碗。「今日別過,他日難說再見,我就預祝袁大東家一路順風。」說罷仰頭把碗裡的殘酒一飲而盡,擱下碗,從懷裡掏出兩串銅錢數也沒數就撂在桌上,不再理會滿臉驚愕的袁瀾,轉身便揚長而去,轉眼間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

   那隨從先是驚訝後是錯愕再是惋惜,又看袁瀾一臉悵然若失的神情,便說道:「東家也不必這事煩惱。這人不過是個下苦力的莊稼漢,自逞有點蠻力,就不把別人放在眼裡,根本不知曉天高地厚……」

   袁瀾蹬隨從一眼,張嘴本想教訓他兩句,話到嘴邊卻化作一道苦笑。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8:57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39 AM 編輯

正文 第一章(28)社火(下)

        商成也沒馬上離開廟會,只是東瞅瞅西看看,順便尋找自己的幾個同伴。這時候娘娘廟前的場地上怕有四五千人,要想找幾個人,就和大海裡撈針一般困難。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人也越來越多,十幾個小戲台上已經看不到人;南邊主戲台上站出來三個畫花臉背旗桿的男角,配合著鑼鼓聲在噴煙吐火,整個戲台煙霧瀰漫火花閃爍,顯見得這是七天連軸大戲的壓軸戲《劈山救母》的序幕。

    商成知道,《劈山救母》是佛家故事目連救母改編過來的戲曲,小時候他隨爺爺在鄉里中心學校的操場上看過一齣戲劇電影《力劈華山》,說的就是這個故事。他對戲曲沒什麼愛好,對這故事也不好奇,再說台上優伶的說辭唱段他都聽不明白,站在人群裡瞧了會子熱鬧,就擠出來,準備趁著傍晚的徐徐涼風一個人慢悠悠地望回走。

    他忽然覺得有人扯了扯他的褂子。

    小偷?這個念頭在他心裡一閃而過——雖然這半年多來還沒撞見過操持這營生的人,可沒遇見不等於沒有,這裡人這麼多,難保會有操這種行當的傢伙出沒;而且他腰裡還掛著沉甸甸一串錢,大約百三十文模樣,很容易被小偷上心。

    他趕忙轉過身,手也按住了自己的腰。還好,錢還沒被偷去。

    扯他衣服的人和他差不多裝扮。一件有些骯髒的淺褐色半截袖麻汗褂,一條肥大的粗布褲子,褲腳一直捲到膝蓋下,赤腳踩一雙圓口老厚底布鞋;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臉上帶著兩分討好的笑容,手裡還抓著串銅錢。

    他不認識這個人,也不記得在哪裡朝過面,只好問道:「啥事?」

    那人笑著朝邊上的一個飯食攤子指了兩下,很快地說了句什麼話,並且把手裡的錢舉高一些。商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瞧過去,逡巡一圈也沒看見什麼熟人,只好掉過頭疑惑地望著他。看來這傢伙是認錯人了。他搖搖頭,說:「你認錯人了。」轉過身準備回去。

    那人又扯住他,看樣子是不想讓他走,並且把那串錢朝商成手裡塞。

    商成被他這番舉動弄得莫名其妙,又不好發火,一邊阻擋一邊朝場地外擠;那人不依不饒地跟著他,攀著他胳膊,徒勞地想把那串錢扔他懷裡。這時候旁邊已經有些人注意他們倆奇怪的舉動,很快就圍出來一個小圈子,並且象看見什麼稀奇事一般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著。大概他們也沒見過這種事情:一個死氣白賴地要把錢送給別人,另外一個拚死拚活也不願意要。

    商成實在是拗不過那傢伙,大庭廣眾之下又不能動手,只好停了腳步苦笑著問:「大哥,我和你素不相識,你平白無故地給我錢,是個啥意思?」那人抹了抹頭上的汗,說:「這……這……這……是……錢……」他越說越急,磕巴半天也沒說明白,倒把臉脹得通紅紫黑。

    「原來是個結巴!」周圍看熱鬧的人都哄笑起來。

    那人被人一起哄,黑著臉再不說話,跺下腳就把錢丟在商成懷裡,扒拉開人群就想朝外走。可他哪裡走得掉?即便商成不攔他,周圍的人群也不會輕易放過他——那高大漢子都說,他們倆不認識,無緣無故送錢給別人的事情可是不常見,這樣做總得有個緣由吧?

    那人走不掉,只好兩手亂舞著不接商成遞過來的銅錢;商成自忖和那人一沒仇二沒怨,也不好使力氣,所以他剛把錢硬塞給那個人,那人就拽著他胳膊死活不放他走,一隻手還抓著銅錢朝他懷裡塞。兩個人正在你推我讓地僵持,人群裡突然走出個女人,過來就用塊抹布般骯髒的東西在那人身上抽一下,嘴裡道:「死鬼,老娘在那邊忙得直打跌,你還在這裡和人角力玩耍?」

    她這話一出口,周圍看熱鬧的人倒有不少笑得直打跌。她男人站直了也不及別人肩膀高,如今是渾賴著吊在別人胳膊上,死活不放人走,還說什麼角力玩耍?真要是玩「爭跤戲」,別人摔他男人還不和玩一樣?

    商成覷這女的倒有些面熟,像是晌午賣牛肉麵攤子的那個女主人家。難道說他當時酒飯錢沒給夠,人家又找上門來討要?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一轉,馬上就被他否認了。要真是少了飯錢,那男人不可能再塞錢給他。可要不是少給錢,他還真想不出這兩口子找上他有什麼事——總不可能是他多給了飯錢,別人還眼巴巴地跑來補還他吧?他心裡轉著念頭,手上自然就少了幾分力氣,那男人立刻把錢塞進他手裡,然後就像獲得一場了不得的勝利一般,高興地咧了嘴直笑。

    商成手裡抓著錢哭笑不得:「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那牛肉麵攤的女主人家說話倒是利索,幾句話已經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客人晌午時在我們那裡吃麵喝酒,連酒帶面帶牛肉錢一共是一百一十六文,您走時給了二百六十四文,該當找補您一百四十八文。本想讓您的同伴給你捎帶回去,可那兩位客人說和您不同路,讓我們直接把錢給您。我男人下午就在場地上轉了好幾圈,結果都沒碰見您,剛才好不容易瞥在您,他就趕來給你錢……」說著施個禮,「我男人他不會說話,肯定讓您誤會了——您多擔待。」

    商成登時嘴裡喏喏得說不出話。周圍的人對著兩口子指指點點,都是一陣唏噓感慨。

    夕陽已經隱沒在西邊天際那一蔓烏黑的雲團中,夜幕緩慢但是毫不遲疑地朝大地籠罩下來,遠處的城垣近處的村莊都在漸漸地變得朦朧模糊起來。空氣裡瀰漫著一股茅草燃燒過後的灶火氣息。路邊一處村莊的曬場上還有人影在晃動;在曬場邊玩耍的娃娃們清亮的童音在傍晚的涼風中幽幽迴盪……

    商成提著那串銅錢,跟著稀稀拉拉回城的人在泥土路道上慢慢走著。

    這串錢就是一百四十八文,不多一文錢,也不少一文錢。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去數這錢,也很難說清楚得到結果之後自己到底是個什麼心情,更不知道知道結果有什麼意義,可不知為什麼他還是去數了,不僅數了一遍,而是數了好幾遍,回回都是一百四十八文,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商成回到住處時,天早就黑了。

    他們住的地方在貨棧的後面,三間泥牆茅草屋圍一溜排開。兩旁邊都是貨棧的庫房。三間茅屋只有一間半住著馱夫,另外一間半是貨棧的小夥計和雜役們睡覺休息的地方。他接著月光踅進第一間。唯一的一扇土窗垣上點著盞油燈,一團昏黃的光影籠罩著豆粒大的火頭;因為有了這點光線,屋子裡其餘的地方變得愈加幽黑深邃,模糊得只能勉強辨認出物事的大體位置。

    商成把兩串錢都撂在自己的舖位上。清脆的金屬撞擊聲讓一個睡覺的傢伙不滿地咕噥了一句,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很快就又發出了均勻的鼾聲。商成扒拉下褂子和褲子,只穿著條大褲衩,在門背後找到木盆,就踢趿著鞋來到院子裡的水井邊。在廟會上擠了一天,他現在通身都是汗水和塵土,沖個涼是當務之急。

    當他洗罷頭臉正拿著自己的汗巾抹胸膛脊背上的汗泥時,山娃子也回來了。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山娃子倒先問他:「你下午跑哪裡去了?鑽哪個野婆娘的被窩裡去了?害我和石頭滿廟會找你。剛才還在說你今晚是不是不回來了……怎,被人從被窩裡打出來了?」

    商成也有些驚訝:「你倒比我先回來?石頭呢?我估摸著你們明天早上才回哩——石頭和你不都想去見識那幾個唱皎曲的女人嗎?怎麼,沒帶夠錢?還是沒被別人看上眼?」說著話,把汗巾擰得半幹不濕,來回使勁搓著兩條胳膊上的油泥。

    山娃子蹲到井台邊,嘴裡叼著根草,說:「早回來了。你還別說,石頭真瞧上一個唱曲的,一把錢撒上去,那婆娘當時就掀了裙腳給他看大腿……」

    「大腿白不?」

    「白。」山娃子老老實實地說道,「不單大腿白,臉蛋也白,細條眼睛朝石頭一撲扇,那小子當時就分不出東南西北了。」

    「然後哩?」

    「然後……然後就碰見南城小郭莊那幾個傢伙,跑去吃了點酒,不知道怎麼就說到耍錢上,這不,就都回來耍錢了。」山娃子從褲腰上解下幾串銅錢,勾在手裡數了幾下,仰頭笑道,「還成咧——半天工夫,贏了他們七百多文,緊巴緊巴能把我婆娘稀罕的灶房壘起來。」

    商成把木盆裡泥湯一般的水潑在腳地裡,肩膀頭搭著汗巾過來再打井水,扔下汲水桶,攥著繩子卻沒朝上提,皺起眉頭問:「你把石頭一個人丟娘娘廟了?他的傷還沒好利索,四五里路一個人走回來,怕是要出毛病……」還有幾句話他沒說。老鴰寨的土匪還有漏網的,這些人對貨棧的人恨之入骨,難保沒人狗急跳牆,趙石頭身上有傷行動不便,正是土匪報復的對象。

    聽商成話音裡帶著責怪的意思,山娃子也沒惱,把錢又拴褲腰上才嬉笑道:「他那脾氣你還不知道?聽說有地方耍錢,怕是老婆生娃娃也得放一邊。他這會正在後街上那間老面鋪裡擲錢哩——」

    「他贏了?」商成問。他看過山娃子他們是怎麼耍錢的。每注多少先商量好,再把個銅錢丟地上,耍的人站直身子,手裡拈枚銅錢舉到鼻子般高,瞄準地上的銅錢鬆手讓手裡的銅錢自由下落,把地上那枚銅錢砸翻身就算贏,沒砸翻身或者沒砸中都算輸。偶爾也在地上畫根線,隔著十來步再劃根線,人就站在這邊線外把銅錢擲向那根線,銅錢不能逾線,然後誰擲的銅錢離準線近就算誰贏。

    「輸!」山娃子咧著嘴笑得呵呵地。「輸了差不多有兩貫了,還紅著眼睛開賭擲錢——誰要敢和他爭,就和誰瞪眼睛揮拳頭。」

    商成在腳地裡把木盆裡的水嘩地齊大腿淋下去,跺跺腳甩掉水珠,把木盆放一邊,踮著腳走回來,也在井沿上蹲下來,笑著說道:「那活該他輸。他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只當接濟別人了。」學了山娃子在井沿邊掘了個草根含在嘴裡吸。一彎新月掛在墨綠色的天空中,滿天的星斗熒熒閃爍;徐徐的夜風拂過,一股涼意登時浸進心脾,只覺得全身三萬六千毛孔都是涼悠悠地,愜意地歎息一聲,問道,「你修房子的錢夠了不?不夠的話,我先借你一些。」

    「差不多了。」山娃子吐了已經嚼得沒滋味的草根,又拔根草拿在手裡慢慢地撕扯草葉。「我算過,起三間房頂天就花七貫五,壘個灶房也就六百錢,我現在手裡有十貫出頭,足夠花用。剩的錢還上債務還有富餘,今年秋冬都不用出去攬工了。」他巴咂著嘴越說越興奮,「趁這時候把我那幾畝地都好生作養一回,不吝錢,多買點肥來撒上,把地養肥,說不定也能有個好收成……」

    商成知道山娃子有十幾畝坡地,就是地勢高,取水困難,天稍微旱一些便看不見收成,只能勉強支應一家人的吃喝用度,所以他不得不經常進山打獵或者出外攬工來補貼家用。他一出門,地裡的活只能丟給婆娘;女人家畢竟力氣小,那點地更是經營不過來,娃娃又小,指不上用場,一來二去的,本來還算不錯的家就被拖累得春支秋糧,漸漸棲慌下來……他熟悉的家庭大多是這樣,柳老柱家是他死去婆娘的病拖累垮的,山娃子是接連兩年春旱害的,還有李家莊那個和十七嬸沾親帶故的家庭,則是兩種原因都有——聽說那家人的父輩還是個秀才,算是莊裡的頭面人物,結果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就讓一個剛剛興旺起來的家庭露出了敗象……

    兩個人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都沒開口說話。沉默了半天,山娃子問道:「你呢?回去有什麼打算?」

    「想買房子。」商成說道。他就把霍家集上那個官府發賣房子的事情說了。

    山娃子的手指頭在井沿上畫著道道,半晌才說道:「那房子能買,是好事情哩。」

    當然是好事情。何況霍士其還能在官上做點手腳,十貫錢的事情八貫錢就能辦好。

    「然後呢?」

    商成有些愕然地望著同伴。然後?什麼然後?

    「買了房子之後你準備幹什麼?」

    「繼續找活幹啊。我聽說衙門在招人,專管運糧的事,我想去做。」商成說道。山娃子問得真是希奇。除了賣力氣,他還能幹什麼?總不能現在就去給別人做佃戶吧?說實話,先前他確實有這個打算,不過最近已經打消了這個念頭。聽霍士其說,朝廷過幾年可能要和突竭茨人打大仗,這兩年開始在燕山大量囤積糧草器械,從內地到邊關的馱隊連肩接踵——這其中有多少活路要找人來做啊?他已經打定主意,回去就在縣衙掛個號,專做這個事,只要捨得力氣,一年掙十幾貫不在話下,兩年下來就能買匹好馬,之後掙錢就更容易——柳老柱是連人帶馬都在給官府做事,領的就是雙份工錢,馬的草料還是另算……

    山娃子大約是頭一回聽說這事,驚奇地問道:「這事真的還是假的?官府不是說起兵事是謠傳麼?」聽了商成的解釋,他手指頭又在地上摳摳畫畫了半天,才瞇縫起眼睛道,「那我回去也不作養那些地了,修了房子就來找你,咱們一起去官府尋事做。我算過,這樣做兩年,拋去各種花消,我能買三畝河灘地咧。」說著咧嘴笑起來。

    「行,回去我先探探路子,消息確實我就去找你。」商成說。說完想想,又補充道,「要是我脫不開身,也一定托人捎信給你。」

    「噢。」

    說了半天話,商成身上也有些涼。看山娃子不像還有話要對自己說,就從腳地上拿過自己掉幫的老布鞋,磕磕土套腳上,進了屋躺在草蓆上。粗糙的草蓆毛刺立刻扎得他渾身難受,尤其是扛石頭留下來的老疤,幾乎是立刻變得像被火燒炙一樣,燎心燎肺地疼。他禁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山娃子也跟著進來,藉著那點亮光摸到自己的舖位,蹬了鞋也要躺下時,一個人風一般地掠進來,搶了那盞油燈就跑到一個舖位邊,扯開褡褳嘩嘩啦啦地拿錢。

    這番聲響立刻招來幾個睡下的傢伙的唾罵。

    「造你娘!再罵拾掇你們幾個!」那個犯了眾怒的傢伙聲音比誰都高,一邊朝懷裡揣銅錢,嘴裡一邊不乾不淨地亂罵。看來這是個平素就蠻橫的傢伙,那幾個被驚了好夢的人立刻沒了聲息。

    「造你娘!」山娃子立刻罵回去,「你輸多少了?急得就像婆娘跟人跑了似的!」

    「不多,才輸四貫!」趙石頭不敢和山娃子渾說,揣幾把錢又把褡褳繫好丟在腳頭,跑過來把油燈放回原來位置,這才看見商成。「商大哥也回來?走,也去玩幾把!貨棧幾個夥計都去睡了,人少玩著也沒興致,你去湊個人數,也熱鬧熱鬧?」

    商成翻個身,沒理他。

    見商成不理會自己,趙石頭倒不急著去翻本了,就坑沿上一坐,說:「商大哥,你怎麼也和山娃子哥一樣呢?他是有婆娘娃娃要養的人,不敢胡花錢還有點說頭;你光棍一個,怎麼也學他?你看你,一不耍錢二不喝酒三不找女人,這樣活著還有啥意思?」

    商成閉著眼睛,也不著惱,只說道:「你再敢胡說,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扇牆根去?」

    「我說的全是真話。咱們這些光棍漢,要那麼多錢幹啥?還不就為了吃吃喝喝日哄肚皮,找倆女人美氣美氣?錢花光了再去掙嘛——咱有的是力氣!」說著噗嗤一樂,笑著說道,「剛才庫房那個老管事才說了,就這後街上有個娼戶,家裡養著好幾個細皮嫩肉的小妮子,睡一晚上才五百文——你一起去不?保證讓你先挑……」

    商成聽他越說越不堪,忽地坐起來,揚了胳膊就是一巴掌扇過去。趙石頭早就一拐一瘸地躥出門去,到了院子裡還在喊:「你要願意來,讓山娃子帶路——兄弟拍胸脯保證,一准讓你先挑!」聽話音已經去得遠了。

    商成啐了一口,嘴裡罵一句,又倒在草蓆上——他嘴裡呻吟一身楞蹭又坐起來:「造他娘!」他不小心躺得猛了,草蓆的毛刺扎進了背上的傷疤,脊背上立刻一片火辣辣地,疼得鑽心。

    被趙石頭這麼一番鬧騰,屋子裡幾個人都醒了,又聽商成呼痛怒罵,都以為他惱恨趙石頭,就有人在昏暗中做和事老:「商家兄弟別往心裡去,趙石頭就那樣的人,心直口快,心裡藏不住話,其實他還是挺服氣你的。」說著歎口氣,又說道,「石頭的爹媽死得早,全靠戶族裡照應才活下來,沒爹媽管教,說話做事難免不迎人……」

    那人絮絮叨叨地替趙石頭說好話,商成還沒開口,山娃子倒替他分辨:「趙四叔,商家大哥又不是真要打他。真要揍他,憑石頭那點本事,就算身上沒傷,也是白給。」旁邊幾個人也都說山娃子的話在理。那個趙四叔也知道眾人說的不是假話,也不怎麼爭辯,只是翻來覆去地念叨石頭死去的爹娘的好。

正文 第一章(29)將軍接見?

        轉眼間商成他們就在渠州呆有十天。看情形,短期內貨棧還沒有立刻讓他們返回屹縣的意思。對於在枯坐在這裡等著回去,大部分馱夫都是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不回就不回,他們又不著急,反正他們的工錢是按天計算,晚走一天還多歇息一天,既不勞累又有錢拿,這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差事呀。但是對商成和山娃子來說,就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覺。山娃子擔憂的是他家裡的窘況。從屹縣出發的時候他家裡就快揭不開鍋了,這又過了快一個月,家裡已經不知道變成一副什麼爛包模樣。商成則是擔心他決心要買的那幾間房子會不會有什麼波折。雖然他臨走時還沒聽說有誰願意買,可世上的事情誰能說得準呢?

    這十天裡又有一支商隊從屹縣趕過來,馱夫們的住宿立刻成了大問題,這麼大熱的天,六七十號人擠在三間茅草屋裡,別說睡覺,就是起個夜上個茅房,也能吵醒一屋子人;趕上誰情緒不高的話,興許還會當場打起來。第二天晚上就出了這麼個事情,一個傢伙在院地裡撒尿,進屋時不小心踩著一個睡在院壩裡的人的腿——沒辦法,屋子裡既悶熱又擁擠,貪圖清淨的人只好睡在院子裡——被踩的人罵了兩句娘,踩人的傢伙回了兩句嘴,然後撕打到一處。這場爭鬥立刻發展成群毆。商成這時候才總算見識到戶族的凝聚力,晚飯時還有說有笑的趙四叔毫不猶豫地舞著一根頂門棍攆得山娃子上躥下跳,趙石頭也被兩個同鋪的夥伴合力揍得鼻青臉腫,總算那倆傢伙知道他身上帶著紅傷,下手留有餘地。等接到報信的貨棧掌櫃帶人過來勸架時,滿院子已經躺了一地的人。商成也在這場混戰中掛了點彩——起先他看不明白情勢,就沒動手,後來看見個姓李的後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把砍柴刀,趕忙去攔住,結果就被李姓人和與李姓親近的人看作對頭,四五個人圍著他,用棍棒一通狠揍。

    好在這種情形很快就得到改善,官府從貨棧徵調了一大批布匹草藥和牛皮,騰出一大間庫房,於是貨棧掌櫃立刻把這間庫房改作馱夫們住宿的地方,然後依戶族把馱夫們分開,總算把馱夫們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了一些。

    分配住宿時商成遇見了麻煩。論感情,他和山娃子走得近一起,但是山娃子又和李姓人沾親帶故,而且因為那一晚商成打倒好幾個姓李的,所以絕大多數李姓人都敵視商成。可他又不能和趙石頭他們住一起。因為姓趙的認為,既然商成沒在那一晚站出來幫他們,那麼他肯定不算是趙姓人的朋友。商成只好和幾個和兩邊都不招惹的馱夫住一起。這樣也有好處,住的地方寬敞多了,至少他現在可以張手展胳膊地睡覺了。

    他好不容易才睡了一個安穩覺,第二天一大早就聽到個壞消息。

    貨棧大夥計通知大家,朝廷一位將軍奉旨巡視燕山衛,路過渠州時聽說劉記貨棧剿滅土匪的事情,「大喜之下」想來「犒勞褒獎」各位剿匪有功的百姓,所以大家還得在渠州再等兩天,要等到將軍接見之後才能離開。當然這份榮耀和後一撥人無干,他們當天就得轉回屹縣,並且把一批官府委託運送的糧草送回去。

    大部分參加了「剿匪」的馱夫聽說這事都無動於衷。這幾天他們已經見過不少官員,連知縣大人衙門的流水宴席都吃過,再見什麼將軍也沒太多的興奮和新鮮感。而且這種情況下他們一般都是站在院子裡,在毒日頭底下熬油,而大官們通常都在涼爽的廳堂裡喫茶聊天,再傳喚幾個貨棧的管事和客商進去詢問幾句,最後才站在堂屋前的台階上對他們說幾句屁用不頂的官話,一點意思都沒有。

    也有人問大夥計:「這麼說我們大後天就能回屹縣?」

    對於他們什麼時候能動身上路,大夥計也不知道。他傳完話就急匆匆地離開了。愁眉苦臉的山娃子不停地唉聲歎氣,拖著腿轉到房簷下,貼著牆根慢慢坐下來。他的右腿在那晚的群毆中被人敲了一棒子,到現在走路都不大利索。

    商成過來陪他坐下,瞇縫著右眼說:「別操心家裡了——你哥嫂能幫你顧看著。」他的右眼皮現在還腫得發亮,也是那一晚混戰的結果。

    「不操心才好咧。」山娃子歎口氣,半晌才說,「我哥家的日子還不如我,能顧看個什麼勁?」他瞅著地上一隊螞蟻出神。那隊螞蟻在地上排出一溜黑線,拖曳著一個肉蟲子。盯著看半天,他才又長吁一口氣,「我嫂子是個病秧子,一年到頭地咳,我哥要營務莊稼,又要管三個娃娃吃喝,還要照顧他,唉,要不是我三天兩頭周濟……」大約他覺得在人前說這些不好,話說一半就收住了口。

    他雙臂抱著膝蓋,深深地埋下頭。商成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晌才陪著他歎息一聲,說:「你現在操心也沒用啊……」

    兩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又過去了兩天,那位將軍還是沒個蹤影。貨棧裡空出來的那間倉庫再次堆滿了貨物,都是一包包的糧食。還有一些用麻布裹起來的長長方方的物件。把這些搬進庫房時商成還好奇地摸索了一番。這些物件每個都有一尺半厚兩尺多長,重倒不是太重,摸著還有層次感,透過麻布能聞到一股熟牛皮和清漆混合的味道。據貨棧裡有經驗的夥計說,這是邊軍的皮甲。果然中午時分就有幾個當兵的住進了那間庫房,傍晚時又來了幾個兵,不由分說就把馱夫夥計全喊出去搬東西——還是皮甲。

    直到第五天一早,才有人跑來告訴大家,今天將軍要見大家,時間大概是中午;所有人都不許離開。接著就有衙門裡的文書拿著花名冊點名,還有軍官帶著兵過來檢視,雖然沒搜身,可每個人都被盤問好幾回。不僅是馱夫,連那隊押運軍械糧食的邊軍也被挨個盤問一回。然後前後院門都上了雙崗,任何都不許進出,哪怕是張紙片也不許捎帶傳遞。

    馱夫們哪裡見這種陣仗,個個都有些戰戰兢兢,忐忑不安地規規矩矩躲在茅屋裡。那隊邊兵有經驗,倒不大怕,在院子裡大聲說笑,崗哨也不怎麼制止。漸漸地馱夫們也看出來,崗哨只是嚴禁人出入,別的倒是不管,也有膽量出來說話了,還有人好奇地問那隊邊兵,這個召見大家的將軍,到底是個什麼將軍。

    邊兵的帶隊小軍官大約三十來歲年紀,身材不高,看著卻很結實,國字臉上兩隻眼睛總是瞇縫著,隨時都像是在觀察別人和思考著什麼,看面相有些不好接近,人卻很好說話,見馱夫好奇,就笑著讓他們放心,說大人們也只是過來看看,不可能為難他們。至於這是哪位將軍,倒很難說,因為如今渠州城裡連柱國將軍都有一位,其餘四品五品的軍官有好幾個,有些掛將軍銜,有些沒掛將軍銜,可這些人都能稱為將軍……當然他不可能把這事也和一群馱夫譬說,只是含混地講自己也不是太清楚,只能從這警衛上看,來的將軍肯定官階不低……

    「能比得上知府大人不?」那個一拳把商成眼皮打腫的李姓後生問。

    這話問得那個姓孫的小軍官直發笑。渠州知府是正六品上,那群將軍裡隨便出來一個也是正五品下……

    正六品上還是正五品下的官大,馱夫們搞不清楚,不過亂七八糟一通連說帶比劃之後,他們知道面前軍官雖然只是個什長,可還有個官銜是從九品下忠勇郎,是正正經經的軍官。

    中午的伙食比平常日子好得多,湯桶面上是一指厚的油,肉菜湯裡能看見白生生的肥肉片子,麥餅雖然還是平常顏色和滋味,可想吃多少就多少,再不像平時那樣每人限量三個,還有青菜豆腐炒肉臊子和燒牛肉,都用大號的木盆滿騰騰地裝上來。只可惜沒有酒,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吃過飯大伙都躲進屋裡歇涼,迷迷瞪瞪正是似睡非睡的時候,突然聽院子裡一聲喊:「都起來都起來!」隨著話音,四五個衙役官兵舞著篾條就衝進來,看誰手腳慢就是一下。眨眼間參加過「剿匪」的馱夫夥計都被攆到院子裡,連兩個還沒徹底好利索的傷號也沒優待。又有軍官過來指點傷號在前功勞大的在前,讓眾人站成齊整整兩排隊列。軍官跑到前面看看不滿意,再讓站成三排;看看還不滿意,又搞成兩排。如此來回折騰幾遍,最後確定還是站成兩排。

    馱夫們站隊列,邊兵就嘻嘻哈哈地抄著手站在房簷下蔭涼地裡看熱鬧。不過這時候他們也不像上午吃飯前那樣敞開汗衫挽著褲腳,而是渾身上下扎束得整整齊齊,只是沒披甲。

    不消半刻鐘,就看見院門口兩個警衛突然挺腰收腹,一手扶刀柄一手撫胸口,眾人就知道將軍來了。也就是那麼一眨眼工夫,剛剛還在房簷下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十個邊兵就站得標槍般直列成一隊,神情肅穆目不斜視。這一手把手把手管教馱夫的軍官嚇了一跳,更別說早就站得身歪腿軟的馱夫們了,個個都是目瞪口呆。

    在一大群地方官員簇擁陪同下,兩個青年人在門口站了站看了看。沒有商成想像中的講話,也沒有馱夫們想像中的賞錢,反正這群人裡沒一個過來說點什麼,然後就消失了。隨即門口的崗哨也撤了,留下兩排馱夫夥計面面相覷。

    就這樣……完了?所有人心裡都浮起這麼一個疑問。

    眾人亂糟糟地議論著這莫名其妙的召見,又亂糟糟地商議著今天下午和晚上怎麼打發時間,一窩蜂地擁進屋子裡。只有商成還有些迷惘地盯著那群官員離去的方向。剛才來的那倆青年人有一個竟然是女的,這實在是太奇怪了!雖然那女的像個男人一樣梳著髻,還戴著冠,服飾打扮和旁邊的男人幾乎一模一樣,但是那清秀的臉龐和豐滿的胸脯還是暴露她的性別。女扮男裝?旁邊陪同的官員還裝著不知道?演戲還是胡鬧?

    他帶著滿肚皮疑問準備回屋時,正巧看見那姓孫的軍官正坐在簷下拿把蒲扇扇風解暑。他過去先拱手施了個禮。軍官是個隨和人,也聽說過一些他的故事,見他的禮節不合適也不在乎,擺擺手,指著身邊的條凳示意他坐下說話。

    商成坐下來,吶吶半天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女將軍?這在戲文裡都不多見的事情,怎麼這些人都當睜眼瞎,假裝看不出來?不過要是女人參軍打仗本來就是尋常事情,他冒失地胡亂打聽,眼前的軍官起了疑心,會不會弄巧成拙把自己給牽扯進去?想來想去,他覺得這事自己做得太欠缺考慮——他再好奇,也完全可以等回到屹縣再慢慢打聽,即使霍士其也不清楚,至少霍士其還能問別人……

    孫軍官看出來他有些不知所措,便先說道:「聽說你以前當過和尚,後來才還俗的?」

    商成腦子裡在走神,支吾幾聲才應付道:「啊……是啊,我是當過幾年和尚……」

    「怎麼又想起來還俗了?」

    這問題就很難回答了。一瞬間商成腦海就轉過無數種答案,可每一種都有邏輯上的死角,很容易被人挑出毛病。他只好默不作聲。

    果然那軍官樂呵呵地替他想到答案:「是想討個媳婦吧?」看商成點頭默認,他登時為自己猜對了而有些高興,笑著說道,「小和尚戒律不夠精嚴啊。不過你這副身板,出家也確是糟蹋了。唔,你是瞧上哪家姑娘了,竟然連袈裟衲衣都捨得拋棄?還俗前當了幾年和尚?」

    看商成還是不說話,那軍官也沒追問,只搖著蒲扇仰著臉看天,似乎在回憶什麼事情。過了許久才又說道:「還俗也好。——廟裡也不是什麼清淨地方……」他說到這裡神情不禁變得有些蕭瑟,手裡的蒲扇有不搖了,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定定地望著被日頭曬得白晃晃一片的場地出身,良久才收回目光在商成臉上打了個旋,一雙不大的眸子裡精光一閃而過,因問道,「小和尚跑來找我這個小軍官,不會是無聊過來和我閒磕吧?是想當兵吃糧麼?」他唆著嘴唇思忖一下,笑道,「如今燕山衛滿境都在招兵;你也不必朝燕山府跑,屹縣就有個招兵站。我和屹縣的管校尉認識,算是有點香火情面的熟人,回去時我和他說一聲,等你從北鄭回去,就能穿上兵褂子。實心實力在衛軍裡打熬兩三年,說不定再見面時我都得喊你一聲大人……」

    「大人開玩笑了。」

    軍官搖了搖頭,說:「我不是說笑。你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還當過和尚,肯定能識幾個字,這樣人在軍中本來就少,這是其一;其二,瞧你身板,多半有些能耐,進了軍中稍微磨練就能點書循列——我說要熬兩三年,其實也是朝上說,或許連這點時間也要不了。看情形,衛軍說話就要有大動作……」說著頓了頓,大約是想著接下來的話能不能說,眉頭略皺了皺,就笑了。「雖然說上峰都說不會和北邊起刀兵,可這糧草軍資器械堆成山地朝北走,但凡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來這一仗是遲早的事情。你想參軍,這就是好時候,兩三仗打下來混個郎官找個出身肯定沒問題……」

    商成聽出他把自己的來意想左了,但這正是他所期望的,因此也沒打斷軍官的話。見軍官的話告一段落,就胡亂問一通衛軍裡的事情,再找個由頭就告辭了。

    第二天一早東方天際剛剛露出些許魚肚白,一長溜馱馬就出渠州東城門,順驛道迤儷而去,將將快要從渠州城門樓上放哨兵丁的視線裡消失時,又拐個彎踅向北方……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8:59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15 AM 編輯

正文 第一章(30)女將軍?

        由於盤踞在燕山渠州交界處的兩股大土匪闖過天和活人張被接連連根拔起,因此上燕山境內並左近州縣的幾股土匪都嚇得戰戰慄栗,一個個夾緊尾巴躲了起來,所以回屹縣的路途似乎也變得通暢起來,來時走了半個月的路,回去時只用了八天。雖然道路依舊崎嶇艱難,老天爺也總是陰沉個臉,一副想咳嗽不下雨的模樣,可直到已經遙遙望見屹縣那低矮的黃土城垣,這場眾人意料中的暴雨終究也沒來。

    僅僅一個多月時間,縣城南門外就已經變了一番光景。離縣城還有四五里地,就有鄉下人在路邊挑擔推車地賣吃喝,麥餅湯飯酸梅水一應俱有。越朝前走吃喝攤子越多,吆喝叫賣聲更是此起彼伏。驛道上到處是馱馬的糞便,空氣裡瀰漫著一古難聞的腥臊味。這氣味和小攤販們燒柴禾的灶火氣息以及吃食的清香徹底混雜在一起。敞著粗布褂子短裳蹬著麻鞋的馱夫隨處可見,有的枕著胳膊八叉著腿在路邊樹蔭裡鼾聲如雷,有的挽著滿是塵土的褲腳蹲在道邊,捧著大海碗吃喝得唏哩嘩啦。再朝前走,道路兩邊能看見用蔑席木樁搭起的簡陋屋舍,門前都扯著「飯」「酒」「客」的幌子一一這是飯館酒肆和旅店。還有幾座泥草房正在修,幾個人站在一個只有木架子的屋頂上,繃著臉,憋著勁,隨著大工匠的號子,把一根房樑柱子朝上拽。越過車來馬去猶如集市一般熱鬧的人群,遠遠就能瞧見沿著驛道兩邊,麥收後光禿禿的空曠田野上如今已經矗立起好幾座兵營一般的臨寨,兩人高的間樁夯土牆把寨子圍得嚴嚴實實;寨牆上還有人影在晃動。各寨寨門處都掛著旗幟,旗幟下兵士指揮著一隊隊的馱馬有秩序地進進出出。

    堪堪能瞧清楚那些旗幟上的字跡時,兩個替馱隊打前站的邊兵就迎上來,一聲忽哨,旁邊一家飯館的夥計立刻把早就預備好的吃食端出來,大桶的湯大盆的菜,兩個大篩面籮裡摞得小山一樣的黑死麵饃,還有一簸箕白麵餅,頃刻之間擺在飯館外那四張大方桌上就鋪得滿滿騰騰。兩個夥計抱著兩摞粗陶海碗根本找不到地方放,只得抱在懷裡挨個發到馱夫手上。帶隊的軍官孫仲山手一揮:「大伙辛苦了一路,今天都敞開了肚皮吃,白麵餅子一人一個,湯水餅饃管夠!……吃飽喝好咱們好趕路。」不等孫仲山說完,馱夫們已經歡呼雀躍地把幾張方桌圍了個水洩不通。白麵餅子可是金貴東西,即使是地主財東,不是逢年過節也難得吃上一回,何況他們下苦力的窮漢子?二十多號人你推我攘嘴裡還連喊帶罵,眨眼間那個盛白麵餅子的簸箕就見了底。

    孫仲山也不理會這片亂,朝兩個管事略一點頭,就帶著兩個管事還有自己的兵朝蔑棚下那兩桌已經擺好酒菜的席面走過去,邊走邊問打前站的兩個士兵:「事情辦好沒有?」兩個邊軍都是喜笑顏開地連連點頭。

    商成也擁在人叢裡,先搶了塊巴掌大的白麵餅子叼嘴裡,再舀了半碗清溜溜的菜湯,又伸手在盆裡連湯帶水撈了幾把菜葉子丟碗裡,夾手抓過四五個死麵饃,這才滿意地高舉著兩條胳膊擠出人群,在席棚邊找了塊蔭涼地蹲下來。

    他把兩個死麵饃扔碗裡,這才騰出手來抓住一直叼嘴裡的白麵餅,剛才只顧著搶吃食,他都沒顧上「欣賞」這稀罕物什,這時望著手裡的熱乎的白麵餅,聞著撲鼻的香氣,喉頭禁不住上下滾動好幾下,咕嘟嚥下口唾沫;肚子也不爭氣地咕咕叫了兩聲。他有多久沒吃上這東西了?三個月?四個月?還是七個月?管他哩!他沒仔細計較這些,麵餅子遞嘴裡就嘶咬下一大塊,嚼幾下,頓時滿嘴都是熱烘烘軟乎乎的白面渣。他幸福得連滋味都沒辨出來就嚥下去。再仔細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微瞇著眼睛享受著白面的柔軟和清香,就看見山娃子端著碗抓著饃堵喪個臉走過來,嘴裡還罵罵咧咧。

    商成嚥下嘴裡的吃食,才明知故問:「怎?沒搶到麵餅子?」他已經看見山娃子手裡只有三個黑麥饃。不用問,有人趁著人多場面混亂,把山娃子那份給順手牽羊了。

    「遭他娘!」山娃子恨恨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很羨慕地盯了商成手裡的半拉白麵餅子一眼。

    商成假作沒看見他的眼神,三口兩口把餅子吃完,爬碗邊吸溜口湯,嚼著菜葉子啃著黑饃,邊吃邊打量遠處的幾處臨寨門口掛的旗幟。近一處的旗幟上有字,「燕山轉運使」,過去是「燕山提督府簽事司」,再過去的旗幟卷巴在一起,幾個字分辨不出來;更遠地方旗上的字就看不清楚了……從燕山運轉司臨寨的寨門望進去,一個個嶄新的四角牛皮帳房排列得宛如刀削般整齊,齊整整地拱衛著中間那十幾座巨大的倉房。寨門裡的空地上停著好大一群正在卸貨的馱馬,光著脊背的民夫肩上扛著沉甸甸的麻包,排得就像搬東西的螞蟻一般,沿著軍帳分隔出來的馬道井然有序源源不斷地把貨物送進一個開著門的大倉房。

    看樣子,真的是要打仗了……

    他吧咂下嘴,不知所謂地歎口氣,收攏心思專心一致地對付手裡的吃食。屹縣不是馱隊的終點,他們只是在這裡打個尖,歇過晌就要出發,從縣城到趙家集,然後從那裡進山,沿白馬川去北鄭。

    已經啃了兩個麥饃的山娃子冷不丁問道:「你在石頭那裡借錢了?」

    「唔。」商成支應了一聲,埋下頭喝湯。離開渠州的前一晚,耍錢連輸好幾天的趙石頭突然大發神威,不但一舉扳回了先前輸掉的本錢,還贏了一千多文,於是一直在為湊不齊買房子的錢而憂心忡忡的商成,就從他那裡先借了三貫。

    「錢夠使不?」

    「還差一些,差不太多了。」商成含混地說道。除了趙石頭,他還從馱隊裡相熟的人借了一些,加上他自己的二十緡,還有放在柳老柱那裡的三貫多,離那房子三十五貫的官價已經相差不多了——只差三千出頭。而這些錢他完全可以先從柳老柱和霍士其那裡藉著。他現在唯一擔心的事情,就是在他離開屹縣的這一個多月裡,房子的事情會不會出現了什麼變故,比如說房子已經被人買下了,或者官衙裡又出了什麼變故……

    「怎不和我說?」

    商成扭臉瞥了山娃子一眼,直著脖子把嘴裡的東西吞嚥下去,才問道:「和你說啥?」

    山娃子沒理商成的問題,直截說道:「還差多少?」

    「……三千出頭四千不到。」

    「這些錢我借給你。」山娃子大方地說。

    商成驚訝地問:「你的錢,……不是要拿去修房子麼?」

    「你的事情急,錢你先用著……」

    商成打斷他的話說:「你可想好,這錢借給我,我一時半會可是還不上。」

    山娃子唆著牙花子,半晌沒說話。剛才他光顧著惱恨商成不找他借錢而跑去找趙石頭,聽商成說才反應過來,其實商成這樣做也是有原因的一一自己和趙石頭不一樣。自己家裡有婆娘和兩個女娃,三個人三張口都等著自己拿錢回去;家裡還有一些老帳沒清還;這些年自己一家全靠大哥照應,雖然是親兄弟,但到底是分過家的,既然自己手裡寬裕了,就沒有忘記前帳的道理……可趙石頭不一樣,這傢伙上沒老人下沒兒女,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是個純粹的浪蕩鬼,手裡有兩個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不是輸在賭上就是丟在女人肚皮上,把錢花光了,他就拍拍屁股再去掙……

    商成看他沒言語,也沒再說話,只埋著頭啃饃喝湯。

    山娃子突然咧嘴笑起來,說:「還是先把你欠缺的那點錢補上,買下房子才是大事。我那房子修不修都不要緊——反正不修也塌不了,使幾個錢把漏雨進風的地方補補將就住,婆娘敢鬧我捶不死她。」

    山娃子如此直爽,商成也不能再推托,他點點頭,感激地說:「那好……」話沒說完,就聽得「嗚」地一聲畫角長鳴。兩個人都有些吃驚,禁不住站起身子看,只見不遠處一處臨寨寨門大開,數匹健馬湧出,馬上的官兵手裡都拿著一面鑼,光光光地敲著長音。聽著這「淨道鑼」,驛道上一陣忙亂,馱夫拽著韁繩引馱馬靠邊,小攤販忙不迭地拾掇進了驛道的桌凳,在道路兩旁邊飯館旅店裡吃飯歇息的人卻全都湧出來,挨挨擠擠地站在路邊好奇地張望打聽。隨著鑼聲臨寨裡又出來兩隊士兵,循著驛道兩邊用槍桿子朝人比劃,「站進去些!」、「再敢跨一步就抓你見官!」的呵斥聲時時響起。兩隊兵士走得不快,隔一二十步便留下一人,挎著佩刀立在道邊;看熱鬧的人盡自擁擠,卻也沒人敢踏進這些士兵標誌出來的虛線範圍。

    寨門口的閒雜人都被遠遠地攆開了,一大群穿著各種顏色官服的人依著秩序雁行湧出。平常時節這樣多的官員突然出現在平頭老百姓面前,肯定要引起一陣轟動騷亂,可現在沒人去注意他們,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追逐著那幾匹遠去的健馬。

    商成和山娃子追著那幾匹漸去漸遠的健馬看,旁邊卻有人讚歎:「今天算是開眼界了——八馬淨道啊!嘖嘖,好大的陣仗!提督老大人出來也沒這樣威風吧!」

    這不陰不陽的腔調不單讓幾步外的兩個小兵冷著面孔轉過身來,周圍的人也不禁好奇地扭臉去看誰敢這樣大膽說話。

    「閉上你的臭嘴!」那個嘴上沒鎖的邊兵立刻被自己的長官一腳踹到人群後面,孫仲山陪著笑臉對兩個小兵說,「那傢伙剛才灌了兩碗黃湯,醉得厲害一一兩位兄弟不和他一般見識!」看兩個小兵沒有再追究的意思,他轉過臉又對那趴在地上的邊兵低聲吼道,「回了寨子自己滾去領二十鞭子!遭他娘,不說話你要死呀!」

    說話間那八匹開道馬又跑回來,人群裡一個有見識的人立刻喊道:「快看快看!來了來了!」

    不用他說人們也知道來了。道路遠端已經裹起了一道如霾似霧的黃煙,依稀能聽見零星的馬蹄聲。隨著馬隊愈來愈近,馬蹄踏地時發出的聲響響成一片,連大地都略略有些顫抖。道路兩邊看熱鬧的人大都沒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人人都是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瞧稀罕,警戒的士兵卻在望見兩桿赤色令旗的一瞬間,全都身子一挺個個目不斜視,齊齊把右拳抵在左胸口。

    人們很快就發現向馬隊行禮致敬的不僅是那些負責警衛的士兵,那些混在人群裡看熱鬧的軍官士兵也在行軍禮,人群裡的感慨讚歎聲立刻收斂不少,旋即便再無聲息。這塊剛才還鬧熱得勝過集鎮趕場天的地方,眨眼間就只剩下單調的馬蹄聲。人人都大張著嘴盯著那兩面赤色令旗,盯著馬背上盔明甲亮的官兵,盯著……

    馬隊已經被官員們迎進臨寨,看熱鬧的百姓還在嘖嘖稱歎將軍的威儀,有點識見的人就開始紛紛猜測這隊騎兵到底是誰的護衛——八馬開道的儀仗啊,難道是提督大人來了?可不對啊,滿天下六制衛的提督,令旗全是青色的,沒聽說誰用赤色呀。那可是赤色呀,咱大趙朝以火德王,赤色可是……啊,呵呵,眼花,眼花,沒看清楚,啥都沒看清楚……

    「那個將軍,好像就是渠州咱們見過的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擠到商成身邊的趙石頭小聲說道。商成也想問這個事情。他在剛剛過去的那撥人裡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彷彿就是在渠州時那個說要接見他們又突然離開的女將軍。

    「就是她!」能射得一手好弓箭的山娃子眼神極好,他既然說得如此篤實,那就肯定不會有錯。

    得到肯定答案的趙石頭突然變得結巴起來,舌頭都打著卷,半天都沒說出一句囫圇話:「是……是……他是……女……?」

    「是個女將軍!」山娃子白了趙石頭一眼說道,「不單她,還有她前後那幾個將軍,都是女的。」

    這一下不單趙石頭和商成張口結舌,連周圍的人都目瞪口呆。

    女將軍?「柱國將軍」、「京畿行營副總管」一一那兩面赤色旗幟上就繡著這兩行字一一竟然是個女的?商成不知道京畿行營副總管是個什麼樣的官職,可他知道柱國將軍是個什麼職銜——至少是正三品呀,比屹縣的縣太爺高出了不知多少級的大官……竟然是個女的?而且看著年紀還那麼輕?這……這也太叫人不可思議了吧。

正文 第一章(31)房子的事情(上)

        驛道上的警戒已經撤了,擁擠在路邊看熱鬧的人群也散了,這條因為幾個臨寨而新近形成的集市也恢復了平日的熱鬧。剛剛被小兵攆走的攤販們趕緊跑回來護著還沒熄滅的灶火,大聲吆喝著招攬買賣;飢腸轆轆的馱夫就蹲在這些吃喝攤子邊,端著大海碗,個個吃得津津有味。沒人看管的騾馬在光禿禿的田地裡啃著土縫裡鑽出來的青草。飯館旅店的席棚下傳來猜拳邀酒的嬉鬧聲,偶爾還有一聲夥計拖長聲調上酒上菜的招呼。

    不知什麼時候,路邊一棵老槐樹下聚起了一圈人。這群人時而屏息靜氣,時而又爆發出一片歡呼或者幾聲罵娘,不斷有人滿臉青灰垂頭喪氣地擠出來,也不斷有人神情憧憬地擠進去。

    在一片夾雜著羨慕的咒罵聲中,趙石頭高舉著的自己的短褂,精赤著上身從人群裡擠出來,幾乎是一溜小跑地躥到躲在一輛馬車背後納涼的商成和山娃子旁邊。

    「又贏了?」山娃子吐了嘴裡的草根渣子問到。

    趙石頭還沒說話,抱著膝頭仰在車幫上的商成就替他回答了:「肯定是贏了,你沒看見他眼睛都瞇成一條縫了?」他挪動了一下腿腳,給趙石頭騰出塊蔭涼地,問,「這回又贏了多少?」

    「多!」趙石頭腿一偏就坐下來,興奮地說道,「一連贏了四把,桌上的錢差不多都讓我撲來了,少說也有一千大幾百。」說著把手裡的褂子朝地上一墩,褂子裡裹著的銅錢立刻嘩啷啷一陣響,順手拈過兩枚貼地滾的銅錢,盤了腿圍則錢褂子,一五一十地數起來。山娃子抓了一把作勢要揣包裡,嘴裡說:「這點錢給我女娃扯塊花布做身新衣裳……」被趙石頭劈手奪過去:「別動!」

    「吝惜鬼模樣!」山娃子把手裡剩的一枚錢也扔那堆錢裡,撇著嘴說,「好像誰好奪你錢似的。」

    「你知道個屁!」趙石頭頭也沒抬只顧數錢,「贏來的錢沒過數就送人,回頭就敗手氣!」

    「鬼扯淡吧!我又不是沒耍過錢,從來就沒聽人說過有這規矩!」

    「所以你就沒贏過兩回!」

    商成沒理會兩個同伴鬥嘴,頭仰在車幫上閉了眼睛假寐。他睡不著。晌午的日頭正是最熾熱的時候,即便是躲在這背陽的陰處,熱烘烘的空氣依然把人炙烤得難受,連吸進肺裡的空氣都是火熱的,教人心頭就像有個小手在抓撓般毛裡毛躁。留得越來越長的頭髮也讓人心裡極度不爽快,這大熱天,顆子汗就順著糾結的髮梢在他的臉頰頸項裡蜿蜒爬行。身上穿的粗布褂子更讓他難受。雖然天天歇下來之後他都要打水把褂子洗一遍,可他一個大男人洗衣服哪裡會那麼把細?再說一天路走下來誰還有那麼多時間和力氣洗衣服?所以這件每天不知道要被汗水浸濕多少回又被毒辣的日頭烘乾的褂子上,如今早就佈滿了一圈圈泛黃的汗漬,還散發著一股汗酸氣,還夾雜著馱馬身上的牲畜臭味……

    遭他娘!他心裡嘀咕了一句,挪動了一下麻木的腿,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

    趙石頭已經把贏來的錢十枚一摞地歸置好,找來幾根麻繩在串銅錢,見他醒著,就用胳膊肘捅捅他,問:「你還缺錢不?要是不夠使,這錢也先拿上。」停一停,又說道,「我在櫃上還存著四千錢,要不你都先拿去?」

    他的話吵醒了已經昏昏入睡的山娃子。山娃子眨巴著眼睛,有些懊惱地拍了自己大腿一下,說:「瞧我,竟然把這事忘記了!你到底還缺多少錢?五貫夠不?」

    商成笑了:「再有三貫就儘夠使了。——到了北鄭還有工錢要結,那時我就不用借那麼多。而且你們不用現在就給我——要等咱們從北鄭回來之後我才用錢。」他想了想,又改口說道,「到時候再找你們一人借兩千好了。」這樣他手裡就能有三十七貫錢;三十五貫拿來買房子,剩的錢還能添置一些緊要家什,而且買房子要在官上立文書,還要請保人——這也要花錢。

    山娃子點點頭,說:「要用前時你開口。」就又閉上了眼睛。趙石頭卻沒吭聲,把那十幾串銅錢攏在一起,在褂子上疊成山,問商成道:「你要買那房子,到底賣多少?」

    「官價是三十五貫錢……」商成一直堅持這個說法。雖然說買房的事情要是讓霍士其去經辦的話,能便宜一點,可也就便宜一兩貫錢,還欠下好幾個人情,他覺得不合算;所以他在處理這事時,心裡就一直認定三十五貫的官價。

    「你現在手裡有多少?」

    「櫃上存著二十七千九百,家裡還有三貫多不到四貫……」

    「哦。」趙石頭把疊好的銅錢又拿下來,整齊地在褂子上鋪擺作一排,唆著嘴唇盯著銅錢思忖半天,突然用腳踢踢山娃子,問:「你在櫃上存著多少錢?」

    「我?」剛睡著又被叫醒的山娃子有些臆怔,隨口說道,「我在櫃上有九千七百錢,身上還有幾十文。……你打問這做啥?要開博撲鋪的話,我可是不入伙的。」

    趙石頭踢了他一腳又罵他一句:「我就是開博撲也不會找你商量借錢!」說著轉過口氣,「商大哥要買房子的事,和你商量一下。我想吧,咱們這趟去到北鄭,也不知道能不能馬上就轉回來,要是跟著馱隊再走端州燕州,這一走又是個把倆月,那時商大哥的房子還能不能買成都得兩說……」聽他這樣說,山娃子已經有些急了,嘴裡亂糟糟地罵:「你他娘的會不會說句好聽話?我婆娘娃子都快餓死了!還端州?燕州?誰愛去誰去,我是非回來不可!——大不了辭工!」

    趙石頭也不理他:「我這裡有個主意,」說著抬頭瞥兩人一人,見兩人都沒反對的意思,才說道,「商大哥有二十七千九百——就算二十八貫,我拿五貫出來,這就是……」他在心裡默算一回。「……就是三十三貫;山娃子你再拿三貫出來一一三十六貫錢,夠買房子了。商大哥也別等著從北鄭回來,現在就帶上這些錢去衙門,繳錢畫押拿房契……」

    商成一邊聽趙石頭曲劃,一邊在心頭思量,趙石頭的話沒說完,他就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現在就去把房子買下來,免得夜長夢多;而且這樣做即便從山娃子那裡借了三貫錢,回頭他就能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還上。

    「好。」

    商成胳膊在地上一撐就站起來,山娃子卻一把揪住他,轉頭問趙石頭,「三十六貫錢就夠使?還要請保人立文書,這些事情不花錢?」

    趙石頭哂笑一聲,很老道地說:「衙門立的文書契約,還要請什麼保人?繳一百文錢就行了,大不了再使二三十文錢請經手的書辦先生喝茶水。」

    既然大家都覺得這辦法可靠,三個人也沒再耽擱,馬上就去找到大管事,從櫃上支領出錢。商成還向大管事說明了自己的情況。大管事不僅爽快地准了商成的告假,並且告訴他,因為要等另外一支去北鄭的馱隊,馱隊要到末時才會出發,他能趕回來最好,要是實在趕不回來的話,那就直接趕去趙家集——馱隊今天晚上就宿在趙家集。

    商成和大管事說話的時候,他的兩位朋友也幫他把錢都裝進了褡褳。三十六貫錢把褡褳的前後兩個大兜都塞得鼓鼓囊囊,十幾斤重的銅壓在肩膀頭,給人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感覺。趙石頭還用十八個錢從集市上的小販那裡買來一件新褂子,好說歹說非要商成換上。他的理由也由不得商成拒絕——買地買房子是人一輩子的大事,穿著一定要光鮮。於是商成上路時就是一副不倫不類的模樣。他身上穿著趙石頭送他的新褂子,肩膀上挎著自己又髒又舊的布褡褳,頭髮亂蓬蓬得就像一窩草,褲腳挽到了膝蓋上,腳上的麻鞋都脫了絆,全用麻繩繫在腳腕上……

    新興的城南集市離縣城不遠,只有三里多地,幾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商成就已經站到了縣城的西街上。

    然後他就在街邊站住了。

    望著斜對面的縣衙,望著門前那兩個在陽光下閃耀著白晃晃耀眼光芒的石獸,望著破敗得就像霍家堡東邊的老君廟一般的衙門,還有那兩扇敞開著的紅漆班駁的大門,他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了。他在來時的路上就想好了,如果霍士其在衙門裡的話,那事情就應該很順利;要是霍士其不在衙門的話,他找到經管這事的書辦之後,該怎樣不動聲色地提醒對方,自己其實是霍士其的親戚一一和尚不親帽兒親,看在同僚的份上,書辦就是不給自己點便利,至少也不會設置什麼障礙。可他千思萬想,卻再沒想到自己該怎麼走進這衙門去……

    他在衙門口徘徊了半天,總是拿不定主意該不該進去。唉,要是有個人在這裡進出就好了,至少他可以問問別人,這衙門怎麼進。可他在衙門口轉悠半天,別說衙役書吏,連個把門的門房都沒看見。大門內的院子安靜得連聲咳嗽都沒有,從門口一直鋪到大堂前的青石條徑更是打整得乾乾淨淨,只有那棵枝葉繁茂的老柏樹的樹冠裡,有幾隻知了在聲嘶力竭地長鳴。

    難道說衙門裡的人中午也要午睡?

    更讓他惱火的是,這條街上到現在都沒個人走動,連街對面賣涼茶的小店裡都沒個人影,只有那挑幌子在烈日下曝曬下沒精打采地耷拉著。

    有兩回他都想乾脆就這樣進去找人算了。怕啥,他既不偷又不搶,是背著錢來買房子的,說白了,是給官府繳錢來的,即便刑律上有「擅闖公堂」這條罪名,怕是也安不到他頭上!可到底他也沒敢貿貿然地闖進衙門,只好退到牆邊的陰涼地裡站著。

    又過了好半天,衙門裡依舊一點動靜都沒有,街面上也還是看不到一個人影,他這才覺察出來事情有些不妙一一怕是衙門就沒幾個人吧?再聯想到方才城南的大臨寨鬧出那麼大動靜,就更覺得自己這一趟怕跑了冤枉路。城外來了一位了不得的大將軍副總管,縣裡的幾個頭頭腦腦的還不得跑去迎接?屹縣衙門還不得傾巢出動去維繫地方治安……

    想通了這層關係,他不禁有些懊惱。早知道這樣,他就不該在這裡停留,而是應當直接回霍家堡,把錢都交待給柳老柱,讓柱子叔去幫他處理。不過現在意識到這一點也不晚,霍家堡離縣城不算遠,來回不到五十里路,路上走快些他轉來時馱隊說不定還沒出發。

    他掂掂肩膀上的褡褳,就朝北城門走,可剛剛走出街口,就被人叫住了。

    他有些納悶,這縣城裡還有誰認識自己?停下腳步轉臉看時,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

    喊下他的人是前些日子在李家莊幫傭收麥時認識的,還拉著他問過他用的鐮刀為什麼柄和刃不在同一直線上的事情,算是有過點頭交情;更巧的是,這人也在衙門裡辦事,據說和縣裡的主簿非常要好一一買賣房屋土地這種事情正是主簿的職責範圍。

    他立刻朝那人拱手行了個見官禮,並且恭敬地說:「李大人。」直起身時褡褳裡的銅錢響了好幾下。

    姓李的當然不是什麼真正的大人。不過他並沒有糾正商成稱呼上的謬誤,樂呵呵地受了商成的禮,也朝商成隨意地拱拱手,笑著說道:「商壯士幾時回來的?」一面好奇地打量著商成掛肩上的褡褳。

    「壯士」這個稱謂有些莫名其妙,可商成也沒心思去仔細探究其中的奧妙,只當是和「李大人」一樣的尊稱,就笑著說道:「剛剛回來……也不能說是回來,只是路過縣城——活路還沒做完,現在都還在替人幫工哩。您這是上衙門?」

    李「大人」點下頭,說:「你是來續鄉勇『誤應期』的吧?那你來得可不巧,今天城外有事,幾位大人帶著人都出去了,衙門裡六房一個管事都不在,應差的書辦也大都不在,你要續的話只能改天再來。」

    看來事情果然和自己猜想的一樣,今天白跑一趟,不過商成依舊不死心,又問道:「那霍士其霍書辦在不在?」

    「他六天前去了端州公幹,還沒回來……」

    「……」

    「你找他有啥事?」

    商成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訴了李大人。

    「這樣呀一一那你這事辦得不妥當;好在你是遇見了我,不然的話,即便戶房有人,也要幫你攆出來。」看商成迷瞪著倆眼望著自己,就笑著解釋,「你不懂這其中的規矩。你要買房子,地方上有人給你具保沒有?裡正、戶長、耆長給你出具憑條沒有?沒這兩樣,你進了衙門挨幾板子都是輕的……」李大人唆著唇思忖了一下,然後說道,「那你等等,我去戶房幫你看看那房子賣掉沒有,若沒有,你趕緊回去找個保人,再讓地方上開出憑條……」說著留下依舊懵懂著的商成就去了。

    李大人去得快,回來得也快,一邊走一邊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亂罵,一不留神腳下踩了塊碎石子,腳一崴踉蹌了好幾步,要不是商成手疾眼快扶住他,指不定李大人當場就要摔個馬趴。

    看著李大人臉色黑得猶如鍋底,兩隻小眼睛卻紅得就像兔子,商成也不好打問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把他攙到街對面的茶水鋪裡坐下,又從櫃檯上自己拿了壺茶水給他倒碗涼茶,這才勸他先消消氣。

    李大人拉長了瘦臉端起碗就咕嘟一氣喝光,坐在桌邊一個勁地只是喘粗氣,突然間蹦起來,一拐一瘸地蹦到門邊,跳起腳地罵:「喬准,你個王八蛋,別說你是個代主簿,就是真當了主簿,我李其他娘的也不怵你!你也不灑泡尿照照,看看你自己是個什麼東西,溜鬚拍馬舔溝子,你幹的哪樣事敢光天化日下對人說?就你那點破本事,也妄想躍龍門當主簿……」

    他罵得起勁,商成卻是目瞪口呆啞口無言。他聽霍士其說起過這個李其李「大人」,不單有身份人緣好,也有學問,兩年前還被端州府公薦去燕州應過鄉試,一場考試下來,詩、史、藝三卷都做得花團錦簇,惟獨在做「時論」碰翻油燈污了試卷,才沒能考上舉人。可就這樣一個人,現在竟然想個潑婦一樣跳腳罵大街,不知道那個姓喬的人到底有什麼本事,能把他氣成這樣?

    李其罵了半天,對面縣衙大門偏門就沒出來一個人應聲,偶爾有個人影,也是在偏門前一晃就渺無蹤影,倒是這街上不少歇午的人被他的罵聲吵醒,一個個揉著惺忪的睡眼扒著門邊看熱鬧。這種光景下李其自己也覺得沒意思,擰著脖子轉回來重重坐到板凳上,端起茶碗又是一口喝個乾淨,然後就怔怔地不說話。

    他不說話,商成更不好打問,隨手從腰裡摸了三枚錢遞給茶老闆,就陪著他喝水枯坐。

    良久李其才幽幽地舒了口氣,苦笑一聲,對商成說道:「我替你問過了,那房子還沒賣掉,你回去找地方上的裡正戶長開出憑條,再尋個保人……」

    商成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為了自己的事,滿臉歉意地囁嚅道:「李大人,您看,為了這點小事,竟然讓您和上官……」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事。說「杯葛」似乎不恰當,說「摩擦」又怕李大人聽不明白亂猜疑,說「翻臉」又覺得有些言過其實,思量半天找不出個合適的詞,只好含混煞住話頭。

    李其擺擺手說道:「不要再喊我李大人一一我已經辭掉衙門書吏的差使了。況且我也不是什麼大人,不過屹縣縣衙小小一書辦爾,何敢稱『大人』?」說罷就木著張臉,呆望著對面的衙門久久出神,良久才說道,「此事與你無干。那喬准素來與我有隙,今番小人得志,手握權柄,早晚必要尋我的不是。今日之事我早有意料,未曾想他竟以前日趙集主佃紛爭為口實……唉,此事亦是我思慮不周處置不當,才被小人拿了把柄……」

    商成聽他嘴裡說是自請辭退,可眼睛卻死盯著衙門上那塊「屹縣縣衙」的匾不放,就知道他心裡並不甘心,又不知道該怎麼勸說,只好轉過話題:「那李大人接下來……」

    「『大人』一詞,請商壯士再勿提及。」

    「那……李先生接下來準備做什麼?」其實商成很好奇那位和李其交好的縣主簿的去向。看李其如今的模樣,似乎那位真正的大人並不是陞遷了,否則別人也不可能這麼快就欺負到李其頭上。他思索半天,終於還是沒耐住性子,忍不住問道:「李先生準備去投奔主簿大人麼?」

    李其搖頭說道:「我怎麼去投奔他?汪大人捲進『劉伶台案』,半月前就被撤職回原籍了。」喟然一聲長歎,「十年前的老案子,竟然還被人惦記……『天昭昭兮無高,地迢迢兮無渺』……」說著仰頭把手裡的茶水一飲而盡,也不和商成告辭,就背著雙手揚長而去。

    「……謂倥穹無盡兮,仰青紫而垂絛;

    曰穰土見垠兮,召極方以僉澤……」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8:59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18 AM 編輯

正文 第一章(32)房子的事情(中)

        直到抑揚頓挫的曼聲吟誦隨著李其漸行漸遠而杳杳消逝,商成才察覺到自己似乎招惹到一個不必要的麻煩。剛才他一直和李其在一起,衙門裡的人多半也看見了,說不定就有人會把這事告訴新上任的主簿,要是主簿因此而記恨上自己的話,他買房子的事情肯定要橫生波折……

    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沒什麼辦法。他坐在茶水鋪子裡,一邊懊惱自己怎麼不早點轉回霍家堡而平白惹上是非,一邊盯著對面那一大片慢慢爬上衙門大堂屋脊的雲團,琢磨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李其離開的時候,烏濛濛的黑雲僅僅在衙門大堂的屋頂露出一條細線,可轉眼間就遮住了北邊小半個天空,大地變得昏暗起來。蹲在縣衙大堂屋頂五脊上的七隻石獸已經隱入灰蓬蓬的一片朦朧裡,形狀愈加模糊。風也刮起來了,一陣緊似一陣的旋風把茶水鋪子的幌子捲得撲啦啦響。鋪子的老闆一面收拾門口擺的方桌條凳,一邊大聲吆喝著女人趕緊去後院收晾曬的衣服。

    看情形,一場傾盆大雨就要來臨了。

    商成緊張地思考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回霍家堡的想法顯然不現實,先不說這場雨有多大要下多久,僅僅是想到一來一回四十里地還要摸黑趕六十里路去趙家集,就讓他望而卻步。把錢再帶回去存到馱度櫃上的法子倒是可行,可他又擔心等自己再回到屹縣時,那房子早就發賣了。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個可靠人把錢捎給柳老柱,讓柳老柱替自己把房子買下來。

    問題是他能找誰?

    他皺著眉頭在心裡挨個篩著能幫忙的人。

    說到可托付的人,霍士其當然是首選,可十七叔根本就不在屹縣。他自己在縣城裡倒也認識兩個人,都是幫工時結識的攬工漢,先不論可靠不可靠,關鍵是他根本沒料到會有現在的麻煩,也就從來沒打聽別人的住址,眼下起風落雨的,大街上人都沒見幾個,他又去哪裡找那兩個熟人?對了,聽說十七叔還有個本家哥哥也在衙門當差,論說起來也是個能托付事情的人,可他從來沒見過這個霍家六伯,眼前也沒個引薦的人,要是他貿然登門,人家認不認他都是兩說……

    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一一劉記貨棧的高小三!

    嘿!自己怎麼把高小三給忘記了呢?論交情,論來往,論親疏遠近,高小三都是一個可信任的傢伙;而且別看這傢伙年輕,做事卻很謹慎仔細,錢的事情托付給他,哪怕自己有疏漏的地方,他也替自己彌縫周詳一一至少他能把事情的輕重細節完完整整地告訴給柳老柱。

    他因為這個好辦法而興奮地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他激動地站起來,又掏了三枚錢扔方桌上一一他顯然忘記剛才已經付過茶水錢了一一就急惶惶地出了茶水鋪,頂著風一路小跑著去劉記貨棧。

    然後貨棧那裡等著他的是一盆從頭淋到腳的涼水一一高小三吃罷晌午就跟著大掌櫃出門辦事去了。

    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運道竟然會背到如此地步。

    他急忙問道:「他幾時能回來?」

    在貨棧後院看門的小夥計搖頭說不知道。

    「那他去哪裡了?」商成不甘心地追問。

    這個事情小夥計更說不清楚。當然,即便是知曉高小三去去向,他也不可能告訴眼前的人。雖然聽口氣這人和貨棧大夥計高小三很熟悉,但是看這人的穿戴就知道這不是個城裡的體面人,更不可能是貨棧的主顧。

    「他今天能回來不?」

    「不好說。」小夥計一臉不耐煩地說道。他以為,這人說不定是高小三的一個什麼窮親戚,跑到城裡來打饑荒的,自己幫著高小三把這人打發走,也許高小三會因此給自己點好處也說不一定一一聽說高小三就要調去渠州做監理倉運的管事了,那可是渠州分號的三掌櫃……

    看來自己的事只有等到從北鄭回來之後再辦了。商成沮喪地想到,就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啊;唉,怎麼買個房子也有這麼多磨難呢?

    這個時候他就聽見小夥計恭敬而親熱地喊了一聲姚先生,並且說:「您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我還以為您要在外面避過雨才回來的……」小夥計一面說話,一面跑上去迎接,攙著那人下了大青騾,就手扯了掛在肩膀上的汗巾子,啪啪地替那人甩打身上的塵土。

    那個姚先生只是「唔」了一聲,也沒應小夥計的話,指著騾背上搭著大褡褳說:「把這兩袋子錢都搬到帳房去。」說話間撩眼皮瞅了商成一眼,又吩咐小夥計,「那兩本帳冊不要動,我自己拿……二掌櫃在沒在?」小夥計一邊牽著騾進門,一邊回答:「二掌櫃在咧,剛才還過來問起您回來沒有。」姚先生自己拿了裝帳冊算盤等物件的小褡褳,沉吟著說道:「那你順便去請他到帳房來一趟……算了,過會子我自己去找他,你就告訴他,我已經回來了。」抬起腿就要進院落,忽然像是想起什麼,停了腳步轉過臉來瞇著眼睛盯著商成上下打量,皺著眉頭像是在思索什麼。

    「姚先生。」商成恭謹地招呼了一聲。上月他剛來貨棧幫工時,就是在這位姚先生那裡畫的簽押。

    姚先生還沒認出他來,只是覺得他面相有些熟悉,疑惑地問:「你是……」

    商成也不知道該怎麼介紹自己。好在牽著騾子的小夥計替他回了話:「他是高大夥計的親戚。」

    姚先生的眉頭猛地皺到一起,又霍然舒展開,說道:「怪不得我覺得眼熟,原來是商壯士。」說著話臉上已經露出笑容,問,「你來做什麼?馱隊已經回來了?」

    「回來了,馱隊晌午前到的城南。」商成一邊回話一邊在心裡嘀咕,怎麼馱隊的管事還沒把消息通知貨棧?還有,怎麼這姚先生也和剛才遇見的李其一樣,喊他「商壯士」?心裡奇怪,嘴上卻沒停,接著說道,「馱隊在渠州被軍征了,要運些糧食軍械去北鄭,眼下正在城南和另外兩支馱隊匯合,所以就沒進城……」

    姚先生乜了一直在旁邊發愣的小夥計一眼,再問道:「那你是一個人進城的?管事有事要通報櫃上?」轉了臉問小夥計,「怎麼不讓商壯士進去?」他臉色已經有些難看,言辭裡也帶上了質問的口吻。

    小夥計委屈地說:「他沒說替貨棧捎口信的事。……他就說找高大夥計。」

    商成也替小夥計解釋:「不賴他。我確實是來辦點私事,一一和貨棧馱隊無關。」

    「私事?」說完話姚先生摸把臉,仰頭看了看天。天色愈發地昏暗了,已經灑下了稀稀拉拉的雨滴,黃豆大的雨滴打得屋頂牆頭撲撲簌簌直響,就道,「你先進來避避雨。」一頭說,自己就先邁步進了院子。商成急忙跟上去。

    在後院倉房的屋簷下等待即將到來的暴雨時,商成便苦笑著把自己的事情簡略地告訴了姚先生。

    聽他說完,姚先生笑了,說:「這算甚事哩,倒把你為難成這樣?聽說你在渠州力斃活人張時,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怎麼連這點子小事也長吁短歎的?這事容易,你跟我來。」便領著他進了倉房,找守庫的夥計要來紙筆硯墨,笑道,「我替你留封書信給他就成。你帶來的錢就放在這裡,等他回來時連錢帶信一起給他。你放心,高亭那後生踏實伶俐,一定能替你把事情辦妥當。」見商成眨巴著眼睛不言語,便笑著問,「怎麼,你覺得這樣不妥當?你是信不及我,還是信不過高亭?」

    商成怎麼可能信不過姚先生?怎麼可能信不過高小三?他嘴裡連聲說著感激話,瞧守庫夥計已經擺好紙筆正在磨墨,放下褡褳便急忙過去端起茶水壺,在桌上尋個乾淨杯子倒上半盞水涮乾淨,把水潑在屋外滴水簷下的走水淺溝裡,才又倒滿一杯茶遞到姚先生手邊。

    姚先生接了茶杯正要說話,剛才那個小夥計已經站到倉房門邊:「姚先生,錢已經送到帳房了,二掌櫃那裡也稟過了。二掌櫃說,上京平原府分號剛剛送回二東家的書信,他請您立刻過去一趟。」

    看來那封上京來的書信很重要,姚先生一聽說立時就站起來,一邊拎起自己的褡褳一邊對商成說:「商壯士,對不住了,我先過去一趟。」也不聽商成嘴裡「您有事就先忙」的客套話,吩咐守庫夥計道,「你幫他把信寫了,錢也暫放在你這裡,等高亭回來你轉交給他。」說罷就徑直走了。

    他這一走,那個守庫夥計登時就傻了眼,看商成還眼巴巴地瞧著自己,扭捏半天才囁嚅道:「我……我……我寫……寫不來。」又滿眼希冀地望著門口的小夥計,說,「王四,你來寫吧。……你的字比我好。」

    小夥計連連擺手:「我也寫不好……」說完就轉身跑了。

    商成奇怪地問守庫夥計:「你不識字?那你怎麼經管庫房?」雖然說他認識的人裡面只有寥寥三五個人識字,可貨棧的庫房夥計都不識字,那實在是太令人驚訝了一一不識字的話,貨物進出時怎麼登記如何管理呢?

    夥計難堪地說:「我識幾個字,就是寫不來字……不知道怎麼寫。庫房有管事,我……我只是個夥計……」

    原來是這樣。商成沒再說什麼,就坐到桌邊拿起了毛筆,隨手掐掉筆鋒上支岔起的幾根毫毛,把筆頭在磨好墨的硯台裡撇了幾撇,拽過紙要落筆時才想起一樁事,就仰臉問:「高小三的大名是高亭?哪個『亭』字?」

    從他坐到桌邊,那夥計就張了嘴瞪著眼珠子瞧著他的一舉一動,突然聽他問,支吾好幾聲才醒過神,搖頭說不知道。

    這可有些麻煩,書信總不能沒個抬頭吧?哪個是個紙條,也得講清楚誰收誰送吧?遲疑了一下,他在紙上寫下「三哥」兩個字。

    「三哥,見信如晤。余已自渠州轉回,因事不及當面稱謝,望三哥見諒。今有一事相請,冀三哥協助。余有錢三十六千三百,請轉交柱子叔,並煩請告知柱子叔,買房之事,宜早不宜遲。亦請三哥代我向柱子叔申明其中關節,使事無礙。」

    短短數十字的便箋,不過是一揮而就的事情,只是臨到煞尾時商成才有些犯疑:這便箋的落尾怎麼下筆?寫自己的大名「商成」,顯然不夠尊重對方一一古時書信的落尾通常都是自己的字一一可自己沒字呀……

    他猶豫了一下,才寫下臨時為自己想出來的字:攸缺。

    他擱下筆,拿起紙來輕輕吹著氣,看著剛峻峭拔的一篇文字,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意外一一半年多沒摸過筆,手上的工夫終究還是沒有落下。仔細審視自己的字,他不禁還有幾分得意一一最後那兩個字「攸缺」,收煞的兩撇都已經邁過字形的邊沿,厚重穩健中帶著兩分張揚,中正莊嚴中透著一股靈動,正合著魏碑的靈魂與精髓。

    管庫夥計當然不認識什麼魏碑,事實上他連這些字都識不齊全,看商成寫好信,就接過塞在裝錢的褡褳裡,一同放在倉房的牆角,並且告訴商成,只要高小三一回來,他馬上就會把東西交給高小三。


正文 第一章(33)房子的事情(下)

        把錢和書信都交給管庫夥計,商成這才發現雨竟然沒下起來,連剛才灑下的幾顆雨滴,如今也不知去向。太陽重新懸掛在天空中,它依舊是那麼熱情,把光和熱噴吐到大地上;剛才還肆無忌憚地捲起地上的沙辰和枯枝敗葉亂舞的風,如今變得輕柔而難以捕捉,它悄悄地撫摩著人的皮膚;一度偃旗息鼓的蟬們再次活躍起來,它們躲在某個角落裡,繼續著它們那單調乏味的吟唱。只有南邊天空中那團迅速消褪的陰沉昏暗的灰色雲團,才在提醒著人們,大自然剛剛醞釀過一場暴風雨。

    事情有了眉目,他心裡的大石頭也就落了地,心情也舒暢起來。離開貨棧時,他還特意問了問時辰,離末時還有段時間,因此上他也不用著急趕回去。他現在把倆手揣在新褂子的兜裡,一路悠閒地打量著街兩旁的店舖裡貨攤上鋪擺著的各種物事,慢悠悠地朝回走。

    因為剛才打過幾顆雨,平日裡街邊巷口擺著的買賣攤子大都收了,這時人們看雨一時半會下不起來,又在來來回回地支條凳架木板鋪蔑席上貨品,東西大都沒來得及歸置,胡亂地堆在蔑席上,染好色的布匹、銹著花樣的裹頭巾汗巾、女人用的香囊簪子貼花……各色商品琳琅滿目,還有蒲扇編帽腰帶花衫子……應有盡有。空氣裡飄蕩著炸糖果子的鮮香氣味;遠處一家鐵器行傳來叮叮噹噹的敲打聲;一個貨郎挑著擔子,手裡舉著撥浪鼓邊走邊輕輕甩打,嗶嗶崩崩的零碎鼓聲一陣響一陣息,「碎布角頭舊衣舊褲舊衫子換針線咧」的呼喚叫賣聲在街道上悠悠蕩蕩。不知道哪裡有家戲園子正在演折子戲,咿咿呀呀的絲竹聲細若游絲如斷似續……

    這時候商成已經走到縣城南北東西四條大街道交匯的十字路口。這裡是縣城的中心,也是最繁華熱鬧的地方,東邊是藥店米鋪布莊,西邊是紙書店古玩店玲瓏店,北邊有皮貨店綢緞莊成衣鋪。家家店舖門口都站著一兩個衣衫整齊乾淨的夥計,滿臉笑容地迎送每一個登自家門的客人主顧。這家店進那家鋪出的人絡繹不絕,有些手裡還拎著剛買的物件,有些人則是如商成這樣僅僅瞧個熱鬧新鮮。路口南邊一圈三層樓都是青磚直鋪到頂,從屋頂到地接著好幾串燈籠,看模樣既像是飯館又不像是飯館一一商成知道,那是縣城裡有名的煙花去處;因為剛剛過晌,這裡還沒多少客人,所以顯得有些冷清。不過旁邊的空敞地上卻很熱鬧,一撥穿州過府的賣藝人正在表演雜耍戲,一隻脖子上繫著細鐵鏈的猢猻,隨著一個穿淡紅短褙皂白沙裙的女子的口令,不停地作出各種逗人發笑的滑稽動作,惹得圍觀的人們不時鼓掌大笑。

    商成也在人堆裡站著看熱鬧。他小時候曾經在鎮上見過人耍猴,因為羨慕那耍猴人喝令猴子時的風采氣度,他一度萌生過拜那人作師傅的想法;而且那隻猴子還會翻撲克牌算命,一塊錢翻一張牌,每天都能給耍猴人帶來百十塊錢的收益,他就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理想。但是就在他下定決心去拜師的時候,耍猴人卻帶著那只神奇的猢猻飄然而去。這個結果令他遺憾和後悔了好長時間。現在又在這裡看見人耍猴,他不禁回想起來自己當年的幼稚想法和可笑舉動。看著眼前戴著細眼紗帽穿著大紅褂子學著人模樣一搖一擺走路的猴子,聽著女子清脆簡潔的口令,還有那邊光光光的鑼響,當年那位耍猴師傅、那只會算命的老猴漸漸地和眼前的一切重合在一起……

    當他從自己的傷感中清醒過來時,猴戲已經告一段落,那隻猴正站在他面前,孤拐臉上兩隻小眼睛骨碌碌地東盯西看,兩隻前爪卻捧著個圓簸箕——簸箕裡扔著二三十個銅錢。它的主人手裡牽著細鐵鏈,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這是在讓自己打賞哩。

    他的手在兜裡一摸,臉騰地紅了。他已經把所有的錢都放在那個寄托著自己對房子的渴望與希望的褡褳裡了,現在兜裡連一個銅板都沒有。他捏著褂兜難為情地低下了頭,想趁著人不注意悄悄地溜走。當然了,他自己也知道這想法不大可能,因為他比常人高大許多的身量,就決定自己肯定沒辦法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外。

    周圍的人已經看出來他的難堪,於是有人開始善意地朝他起哄了。這哄笑聲讓他更覺得尷尬,臉更紅了。

    那女藝伶看出了他的窘迫,有心放過他,又怕別人有樣學樣,只好呼哨一聲,手裡的鏈子一抖,那猢猻伶俐地放下簸箕,兩隻前爪一搭就朝商成作了個揖。

    觀眾立刻轟然叫聲好,不少人還嚷嚷著,叫再來一個。

    那猢猻也是個猴精,大概這種場面見多了有經驗,也不等女伶的指令動作,就耷頭低腦地一連作了兩個揖,抬起頭卻是若無其事地左右張望。它這一連串動作教周圍看客大呼過癮,喊好聲嬉鬧聲笑罵聲幾乎響作了一片。那女伶忍著笑也不讓猴子走,看樣子是為著後面收起賞錢來容易些,準備用商成來作個示範。

    商成已經窘得有些惱恨了,咬咬牙正要不顧臉面轉身離開時,突然有人牽了牽他的褂子,接著就遞過兩枚銅錢來。

    他驚詫地轉過頭,才發現遞錢給他竟然是大丫。

    他臊紅著臉把兩個銅錢都扔到簸箕裡,抓了大丫的手領著她擠出了人群,直走到鞋帽鋪邊的僻靜處,才鬆開手問道:「你怎麼來縣城了?」

    大丫先不回答他的問題,摳著手指頭紅著臉問他:「你幾時回來的?怎麼不先回去,抄著手在這裡……瞎轉悠什麼?」

    「我去貨棧辦點事……」

    大丫「哦」了一聲,就沒再說話。她的眼睛不住地朝兩邊瞄,忽然像是瞧見了什麼要緊物事,臉突然變得更紅了。

    商成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正看見那雜耍戲班子旁邊的煙花樓,腦筋略微一轉就知道大丫在想什麼,氣得幾乎笑出來一一他為了湊買房子的錢都快把自己賣了,哪裡還有閒錢去做那些勾當。但是他不可能把自己的操心事和大丫譬說,只教訓她說:「你一個女娃,整天腦袋不知道想些什麼事!一一我問你,你怎麼在這裡的?」

    「和她們一起出來的。」大丫紅著臉朝旁邊指了指。那邊還站著四個女的。兩個看上去年齡和大丫差不多少,就是十五六七歲上下,頭上卻都盤著寶髻,插著玉簪別著鵝黃色珠花;另外兩個看上去年齡要小一些,不過十二三歲模樣,和大丫一樣梳著抓髻頭,頸項邊結著幾條辮;四個女子都拿眼睛朝倆人上下打量。

    大丫朝她們招招手,那邊兩個婦人打扮的小女娃只笑著擺擺手。大丫回頭說:「是我六伯家的大嫂和柳家的姐姐。」她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陰霾。「我陪她們出來逛街,順便想買點好布料。」她的臉突然又紅了,聲音也驀然低了下去,「好遠我就看見你了,本來想喊你的,又怕別人笑話,就跟著你過來了……」說著噗嗤一笑,「那猴子可真好玩,也不知道是怎麼教出來的,竟然會學作揖,還學得那麼象。」

    商成知道規矩,只是朝兩個女娃掃一眼略微一點頭,又問大丫:「你怎麼來城裡了?」

    「和我娘來的。」

    「嬸子還在城裡?」商成一陣高興。要是十七嬸也在縣城的話,那她肯定在大丫的六伯伯家,正好把自己買房子的事情托付給霍六伯。縣裡的新主簿不買李其的帳,可不能不買霍六的帳一一霍六可不是霍士其和李其這樣的白身士子,他是保信郎,實實在在的從九品官銜,和屹縣主簿平級;最關鍵的是,霍六不僅有官身,也是衙門裡資歷最深的書辦,同時還是小吏們中說話最有威信的人,主簿不可能順便開罪他……

    「來的第二天我娘就回去了……」

    聽到這個消息,商成登時有些洩氣。看來他的事情還得繼續經受磨難。

    大丫卻高興地說道:「我一直說要回家,六嬸就是不讓我走,說是怕路上出什麼波折,非得讓我在這裡等我爹回來,或者等我娘來接我。誰知道我爹爹這趟公差幾時才能回來?家裡那麼多事情,我娘怎麼可能脫得開身?我這兩天就在找借口回去哩,現在好了,一會你和我一起去見六伯六嬸,看他們怎麼說。我就不信,一個單身匹馬剿了土匪寨子的人,不能護著我回去!」

    商成驚奇地問道:「你怎麼知道剿匪的事?」不過他馬上就想到,先前還有支馱隊從渠州回來,一定是他們把渠州的事情傳揚出來的。「你別聽人瞎說,哪裡有什麼單槍匹馬剿匪的事一一那麼多土匪,我敢一個人上去的話,肯定被剁成包子餡。」

    大丫聽他說得有趣,「咯」地笑出了聲。笑了好幾聲,才忍住笑紅著臉說:「也不全是別人瞎傳,官府都出告示了。六伯說,縣令大人接了渠州官衙的公文,笑得眼睛都找不見,還說要給你們向朝廷請功……縣城裡都傳遍了,人人都說是佛祖保佑菩薩顯靈,降了個降妖伏虎的和尚來制惡人的。我昨天還去廟子裡燒香拜了菩薩……」說著卻低下頭沒了下文。

    商成聽她越說越不著邊際,只是笑著沒搭腔,這時看她不說話,就接口說道:「燒香求個平安也好。聽我說,有個事情你想辦法幫我辦了。」他便把自己將錢存放在劉記貨棧的事情也告訴了大丫,末了道,「你記得和柱子叔說,要把手續一一就是要拿到地方上開具的憑條一一先預備好,等你爹回來就馬上到縣衙辦理……都記住沒?」

    大丫使勁點點頭,驚訝地仰臉看著商成。她沒想到她爹和柱子叔煎熬好一段時間的事情,和尚大哥說話間輕飄飄地就解決了。她想了想,說:「也不用等我爹回來,我六伯伯就能辦。」可她覺得自己的話大概不怎麼可靠,就過去找那兩個女子商量了一回,轉回來說道,「大嫂說六伯伯能幫你處置這事,就是六伯伯一直病著,這時候不好去攪擾他……」

    「怎?霍六伯病了?」

    大丫點下頭不是肯定,又瞟了那倆女子一眼,小聲說:「六伯伯他沒病,在家裡慪氣裝病哩一一就為他沒當上主簿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不過管他裝病還是真病,本著和霍士其家的關係,商成都要過去探望一番,至少要在禮儀上有所表示。可他現在身上一文錢都沒有,這可怎麼辦?他只能找大丫求助。

    大丫也沒錢。好在她兩個嫂子的丫鬟身上都揣著些錢,雖然不多,合一起也不過兩三百文;但是這已經足夠了。在大丫的指點下,商成在幾個大店舖裡胡亂買了些糕點果脯茶葉,都用麻紙包裹好,貼上一張紅紙,用細麻繩系作兩提,就拎著這些東西跟著大丫她們望回走。

    霍六伯的家倒是不遠,穿過一條巷子再一拐彎就到。平平常常一處院落,前後大概有三進,和商成幫工過的幾家莊戶財東家的格局沒什麼兩樣;只是院落門口那座青磚砌出的單層飛簷小門樓與眾不同,昭顯出主人家的身份一一這裡住著一戶作官的人。

    路上大丫一直兆反覆叮囑商成見到她六伯時要注意什麼,而且再三告訴他,她六伯這人嚴肅苛刻,脾性不隨和,說話時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即便是她爹,也經常為些小事被六伯呵斥。她還提醒商成,六伯不一定會見他,因為他現在還「病著」。

    聽著大丫的介紹,商成已經在腦海裡勾勒出一個嚴謹刻板的霍六伯,可到了霍家才覺得大丫先前的話一點都不靠譜。聽了家人的稟報,有「病」的霍六伯立刻「抱恙」親自出來接待他,還開口「商壯士」閉口「商壯士」,鬧得本來打著霍士其名號來探病的商成既手足無措又尷尬無比。在聽完商成想買下霍家堡上那個小院落的事情之後,六伯馬上就讓他去貨棧把暫時存放在那裡的錢取出來,然後直接到縣衙等他。等商成挎著沉甸甸的褡褳趕到縣衙時,六伯已經在衙門戶科開具出文書一一既沒要霍家堡裡正戶長的憑條,也沒要商成找什麼鋪保,只需要他在戶科的帳冊上按個手印就成,然後就把那個院落的房契和鑰匙都交給他。至於房錢,卻沒有降下來,依舊是三十五貫。

    儘管繳了三十五貫足錢,商成還是滿心歡喜。他拿著房契和要是,一再向霍六伯表示感謝。六伯卻不甚高興,只是淡淡地告訴他,剛剛有人到縣衙來落憑,說是要買那處院落,而且口頭上表示,願意掏三十五千錢。這個乍然冒出來的買家當然不可能是真心實意要買房。但是有這樣一個比較,在這事上霍六伯就不能做得太露骨,所以他不能給商成優價。

    他一直把六伯送到家門口,才婉言謝絕了邀請,準備立刻就回南城外的新興集鎮去。他想,雖然時辰已經過了末時,但是馱隊未必就會準時出發,也許有點其他的事情耽擱呢?而且他還想立刻把事情的結果告訴山娃子和趙石頭,免得朋友們替自己擔心……

    又是大丫把他叫住了。

    「我送你的荷包,你還帶在身邊沒?」

    商成本以為她要問房子的事情哩一一眼下還有什麼比房子更重要?所以大丫說完之後他楞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咂著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在渠州和土匪遭遇的時候,荷包就掉了……」他後來還特意找尋了一番,但是沒能找到。

    大丫抿著嘴不說話,盯著牆角望了半天,才說:「我上月回李家莊看我姥姥哩……去嬸嬸家坐了回,蓮兒姐那裡有個荷包,看著就像我送你那個。」

    商成記起了這檔子事。要是大丫不說,他都快把李家莊的范翔一家人忘記了。這樣看來,那天范蓮兒確實是把荷包給拿錯了。

    大丫聽了他的解釋,低著頭想了半天,才咬著嘴唇問:「荷包我拿回來了一一你還要不?要的話,等你回來去我家,我再拿給你。」

    商成耷拉著眼瞼想了想,含混地說:「好。」即便他不清楚這地方的風俗,大丫的話也能讓他領悟出另外一層意思。在明白這層含義之後,他就不能不做個決定。當然並不是要他現在就拿出決定,他還有時間仔細思量……

    臨走之前他把剛剛拿到的房契和鑰匙都給了大丫,讓她轉交給柳老柱。他想,自己這一去北鄭,幾時能回來還說不清楚,旅途坎坷道路艱難,風吹雨打的怕有個閃失,不如讓柳老柱代自己保管。

    但是看大丫一張小臉突然變得通紅,他就知道自己不小心又辦了個錯事一一這小丫頭片子不會是以為自己把這樣貴重的東西都交給她,就暗含著什麼深意吧?唉,算了,既然交給她就不可能再要回來,再說急忙也找不到別人托付,就讓她去亂猜想吧……

    他沒再和大丫說什麼,就急匆匆地趕去城南集鎮了……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00 AM

正文 第一章(34)親事(上)

        八月節之後,天氣就漸漸涼爽下來。雖然白天的暑氣依舊煎熬著人們,但是一早一晚的習習涼風卻讓人倍感舒適。到處都能看見樹葉已經開始掛黃;從集鎮南邊流淌過的姑娘河的水流也日趨平靜緩和,每天晌午過後,都能看見大群光著屁股的娃娃在清澈的河水裡撲騰打滾。大雁成群結隊地從山背後飛過來;它們在空中排成整齊的隊伍,咕咕嘎嘎地啼叫著,相互招呼招呼照應著向南方飛去。

    當第一群南去的大雁掠過霍家堡時,人們就知道秋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了。

    對居住生活在霍家堡上的絕大多數人來說,這個秋天和以往的秋天並沒有太大的不同。納完捐稅,扣除鹽油這些必要的生活開支,他們再一次發現,即便今年從開春到現在,老天爺一直都開著眼,春夏兩季沒旱沒澇風調雨順,可家裡的糧食還是不夠吃,仍舊要用雜糧瓜菜來彌縫。要是想給婆娘娃娃扯上兩件新衣服,就只能從自己的牙齒縫裡摳……

    也有一些人感到今年比往年的年景要好。他們在繳完捐稅之後,再刨除掉必有的花消,突然驚喜地發現,他們手裡的糧食竟然有了節餘!

    節餘出來的糧食並不多,而且這節餘也是他們在按往年的習慣,思量著怎麼朝糧食裡攙雜了雜糧之後才出現的,但是這畢竟是多少年來第一次出現的事情呀!這是大喜事呀!

    於是有人便開始盤算拿這些節餘出來的糧食怎麼辦。囤起來自然是好辦法,賣到糧店換成錢再換成各種婆娘娃娃眼饞許久的稀罕玩意也是一種辦法,當然把這些細糧都拿來填肚子更是想想都讓人覺得美氣一一除了地主財東,誰家還有把細糧從頭年吃過明年的福氣?

    也有人在驚喜之餘開始反覆思量這節餘的糧食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和別人種的是同樣的糧食,土地也是往年的那一塊土地,曬在地頭的汗水也不比別人多多少,可憑什麼他們就能比別人多出這些收成?總不能說是老天爺照應佛菩薩顯靈吧?要說佛菩薩照應,那他們為什麼不照應隔壁人家?隔壁的婆娘三天兩頭地朝廟裡跑,捐的香火錢比誰都多,可他家的收成卻偏偏不如自己……

    一些腦筋活套的人已經敏銳地覺察到問題所在——所有收成比往年好的莊戶,都無一例外地比照著霍十七家換上了新式樣的農具,從鋤鍬耙犁抓直到收割麥子的鐮刀還有打穀曬麥的家什,都是從霍家流出來的形狀。這就值得人想一想了。更有人傳言,霍十七家的麥子收成更了不得,竟然比往年多出了差不多一成……

    多打了一成的糧食?這還得了?可細想想,別人多打一成也自有人家的道理,別的不說,光看霍家那兩個長工是怎麼伺候莊稼的一一深耕間苗除草壓肥澆水……乖乖,比伺候祖宗還要精細,也怪不得人家有這樣的好收成!

    可往年也沒見過霍十七家的長工這樣干呀;這似乎都是那個外鄉人商和尚的指點。

    說到老實人柳老柱這個遠路上的親戚,這個出了家又還俗的和尚,人們禁不住都要翹著大拇指稱讚一句。莊稼地裡的活路就不說了,生疏是生疏,可人家不聲不響露出的本事,教好些地裡的老把式都對他另眼相看;匠人手藝也不說了,小工能拿匠人工錢的攬工漢,這在哪裡都不多見;甚至連他吃苦的本事,也是平常人沒法比的。但是這些都不是人們誇讚他的原因一一吃苦是他的本分,下力氣受煎熬是他的命,這沒什麼好誇耀的;而且這樣的人在周圍實在是太多了,難不成挨個都要誇讚一回?即便商成上月在渠州參加了剿匪並殺了兩個土匪頭子的事情,也只能讓人感歎他的勇武。只是勇武而已。因為作為大趙朝的北邊重鎮,燕山人世世代代都尚武,所有十五歲以上男子都有鄉勇的身份,有些人甚至上過戰場,剿過土匪打過突竭茨人,商成做下的事情在他們眼裡也不過如此,在聊天扯閒篇中當故事來說說可以,說到真正本事,卻不怎麼讓人敬佩。事實上,商和尚教人不能不佩服的地方並不是他的能耐,也不是他的勇武,而是他的謙遜和謙和。隨著時光慢慢流逝,人們驚訝地發現,這個人無論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給別人留下了餘地,有時甚至寧可讓自己吃點小虧一一在莊戶人眼裡,這是最令人尊敬的品德。也正是因為他的這種美德,如今不少人已經不再拿對待一個外鄉人的態度來對待他。實際上,這種態度上的轉變才是人們對他的最大認可一一想讓這些宗族觀念和排外思想很濃重的莊戶們徹底地接受一個人,實在是太艱難了……

    人們不再把商成當作外鄉人看待,還有一個更直接的原因:他如今已經在集鎮上買下一座小院落。

    對莊戶人來說,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比擁有屬於自己的土地還要重要。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哪怕就是一個不遮風不擋雨的茅草窩,那也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更重要的,那是一種向周圍人的無聲宣告一一我已經在這裡有了根基,我將會在這裡紮下根去,我現在和你們一樣屬於這裡,我的子孫後代也將立足在這裡……

    當人們在事實上和心裡上都接納商成之後,他們看商成的眼光就不一樣了,他們不再感慨他的故事,而是嫉妒他的運氣。

    老槐樹巷的那處院落多好啊。出門兩步就是上街,拐過角就是井,想洗個衣衫涮個布,走幾步就是姑娘河。不小的院落裡還有棵桂花樹,每到花開時節,金黃色的花朵綴滿枝頭,濃郁的香氣隔著幾條街都能熏醉人。三間泥草屋是前年官上才出錢出工整飭過的,黃泥牆抹得既結實又滑脫,到現在都沒看見一條道裂縫。唉,可算讓和尚揀到寶咧!

    在柳老柱領著幾個小工給三間大屋都抹牆鋪草修院門又把矮院牆也重新壘砌一遍之後,老槐樹巷裡就多了一處簇新的院落;它夾雜在周圍一大片灰暗色調中,顯得多少有些不調和。無論什麼時候人們打這裡路過,都會忍不住多打量幾眼這個還沒住人的院落,對著平展的地壩和刷著紅漆的門窗發幾聲感慨,然後滿臉艷羨地搖頭離去。更有一些人憑著莊戶人特有的狡黠和精明,開始或明或暗地和柳老柱攀交情,並且轉彎抹角地打聽一些他們關心的事情。他們顯然已經意識到一個事實:既然商成能在半年多時間就為自己營務下這樣一處院落,那麼他今後也許就不會只是個下力氣的吃苦人,最差他也不會是個窮光蛋。如今商成還在外面攬工,那麼巴結他叔柳老柱,也同樣會落下點好處。

    甚至有人家開始托媒,想把自己家的女兒嫁給商成。而且有這種想法的人家還不少。據說這段時間柳家光媒約就收到好幾封,口頭提親的人更多,前後莊上的媒人幾乎是腳跟腳地朝柳家跑。老實巴交半輩子的柳老柱如今也算是霍家堡的一個人物,每當說媒的人找上柳家的門時,他都會努力地讓枯樹皮一般的臉上露出些笑容,然後矜持地告訴說媒的人:「這事得等他自己回來拿主意……」

    這話是月兒教他說的,至於理由麼……他雖然木訥嘴拙,但是這並不代表他苯,事實上很多事情他都得比誰都清爽一一大丫這娃娃也中意商成咧。

    要是大丫和商能過在一起,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事情。他很滿意這樁事。想來霍家也不會反對這門親。即便兄弟媳婦不願意,他還可以豁去老臉去勸說。現在唯一的憂慮就在商成身上一一萬一這後生不肯呢?而且他從來沒在商成那裡聽到到過這方面的想法,他現在還擔著心病一一商成會不會在老家嘉州有門親?

    柳老柱思前想後,決定先不忙和霍家提這事,等商成回來問過他的想法再作打算。

    他因為自己做得很穩妥,卻不知道這樣做平白教別人多了許多擔心。

    擔心的人就是大丫。每每看著媒人在柳家進進出出,大丫心裡就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和著急。

    到臘月裡大丫就該滿十六了。按鄉里的習俗,她這個年齡的女子早就該出嫁了,這兩年裡也不斷有人上門提親做媒,只是她娘看不上那些人的家世出身,這才一直耽擱到現在。看著身邊一起長大的姐妹們陸陸續續都成了親嫁了人,有的還養上了娃娃,她就暗暗盼望著自己也能有那麼一天。但是集鎮上那些大膽朝她丟眼神說酸話的後生她一個都看不眼,媒人介紹的也不能讓她滿意,直到商成這個怪模怪樣的「和尚」陡然間來到她面前……

    她第一眼瞧見商成,立刻就喜歡上他一一他多帥氣呀!看他那寬寬的額頭,濃黑的眉毛,挺拔的鼻樑……呀!這集鎮連周圍十里八鄉,沒一個後生能比得上他!只可惜他是個和尚……這事令她痛苦了好半天。

    但他很快就不再做「和尚」了。雖然她知道這和尚的身份本來就是假的,可她還是因此而高興了好幾天。

    再以後……她精心縫了個荷包,在荷包的兩面都繡了個「商」字,然後大大方方地把荷包送給他。他收下了荷包,這實際上就代表他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心意,然後她就一面憧憬著今後的幸福日子,一面耐心地等著他上門提親。可左等不見人,右等也不見人,一直到他去了渠州,還是沒有媒人上門。她心裡愁苦得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明明滿心腔子都是話,卻偏偏找不到個人訴說。這個時候她想起了自己的好朋友蓮兒,然後她就找個由頭獨自去了姥姥家。但是在李家莊的遭遇更讓她痛苦一一她在蓮兒姐家裡看見了自己送他的荷包。她當時還以為他一點都不珍惜自己,還因此惱恨了他好些天一一你就是看不上我,也不能把我送的荷包再送別人吧!

    再以後她就在縣城裡遇上他。

    那時她才知道,他其實不知道「送荷包」代表著什麼。她馬上在心裡替他找了個很好的理由:他是個南方人,肯定不知曉這方的鄉俗。而且她還確定,他心裡其實也是中意自己的,因為他毫不猶豫就把房契和鑰匙都交到自己手裡一一這樣做意味著什麼,他不可能不知道!

    原本她以為她娘會反對這樁親事,因為她娘總認為,既然她爹是個秀才而且很有希望考上舉人,那麼她的夫婿也不能是個白丁。所以當她娘來城裡接她回家時,她就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了母親。她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母親只是稍微楞怔了一下,就把東西接過去了。那一剎那,她心裡高興得就像有頭小鹿在崩崩亂跳一一這實際上就意味著母親已經同意了這樁親事!

    娘認可了就是她的爹娘都認可了,這樁親事也就差不多成了一一隻差他請個長輩上門說親了。她甚至已經把他請來提親的長輩都想好了一一隻能是柱子叔。

    現在,所有的煩心事都解決了,就等他回來了!

    大丫一點都不著急,因為南鄭和屹縣離得並不遠,一百八十里山路,三五天就能打個來回。可他這一走就又是個把月。中秋他沒回來,立秋他也沒回來,白露還是沒回來,眼看著馬上就到寒露了,他還沒回來……

    這天晌午,大丫說自己繡花的針別斷了,要上街買。她爹坐在堂屋裡喝水看書,只是輕輕地「唔」了一聲,然後她就假裝沒聽見母親說「不許」,自顧自地開了院門上了街。

    她在街上用三個錢買了兩根針,又在繡品店買了幾包色線和兩張白絹,就一個人來到老槐樹巷的那座院落前。自打院落整飭好之後,她幾乎每天早晚都要過來看一眼,有時她出門上街買菜沽油鹽,寧可繞點路也要在院子外瞅一眼。

    院落裡依舊很安靜。院門上黃澄澄的「將軍鎖」還扣著,說明他還是沒有回來。因為主人還沒住進來,所以門扉上並沒有貼門神畫像,只是掛著兩塊紅布。門框上也沒貼迎聯,用兩條紅顏色紙壓著。從矮院牆望進去,堂屋門也落著鎖,門邊的對聯和門樑上的橫聯也都沒有起,只釘著幾段紅布條;院子倒是比較乾淨,沒多少枯黃的落葉,看來柱子叔或者月兒已經來打掃過一回。

    雖然早就料想到會是這麼個結果,可她心裡還是有些失望。

    她在院牆外怔怔地站了半天,轉過身預備回家。

    走了幾步她又踅回來,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她想去柳家碰碰運氣一一說不定他已經回來了呢?

    還沒轉過巷子角,她就聽到月兒妹子咯咯的笑聲,接著就瞧見柱子叔手裡拿著兩把銅鑰匙從岔路上轉出來,然後她就看見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下一章節在16號晚上更新。

正文 第一章(35)親事(中)

        一個多月不見,商成的模樣又有了一些變化。連續兩個多月的路途奔波,讓他原本就高大的身軀變得愈加地瘦削;不過這瘦削並不是瘦弱一一恰恰相反,從他走路時矯健有力的姿勢來看,應該說長期的體力勞動讓他的身體更加結實。可能是走遠道的緣故,他只穿著件褂子,單衣就搭在肩膀上,褲腳也挽得老高,小腿肚上的肌肉塊隨著他抬腳邁步而忽收忽緊;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皮膚閃爍著健康的光澤。他沒蓄須,線條分明的下巴頦上,還留著一些沒刮乾淨的硬鬍子茬,略微塌陷的臉頰上有幾條細細的傷口。看得出來,這多半不是集鎮上待詔師傅的傳家本領。而從他的腰裡皮帶上掛著的那把巴掌長的帶鞘刀來看,這小刀很可能就是他刮臉的工具。他的頭髮又長了一些,如今也學著別人在頭頂上挽了個髻,並且像有身份的莊戶人那樣,用一塊藍布裹著髻。但是從他蓬鬆糟亂的頭髮就能看出來,他現在還不熟悉這門手藝,自己挽出來的髮髻形狀古怪不說,位置也和別人不大一樣,因此上用布包上之後,看起來更像是他頭頂上長了個藍疙瘩,令人一見就有些忍俊不住。

    大丫現在就有些滑稽的感覺。她一邊和月兒一起收拾幾間屋子,歸置著從柳家拿過來的日常要用到的小物件,一邊偷偷地發笑,並且忍不住要朝商成腦袋頂上看,然後又回過臉吭吭哧哧笑半天。月兒也和她一樣,轉來轉去地,目光就不停地在商成腦袋上打轉,她拚命地咬著嘴唇,把小臉蛋憋得通紅。

    兩個女子在收拾屋子的時候,商成就找著把小凳子讓柳老柱坐,自己就蹲在堂屋房簷下的滴水坎上,陪著他說話。

    說是陪著柳老柱說話,其實是月兒在代替她爹和他說話。柳老柱幾乎不吭聲,攏著雙手耷拉著眼皮,只是間或支應一聲而已。偶爾也會抬下眼,擰著一臉皺紋望商成兩眼,嘴裡再含混地咕噥一句。

    月兒一邊拿著掃帚掃院地裡的土,一邊說:「我爹問你,咋去個北鄭就走了這長時間?」

    「當時說是到北鄭這趟活路就算完結了,哪知道到了北鄭縣城,燕山右軍衙門來了個軍官,手一揮就把我們支派去平山寨。趕到平山寨,邊軍又叫我們把寨子裡的草藥毛皮牛角啥的運去端州。繞了一大圈子,這才從端州回的屹縣。」

    柳老柱說不來官話,但商成說的話他都能聽懂。他咧咧嘴,說:「楞契商耐莫……」

    說起來商成已經來霍家堡大半年了,本地話早就能聽懂成,自己也能對付著用地方土音和別人搭幾句腔,偶爾嘴裡蹦出個罵娘的粗俗俚語,更是字正腔圓,不知道他底細的人根本不會把他當外鄉人看,可柳老柱的口音卻總讓他覺得嗟拗噎噱,所以每當旁邊有月兒這個現成的「翻譯」時,他幾乎都不怎麼用心去聽,只是等著月兒傳話。

    月兒聽了先沒忙著轉話,只白了她爹一眼,用音很重的本地話對柳老柱說了一句。

    柳老柱沉默了一下,又咕噥了一句。月兒馬上就頂了一句,然後嘰裡呱啦地說了好幾句。這下柳老柱不開腔了;月兒也不給商成作「翻譯」,蹙著眉頭氣呼呼地使勁摔打掃帚,把塵土揚得半天高。

    看樣子這倆父女是對什麼事起了爭執。

    商成既不知道他們在爭論什麼,也不知道爭執的首尾,等半天看月兒不理睬自己,柳老柱又是個榆木疙瘩閉口葫蘆,自己也覺得有些沒趣,就站起來假作找水喝,踅進了堂屋。

    大丫正拿著團濕漉漉的麻布在裡屋抹家什的土,看他進到堂屋東盯西瞅,就隔著門說:「……水還沒燒開。」說著瞄了坐在堂屋門外的柳老柱一眼,抿著嘴,撲扇著大眼睛望著商成一一你咋才回來咧?

    「你忙著。我不渴。」

    看商成要轉身出去,大丫急忙叫住他。

    可叫住和尚大哥之後該說什麼呢?看著商成站在腳地裡低頭望著自己,她突然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其實她有滿肚子話想和他說一一你怎麼才回來呢?你想著我沒有?我可是天天都想著你,天天都要過來看這房子;以後這就是咱們的家……但是這些話她都沒有勇氣說出口,因為柱子叔就坐在門口,月兒也在院子裡……

    半晌她才紅著臉說道:「……你看窗花好看不?」

    裡屋的半截窗上蒙著貢紙。這可是稀罕物價,它不單不會影響屋子裡的光線,而且不用開窗戶就能把院落裡院牆外的物事看個模糊大概,是最好的窗戶紙。就是價錢貴得嚇人,窗戶那麼大一張就要百十五個錢。這是她用自己打小積攢下來的梯己買來的,也是她親手糊上的。紙上還貼著紅紙剪出來的窗花《童子送福圖》:一個五官俱全的胖娃娃,他手裡捧著粟豆麻麥稻五穀,身邊圍繞著馬牛羊豬狗雞六畜一一這是寓意最好的窗花,也是最難做的窗花,剪這樣一個窗花往往要花好幾天工夫;而且因為花樣太紛繁複雜,稍有不慎就會失敗,因此這也是城裡花紙店最貴的窗花圖。

    「好看。」商成隨口說道。

    「我絞的。」大丫自豪地用表功的語氣說道。她拿著手巾,用手指頂起一小塊布,小心翼翼地抹掉窗花上的幾縷蛛絲。「可是花了九天的工夫哩……只有第九天裡絞出來的《童子送福》最吉利,窗花娘娘會讓人遂個願望……」

    商成當然不可能相信這些流傳在小姑娘堆裡的神話故事,他笑著說:「那不是可以先在前八天裡把窗花大致做好,等到第九天時再下最後一剪刀?」

    「那怎麼能呢?」大丫生氣地白了他一眼。又雙手合在一處,一臉肅穆地對著《童子送福圖》低下頭禱告了兩句。「娘娘別生氣,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有嘴無心。娘娘大人大量,不和他計較……」禱告完才對商成說,「以後不許這樣說,窗花娘娘聽見要生氣的。」

    商成也是訕訕地。張了張嘴,又覺得沒什麼好說,可要不說點什麼,這氣氛就更尷尬。末了他總算找到一個好話題:「……你許了願沒?」話剛出口他就想把話通通揀起來吞回去。

    嗨!哪壺不開提哪壺!他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嗎?

    自從上月在縣城遇見大丫,他就知道這丫頭是真心想和自己好。認真說起來,其實他也不是那時才知道。早先他閒著無事幫霍十七家伺候莊稼地的時候,大丫就左一個借口送水右一個借口送飯地朝地裡跑,那時他心裡便已經知曉了幾分。送自己的荷包上還繡著自己的姓,更是再明白不過的心意了。而在縣城裡那一幕,不過是大丫在含蓄地向他挑明而已……想到這裡他不禁在心裡暗笑了一下一一這小姑娘比他還著急。

    娶一個虛歲十六的小姑娘,在他心理上有些彆扭,不過也不是不能接受。依照大趙朝的律法,女子十三男子十五就可以婚嫁,他既然是大趙端州府人氏,當然也要遵守朝廷的法度。而且他還知道莊戶人把七八歲的女娃嫁出去的也不在少數一一當然更多人家的女娃一般都是十四五歲才開始找婆家一一有些婆姨自己都還像個娃娃,娃都生兩三個了……

    但是他又不能回應大丫的熱情,因為直到現在他心裡都還有著深沉的憂慮和疑惑。

    他的疑惑就是他怎麼會來到這裡,來到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這裡又到底是哪裡?他的所見所聞所知,所有這一切全部鮮明無比地告訴他,他是在地球上,是在東方,是在一個和他前面的二十六年經歷一脈相承的文明古國裡,甚至這裡的一切就是他來的地方的前身……但是!但是這裡的一切和他知道的歷史出入極大,而且差異大得讓他至今都覺得自己是處在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裡,他是處在一個僅僅存在於自己思想中的幻境裡……

    既然是夢,既然是幻境,那麼夢總會醒的,幻境也一定會消逝的,他還會回去繼續他平淡而充實的生活,繼續走自己應該走的路。

    這樣看來他似乎應該毫不猶豫地娶大丫。因為他自己都認為這僅僅是個夢,那麼他就不可能對一個止存在於他的思想中的人造成傷害。

    但是他心底裡又有聲音告訴他,如今他所經歷的一切都不是夢,因為夢不可能如此真實,也不可能如此細膩!一一這怎麼可能是一個夢呢?即便是號稱「夢工廠」的電影寡頭們,也不可能建造出如此龐大的精彩世界塑造出如此眾多的平凡角色吧?看看他周圍的這些人,大丫、月兒、柳老柱,還有吃罷晌午才和他分手的山娃子、趙石頭,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如此的真實,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充滿了難以用語言描述的真實情感,連他們的喜怒哀樂都是如此富有感染力,這能是一個夢嗎?

    這是一個夢。他在心裡這樣告訴自己。

    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答案蒼白得毫無說服力,纖弱得即便不去反駁它,它自己也會像姑娘河裡翻起的小漩渦一樣,在你還沒把它看清楚時,漩渦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所以他不能接受大丫。他不能傷害這個熱情的姑娘。他在面對她和她的感情時,不能不考慮到一個很重要的事情,也是他最擔憂的事情一一他會不會離奇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再回到他以前的那個世界去……

    他不得不承認,他現在對這個世界有些眷戀了,他已經開始愛上這裡的一切了。他愛上了這山,愛上了這水,愛上了這片土地,更愛上了這片土地上勤勞質樸的人們一一也正因為他對他們的感情,他就更不能去傷害他們,當然也包括大丫。

    可他為了給自己的一時嘴快找塊遮臉布,竟然無端去挑逗大丫……

    看著大丫臉紅紅地抬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視著自己,馬上就要對自己說出她在窗花娘娘面前許下的願望時,他簡直想扇自己一耳光一一讓你他娘的沒事去亂騷情!你這不是在害人家嗎?

    「勞駕咧!」外面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請問,商家大哥是住這裡嗎?」

    他立刻就像馬上就要溺水的人撈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馬上大聲回道:「就是這裡!就是這裡!石頭,你狗東西怎麼找來的?你不是回趙集了嗎?」說著話他就像被踩著尾巴的兔子一樣躥出了堂屋。

    「回趙集是肯定要回的,可不是馬上就得回。」趙石頭已經進了院子,正四下打量院落裡的歸置,嘴裡說道,「我都被這日頭給曬糊塗了一一遭瘟的的山娃子都沒說提醒我,你也裝木胎像弄鬼!走出去二十里地我才想起來,我現在回去,屁股都不落地還得再回來!乾脆就先不回了,在你這裡住下,能幫忙就幫忙,幫不上忙便等著好吃喝的大日子……」

    商成被趙石頭一連串的話說得有些犯糊塗,迷惑地問道:「大日子?還好吃喝的大日子?啥大日子?」

    大丫趕到堂屋邊看著他,只是笑,卻不說話。柳老柱知道商成聽不明白自己的話,乾脆沒說話。倒是月兒搶白他:「你沒看見院門上的門神迎聯都糊著嗎?堂屋也沒貼喜聯子,這都是在等你回來辦咧!起屋蓋房是大事件,要辦兩頓流水席面。我爹剛才就說這酒席的事情,想給你大操辦一回,擺一天的流水席,菜不空碗酒不空缸……」

    商成先是疑惑,後是恍然,然後就很感激柳老柱的這份情誼,最後他拒絕了柳老柱大操大辦的想法。他的理由很現實:為了買這院落,他已經拉下了十幾貫錢的饑荒,這就已經讓他頭疼了;要是再大操辦一回酒席,怕是他還沒住進新房子就得賣房子來抵償債務。

    月兒示威一般地對她爹扁了扁嘴。看,我就說和尚大哥不會同意大操辦吧?

    在瞭解過這種酒席怎麼處置,又問清楚酒席要請哪些人需要準備哪些物件之後,商成決定還是依老規矩辦一天席,請街坊四鄰親朋故舊吃兩頓……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00 AM

正文 第一章(36)親事(下)

        當暖烘烘的太陽爬到巷子口那顆老槐樹頂的時候,商成被院子裡的說話聲和鍋碗盆盤的碰撞聲吵醒了。

    他在炕頭找著自己的褂子和交領單衫,摸索著穿上,就又坐在炕邊發臆怔。他的頭還是疼得厲害,太陽穴附近的血管突突地跳動著,眼前的物事也有些搖曳模糊。呆了半天,他彎下腰去腳地上撈自己的皮帶,結果頭腦裡一陣暈眩,差點就一頭栽在地上。

    這時候他才總算清醒了一些。

    他馬上意識到,自己昨天晚上一定是喝多了!肯定喝醉了!因為他現在只能隱隱約約地記憶起,自己最後是和石頭山娃子還有一幫差不多歲數的後生又吃又喝,還在院地裡拽開桌椅騰出塊空地來玩爭跤,自己還把好幾個後生都摔得四揚八岔,讓那些傢伙一人喝了三大碗。自己最後是被石頭給撂翻的,然後就被人按著連灌了好碗,接著就什麼事情都不記得了……

    記憶起這些事,他突然有些後悔一一不該喝那麼多呀,說不定不那些趕來慶賀自己起屋安宅的「親戚們」,會在心裡暗暗責怪自己禮數不周全;而且這些「親戚」裡還有幾個是從外縣過來的,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有沒有住宿的地方,都歇好沒有。

    就在他擔心這事的時候,就聽見院子裡有個清脆的童音說:「姨姨,我要吃糖果子,你去給我拿。」

    然後就聽到月兒說:「你才玩過泥,手髒,不能吃糖果子。你得先去把手乾淨……」

    那娃娃不依,還在鬧著要吃果子,直到她爹山娃子用很嚴厲地腔調低聲呵斥了她兩句,才讓她安靜下來。這時又聽月兒在院子另一邊喊那女娃:「過來洗手,洗了手不僅有糖果子,還有白面的肉夾饃。」這下不僅那女娃在答應,還有兩三個娃也一起答應,並且為了誰先洗手誰洗手而鬧哄哄地吵起來。

    他穿好衣服蹬上鞋,出了堂屋。

    「起來咧?」蹲在房簷下的山娃子他打個招呼,就又扭過臉去看站旁邊吃果子的女兒。趙石頭蹲在廚房外的石磨邊,端著個大粗碗貼著碗邊大聲地吸溜;石磨盤上也擺著個碗,裡面還有兩個黑不溜秋的雜麵饃。山娃子的婆娘在廚房裡忙碌,碗盤筷子的碰得匡啷嘩啦響。幾個娃娃在院牆邊圍著月兒,爭先恐後地把髒乎乎的伸進她手裡端著的木盆裡,水濺得到處都是。

    商成問道:「你吃過了?」

    「噢。」山娃子答應一聲。

    月兒先把鄰居的娃娃領去廚房拿吃的,等娃娃們手裡個個捧著饃歡天喜地地跑出院門,才過來對正在洗漱的商成說:「哥,我爹過會子要來找你說事。」

    商成急忙吞口水涮涮嘴,吐了滿是青鹽味的漱口水,這才問道:「啥事?我這邊收拾好就過去。要是急事的話,我這就過去。」

    石頭嘿嘿樂著說:「你不急那就都不急。怕就怕你比誰都急一一是要給你說媳婦哩。」

    商成以為石頭這話不過是開玩笑,就沒理會他,只看著月兒等她說。山娃子媳婦在廚房裡已經搭上腔:「商家大哥,石頭兄弟說的是真的,柳家叔叔是要給你說門親事……」

    商成沒言語,在屋簷下架桿上扯了毛巾浸水盆裡,搓了幾下拿起來擰,直到毛巾都揪不出水來,才思索著問月兒道:「叔給我提親……你知道是哪家姑娘不?」

    月兒還沒說話,石頭就接上話茬:「還能是誰?那窗戶上糊著的窗花是誰絞的,就肯定誰唄。山娃子,你說是不?」山娃子伸手抹去女兒嘴角邊的幾顆芝麻粒,笑著說:「嗯,《童子送福》咧,肯定還在窗花娘娘跟前許了願:一不圖他家財勢強,二不圖他家地寬敞,三不圖他家俊俏後生郎,只願望我和他,恩恩愛愛守這將……」他五大三粗一條漢子,落腮鬍子滿臉亂竄,突然捏了嗓子學女子腔調,把一首本來是小女子傾吐情愫的輕柔俚曲唱得鬼哭狼嚎。兩個街坊的娃娃本來在院門口勾頭探腦地舔指頭,被他這麼一嚇,吱溜一聲就跑沒了影。

    雖然已經猜出幾分,商成還是小聲問道月兒:「大丫?」

    月兒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除了點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半天她才止住笑,說:「我爹說,要是你不反對,今晌就去十七叔家登門遞婚約一一」說著就拿眼睛看商成。

    「哦。這樣呀。」商成迷惑地望著手裡的毛巾,等半天月兒也沒說話,便滿頭霧水地問道,「那你爹還找我做甚?讓我拿八字出來?」

    山娃子媳婦本來聽了她男人唱歌,就已經在廚房門口笑得前仰後合,聽商成這樣問,更是差點沒笑得出溜到地上,抓著門框捂著腰眼哎喲哎喲地喘氣。石頭一口麵湯全噴出來。還是山娃子耐得住,忍著笑說道:「八字?你還九字哩!你倒是說說,這事你答應還是不答應呀?」

    「我答應呀。」商成把毛巾搭回架桿上,簡短而有氣勢地說道。他馬上又把毛巾扯下來一一他擰了毛巾拿手裡半天,竟然忘記抹一把臉。

    月兒已經看清楚了,她和尚大哥是根本就不知曉這方的風俗,趕忙告訴他,既然他想結這門親,而他父母又都不在,那麼他就該親自去柳家把她爹請過來,做頓好吃喝款待她爹,然後央告她爹替自己去十七叔走一趟。這其中還有三問三答三請的禮數,每一個步驟都有固定的應對,她都逐一告訴商成知曉。

    月兒說的這些步驟雖然繁瑣而古板,但商成依然很仔細很專心地聽著,並且把它們默默地刻在自己的腦海裡。他知道,這些都是這個時代的道德規範和行為準則的一部分,是傳統的一部分。他知道,這些東西他懂的越多,他就能越快地融進這個世界裡,也就能更容易地和周圍打交道。而且他知曉的東西越多,他理解的東西越多,他就越能深深地體會到這種傳統的強大生命力一一即便很多東西他還是第一次接觸,很多質樸而深奧的道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但是他依舊能在自己的思想裡尋找到它們,或者是尋找到它們的影子……

    帶著對傳統的尊重和敬仰,他讓月兒幫著自己仔細打理了頭髮,換上了很少穿的交領月白長衫和月白大褲,紮著黑色布腰帶,蹬上雙布鞋,然後在兩個同伴一起去柳家,鄭重其事地把柳老柱請過來,恭敬地請他坐了上席吃了頓有酒有肉有白面的午飯,又遵循著「三詢三答三請」的禮數,完整地回答了柳老柱關於家、父母、仰慕的對象這三個方面的問題,然後恭敬地拜請柱子叔前往霍家,替自己向霍士其提親,希望霍士其能把他的大女兒霍大丫嫁給自己……

正文 第一章(37)提親(上)

        在商成拜請柳老柱為他提親時,霍士其正坐在自家裡屋的窗前看書。

    這一段時間他都這樣,早上起來在院子裡舞會子劍,然後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看書,吃罷晌午打個瞇盹,又起來看書。偶爾他也出門,順著姑娘河岸邊走一走,再不就是去柳老柱家坐一坐,和他柱子哥說幾句話。左鄰右舍沒見他上縣裡的衙門去辦公,最初還以為他犯了什麼事,後來才漸漸知曉,原來是因為他身體不大好,特意請了長假在家修養。於是不少人還特地帶著東西上門來探望他的病情。

    其實他沒什麼病,也不是像他六哥那樣,因為仕途上不如意而裝病撂挑子。他只是乏透了,想休息幾天作養下身體。從今年三月驚蟄開始,他就一直馬不停蹄地在端州屹縣北鄭這三地之間來回奔波,半年下來,累得人整整瘦了一圈,原本白白胖胖透著和氣的一張圓臉,如今變得又黑又瘦,額頭上也爬起了皺紋。這半年裡他幾乎沒閒過一天,別說十日一休的沐假,連春分秋分三月三四月四這些官吏應有的循假,都全耗在路上。不僅路途勞頓休息不好,伙食也差,有時餓了渴了,啃著乾硬的黑饃喝口涼水就當一頓飯。而且他的差使還不比下力氣的馱夫們輕鬆,馱夫們到了地頭貨一卸就算完了事,吃過喝過倒頭就睡,他還得辦交接簽帳簿支錢糧,好不容易暈頭轉向地忙碌完,剛坐下來想歇口氣喝口水刨兩口冷飯,一聲走扔下碗就又上路……

    上月出公務到端州,遇見兩個干同樣差事的外縣同行,哥仨在酒桌上扯閒篇時說到這事,一個說有十來天假沒空去補休,另一個人還要多三天,他也掰著指頭算了一回帳。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一一這半年中他足足攢下快四十天假期!那倆人一面感慨他的精忠體誠,一面勸告他,身體才是本錢。他也頗以為然,於是當月初再從燕州把一批牛皮帳篷押至北鄭後,就以「體勞積損」為理由,在衙門裡遞了呈書,請下長假回家來休息。

    他請下長假還有另外一層想法。

    這趟去端州,他還得到一個消息,明年的府試日子就在鄉試之後,最遲不會晚過三月上旬。

    依朝廷科舉選士的制度律法,中原各府邊境諸衛的府試是三年五比,這本來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哪年都有一場兩場,說的人就是隨口一說,聽的人也不過是順便一聽,幾個熟人就著府試的事情東拉西扯攀聊幾句,也都是沾皮不沾肉,哈哈一笑而已。可不知道為什麼,多少年都沒想過百尺竿頭再進一步的霍士其,這回竟然動了應試的念頭。

    這念頭剛冒出來時,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自己這是怎麼了?被鬼魘著了?怎麼又想著過鬼門關了?他記得,自己上一次參加府試時大丫都還在襁褓裡,這一晃十四五年過去了,怎麼自己突然又惦記上這事了?他百思不得起解。直到回了屹縣之後,他去探望裝病裝出真病來的六哥,六哥輕飄飄一句話就解開他心中的謎團。

    「過了府試,才能做官呀。」

    這話是十幾天之前六哥和他說的,可每每記起,他就覺得六哥的話音還在耳邊繚繞,迴盪,盤旋……六哥說這話時那幽幽的口氣,臉上那平靜得波瀾不驚的神情,還有那深邃得讓人不敢直視的目光,都讓他恍恍惚惚地覺得,六哥就坐在他對面,語重心長地對他,同時也是對自己,說出了這句話……

    六哥吃虧就吃虧在沒能通過府試,沒能有個響噹噹的舉子身份,兢兢業業三十年,前後幫扶相跟過十幾任縣令,到現在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從九品保信郎,只能在衙門裡當個戶房領;而那個剛剛進縣衙不過三年半、六房差事都混淆不清的張狂傢伙,卻輕而易舉就頂了主簿的缺,原因無他,就因為那人過了府試,是個舉子。說起來主簿也是從九品,和保信郎平級,可一縣的主簿是朝廷任命的職務,有薪俸有津貼有補助,最重要的是還有晉陞的機會,而保信郎卻是虛銜,是朝廷對地方上做出貢獻的人的一種鼓勵和嘉獎,連個薪俸都沒有……

    他捧著茶杯抿了口水,努力使目光聚集到面前的書本上,可剛剛看過兩行,思緒就不可控制地飄向別的地方。

    ……六哥戰戰兢兢幾十年,好不容易盼著個機會,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捷足先登,還把自己氣得大病一場,成為別人的笑柄。他不想學六哥,在衙門裡干幾十年,到頭來一無所有,所以他有必要通過參加府試來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

    但是有個問題他不能不考慮清楚一一他想參加明年春天的府試,就必須在明年正月之前辭去縣衙的書辦職務,然後才能報名應試。

    要是他考上了,這個書辦的差使就可有可無,即便他一年半載沒事做,霍家宗族也不能看著他挨餓一一本朝以來百餘年,霍家連一個舉子都沒出過,這也是霍家一蹶不振漸漸衰敗的最大原因。

    可要是他考不上呢?考不上又該怎麼辦?

    事實上,他也覺得自己肯定考不上一一他現在強迫自己坐在這裡看書,也沒有任何人來打攪他,可整整一個上午,他還沒看到兩頁書;這本《詩經》他已經看十多天了,到現在還沒翻到一半……他惱恨地凝視著書本,似乎想用自己的目光在紙上鑿出個洞來。

    辭掉衙門的差事,要是再考不上,怎麼辦?

    到時候再回衙門是肯定不可能的。現在的主簿已經把自己和六哥還有李其看做一丘之貉,恨不得他們全部滾蛋才好,自己要想回去,他即使不在明面上反對,也會在暗地裡作梗。就是主簿不在其中搗鬼,自己也未必能如願一一他要參加府試,就要提前開始溫書,要揣摩文章磨練筆鋒,還要提前到燕州去備考,這一走至少是半年,衙門裡哪裡還會有他的位置?何況衙門各房的書辦人數都有定制,六哥再能,也幫不上這個忙。況且有傳言說現任縣令馬上就要陞遷信州州判,新縣令是個什麼脾氣秉性,誰都不知道,說不定六哥自身都難保,能不能繼續作戶房領都是兩說……

    更何況他這一走,他在衙門這十來年的功勞辛苦就要一筆勾銷,就算他出門就踩著狗屎交上天大的好運道,又回到衙門裡,也得從抄抄寫寫的錄筆吏從頭做起。他又怎麼可能吃得了這苦熬得過這資歷?

    可不去參加府試似乎也不成,主簿難道會放過自己?他逼走了李其氣病了六哥,眼見著下一個就輪到自己,到時候自己是忍氣吞聲,還是去學李其一走了之?

    唉,考還是不考,都教人頭疼啊。

    他皺著眉頭凝視著窗外。遠處的天際有一排大雁排成整齊的一字陣,在蒼蒼茫茫的雲團映襯下就像一條黑線在安靜地移動。遠遠地傳來一聲貨郎的吆喝打破了後院小巷裡寂靜,「碎布角頭舊衣舊褲舊衫子換針線咧」,高亢悠長的聲氣不停地迴盪。某個地方傳來一串「咯咯噠咯咯噠」的母雞鳴叫,彷彿是在炫耀它下蛋的本事。

    「想啥咧?一一還說要一個人安靜地溫書,結果回回過來都看見你發呆!是不是外面有女人了?」一隻手搭到他肩膀頭。

    能這樣和他說話的只能是和自己相守了十七年的妻子。他沒說話,自失地笑著歎口氣,伸手在婆娘那早就沒光澤的手上拍了兩下,柔聲說道:「天涼了,小心手又皸裂出血口子。一一別忘了按我要來的那張方子配藥,有要洗的衣服物件,就在外面叫人來拿去洗……」

    雖然女兒都不在跟前,十七嬸還是有些臉紅,抽了手啐他一口:「哪裡學來的討巧本領?」伸手撫摩著丈夫剛剛拍過的手背,停一下才說道,「柱子哥來了,在堂屋裡坐著……」

    「你怎麼不讓他進來坐?柱子哥又不是外人。」霍士其不滿地瞪了妻子一眼。

    「讓了的,他不過來……」

    「那我過去叫他過來。都是一家人,還在堂屋裡鬧什麼虛禮?」

    「你……你就穿這身過去?」十七嬸急忙攔住丈夫。

    「怎麼?這身不合適?」霍士其莫名其妙地望著妻子,又低頭看看自己的穿戴。除了鞋是踢趿著一雙半新不舊的圓頭布鞋,其餘衣裳衫褲沒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吧?他疑惑地望了妻子一眼。

    十七嬸有些躊躇,既像是想起了好笑的事情,又像是為什麼事犯愁,神情複雜地猶豫了一下才說道:「柱子哥像是有事,穿戴得比過年時還整齊,這多年我還是頭一回看見他穿衫子……」

    「哦?」霍士其一楞,皺著眉頭唆著嘴唇,眼珠子一轉,臉上立刻就喜笑顏開,招呼妻子道,「你幫我換衣服!快!」一邊換上見客的穿戴,一邊對妻子說,「你去把別人送我的南茶燒一壺,多放點大料,還有糖。一一快,把我的帽子給我!帽子!就是那個帕頭紗帽!」說著話已經收拾停當,又仔細上下週身打量一回,笑著對妻子說,「柱子哥是來大丫做媒的!你去告訴大丫,我許她在門外偷聽!」便邁步去堂屋。

    其實不用他這個當爹的開恩,大丫二丫招弟四丫,他的四個丫頭都已經在堂屋門外,瞧稀罕事一樣爬著門縫朝屋裡看。看見他過來,二丫帶著兩個妹妹趕緊逃得遠遠地;大丫卻立在門邊沒動地方,紅著臉扭著衣角低頭不說話,可眉梢卻透著難以言狀的歡喜。

    霍士其先不急忙進屋,隔著堂屋門盯著大丫看兩眼,鼻子裡重重地哼一聲,這才伸手虛掃一下長衫上的塵土,再撣撣長袖,這才抬了腿進堂屋。

    剛進屋他就拱手一揖,嘴裡說:「讓柳家兄長久等了……」等柳老柱手忙腳亂嘴裡喏喏地還過禮,他才直起身,打眼一看柳老柱,差點笑出聲一一柳老柱也戴著帕頭紗帽,還穿著黑色長衫子,連腳上的鞋也換過,不再是平常蹬的那雙舊麻鞋,而是踩著雙千層底布鞋。其實柳老柱這身打扮也說不上不合適,只是霍士其看慣了他平日裡的裝束,這陡然一換新衣服,總是有種說不出來的彆扭。

    「柳家兄長請坐。」

    柳老柱吶吶半天,才總算憋出一句:「……十七兄長請坐……」

    二丫已經貼著門縫捂著嘴咯咯嘎嘎地笑起來。

    「胡鬧!」霍士其轉過臉去教訓二女兒,自己也藉著這機會使勁地擠眉弄眼,好不容易才止住笑,這才轉身坐在椅子上再拱手,朝堂屋外喊:「大丫,給柳家伯父上茶。」

    上茶,客人問安好,主人再請茶,客人謝,一番走過場一般的步驟下來,做媒的柳老柱汗流浹背,當主人的霍士其也是不停地掏手巾抹額頭。不過好歹是到了「詢問女兒年歲」這道關了。柳老柱接下來問一句「這俊俏伶俐的閨女多大了」,然後霍士其說「虛歲十六」,這事便成了七八分,下面的事情就是順水推舟而已……

    「這閨女多俊俏伶俐一一多大了?」柳老柱就像背書一般地望著腳地說道。

    霍士其正要開口,他婆娘已經從外面進來,接口說道:「我家大丫還小哩,不敢讓柱子哥誇獎!」

    她突然說出這樣一句,屋子裡三個人都是驚得目瞪口呆一一按鄉里風俗,女兒的父母這樣說,就是不允諾這樁親事,而且沒有絲毫的轉圜餘地……

    剎那間大丫的臉就變得比臘月裡天空中飄的雪花還要白,嘴唇烏灰得沒剩下半點血色,兩隻手裡緊緊地攥著茶湯壺,十根手指的關節全都泛著可怕的蒼白顏色。霍士其張口結舌地盯著妻子,滿臉的笑容和喜色全都「凍」住了;柳老柱臉上看不出是個什麼神情,他使勁眨巴著眼睛,嘴唇哆哆嗦嗦,卻沒抖出一個字一句話一一顯然教她爹上門提親如何說話的柳月兒,事先壓根就沒想到會出現這麼一個局面。

    十七嬸卻彷彿不明白自己剛才說了一句什麼樣的話一樣,自顧自地走到丈夫身邊,從女兒手裡奪過茶湯壺,給柳老柱和霍士其都把茶湯滿滿地斟上,這才說道:「……不過我這裡倒是有樁親要提,就不知道柱子哥同意不同意,願意不願意?」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01 AM

正文 第一章(38)提親(中)

        「我說的這門親,柱子哥聽了一定歡喜,就是我嫡親三姐家的蓮兒。蓮兒那女娃娃你也看見過,模樣啥的就不說了,難得的是這娃娃不僅懂事孝順,手腳也勤快,屋裡屋外的活路都能上手……」

    十七嬸站在桌邊,嘴說手比劃,絮絮叨叨地把三姐家的閨女誇了個天花亂墜,柳老柱卻是一聲不坑,只是梗著脖子黑著個臉,佝僂著本來就略略有些駝的背,耷拉著眼眉,目光死死地釘在地上。隨著沉重而無聲的呼吸,他的胸膛也跟著一起一伏。他咬緊牙關才沒讓自己做出失禮的事情,安靜地坐在凳子上等著霍十七的婆娘把話說完。為了控制自己的羞愧情緒到最後他平撫在大腿上的雙手都禁不住痙攣顫抖起來。

    霍十七婆娘的話他幾乎沒聽進一個字。面對霍家人的拒絕,他現在只感到無以名狀的羞慚。早前他以為,商成是好後生,大丫是個好閨女,兩好合一好,這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事情,所以他才自告奮勇地要為商成說這個媒;而且他認為霍十七也會贊同這樁親事,所以剛才他還在晚輩面前說了滿話。結果呢?他剛剛把話引出來,就被人當頭一悶棍打得暈頭轉向!

    不止是羞慚和愧疚,他還被霍家人羞辱了,被他的十七兄弟羞辱了!霍家人甚至都不讓他說完就截口拒絕,而且站出來拒絕的人還是他十七兄弟的婆娘!男人說事的時候,哪裡輪得上婆姨們來搭腔?!

    他就像坐在刀口上一樣痛苦地坐在凳子上,在煎熬中期盼著霍十七站出來教訓那個不懂規矩的女人。

    可霍十七就是坐在那裡不說話!

    「……蓮兒那閨女心裡惦記著小和尚哩。上回我回娘家,她還拉著我打問了半天小和尚的事。她娘她哥嫂也中意小和尚。我聽她娘說,她還把自己貼身的荷包也送給了小和尚,小和尚也收了。……這事只要三哥點個頭,八成就成了,小和尚那裡我去說一一小和尚是個有福氣的人,能娶上這樣的閨女,不知道前村後莊裡有多少後生要羨慕死他。你說是不?柱子哥?」

    柳老柱站起來胡亂朝霍士其拱下手,嘴唇撇扯了幾下,喉嚨裡冒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話,就逃一般地離開了霍家……

    堂屋裡死一般地寂靜。剛才還從門縫裡看熱鬧的二丫早就帶著兩個妹妹躲回自己屋了。大丫倆手還像捧著茶湯壺一樣虛擺著,一顆一顆的眼淚撲簌簌地望下掉。自打婆娘進來開口說話,霍士其就沒再在椅子上動彈過,現在他的臉上還殘留著柳老柱「問禮」時的笑容,臉色卻已經鐵青得嚇人。他一邊嘴角微微朝上翹,另外一邊的嘴角卻繃緊了耷拉下來,因為咬牙用力,一邊的臉頰凹陷下去;兩條本來就不大的長細眼睛如今瞇成一條縫,斜著眼仁也不知道在瞧什麼。

    十七嬸把柳老柱送出門,又轉回來,瞧大丫還站在霍士其背後,就對她說道:「你出去,我和你爹有話要說。」

    她一連說了兩遍,大丫就像沒聽見她的話,站在那裡只是哭。

    「出去!」

    支使不動女兒的十七嬸也來了火氣,聲音不免大了起來,強調也嚴厲起來。大丫不敢和她娘頂撞,一路嗚嗚哭著跑出去。

    這一聲也把霍士其給驚醒了。他就像剛剛回魂的人一樣,眼神迷離地追著大丫的背影,直到女兒踉踉蹌蹌地進了自己的屋,他才轉眼乜了婆娘一眼,撇著嘴角冷笑道:「你再喊一聲?!」十七嬸沒吭聲。霍士其陡然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桌上的茶碗茶壺還有兩個裝鮮果炒貨的細瓷盤子齊齊跳起來又摔回桌上,砰光噹啷一陣亂響,茶湯登時潑濺得滿桌子都是。

    「我叫你再喊一聲!」

    十七嬸被他一臉的猙獰嚇得倒退兩步,低了頭不敢說話。過了半晌,她偷眼看見霍士其只是坐在椅子裡呼呼地喘粗氣,心中才略微安定一些;又瞧見一桌案茶湯沿著案邊滴滴答答地流淌,把他的衣衫褲子都染成了黃褐色,趕緊取過抹布來收拾,又蹲下身想把摔成幾瓣的茶碗碎片都拾揀起來……霍士其已經一腳踹在她肩膀頭。

    「滾!」

    十七嬸立時被踹得匍伏在地上。她一手撐著地一手揉揉肩頭,又伸手去拿茶碗碎片。

    霍士其又是一腳蹬過來。她又被蹬得匍伏在地上。可她依舊要伸手去撿那些茶碗的碎瓷片。

    她不惱不鬧,霍士其也拿她沒辦法,只得冷冷地看著她收拾打掃。他罵也罵過了打也打過了,心頭的怒火自然也消褪了一些,人也清醒過來。唉,還能怎麼樣?婆娘做的再不成事,可她畢竟是自己婆娘……最關鍵的是她現在一聲不吭悶頭做事,和她平日裡率性得有些跋扈的脾氣截然不同,也不能不教他心生疑竇。

    等婆娘收拾好再過來,他看也沒看她一眼,直接問道:「說吧,怎麼回事?為什麼不答應柱子哥的提親?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替誰家來提親的?」

    十七嬸沒有急忙回答他,而是先把還溫熱的茶湯給斟了一碗,推到他面前,迎著他嚴厲深沉的眼神說道:「我知道,柱子哥是為小和尚來提親的。」

    「既然知道你還……」

    「就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我們才更不能答應這門親!」十七嬸打斷他的話,截口說道,「我知道,你要說他有本事有能耐,可我要說一一這個人再有本事再有能耐,可他來路不正,身份不明!不管他以前是不是和尚,是不是在家鄉傷過人,他總是個負案的人!」

    這話一說出來,霍士其登時有些語塞。商成的來歷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商成肯定不是和尚,這一點毋庸質疑,因為商成除了知曉一些佛家的歷史和淵源之外,對佛家法門幾乎毫無認識,佛家典籍更是一竅不通,這種人怎麼那是和尚?可教人想不通的是,這個不是和尚的人卻偏偏象出家人一樣剃了發……他還說自己是嘉州人士,是在家鄉傷了人才不得不逃在外面避罪。這理由是很充分,細節卻當不得推敲一一他家在嘉州哪縣哪鎮他就說不上來,家中還有什麼近支親戚他也語焉不詳,連被他打傷的那個大戶人家也是漏洞百出,今天姓張明天姓王,再問時不是問左答右就是笑而不言……這些都叫人犯疑。有段時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幫一個突竭茨奸細的忙。好在商成看起來並不像個奸細。他勇武過人,可這份能耐靠的是他身高力氣大反應機敏,若是單論武藝,他或許連自己也比不上;他有手藝,鐵匠活石匠活泥匠活都懂,地裡的活路也看得過去,可駁雜而不精通;而且看他的談吐舉止,似乎還念過幾天書,可有一回自己特意抄了篇文章去試探,他捧著紙焦眉愁眼地看半天,才連蒙帶猜認出了十來個字……所以這一切都讓自己迷惑。他不禁想,難道這個人來屹縣是別有隱情?

    他在心裡轉著念頭,十七嬸已經接著說道:「……咱們幫他立戶籍,已經是瞧在柱子哥的情分上幫了他天大的忙。這是咱們對他的恩情。咱們也不圖他報恩,只為答謝他對柱子哥的救命之恩。可他倒好,登著鼻子就上臉,如今竟然妄想娶咱們家閨女!咱家是什麼身份?他又是什麼身份?他憑什麼娶大丫?」

    一連三個問題問得霍士其啞口無言。

    他十四年前就過了鄉試,是縣學裡在籍冊的秀才,是官上免賦稅免徭役、見官可以不拜的秀才。商成又是什麼身份?說好聽點是良家子,說難聽點就是無地的游徒,更難聽的話就是逃犯。兩邊的身份差著老大一截,這親確是不好結;真結了親,只怕他霍士其從此就要成為仕林笑話。即便是要結這門親,也要他先提出來,這叫「謙」和「賢」,是讀書人的美德;但是商成提出來,就是「貪」,就是「臆」,就是佞德……

    但是他又不能就此同意婆娘的觀點,便瞅著她冷笑道:「……那你還把你三姐的閨女說給他?」

    「是三姐再三拜託我這樁事,我才勉強應下的。也只是答應她而已,也沒說一定能幫上忙。」女人嘴硬心虛地說道。這事她確實沒做對,因此話也沒多少底氣。隔了半晌,她才接上自己的話。「我一直沒和柱子叔提過這事,就是不想負了三姐,教蓮兒吃虧遭罪。……我也是不想讓柱子哥太難堪,不得已才把蓮兒推出來抵擋一下……」

    霍士其撫著下巴想了想,問:「蓮兒今年有十七了吧?」

    「什麼十七呀,虛歲都十八了,要不是蓮兒她爺爺范老先生在前後莊子裡的好口碑,早就被官上指了人家一一官上的牙婆今年已經去三姐家好幾趟了。三姐為這事著急得不得了,到處請托人給她閨女說媒,偏偏她家閨女麥收前來咱家時遇見了小和尚,也不知道的,就瞧上小和尚了……」說著話十七嬸皺了眉頭思索,自言自語道,「當時小和尚沒來過咱家呀,都不知道他倆是怎麼認識的,怎麼連貼身的荷包都送了呢?」

    「怎麼送的?」霍士其哼了一聲。「你養的好閨女不也一樣給小和尚送了荷包?」

    「啥?」十七嬸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還是第一次聽說。「竟然有這事?」

    霍士其點頭說道:「二丫當笑話和我說的。」現在看來,這「笑話」也是大丫讓二妹來特地告訴他的,只為了試探爹娘的心意。只可惜他當時一是公務繁忙,二是對商成高看了一眼,居然沒把這事情思慮清楚……

    「荷包呢?」十七嬸神色慌張地問道,「不行,這東西要拿回來!閨女家的東西怎麼能隨便就送人?傳揚出去咱們霍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問什麼問?問了就能把荷包要回來?你去要還是我去要?真不想要臉面了?」

    十七嬸腿一軟,幾乎沒坐到地上,霍士其趕緊把她攙扶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勸慰她說:「別著急。我看商成並不是個奸佞妄想之徒,他請柱子哥來登門提親,或許是因為他並不知曉這其中的道理。我想,他手裡即便有大丫的荷包,也斷然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說著說著他突然停下話,過了半晌才歎著氣說,「若不是他來歷不明,又沒個身份,否則我倒是真想把大丫許配給他一一這人做事沉穩,待人謙……」

    「不行!」十七嬸惶急地叫了一聲,「大丫說什麼也不能許給他!」

    「怎不行?把大丫許給他,他瞧在你我的情面上,看在柱子哥的情分上,絕不能讓閨女吃虧。何況這人的能耐你不是沒看見,他剛來時是什麼樣的光景?現在是什麼樣的局面?大丫跟了他怎麼會……」他越說聲音越低,漸漸沒了聲氣,兩道細眉已經緊緊地團在一起,良久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有啥事瞞著我沒說?」

    「……」

    「你把大丫許人家了?」

    「……」

    「許給誰了?」

    霍士其一聲比一聲高,他婆娘磨蹭了半天,終究還是不敢違了男人的意,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道:「還沒許。……不過也和許了差不多。」看霍士其已經是咬了槽牙滿臉黑氣,趕緊說道,「上月六嫂帶信,說想我們母女,邀我們進城去住兩天。我就帶著大丫去了。這月初才知道,那次去是給大丫說個人家……」

    「誰?說給誰?」

    「是衛牧府簽事司的谷錄事……」

    「谷少苗?」

    「對!就是他!六哥就是這樣稱呼他的。原來你和他認識?」

    「我怎麼可能認識他?」霍士其自嘲地笑道。,他這個屹縣衙門兵房不入流的書辦,怎麼可能認識從七品的衛牧府簽事司錄事?「我只是聽說起過他,他和咱們縣令大人是同鄉。縣令大人這回陞遷端州州判,他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氣,那個什麼《六三帖》,就是經他手轉送給衛牧大人的。而且據說這人處事剛正素有令名,連衛牧曹大人都敬重他……難道是許給他家?」

    「……就是許給谷大人。谷大人的夫人前年歿了……」

    「續絃?」這回輪到霍士其吃驚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說,把咱家大丫……大丫……去給谷少苗……」他張口結舌半天沒吐出一句整話,突然吼叫起來,「你瘋了!那谷少苗五十多歲的人了,咱大丫才多大?這種事情你也敢做?你竟然敢背著我做這種事?!你不是坑閨女還能是什麼?!」

    既然事情已經挑明了,十七嬸也就不怕暴跳如雷的丈夫了,她抹掉霍士其噴到她臉上的唾沫星子,說:「六嫂說了,她和六哥願意做這個冰人;谷大人也見過咱家大丫,他很中意,說辦完這趟回燕州的公務,回來就登門提親……」她看著臉脹紅得猶如豬肝一般的男人,又添了一句,「六哥已經打聽好了,衛牧府已經向朝廷遞了公文,舉薦谷大人作咱們屹縣的新縣令。」

    這末一句話就像柄大錘一般,重重地砸在霍士其胸口。

    和縣令攀上親家,而且縣令還是他女婿,這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

    他跌坐在椅子裡,撫著臉頰久久沒有說話。

正文 第一章(39)提親(下)

        柳老柱已經回到商家多半時了。

    從回來到現在,他沒和任何人打過招呼,別人招呼他,他也不理睬。他一直坐在堂屋裡,半句話都不說;原本就黑黝黝的臉膛,如今愈發黑得像鍋底。

    別人看他這付模樣,誰都不敢言聲。趙石頭最有眼色,柳老柱在巷裡口把一隻擋道的癩皮狗踢得嘰呱亂叫的時候,他馬上說要給山娃子的女兒上街買點吃穿,抱著女娃就出了門。山娃子的婆姨也瞧出事情不大對頭,一沒身就躲進了灶房。山娃子在院門和灶房之間來回逡巡了好幾眼,最後哪邊都沒去,蹲在貼著灶房壘起來的柴草堆邊。他一手抱著自己的肩膀頭,一手拈著截草根在地上劃來劃去,把下巴枕在胳膊上一個人津津有味地看螞蟻搬家。

    月兒雖然已經猜到自己的爹在霍家遇上了什麼樣的事情,可這個結果實在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一時半會根本就接受不了,人就像傻了一樣站在灶房門口,扭著衣角瞪著雙大眼睛發楞。楞了半天,她才哎呀地輕輕叫了一聲一一她才想起來,該給她爹倒碗水。

    她的這聲輕呼也提醒了枯坐在堂屋裡的商成。他馬上站起來,用個乾淨的碗滿滿地斟了一碗瀰漫著濃郁蔥姜氣息的釅茶湯,然後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捧給柳老柱。

    儘管柳老柱心裡還是充滿了羞慚憤怒還有對霍十七的惱恨,而且這股怨氣就像要把他的肋骨頂開個洞一般,在他胸膛裡翻騰激盪四處亂闖,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來,可他終究沒忘記鄉間的禮儀,伸出右手接過了茶湯,順手就要往桌案上擱……好在月兒在門縫裡瞥見了她爹的舉動,使勁地咳嗽了一聲,柳老柱這才反應過來一一他要真把這碗茶湯順手擱到桌案上,那他就失了客人應有的禮。他右手端著碗停頓了一下,抬起左手搭在碗沿上,把茶湯送到嘴邊,長飲了一大口……

    隨著他張開嘴,一直憋在他胸膛裡的那股氣立刻就找到了宣洩的地方,從他喉嚨裡直竄出來,並且和剛剛吸進嘴裡的茶湯發生了撞在一起一一他立刻劇烈地咳嗽起來,黃綠色的茶湯汁噴得前襟褲子上到處都是,碗裡剩下的茶湯也灑了一地。

    商成趕緊把碗接過來放在桌上,又捶打著柳老柱的脊背幫著他順氣;月兒擔憂她爹,也急忙過來幫忙。折騰了好一下,柳老柱才算止住咳,臉上的神色也漸漸平復下來。

    這時候商成才開口問道:「叔,你這是……怎的了?」

    從看見柳老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摔門進來,他就知道這門親事多半有了波折;而且柳老柱坐下之後連掃都沒掃他一眼,只是黑著臉一聲不吭。他就想,看來柱子叔不單沒把親事說成,多半還在十七叔家受了什麼氣……

    他有些想不明白,親事同不同意地,都不過是兩三句話的事情,怎麼柱子叔就被人氣成這般模樣?

    「唉……」柳老柱話沒說一句,就先歎了口氣,然後就是許久的沉默。半晌,他又是長長的一聲歎息,這才把自己在霍家的遭遇說出來。

    這一回月兒沒當商成的翻譯。她爹每說兩三句話,她都要插嘴問兩句。他們倆父女的對話都是音調渾濁吐字含混的鄉土俚語,商成恨不能把他們說的每句話每個辭都掰開揉碎吃進肚子裡,可任憑他凝眉蹙額連蒙帶猜忙出一頭汗,最終也只能聽懂四五成,聽出來這門親事不僅被霍家拒絕了,十七嬸子還落了柱子叔的顏面;但是十七嬸不應這門親好像是事出有因,她預備把自己的一個什麼親戚許配給自己……事情的經過似乎就是這樣。

    好容易等柳老柱把個簡簡單單的故事講完,月兒已經氣得小臉通紅,朝她爹嘰嘰呱呱地說了一大通話。

    商成聽不出來她在說些什麼,而且他現在也沒興趣去聽月兒講什麼。他現在知道自己和大丫的親事是泡湯了。但是他又覺得這事很平常,實在沒必要大驚小怪一一提親作媒這種事,有成的,自然也有不成的,成與不成都很正常嘛,不值得小題大做。

    這個時候,山娃子兩口子還有剛剛上街的趙石頭都站在了堂屋門口,柳老柱父女倆的話他們都聽得一清二楚。平時就有些匪氣的趙石頭唆著嘴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山娃子兩口子都是一臉氣憤難平的模樣,他們顯然是站在柳老柱這邊的。

    商成覺得自己也該表個態,至少要表明他和柳老柱穿的是同一條褲子。可天地良心,他真不覺得十七嬸子哪裡做錯了呀。他甚至還有些感激十七嬸子。在聽說十七嬸子不同意把大丫嫁給自己之後,他心裡竟然隱隱泛起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一一不願意最好!十七嬸子真要是答應把大丫許給自己,他簡直不知道到時候是該把大丫當作妹妹看,還是該把她當婆姨對待。他甚至貪心不足地想,要是十七嬸子不給自己撮合另外一門親的話,那該有多好呀……

    他想了半天,總算說了句話:「叔,您別生氣了,事情已然這樣了,再為這似把身子氣出點毛病來不值當。……十七嬸子提的親事我看也算了。其實哩,成親不成親的,我都無所謂,反正我還年青,慢慢留意著,總能尋個稱心如意的人一起過日子。……您也看見了,我如今這境況也沒辦法成親一一我還拉著十幾貫錢的饑荒。我盤算過,靠打零工尋下的錢,再刨除自己的吃穿用度,沒個三五年時間很難把錢都還上,哪裡還有錢來討媳婦?誰家閨女肯陪我一塊兒過這泥糟日子?」

    他剛剛開口說話,幾個人就都盯著他,他說得越多,眾人臉上的神情就越複雜,聽他說到「我還年青」,趙石頭山娃子都是擠眉弄眼一臉的怪相,再說到「誰家閨女肯陪我過日子」,山娃子媳婦忍不住說道:「商家大哥,你要真願意娶,我給你做個媒一一我舅家還有兩個表妹,一個十四一個十六,我這回就僭越了,替我舅做個主一一兩個妹妹任憑你挑。哪怕兩個都娶,也成!」

    商成苦笑道:「弟妹也來和我說笑?」

    山娃子媳婦說:「誰和你說笑了?我說的是真話,兩個妹妹隨你挑,兩個一起娶回來也成,我舅舅要是在這裡,他也只能說我好,一準不會責怪我。那霍家人沒長眼睛不識人,可還有眼睛比他們好使的一一就憑商家大哥半年裡掙下這個院落的本事,誰家不上趕著把閨女送來給你?」

    商成覺得山娃子媳婦似乎不像是和自己逗樂,可她的話自己又沒辦法搭腔,只好乾笑兩聲。

    山娃子思忖了半天,這時說道:「商家大哥,你前兩句話說得對,柱子叔的確犯不著為霍家人生氣一一親事不親事的不說,霍家婆娘敢在男人說事時上堂屋接話,霍家的臉都教他們自己丟光了!嘿,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後笑話他們哩!看以後誰還拿正眼看他們!」又轉臉對商成說,「霍家人提的親可以不應,可你的事情也不能耽擱。先前你沒地方落腳,成不成家的,官上不會找你麻煩,如今有了自己的屋,再不討媳婦的話,衙門就要治你……」

    聽山娃子這樣說,趙石頭還在旁邊幫腔點頭,商成不由得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從來都沒聽說過天底下還有這樣道理,打個單身還要被衙門整治?他就不信,天底下那麼多光棍,官府治得過來麼?

    「官上的牙婆都來幾次了!」月兒也說道。她邊說還邊舉起自己的右手,中指無名指小指伸得平平展展。「來三次了!」

    商成疑惑地看著月兒的手。三次?誰來三次了?牙婆?牙婆是個什麼東西?做什麼的?

    趙石頭雖然還沒成家,可看起來對「牙婆」這種陌生的事物很有經驗,他很有氣勢地說:「『女十五不嫁,男十七不娶,十告不應,官配』。牙婆來三次了,就是說……」他想了想,忽然猶豫地說道,「就是說,就是說……還有七次?」除了耍錢的時候,一般情況下他對數字都很遲鈍,商成就多次看見趙石頭掰著指頭算自己一頓飯到底喝了幾碗湯,吞下去幾個饃。

    商成也約莫猜出來「十告不應,官配」說的是什麼事:女娃十五歲還沒嫁人,男娃十七歲還沒成家,那麼牙婆就要找上門來做工作;要是牙婆來十次,你都沒娶媳婦,那麼官府就要強行給你指配個媳婦。看來牙婆就是衙門裡的官媒。但是這條律法也不是被嚴格執行,至少大丫就十五了,十七嬸子保媒的那個范蓮兒好像都十八了,都沒嫁人,也沒見官府派人去催;石頭都二十出頭的人了,也沒牙婆去找他。奇怪啊,石頭也是超齡的單身漢,怎麼就沒聽說牙婆找上他呢?

    趙石頭難堪地撓撓頭,說:「我沒地又沒房的,牙婆怎麼會找我?」

    商成這才算是明白了,原來官府給人介紹對象,首先要看那人的經濟狀況和居住條件,只有符合標準的才能有官衙門做媒的待遇。

    他想了想,問道:「官配,是個什麼意思?」他以為,官府給單身漢介紹的女人肯定不會是好人家的閨女,多半是流徒、罪孥一類的女人,或者官妓寡婦什麼的……

    事實證明,他的這種推測是正確的,牙婆官媒派出來的女人大體上就是這幾種人。

    「『十告』一般是多長時間?」

    這個問題誰也答不上來,但是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那就是牙婆十次登門勸說的時間不會短於三十天,但也不會超過九十天,這就是說,三個月之內商成沒正式結親娶媳婦,那麼官府就很有可能要強行指配個女人給他作媳婦。這樣看來,他剛才說的「我還年青不著急」完全錯了,他不單要很著急,而且還要很積極,要是他今年娶不上媳婦的話,到時候衙門給他發個什麼樣的女人就很說了。有可能這女人比他想像的婆姨還要好,也有可能比他最壞的打算還要壞,按石頭的說法:「就是發頭母豬給你,你也得認了一一她就是你老婆!」

    這種過分形象的比喻簡直讓人不寒而慄。

    「……其實女人長得像母豬也不是什麼大事,胸大屁股肥能生養就成,反正天一黑啥都看不見,照樣……」

    商成還沒動手,山娃子已經一巴掌把石頭扇出好幾步。

    「滾遠點!瞧你的屎巴樣子,也不看看地方,就敢亂嘈嘈?」

    石頭揉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剛才說得高興,全然忘記了山娃子媳婦和月兒也在場。山娃子媳婦還好些,月兒卻是個還沒說人家的閨女,早就羞得臉被蒙了塊紅布似的……

    商成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現在不是他想不想娶媳婦,而是必須娶個媳婦;他不僅要娶個媳婦,還必須盡可能快地把親事辦了。

    月兒這才想起一樁事,問商成道:「我爹說,他聽十七嬸子講,你拿了人家范家姐姐的荷包?」

    「她給我的!」商成馬上指出月兒話裡的毛病,並且堅持說,那荷包不是蓮兒小姑娘送他的,而是頭一晚他落在范家的。然後他不得不把自己幫著范家人給牛餵藥的事情也講出來。「第二天回來的路上遇見她,她告訴我說我把荷包忘在她家了,然後就把荷包還給我,半道上我才發現那荷包不是我的,當時我還以為她拿錯了。況且荷包是個小物件,也就沒大在意……」

    「那是蓮兒姐貼身的荷包,能拿錯?」月兒白了他一眼,問,「荷包呢?你要是不願意和蓮兒姐好,就趕緊把東西拿去還給人家!」

    「我拿什麼還她?渠州打土匪的時候,荷包就掉了!」

    這一下,連最想和商成結親戚的山娃子兩口子,也沒法幫商成說話了。月兒雖然惱恨十七嬸子,卻不惱恨十七嬸三姐家的蓮兒,她當然會為自己的好朋友說話。至於柳老柱,他雖然是個木訥的鄉下人,但更是個循禮的鄉下人,在他看來,既然商成收了人家的貼身荷包,而且又沒辦法退還人家,那麼在情在理都要娶人家;因此上為了人家閨女的好名聲,為了和尚,他可以拉下老臉再為此事登霍家的門……

    柳老柱這一趟去霍家,霍士其親自迎他到院門口,親手替他斟茶湯,一口一個柱子哥叫得親熱,而且還讓自己婆娘喊過來,當著他的面用狠話教訓了一頓,並且讓她當面向他賠罪道歉。到最後還是柳老柱替十七嬸說好話,霍士其才饒過自己的婆娘。

    第二天一早,十七嬸就帶著大丫去了李家莊,第三天她就一個人回來了,興高采烈地告訴柳老柱,這門親事成了……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02 AM

正文 第二章(01)小寒的傍晚(上)

        時光就像霍家堡外的姑娘河,安靜、緩慢、堅定地日夜流淌著。

    轉眼已經到了東元十七年的臘月。

    臘月初一那天飄起了冬雪。這場雪一下就是好幾天,時斷時續時緊時松時雨時雪,牽牽連連一路綿延到小寒。

    小寒那天中午,天終於放晴了。冬日裡和煦的陽光,輕柔地撫摩著被白雪覆蓋的大地。各處房簷下懸掛著的冰稜,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五彩的迷離光芒。在白色世界中沉寂了五天的霍家堡,也漸漸地甦醒過來。幾天沒見身影的小商販們也活躍起來,他們又開始挑著擔子沿街叫賣,拖長聲調的吆喝聲宛如唱歌一般此起彼伏。貫穿集鎮的官道上,人和騾馬都多起來;人和騾馬很快就把平展展的白色道路踩出了無數的黑泥小道。遠處的大燕山被皚皚白雪徹底裝裹起來,就像個穿著銀鎧甲的巨人,默默地凝視著它腳下的這一塊土地……

    快到傍晚的時候,集鎮東頭的老槐樹巷口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她一手裡提著個小布包,另外一支手扯著自己的裙襖,埋著頭盯著腳下被雨雪浸透了的路,小心翼翼地挑著能落腳的硬泥地。

    這是個打扮很平常的年輕女人,大概十七八歲的模樣,臉上有著女人才有的成熟和端莊,卻偏偏還帶著一絲少女的稚氣和羞澀。她梳著個農戶家女人都喜歡梳的盤髻,烏黑的頭髮捲攏在一起,然後用根木簪固定在頭頂。或許是因為她出門時天還在落雪下雨的緣故,她還在盤髻上壓了塊藍綢子。罩在長襖外的交領褡裙已經洗得有些泛白,只能勉強辨認出它原本的天青顏色。

    小巷裡很安靜,偶爾能聽見兩邊院落裡有大人說話的聲音,間或還夾著兩句教訓娃娃的呵斥聲。好幾條看家狗從乾燥地方竄到院門邊,隔著門檻警惕地盯著她,直到她走過自家的院落,才放心地溜回去。

    她在一處院落前停下來,扣了扣院門上的門環,嘴裡喊:「姚家三哥。」她背後巷道對面那處院落裡,一隻半大的黑狗激動地趴著院門胡亂抓撓,嘴裡喑喑唔唔地發出急迫的低鳴,在沒得到回應之後,它「嗚汪嗚汪」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起來。立刻嗚嗚地躥出來,在她身邊打著旋,鼻子裡噴著白氣,呼哧呼哧地嗅著她手裡的小布包,討好地搖晃著尾巴,並且惡狠狠地用一聲不老練的喉音咆哮威脅兩條跟在主人背後的野狗,讓它們離開自己的主人遠一點。

    它的叫聲驚動了鄰居,四周的院落裡都有人出來查看引起狗吠的原因,然後他們都看見了年輕女人。

    「商家娘子,回來了。」一邊人家的男主人憨厚地笑著說道。

    「蓮娘回來了呀。」另外一邊人家的女主人熱情地打招呼。

    范蓮兒一一哦,不對,現在我們該稱呼她蓮娘了,或者喊她作商家娘子一一蓮娘先和女人說話:「二姐還在打草袋子?」女人說:「是呀,在打著哩。大冬天裡天寒地凍的,沒啥事可做,閒著打幾個草口袋也好,能換幾個活錢花銷。」蓮娘說:「你們現在賣草口袋是一文二吧?……剛才我走過『老錢記』時,聽見他們喊著一文三收草口袋了。」然後才對男人說,「劉大哥,吃了沒?」

    「真的?是一文三?」女人問道。在得到蓮娘的肯定答覆之後,她馬上就懊惱地後悔道,「我家男人才拿了這兩天打好的口袋去賣掉了……」說著她又高興起來,朝堂屋喊一聲,「死鬼,快看看家裡還有多少沒賣掉的草口袋?你趕緊把草袋子都搬去老錢記!他們出一文三了!」

    站自己院落裡聽她們說話的劉大哥笑著搖搖頭,說:「沒咧。我女人去碾房磨面,到現在還沒回來。」

    蓮娘驚訝地說:「今天你家又吃白麵饃?」

    劉大哥臉上帶著自豪的神氣,撓著頭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們吃,是單做給娃吃。他今天在私塾背上了一段書,先生誇獎了他。我想,既然老師都誇他好,我這當爹也不能虧待娃,所以就讓他娘去磨點麵粉,給娃做頓面疙瘩湯……要不蓮娘你也過來吃晚飯。商家兄弟不在家,你一個人開火也是樁麻煩事情一一乾脆你過來嘗嘗我那口子的手藝。」

    「大嫂的手藝還用嘗?你們灶房裡每天冒出來的香氣就教我眼饞了。」蓮娘笑著說,「不過今天就不咧一一我昨天晚上熬了粥,還有大半鍋沒吃完放那裡……」事實上她剛才已經在她姨那裡吃罷晚飯了,不過這樣說的話,肯定要得罪熱心腸的鄰居,所以她編了個謊話。

    劉大哥也沒堅持,問她道:「我商家兄弟幾時能回來?這一走都快半個月了吧?」

    「有半月了。他辜月十九去的,到今天是十六天。」

    說話間二姐和她男人又走出來了。她看著男人挑著個擔子,擔子兩頭都掛著沉甸甸一大捆草口袋,木屐踩得稀泥地一路啪嚓啪嚓響,飛也似地出了巷子,才扭臉對蓮娘說:「說起來,商家兄弟也不醒事一一要是我新討個你這樣漂亮的媳婦,哪裡捨得一走就是半拉月?我要是個男的,再找你這樣個婆姨,肯定要天天圍著你轉,恨不得就拴你褲腰上……」

    二姐口無遮攔的話立刻把蓮娘臊得滿臉通紅。

    看樣子二姐還要接著說下去,旁邊的劉大哥也不自在,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臉上掛著淺笑眼珠子在地上亂踅摸,忽然聽得屋子裡殺豬似一聲尖叫:「爹!妹妹又尿炕上了!」登時象撈到根救命稻草一般,嘴裡罵著「這狗東西」,就回了自己的屋。

    「……等商家兄弟回來了你好好說說他。你要是臉皮薄不好意思說,姐就幫你說!娃都沒影哩,他還朝外面跑得一個勁,這成什麼話?我說蓮娘你……」

    二姐說著說著上了興致,隔著巷子嘰裡呱啦地說個不停,鄰近幾個院落裡都有人站出來瞧個究竟,男男女女好幾個人,個個看著蓮娘都是滿臉笑容,更教蓮娘臉紅得一路到了耳根。

    幸好在裡屋忙碌的姚三聽到聲音也出來看個究竟,才算幫她解了圍。

    這時候蓮娘的臉已經燒得滾燙,看姚三出來,趕緊把手裡的布包遞給他,說:「三哥,包裡是幾個熟雞蛋,還有包砂糖,你拿去給嫂子補身子……」也不等姚三說話,她就扭身踅回來,推開自家的院門再拿鑰匙開了堂屋門,兀自聽到二姐在說:「……呀!商家兄弟,你可算是回來了!一一這可不是姐姐說你,你這樣一走半拉月一去十來天,就不怕媳婦生氣,不讓你上床……」

    死二姐!蓮娘抓著被褥腳使勁地擰了一下。這個促狹鬼,這樣捉弄自己不是一回兩回了,次次都讓自己丟醜!哼,這回自己可不會上她的當!

    然後她就聽見自己男人的聲音。

    「二姐,我剛才看見二哥拿著荷包去前街耍錢的撲鋪了……」

    「啥?!」二姐的聲音立刻被撩撥得老高。「這狗東西!他敢耍錢老娘活吃了他!」然後就聽得她一路罵罵咧咧地追出去。

    自己的男人回來了!

    蓮娘的心立刻像揣了頭小鹿一樣砰砰亂跳。她站起來手在自己頭髮上摸了摸,又把裌襖裙展一展抖抖根本就沒有灰,矜持地從裡屋走出來一一她立刻看見男人肩上扛著個沉甸甸的裝糧食的大麻包,一手扶著麻包,一手抓著院門,正在艱難地上台階邁門檻……

    她剛剛在心頭醞釀好的千言萬語立刻就消逝到九天之外;她馬上心疼地跑上去,想給他搭把手,卻把男人喝止住:「重!……你讓開!」

    商成一直走進堂屋角,才蹲下來讓蓮娘幫著把麻包放下來,脫了外面的襖子隨手搭在麻包上,然後說:「還有兩袋!我去扛。一一你趕緊燒點開水,再煮壺好茶湯。我請了高家小三來家吃晚飯。家裡有好飯菜沒?沒有你就去買點;要有肉,還要有酒……」一頭說,就又出了門。

正文 第二章(02)小寒的傍晚(中)

        蓮娘馬上忙碌起來。

    她先去到灶房裡,把燒煤爐子的風口打開,又拎起早上就燒在爐口的裝水陶罐拿鐵條捅開了火路。暗火色的火苗立刻夾帶著幾顆一閃一亮的火星躥起來,映照得她滿臉通紅。她原本還有些擔心,怕自己出門一天爐火早就滅了,要是現燒水的話,怕要耽擱不少工夫;現在好了,手裡的罐子壁已經有些燙手,看樣子很快水就能燒開拿去沖茶湯。她把水罐重新安頓好,揭開牆角水缸上的木板蓋,用葫蘆瓢壓碎水面上的一層薄冰,接連舀了幾葫蘆瓢水傾到灶上的大鍋裡,掩了鍋蓋又轉到灶下,抓把干麥桿在爐子上點燃塞進灶火洞裡,又接連填了幾把枯草干樹枝進去,灶膛裡立刻紅光閃動,灶口也冒起一股白煙。停一會兒,她看灶火已經旺燒起來,就添了兩把大柴禾,便進了裡屋,從牆邊大櫃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紅漆盤子;盤子裡擱著一個白色的茶湯壺和五個白色的茶碗,差不多整整一套瓷器。這套茶具是她從娘家帶過來的,也是她最喜歡最心愛的東西,平時連碰都不讓男人碰一指頭,只有家裡來了稀客或者貴客的時候,她才肯拿出來款待客人。她還記得,男人還為此事笑話過她,說她沒見過世面……

    她用開水洗涮茶壺碗時,腦子又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當時男人笑話她的模樣。

    「一套破瓷器,稀罕成什麼模樣?連個色都沒燒出來的物件,你也當成寶貝?拿來我再看看。」

    現在,當她手裡用塊乾淨的白布抹著茶碗上的水漬時,身子還縮了一下,似乎想躲開記憶裡男人伸來拿茶碗的大手。

    破瓷器?哼!他知道什麼!這是她爺爺年青時從南方帶回來的昌南鎮瓷器,是有錢都買不來的精貴東西!他都不看看,這周圍除了自己家,還有哪家有這稀罕東西?即便是姨丈家,喝水也是用的黑陶碗……

    收拾好茶具,她又去看了看灶火。灶上大鍋裡的水面上已經繚繞著一層薄薄的霧汽,幾串氣泡子從鍋底一條線地冒起來。她又給灶裡添點柴禾,拎起燒開的水罐開始沖茶湯。

    她端著茶盤回堂屋時,堂屋一角已經摞起了三個麻布大口袋。她男人站在一旁喘粗氣;他腦袋上蒸騰著白汽,臉也因為下苦掙力而變得殷紅,正扯著衣角擦臉上脖子裡的汗水。

    她立刻放下手裡的盤子,跑到簷下扯了條乾毛巾來,心疼地幫著男人抹汗水:「……我去給你打點熱水洗洗。」

    商成疲憊地搖搖頭,攔住她:「不忙洗。外面還有兩樣。我還得去把它們扛回來。」他嘴裡說去搬東西,腳下卻沒挪動地方,喘了兩口氣,問道,「家裡有肉沒?」蓮娘點著頭說:「有。前兩天山娃子來趕集賣山貨,送來條山豬腿,還有兩隻山雞……」

    「你沒給他還禮吧?」

    蓮娘詫異地看了男人一眼,說:「我要還的,他非不要,丟下東西連口水都沒喝就走了。」

    「那就好。」商成道。他用腳磕了磕旁邊的一個大口袋,說,「這是他的東西,兩石谷子。改天還得雇馱馬給他送進山裡。這死沉東西差點沒把我壓得背過氣去,他才送兩隻山雞……回頭我給他送去時再拎兩隻回來。」

    「他的東西怎麼在你這裡?這些東西是打哪裡來的?」蓮娘這時候才想起來問這個問題。這個麻包裝兩石谷子,那旁邊兩個麻包裡也是谷子?一起四石谷子呀!男人到底是打哪裡弄來這麼多糧食?

    「劉記貨棧給的。」

    關於劉記貨棧在渠州剿滅了悍匪活人張的事情,朝廷的嘉獎終於下來了:不是賞錢賞絹,也不是賞官賞銜,而是渠州端州兩府代表朝廷,一起給劉記貨棧送了一塊「義勇並重」的匾。據說官府裡剛剛把這消息傳出來,闔店上下從掌櫃到雜役全都傻了,貨棧的老東家又是哭又是笑幾欲瘋癲,邊哭邊笑還邊打發好幾撥人去探聽消息的真假……

    「劉記貨棧這回可是風光了。」聽商成說起官府送匾那天的盛況,蓮娘也有些興奮和激動。但是她很快就生氣地說,「劉記貨棧就給咱們發點糧?可是咱們替他們掙來的這份排場,流血賣命就換來點陳谷子,劉記就不怕別人背後戳他們的脊樑骨?官上也是的,這樣做,就不怕以後再有事,沒人願意賣命?」她小時候跟著父親讀過些書,說不上多有見識,不過眼光還是比平常莊戶要高一些,所以馬上能說出這樣的話。

    「朝廷還給參加剿匪的人都免了五年的錢糧。還賞下來錢和蜀錦。」商成趕緊補充道。他立刻就意識到東西還在外面沒搬回來,就告蓮娘說,「我去把剩的東西盤回來,你去把肉煮上……」人都走出堂屋,還叮囑一句,「別再把肉和菜都煮一塊!照我教你的,分開做……」

    剩下的幾樣都是細碎東西,兩貫錢兩匹蜀錦,商成和山娃子一人有一半;一袋貢面和幾樣難得的南方藥材,是商成特意從縣城店舖置辦來孝敬蓮娘母親的;一幅南布,商成讓蓮娘自家留一半然後送她哥嫂一半;還有些紅紅綠綠的糖果,不用問,這是年節時招待客人的。

    蓮娘喜氣洋洋地把這些小物件一樣一樣地搬進裡屋都歸置好好,才想起來問站簷下洗臉抹胳膊的商成:「高家小三呢?你不說請他來吃晚飯嗎?」

    「他去前街上辦事,說好完了就過來。一一來是肯定要來,也許他還要回家去和婆娘說一聲吧。」

    「……要不要把柱子叔也請來?」

    商成想了想,說:「算了。看小三的意思,好像有話要和我說,柱子叔在的話他怕不好開口。」看蓮娘在靠牆柴堆裡拿木屐,就說道,「你別去買酒了。我剛才在巷口看見前街酒肆的夥計,已經教他送兩罈子好酒過來。還叫了三斤牛肉和羊雜湯一一家裡有好面的話,你烙幾張蔥油餅吧……」

    他洗過臉,在堂屋裡轉了圈,見蓮娘已經把東西都收拾得停停當當,就端著碗茶湯,站在灶房門邊看著妻子在灶房裡忙碌。

    當初他答應娶蓮娘的時候,心裡是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他是這樣想的,既然非得成個家不可,那麼柱子叔十七嬸他們相中的女子,肯定要比官媒指的撞天婚要強;而別人介紹的對象中,沒見過面的女子又肯定比不上自己見過面的一一至少他對可能成為自己妻子的女娃有個直觀的印象。至於是蓮娘好還是大丫好,說實話,他也分不出高低上下好孬,只是感覺這兩個女娃似乎都不差。當然,假如非得說個一二三的話,他肯定更中意大丫,畢竟倆人接觸的時間更長一些,而蓮娘一一他只見過蓮娘兩面,第一次是在一盞昏黃的油燈下,第二次是匆匆兩句話,稍許的印象早就有些模糊了,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那姑娘比大丫高那麼一些……

    但是他和大丫是不可能的。

    道理很明顯。這個時代的婚姻最講究的是「門當戶對」,霍士其和柳老柱再熟絡,大丫對他的感情再深,兩個人因為身份上的差距也決定了他們不可能走到一起一一他是一個連自己的土地都沒有的下等莊戶,而大丫的父親是免除一切雜役賦稅的秀才。在這個時代,這樣的差距不啻於天壤之別,因為像他這樣的下苦人數不勝數,而整個屹縣也只有三十多個人是秀才……

    說起來蓮娘的祖父也是秀才,但是她的情況又和大丫不一樣。范老先生的秀才並不是考上的,而是因為他連續四十年沒考上而循例「恩加」,身份上就和霍士其這樣的正牌秀才有差距;老先生有了秀才身份後,不到兩年就因病過世,蓮娘的父親又沒讀書考出來,所以蓮娘家的家境並沒有因為出了一個秀才而有所改變。實際上,正是因為父子兩代人連考幾十年沒有結果,生生把家境給拖垮了。到了蓮娘這輩人時,范家已經沒力氣再讓她哥也讀書應考,范翔只能老老實實地在家務農。不過范家人還是以讀書人的身份自居,這一點從蓮娘當初出嫁時的嫁妝能看出來一一她的嫁妝裡有《詩經》、《周易》和《周禮》這些書,顯見得范家不僅希望自家子孫能有個好出身,也期待著婿家也有個好前程。

    既然大丫不現實,那麼就娶蓮娘吧,何況這樁親事的媒人還是霍士其兩口子和柳老柱,他總不能把這個世界上和他最親近的人都得罪一個遍。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成親之後,他竟然就喜歡上蓮娘這姑娘了。

    蓮娘小時候跟著祖父讀過幾天書,認識不少字,也懂得很多道理;她爹去世早,娘的眼睛不好,哥哥嫂子又都是老實本分人,她懂事早,又識文斷字,因此在家裡很能拿些主意,人也磨練得門裡門外的事情都利亮。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她都是一個很不錯的女娃。而且她豐滿的身體很可商成的心意。最關鍵的是,她對商成是一見傾心,成親之後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他在家的時候,每晚上都把洗腳水早早給他燒好,然後幫他脫鞋脫襪,還仔細地幫他洗幫他揉……要知道,自打商成來到這個世界,他幾乎都快忘記洗腳這件事情了,即便是住在柳家的時候,大多也就是舀瓢涼水把腳淋一下,就上炕睡覺……

    他發現自己愛上這姑娘之後,當然就會更熱烈地回報她熾熱的感情;兩個人的感情很快就好得猶如蜜裡調油,誰也離不開誰。

    就像現在,當他端著茶碗悠閒地站在灶房邊時,他的眼睛就一刻都沒離開過她。

    雖然成親已經兩個三個月,可自己的男人這樣盯著自己看,蓮娘還是有些不太習慣,兩片紅霞悄然爬上了她的臉頰。

    她臉紅心跳地找話說:「你在南關大營的活,已經了結了?」

    「活路做完了,昨天吃的散工飯,要不是下雪路不好走,我上午就要回來的。」

    他上午滿縣城裡僱車找馱馬,恰巧撞見高小三,剛好高小三要拉些貨到霍家堡順帶回家,就把他連人帶東西一起捎帶上。高小三幫了這麼大個忙,他總得請人家吃喝一頓表示感謝。再說自己還欠著高小三好些人情……

    高小三和酒肆的夥計是前後腳到的,高小三還專門從家裡拿來一罈子好酒。

    送來的酒菜還有蓮娘做的飯食鋪擺了大半張桌子,商成陪著年輕的貨棧大管事天南地北地扯閒篇,兩人一直把話說到三罈酒都見了底,高小三才心滿意足地和兩口子告辭,搖搖晃晃地哼著俚曲回家。

    商成把他送到門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處,才掩了院門進屋。

    蓮娘已經給他預備好洗腳水,讓他坐到炕沿,蹲著幫他脫鞋褪襪子,問他道:「你不是說高小三找你有事要說麼?怎麼沒見他說是什麼事?」

    商成起先也在納悶,直到吃飯時因為蓮娘沒上桌,高小三特意說「都是一家人,大嫂何必見外哩」,他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高小三這樣做一來是表示兩人的關係不一般,二來也是向自己道謝的一一他能這麼快就從大夥計做到大管事,渠州的事情肯定幫了不小的忙。他咂著嘴搖頭,對蓮娘說:

    「那是個剔透人,他的事情都說過了,只是你沒看透罷了……」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02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40 AM 編輯

正文 第二章(03)小寒的傍晚(下)

        也許是因為酒沒喝夠,或者是由於夫妻恩愛沒能盡興,因此上當妻子偎依著他扯著輕微的撲鼾進入夢鄉時,商成還大睜著兩隻眼睛望著黑暗的房頂。他睡不著。心裡總是毛毛躁躁地。過去十個月裡的親身經歷就像過電影一樣,在他腦海裡一幕幕地掠過。

    早先他在集鎮上攬工,在田地裡忙碌,趕著馱馬在路途上奔波,皮肉在條石的重壓下破爛,鮮血在土匪的淫威中流淌,可在個那時候,即便身體經受再大的苦難和折磨,他的精神還是停留在過去,他一直在腦海的深處告訴自己,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個夢;哪怕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身邊的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事物,是個活生生的世界,然而在他的潛意識裡,他依舊頑固地堅持這是他自己在虛妄中構想出來的幻影。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幻,這是他對這個世界最基本的認識。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個觀點和想法,所以他從來沒想過去主動做點什麼,去主動爭取點什麼,或者給自己找個什麼切實的目標一一既然物質世界並不真實,既然物質世界僅僅存在於個人的腦海中,那麼在這個世界中所有的一切主觀行為,除了彌補和滿足個人精神世界的需求之外,並不可能帶來實質性的結果……

    但是隨著時光流逝,他的觀點也在逐漸改變,他漸漸地意識到,這個世界和他生活過的那個世界一樣,是真實而現實的,她也同樣充滿了歡喜和痛苦,充滿了希望和磨難……在面對現實的震驚中,在對未來不可預見前途的敬畏裡,在妄圖逃避現實又無處可逃之後,他開始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這個世界,然後認真地思考著自己的出路。同時他依舊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這全是虛相,是妄想……

    很長時間裡,這種自我矛盾的認識以及由此帶來的激烈鬥爭一直陪伴著他。他不停地在虛幻和現實之間搖擺。或許某一個時刻是「現實」佔據上風,他會清醒地處理和自己有關的一切事情,因此變得很有主見;但是下一時刻就是「虛幻」在主導著他的思想和行為,於是他就無可無不可地順從別人的主張。

    這種自相矛盾的舉止不僅讓他自己難受,也讓和他接觸的人很難接受他,同時他也錯過了不少的機會。比如從北鄭回來時,劉記貨棧的大掌櫃就想給他個「護衛」的職司,可和他見面那天,他可有可無的無所謂態度又讓大掌櫃臨時改變了主意;在他成親之前,霍六在衙門裡尋了個差役的空缺,讓人帶信給他,問他願意不願意,他說「行」,就沒了下文,他既沒找在家休養的霍士其商量,也沒去縣城找霍六請教,結果霍六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政敵捷足先登搶了那個空缺,氣得連他成親的酒席也沒來吃……

    但是這種狀況在他成親之後幾乎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導致這種變化的原因是他對妻子和家庭的責任感。

    蓮娘是個好姑娘,成親之後,更是馬上就成為一個好妻子。她對他的照顧幾乎是無微不至。現在他出門時,從頭到腳都透著光鮮。他所有的衣褲都沒有以前那種骯髒的模樣;哪怕是天寒地凍水結冰,她也會把他換下的髒衣服及時洗出來晾曬。每當他看見妻子十根紅腫得像蘿蔔般的手指,就會心疼得難受半天。他在外面干的重體力活,吃食最多算是混個肚飽,所以每回一回到家,妻子就會給他精心調製幾頓好飯食,然後就滿足地看他吃喝一一她自己幾乎不吃那些帶油水的葷菜,即便是湯水,她也是先把湯麵上的油花盡量撇到他碗裡……

    有這樣體貼的妻子,即便是個虛幻的人物,他也認了!何況這還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他終於拋開一切雜念,開始認真地思考自己和家庭的將來。

    原本他一直以為,眼前這個在所有方面都遠遠落後的世界就是一張白紙,而他憑藉著自己在書本上和生活中學到的知識和見識,完全可以像個國畫大師那樣在白紙上揮毫潑墨,可當他認真思考出路時,才發現他這個國畫大師毫無用武之地一一他眼前甚至沒有紙……

    讀研究生之前他在內蒙呼和浩特市的一家造紙廠幹過,因為工作關係,亂七八糟道聽途說也知道一些作坊造紙的老工藝,所以搞個造紙作坊的想法,第一時間就擺在他面前。可是仔細一想,這事行不通一一他根本就沒買地立作坊的錢,更不要說請工人進材料的事情;而且他知道的老工藝也是丟三拉四的不齊整,還要反覆折騰做試驗,這又得把大筆的花銷丟進去……

    他想租種幾畝地,但是他眼前的農作物他一樣都不熟悉,即便是小麥和蔬菜,也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些在試驗室裡出來的品種;況且他也沒有可以耕地的大牲口,這樣即便他租來了土地,六成的收穫也要歸地主所有。這個想法立刻就被他摒棄了。他在家鄉的小鋼鐵廠裡打過幾個寒暑假的零工,冶煉毛鋼的技術多少懂一些,所以他就把念頭轉到這方面。可問題是他從哪裡找那麼大的能源動力?燒原煤?他有資金嗎?在姑娘河上攔河築壩?他有錢請工人嗎?再說姑娘河的流量夠嗎?礦石產地遠嗎?他甚至都不知道燕山衛端州府屹縣在他先前世界裡的相對位置,又憑什麼主觀臆測這裡能搞個土鋼作坊?

    一個又一個能改變他命運的想法被他從腦海裡挖掘出來,又一個接一個地被他自己否定掉。

    這些想法都有實現的可能,但是都不是馬上就能實現的,總有這種或者那種困難在前面等著他。首先,他沒錢,即便錢櫃裡還有兩貫不到的銅錢,但是他在外面還拉著十五六貫的饑荒,在這些欠帳還清之前,他不可能大張拳腳去踢打出自己的世界。其次的問題還是他沒錢。無論是煉鋼還是種地,都要大量的資金作為後盾。煉鋼就不說了,那本身就是資金密集技術密集的產業;即使是種地,他也先有地才行一一霍家堡周邊田地的時價是一畝地從五貫到十二貫不等,等他湊好買一畝地的錢,可能要等到後年了,再等他擁有幾十畝地可以去實現自己的理想和願望,也許他的孫子都可以上樹掏鳥窩了……

    思來想去,只有釀酒這條道似乎有點光明。他依稀記得提純高度酒的設備模型,也知道工藝流程,假如有人願意出錢給他做設備搞試驗,他有信心把高度酒弄出來。但是沒人願意出這個錢。他和霍士其談過這想法,可霍士其一腦門心思考舉人,根本聽不進去。他也和高小三談說過這事,可高小三對跨入酒精王國毫無興趣,這個年輕的貨棧大管事更關心毛里求斯國的棉布,還有這棉布的製作工藝……

    現在,雜七雜八的各種念頭在他腦子翻滾擁擠,卻又總是理不出個頭緒,抓不住個重點。

    「唉……」他歎了口氣。錢,錢,他去哪裡找錢來落實自己的想法?

    枕在他胳膊上的蓮娘被他的歎息聲驚醒了,她睡眼朦朧地瞅瞅還是黑沉沉的窗戶,仰起臉望著他問:「你怎啦?還不睡?」

    「沒啥。」他努力在臉上擠出一抹笑容。雖然他知道黑暗中妻子未必能看清楚。「心裡煩悶,睡不著。」他把被妻子迷蹬開的被角重新掖好,說,「你睡吧……」

    蓮娘摟著他,把頭擱在他胸膛上,沉默了一會,問道:「是不是惦記著開春沒事做的緣故?」剛才吃飯時,男人曾經委婉地和高小三提到開春要找事情做;假如貨棧裡缺人手,千萬說一聲。

    「……就算是吧。」

    「我今天去姨家,姨丈說開春之後衙門裡雜事多,多少東西都要從咱們這裡運出去,叫你不用愁沒事幹。」

    商成把妻子摟著他脖子的光溜胳膊放回被窩裡,說:「別凍著。衙門先要雇自家帶著騾馬牲口的人,咱家這樣的情況,即便雇上,也是本地活路,尋不來多少工錢。家裡還有那麼多帳沒還。雖然別人嘴上不說,但是我心裡總是不舒坦……」

    「那咱也買匹馱馬。」

    蓮娘帶著孩子氣的話讓商成笑了一下。買匹馱馬?說說容易,可尋常的馱馬就是十來貫,好點的二十貫也買不到,哪裡有錢買?

    「家裡還有三貫錢。」蓮娘昂著頭說,「過年回家拜節,我找我哥嫂再借一些,找我娘再要點,差不多能湊齊六七貫……」看商成要說話,先截斷他,「然後找我姨也借點;你去問問柱子叔,看他那裡有沒有一時使不上的錢……」

    「家裡三貫錢不能算,那錢有用處一一是給十七叔趕禮的。」商成說。

    蓮娘咬著兩排白牙笑了,說:「你還當你不願意提這事哩。大丫大後天就要出嫁了,你心裡酸不?」

    商成在妻子屁股上扇一巴掌:「我不酸,就怕有人要吃酸。」成親之後蓮娘樣樣都稱他心意,惟獨成天價把他和大丫那八桿子也打不到一處的提親掛在嘴邊的愛好,讓他不大喜歡。不過蓮娘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自己男人的心思,見他模樣就知道他有些著惱,就說:「今天我去姨家幫忙,遇見大丫了……」她故意停下話,等著男人有什麼反應。

    「遇見她又怎麼樣?」

    商成這平平淡淡的態度教蓮娘很滿意,她也不再賣關子,說:「她讓我把個東西拿來還你。知道是啥東西不?」

    「我的荷包。」商成閉著眼睛說道。

    「對!就是你的荷包。」蓮娘有些驚訝。「你咋知道的?」

    商成不想回答這愚蠢的問題。

    「荷包裡面還有東西……」

    「啥東西?」

    「我沒看,怕看你要惱我。我去給你拿,我放在立櫃裡,一忙起來就忘記了。」說著蓮娘就掀被子,光著身子跑到立櫃邊掏摸兩下,又捏著荷包嘴裡唏溜則涼氣跑回來鑽進被窩。商成趕緊把她摟在懷裡,讓自己熱乎乎的身體幫她暖和暖和,有些惱怒地嗔怪道,「你傻啦!這麼冷,你就不怕凍病了?」

    蓮娘吸著清鼻涕,把荷包塞他手裡,說:「看看,是啥?」

    商成把荷包擱在炕頭上,把鋪蓋重新蓋好掖住,說:「睡吧,明天看也不遲。」

    「看看嘛,看是啥好東西。」

    「黑燈瞎火的,咋看?」

    「說不定你一聞就知道了是啥東西了,總是頭髮香帕汗巾之類的……」

    「你都知道了,還看個什麼勁?」

    「你不知道啊……」

    「我想知道自己會看。」

    「那你看看嘛。」

    「……」

正文 第二章(04)大丫出嫁

        小寒節過後的第二天,就是大丫成親的日子。

    自從大丫要和衛牧府簽事司的谷錄事結秦晉的消息傳出去之後,霍士其,這個在屹縣縣衙兵科房干了十五年的書辦領,霍氏一族至今都沒在正式場合承認的子弟,突然間就變得炙手可熱起來。

    先是族裡三老和一眾叔伯兄弟,在霍六的引領下,懷著忐忑和惶恐敲開他家的門。當年把霍士其娘倆攆出家門並且霸佔了他家田產宅院的霍三太爺,當著族人的面,涕淚縱橫地把自己的大兒子臭罵一頓,還正正反反狠扇了兒子四個大耳光;他還當場就把地契房契還給了它們的主人。如今執掌霍家宗祠祭祀的霍二太爺,在勸過不知道兒子惡行的三太爺之後,和兩個兄弟回憶起霍士其父親當初的種種善行和美德,都忍不住難過地落了淚。然後他告訴霍士其,家族希望他能夠回來,重振屹縣霍氏的門楣。具體的做法是,他們希望他能依照族譜,重新給自己起個名一一他現在的名「士其」,和這一輩的霍家人的輩分不一致,而且單名才顯得尊貴,雙名嘛……

    霍士其不假思索就答應重歸霍氏一族。即使前面二三十年裡霍氏從來沒把他當自家人看待,他也從來沒把自己當外姓旁人,從來都以自己的姓氏為傲;何況他把女兒許給谷少苗,除了攀附和借勢之外,也不是沒有包含著榮歸家族的想法。

    但他沒有答應更改自己的名。他以為,他的名和字都是老師範老先生一一也就是蓮娘的祖父一一取的,而且他母親也是點過頭的,所以他沒有權利擅自更改。

    這理由任憑誰都沒法反駁。天地君親師是人倫五常,他既親親又重師,要有人再敢在這事情上起紛爭,即使霍士其不出面爭持,衙門也可能對這些「悖逆倫常」的肇事人課以重罰一一最輕的懲罰是「三增其索」,罰三倍的徭役賦稅,最重的刑罰是「杖八十,徒千里,貲財沒官」。

    儘管霍士其沒答應改名,但是重歸本家的結果依然讓霍家人感到高興,而且看起來霍士其也沒有追究當年舊帳的意思,這又教大部分都暗自舒了一口氣。當他們從霍士其那個小院落走出來時,人人都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個個都覺得這霍家堡似乎又快要真地姓「霍」了。尤其是當他們聽說大丫的女婿谷少苗馬上就要接任屹縣縣令的大印之後,所有的霍家人都認為這是家族中興的絕好時機。他們立刻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投入到這場婚事的籌備上。

    縣城裡最好的裁縫立刻被二太爺請來為大丫制辦四季吉服;三太爺手一揮,他家臨著姑娘河河灘的兩上田,立刻劃作大丫陪嫁嫁妝的一部分;其他霍氏子弟或出人或出力,把霍士其的新家院整飭得內外一新,連院落裡的那口井都重新鋪了青石沿架起了新轂轆。

    隨著即將上任的谷縣令是霍士其女婿的消息不逕自走,屹縣境內有頭有臉的人物也競相投貼拜訪霍士其,他在受人尊敬聽人奉承的同時,也感到有些不耐煩一一他原本是打算趁著操辦女兒婚事的這段假期在家溫書備考的,可如今光打發絡繹不絕的客人就教他從早忙到晚,根本就沒時間看書。可別人並不這樣看。據從燕州傳來的最新消息說,明春府試的主考官大人,也是谷縣令的同年兼摯友……於是更多的人又一次前來拜訪霍士其,還帶來更能表達自己的誠意和敬意的禮物,到後來,甚至連外州外縣都有讀書人打著「會文」的旗號來投貼。

    按地方風俗,喜事大日子的前五天,男女雙方的長輩會坐在一起再次確定婚事迎娶的細節,這叫「靖禮」,圖個「平安、安靜」的吉利意思。谷少苗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父母早就過世多年,所以他的好友、這樁親事的冰人、屹縣現今的縣令就來參加這「靖禮」。縣令同時也告訴霍士其一個好消息一一鑒於他多年來兢兢業業的表現,縣府兩衙已經呈文衛牧府,敦請上衙和朝廷授予他流外官「奉事郎」的官銜。

    不得了!已經衰敗了幾十年的霍氏一族,數年間接連出了兩個奉事郎,其中一個還很可能高中舉人!這幾樁事連在一起,足以讓屹縣地方的政治格局完全變個樣,再聯想到霍氏和谷少苗的聯姻一一這變化甚至能影響到端州府……

    所以大丫出嫁的那天,霍家堡就像春節裡趕廟會一樣熱鬧。南北通達的官道兩邊擠滿了四鄉八方來看熱鬧的老百姓,他們都想看看大官娶媳婦是如何的排場。霍士其家也擠滿了穿綢著緞的客人,紛紛用好聽話來恭喜霍士其生養了一個好女兒找了個好女婿。霍士其還好些,他和這些人打過些日子的交道,知道如何應對;十七嬸子卻是頭一次面對這種情況,看著這些沒資格湊到谷少苗跟前的土財主,她笑得一張嘴就沒合攏過。當然這些不速之客也帶來了一些麻煩,十七嬸很快就意識到問題,家裡竟然連給客人坐的椅子和使用的茶碗都沒預備齊,她只好臨時支派人到親戚家裡去借。

    有頭有臉的客人都在堂屋裡被安排了座位,也有一些沒身份但是也不能太怠慢的人被安排在廂房,還有一些沒身份也沒地位可是和霍士其關係菲淺的人一一比如戶族裡的旁支,以及十七嬸子娘家來賀喜的遠親一一就都安排在院子裡。好在今天天氣不錯,沒有起大風,還有些許和煦的陽光,所以坐在庭院裡並不算是遭罪。再想到門外還有不少人在等著坐席,坐在院子裡的人就更有一種驕傲自得的感覺。

    商成也混雜在院子裡的霍家的窮親戚當中吃席。

    他送了兩貫錢和一匹蜀錦,這禮物的份量在全部來霍家的客人中屬於中等偏上。他還依照自己家鄉的規矩,用赤紅錦帕包了兩個煮熟的雞子,教蓮娘拿去送給大丫一一紅錦帕寓意「紅紅火火」,兩個煮熟的雞子祝願大丫早生「吉子」。

    以他蓮娘丈夫的身份,還有他送的禮物,他本可以坐在廂房裡,可不知道是管事的人糊塗而不清楚他和霍士其的關係,還是十七嬸子因為忙亂而忘記了這事,他現在確實是和這些只送百把兩百文錢的人坐一起吃菜喝酒。

    這張桌上的人他大都不認識,看來這些人是霍家的遠親,他們說的話題他也沒興趣摻和,就和同在一桌的柳老柱還有蓮娘的哥范翔你一碗我一盞地喝酒。

    柳老柱罕言少語,范翔也不善言辭,這酒就喝得清寡無趣,再加上范翔酒量極淺,三五碗酒下肚,立刻臉紅脖子粗地捋著袖子和旁邊人劃拳,接連輸了幾回,又被人抓了手腳灌下兩杯,直著眼睛噴著酒氣,嘴裡訥訥出一句:「……再……再來!……」就爬在桌上扯起呼嚕。

    商成只好在這院子裡七吼八嚷的熱鬧中一個人喝淡而無味的寡酒。

    要不是主人家還沒來敬酒,他都想掉頭回家了。

    霍士其來敬酒時,桌上早就已經碗盤狼籍,殘汁剩湯滿桌子流淌;圍桌坐的十個人裡爬桌上六個趴桌底倆,只有商成和另外一個外莊的莊戶還能穩住。倆人都不吭聲,也不打招呼,只是冷著眼對視,你乾一碗,我就跟著乾一碗……

    「老四,」霍士其端著半碗酒過來,先和那莊戶說話,「你爹怎沒來?」

    那莊戶趕緊站起來一揖,說:「我爹老寒腿犯了,疼得走不動路,讓我代他來給十七叔賀喜。」說著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他的這番舉動倒把商成唬一跳。賀喜就賀喜,怎麼還有這規矩?他來了這麼久的時間,除了和蓮娘成親那天拜過兩回,可從來沒給人施這樣大的禮;他不僅沒施過這種大禮,連見都沒見過兩回一一記得渠州剿匪時,貨棧管事見了渠州知府那麼大的官,也只是拱手深躬而已啊。

    霍士其先感謝那莊戶來賀喜,喝過謝儀酒才問道:「今年的撫金上月已經發了,你爹領到沒?」

    「讓十七叔惦記了,今年的錢已經領了,足額三百二十文。」

    霍士其點點頭,說道:「那就好……」沉吟下又說,「要是再有什麼事,你就到我家裡傳個話,能辦的我會找人處置,不能辦的我會擬文請上官循例處理。」便轉頭看著商成,想說話時,又瞥見醉倒在桌上的柳老柱和范翔,再望一眼周圍,眉頭登時皺起來,臉上也掛起了霜。

    商成見他眉宇間露出惱意,就知道把自己和柳老柱范翔安排在院子裡並不是他的主意,眼見他說話就要發作,急忙近一步低聲說道:「十七叔,今天是大丫妹子的好日子,別為這些小事生氣。一一他們也是忙中出錯。我們坐這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霍士其知道商成沒說錯,如今高朋滿座人多眼雜,的確不是追究的時候,唆著嘴唇思忖一下,說道:「……那你要和你柱子叔解說清楚,我霍士其可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大丫回門時我給你們留著座,到時你們都要來。」

    商成感激地點點頭頭。

    霍士其這樣說,就是沒把他和柱子叔當外人。成親日子朝後數十二天,是新人回娘家的日子,也是僅次於今天的大喜日子,除了霍士其的親族近支之外,即便是二太爺三太爺這樣的族親,沒有霍士其的話,也沒資格參加,否則就是失禮……

    「到時我一定來。」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04 AM

正文 第二章(05)臘八節(上)

        大丫婚事的迎親日子一過,商成就和蓮娘商量,準備去山裡的李家莊走一趟,把貨棧派發給山娃子的糧食布匹還有錢給他送進去。進山的事情蓮娘倒沒說什麼,只是讓他在家裡過了臘月初八吃了五味粥再去。

    「臘八節?」商成有些驚愕,「臘八粥?」

    小時候,每到臘月初八,母親就會熬上一大鍋稀粥,稀粥裡擱著花生白果紅棗還有蓮子葡萄乾之類的好吃東西,還放著紅塘,隔著好遠就能聞見粥的香氣,喝起來更是滿口餘香,他總要喝得小肚滾圓才肯罷手。

    「什麼臘八粥?是五味粥。」蓮娘笑著糾正他的錯誤。「以前沒這規矩,都是廟裡的和尚師傅們臘八這天給人們施『佛粥』,因為粥裡放了松子、胡桃、乳蕈、柿、栗、粟、豆七樣,又叫『七寶粥』,後來是有個人寫了首《過大佛寺飲七寶粥》的詩,中間有『僧言佛粥通天衢,再飲能得百壽春』,才一下成為稀罕物一一誰不想得『百壽』啊?可初八那天去寺院裡的人多,佛粥又少,人們才漸漸也在家裡自己熬這七寶粥。但是哩,佛粥畢竟是佛菩薩吃的東西,咱們百姓人家不能和佛祖比,所以粥裡就沒有小豆小米,這才叫五味粥。」她跟著祖父父親讀過不少書,也聽說過不少逸聞秩事,說起這些東西頭頭是道。

    商成撫摩著臉頰點頭。看來這五味粥就是臘八粥,只是不同時代的不同稱謂而已。

    蓮娘正盤腿坐在炕桌邊摘核桃仁,核桃的碎殼渣散了半桌,剝好的核桃仁也有小半碗。她對著個鐵核桃使了半天勁,硬是破不開殼,急了就朝嘴裡放,商成嘴裡說「小心崩了牙」伸手接過來,合在掌心裡一用力,啪嚓裂成幾瓣,很豪氣地撂在桌上,說:「婆娘家就是力氣小,除了牙咬你還會幹啥?牙口好去把門口那棵樹也啃了。真是的,都不動動腦子!搞不來的活路就讓男人做呀,不然你嫁給我做什麼?」

    蓮娘笑著白他一眼,說:「就捏個胡桃,看把你本事的?」

    商成攥緊拳頭把胳膊屈伸兩下,筋骨關節喀吧響了幾聲,仰著臉得意地說道:「那是。這本事怎麼樣?不差吧?赤手殺了兩條惡狼,空手處了渠州活人張。江湖上上人送外號:屹縣商和尚!」

    看男人作張作勢地自賣自誇,蓮娘樂得連手裡的核桃都捏不穩,笑得東倒西歪,半天才忍著笑說道:「果然是屹縣商和尚一一隻是這和尚竟然不知道臘月初八派佛粥,還把七寶粥叫臘八粥,也不知道你前頭在嘉州怎麼做的和尚……」

    商成登時語塞,張口結舌半天,嘴裡支支吾吾半天,到底也沒能抖出句囫圇話。

    蓮娘這話只是隨口一句說笑,商成隨便開兩句玩笑就能遮掩過去;或者他什麼都不說,做出一付惆悵感傷的架勢,蓮娘自然會以為勾起了他的心事,馬上就會另尋話題來逗他開心。可他突然沉默不語,蓮娘便有些好奇,偷眼看他,只見他臉色殷紅得似乎要滴出血來,額頭上的青色血管也根根爆起,鼻翼張得極大,鼻尖上隱隱有汗光,立刻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呀!自己怎麼一高興就什麼都忘記了呢?她立刻後悔得不得了。

    她對商成是一見傾心。自打她在霍家堡的谷場上第一眼看見商成,就再也忘不掉這個身材高大展揚的年輕男人,無論人在什麼地方,無論做什麼事,他的影子總是她眼前晃動,以至於她因為這事而漸漸變得茶飯不思,人也有些精神恍惚。她的心事被他兄嫂看出端倪,隨後又尋著蛛絲馬跡盤問出究竟;跟著她母親也知道了。他們還特意找十七嬸子打聽了商成的為人,當聽說這後生是個外鄉人而且還是個出過家又貪慕俗世繁華而還俗的外鄉人時,他們馬上苦口婆心地勸告她,千萬不要做傻事。可她不想聽這些話。她不僅不聽她兄嫂的忠告,還苦苦央求母親找來十七嬸子做媒。最終她如願以償,進了商家的門……

    她和商成成親已經有些日子了,雖然為了生計商成要去縣城攬工幹活,小兩口真正在一起的日子雖然不算多,可膩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算少,她漸漸地察覺出,自己男人身上隱藏著許多秘密。

    她姨丈曾經和她說過,她為自己挑的男人無論胸襟、氣魄還是見識都與尋常人大不一樣,只可惜沒讀過書也不識字,不然肯定能做出一番事業,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她過門之後能督促著男人在讀書認字上下些工夫。過門之後她也有這樣的想法,可每回把話題朝讀書識字考功名上引,他不是哈欠連天就推說事情多改天再說,直到有一天她去姨家說話,回來早了一些,撩開裡屋門口的布簾子,就看見他坐在窗前,捧著本翻開的書擰著眉頭思索……

    那本書是祖父抄回來的一冊《鶴鳴堂草稿》。這書又叫《南北史稿》,說的是後晉南唐的歷史,又是半中間的一段故事,上不沾天後不連地的,連學問那麼高深淵博的祖父都看得莫名其妙,偏偏他還能邊看邊思考。

    她當時也沒驚動他,後來也沒提到這樁事。打那之後,她再沒提過讓他讀書認字的事情。她知道了她男人的一個秘密一一他識字。他不僅識字,而且還會寫字,有時候他一個人在房簷下想事情想得出神發呆,手指頭就會不自覺地地上劃來劃去。她曾經悄悄地瞄過他寫在地上的字,有些連她都不認識,即便是認識的,也有些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一一她不知道什麼是「鋼」,也不知道什麼是「玻璃」,更不清楚「電」是啥東西……她就知道她男人心裡揣著無數的秘密,而且他寫的字……

    他寫在地上的那些字真漂亮,看著就讓人覺得舒服。

    她從來沒把這事告訴過別人,只把它隱藏在心底裡。有時候她也會暗自猜測丈夫到底在隱瞞著什麼,他又是個什麼身份。他會不會就像戲本唱詞裡說的那樣,是個遭冤屈的官宦子弟,或者是流落到民間的皇天貴胄呢?他歷經苦難之後沉冤昭雪或者霧開雲散,就像書裡說的鯤鵬那樣,展翅扶搖九萬里?

    但是她馬上就想到,等他翱翔於九天之上時,他肯定不會再看得上自己這個莊戶人家的女兒。於是她又希望他沒有戲本子裡那樣的好運氣,遇不上什麼達官貴人,從而不得不繼續做自己的男人。他不在家的時候,她腦子總是不停地想像著這些前後矛盾的事情,鬧得自己的心情也忽好忽壞,有時高興起來她就一個人傻笑半天,苦惱起來又坐在炕上抹眼淚……

    好在她心裡最最畏懼的事情直到現在也沒發生,他還是她男人,還會坐在那裡發呆出神,有時也會在地上橫橫豎豎地畫。

    「嘉州那邊不叫『五味粥』?」她很聰明地給男人找了個梯子,好讓他從難堪窘迫的境況中爬下來。

    「……啊?……對!對!我們那裡都把佛……佛粥叫臘八粥。……」

    「臘八粥,臘八粥,」蓮娘把這新名詞喃喃地念了兩遍,「還是嘉州人聰明,這名字倒是比五味州貼切得多。」

    「是啊,是啊……他們是比咱們聰明些,」看來商成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

    「你不是說要給山娃子兄弟捎帶些東西嗎?都預備妥當了?」

    商成這才想起來還有大事沒辦。

    雖說山裡的那個李家莊和霍家堡離著也不過二三十里地,可大半的道路都是崎嶇蜿蜒的山道,現在又是冬天裡最冷的季節,山裡積了雪,山路更是濕滑難行,他進山一回就更不容易。他和蓮娘商量過,都覺得既然兩家通好,那這一趟就不該只給山娃子家送貨棧派發的物件,山裡買不到的鹽巴、豆油、貢面、針線這些零碎物件,都要給山娃子家備下,女娃娃喜歡花衣裳,染好顏色的花布要扯兩塊,還有娃娃們最愛的糖果子和各種各樣的零碎吃食……兩口子還周詳地替山娃子的大哥家也備了一份年禮,連他大哥家的三個娃娃,也有份禮物,一根竹節子串起來做成的蛇,一個拖在地上走就會扇翅膀的木鴨子,還有個撥浪鼓。

    臘八那天下午,十七嬸子讓二丫過來,叫他們兩口子過去吃粥,柳老柱父女倆也被霍士其喊去了。已經抖擻起來的霍士其很排場地在新家的飯廳裡擺了兩桌酒席,點上了四支紅蠟燭,然後他很豪邁地叫兩桌三家九口人一同舉杯,慶賀今年的臘八節。

正文 第二章(06)臘八節(中)

        不得不說,如今的霍士其已經不是商成才來時看見的那個霍十七了,這一點每人面前擺的五味粥就能看出來。這粥裡不僅有松子核桃仁這些尋常幹果,還有蓮子、桂圓肉和紅棗,連熬粥的米都不是平常的黃米,而是市面上極罕見的糯米;香甜黏稠的粥面上還撒著薄薄一層切成碎屑的葡萄乾山楂糕玫瑰糖高粱飴,紅紅綠綠地配在一起,看著就讓人直嚥唾沫。商成忍不住一連喝了三大碗,直到瞥見蓮娘不停地拿眼神剜他,才意猶未盡地對還要為他盛粥的二丫說夠了。

    看他吃得暢快,十七嬸也高興地說道:「小和尚只管吃,這邊飯桶裡還有的是。既然來了嬸子這裡,就千萬客氣一一這是我親自到廚房熬的粥,下足了料,熬了滿滿一大鍋哩……」

    商成手壓著自己的碗不讓二丫搶去,嘴裡道:「真是夠了。」又轉臉對另一張桌上坐首位的十七嬸子說,「多少年沒喝過這樣香的臘八一一五味粥了。還是嬸子的灶上手藝好,幾時讓蓮娘過來跟您學幾手……」趁他說話,一直鍥而不捨的二丫終於從他手底下奪過了陶碗,又去給他滿滿盈盈地盛了一碗粥過來。

    雖然心裡明白商成說的是恭維話,十七嬸還是高興得喜笑顏開:「其實蓮娘的手藝也不賴,不過比起嬸子我,自然還要差上一些火候。這熬五味粥呀,它也有個講究,要的是小火慢慢燒,鍋裡的粥湯只起咕嚕泡不見滾,細細熬煮上一兩個時辰,果子的香味自然就浸到米粥裡。當初我才嫁過來時,柱子嫂還教我一個越熬粥越香的法子……」說到這裡她突然沒了聲氣,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又站起來離了座位,走到粥桶邊重新拿碗撈了一碗粥,雙手捧著遞到柳老柱面前。

    「柱子哥,我知道,為了當初的事,你心裡還記恨著公澤,更記恨著我……」

    她本來在大談熬粥的方法,大家也聽得津津有味,可她卻忽然停了話頭,眾人便有些納悶疑惑,再看她過去特意為呆著臉不怎麼吃喝的柳老柱另盛一碗粥,眾人就更是驚訝得說不上話。只有兩個不懂事的女娃招弟和四丫,還捧著各自的小碗一個勁地舔嘴咂舌。除了這倆小娃娃,屋子裡的人都知道,當初柳老柱為商成登霍家門提親時,差點被十七嬸的一番話氣得病倒,雖然後來十七嬸說合了商成和蓮娘的親事,但是他心裡的氣卻一直沒有消;如今他和霍家幾乎斷了來往,兩三個月裡,只有前兩天大丫出嫁時,他才踏進了霍家的門檻,今天要不是霍士其親自去請,他肯定也不會來吃這頓飯。

    「……柱子哥,當初的事情,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不求你體諒我,更不敢求你原諒我,只求你一件事一一求你體諒體諒公澤。他也苦啊。柱子哥,這些年你也看見了,他們霍家人是怎麼對待公澤的一一要不是如今大丫嫁了個好夫婿,公澤爹娘的牌位都進不霍家的祠堂……」說著話她就去擦眼睛,抹了好幾顆淚水,才吞嚥著聲氣說,「柱子哥,公澤經常說,當年要不是你,他和他老娘也許早就餓死了,要不是你一力幫扶他家,他也不能把書讀出來,更論不上考秀才進衙門辦差使。他還說,這輩子他感激天感激地感激父母,更感激老天爺讓他遇見你這樣一位好兄長。……就是我嫁過來之後那兩年,若不是有你和嫂子裡裡外外地幫忙,大丫也未必能留得住。現在我都記得那年公澤去首府應試,寒冬大雪天的,你跑了二十里路請來大夫給大丫看熱病,又拿著方子連夜去縣城給她抓藥,好歹把她的小命從閻王手裡搶回來。每想到這事,我心裡就難受得……難受得……」她哽咽地說不下去。

    柳老柱埋著臉,良久歎了口氣,說道:「唉,算咧,都過去的事情了……」

    聽他這樣說,十七嬸子臉上立刻轉悲為喜,抹了眼淚就把手裡的粥碗捧到柳老柱面前,恭謹地說:「好,我不說了。那從今天起,柱子哥你也不能再記恨以前的事,就和早前一樣,該來就來該說就說,千萬別再讓公澤天天罵我是個不懂事的死婆娘。」

    霍士其嘴角抽搐了好幾下,也不知道是想笑還是想罵自己婆娘。正在偷酒喝的二丫已經咕咕地笑出聲,頭上立刻被蓮娘用筷子頭輕輕敲了一下。商成反應快,馬上撂下碗抄起酒壺,給霍士其和柳老柱斟滿了酒,兩人碰下酒碗各自喝光,這事就算徹底揭過去了。

    柳霍兩家的心結解開了,屋子裡的氣氛也愈加熱鬧起來,先是二丫喝多了酒撒酒瘋,紅著個臉蛋咿咿呀呀地唱了首不知道哪裡學來的俚曲,俊哥哥俏妹妹的歌詞兒讓她挨了她爹娘好幾句呵斥,還被月兒撓著胳肢窩追問半天誰是她的俊哥哥,她又瞧上哪家後生了。然後不怎麼能喝的蓮娘也唱了支《七夕謠》,三疊唱罷,所有人都誇她的嗓子好,惟獨商成聽不懂這三聲一轉五音一繞的燕山古民謠,回到家還扭著婆娘問,這《七夕謠》到底是唱的什麼。

    蓮娘便一字一句地學說給他聽:

    「自古燕山多男兒,背天負地增田畝;

    由來燕境出好女,引犁掘鋤不輸將。」

    「自古燕山多男兒,開山辟道通中原;

    由來燕境出好女,伏木扎橋不輸將。」

    「自古燕山多男兒,揚鞭拽馬追胡張;

    由來燕境出好女,擎弓搭箭不輸將。」

    商成聽罷就再也沒有說話。這歌詞太淺白了,淺白得就像是大白話一一它也的確就是大白話;它的內容也太簡單了,無非就是男男女女一起開荒種地修路搭橋,又一起和外族人打仗。可要是仔細咀嚼,卻又教人無比感慨一一僅僅一個「燕山女兒不輸將」,就把燕山人那種頑強不息不屈不撓地堅韌性格描繪得淋漓盡致。

    一直到夜都深了,他還是睡不著,蓮娘清脆中帶著堅忍的聲音還在他耳邊迴響,那直白的歌詞,那似詠似歎的低吟,總是在他腦海裡迴盪,令他熱血澎湃心情激盪。

    「……自古燕山多男兒,揚鞭拽馬追胡張;由來燕境出好女,擎弓搭箭不輸將。」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默念著這首歌謠,一次又一次地感受著歌詞裡那雄渾蒼然的豪邁氣概。「不輸將」,「不輸將」,也許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麼辭藻,能比上這三個字裡描繪出的那副樸素而壯闊的瑰麗畫卷,也不會再有別的詞,能形象地表現出這塊土地上的人民那種不畏天不畏地更不畏敵的豪氣……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聽到有人在拍打自己的院門。

    蓮娘比他警醒。他還在判斷這敲門聲是不是自己的幻覺的時候,蓮娘已經支起半截身子,隔著窗戶問:「誰呀?」

    「和尚大哥,快開門!開門呀,和尚大哥……」

    這聲音裡帶著哭腔,既尖又細,在冬天裡寂靜的夜晚聽得格外清楚,它宛如針扎一般直刺在人的耳朵裡,商成和蓮娘都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商成的手已經摸到枕頭下的短刀柄,覺得心裡稍微踏實一些,一手攬住渾身顫抖的妻子,揚了聲音問道:「誰?是誰在外面?」

    「和尚大哥……」外面的人已經嗚嗚地哭起來。這時候商成才聽出來,外面不止有一個人。

    「是二丫!」蓮娘道。她胡亂地拽過炕頭的衣服,胡亂往身上一裹就要去開門。商成一把拽住她,嘴裡低聲吼道;「我去!把褲子遞給我!你別點燈!先穿好衣服!」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05 AM

正文 第二章(07)臘八節(下)

        既然男人說不點燈,蓮娘就沒問為什麼,摸索著坐在炕頭穿衣衫。男人家的衣服簡單,商成套上老棉褲,隨手在炕上摸了條帶子朝腰上一系,也沒穿內衫和襖子,拽過出門攬工做活時的老羊皮襖朝身上一披,遲疑了一下,就掀了簾子出去。他本想帶著刀子防身,轉念一想又覺得多餘,要是假和尚的事情東窗事發,官府派人來捉拿自己歸案,而二丫是衙門捕快派來賺他開門的,他帶不帶刀子的結果都是一樣。況且就他這院落的矮牆,手扒牆頭一聳身就能進來,又何必讓個女娃把門拍得啪啪響一一這不是給他通風報信麼?

    院子裡的光線倒比屋子裡強得多。月亮在深邃幽藍的夜空中露著半邊臉,在無數星斗的陪伴下,冷冷地注視著大地發生的一切。遠處光禿禿的老槐樹上鴉雀不驚。對面的姚三家裡屋窗戶上還映著晃動的人影,他還沒滿月的兒子哇哇地嚎哭著,聲音既清脆又洪亮。幾家鄰居的狗只是在剛才二丫拍門時喑喑嗚嗚地咕嚕了幾聲,現在已經沒了聲氣,估計是又回到溫暖的狗窩裡睡覺去了。

    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門外應該沒埋伏著拿人的差役。

    他那顆已經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慢慢地放下來,快走幾步到院門口卸了門栓打開門一一敲門的人就是二丫。她還帶著兩個妹妹招弟和四丫。兩個娃娃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姐姐哭她們就扯著姐姐的襖角跟著哭,黑咕隆咚地突然看見半天沒動靜的院門突然打開,然後就一個黑黝黝的高大人影立在面前,登時連哭也忘記了,都瞪圓了眼睛傻呆呆地仰望著商成。

    「和尚大哥……」商成在裡面取門拴的時候,二丫就已經不哭了,此時陡然看見商成,嘴一咧,淚水立刻跟著落下來。「和尚大哥……」

    看見她落淚,連驚帶嚇的招弟四丫立刻扁了嘴要放嗓子。

    商成趕緊說:「先別哭!有啥事進屋說!」就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小女娃,領先進院子朝堂屋走。

    蓮娘已經胡亂穿好了衣衫,堂屋裡也點起了油燈,商成把兩個娃娃放下,伸手就在桌上替山娃子女兒預備的一堆吃食裡抓了一把,也不管兩個小傢伙拿不拿得下,全都塞在她倆手裡,頭也沒抬就對蓮娘說:「你去把院門拴上,然後帶她倆進裡屋哄著,這裡我和二丫說。」他想,這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稍微一聲咳嗽就能傳出去半天巷子,可不能把四鄰都吵醒,要是二丫帶來啥要緊消息要命事情,更是不能驚動其他人!招弟四丫更得避著,免得倆任事不懂的小傢伙聽了之後出去被別人套出話來……

    蓮娘沒言傳就照著他的話做了。

    商成等堂屋裡就剩他和二丫,才問道:「出啥事了?」

    二丫一直站在腳地裡抹眼淚,聽他詢問,帶著哭音就說道:「我爹……娘……走了……娘也走啦……還有馬車……老宋不在了……」她邊抽噎邊說話,好端端一句話立刻截作幾段,有些字連個音節也沒有透出來,就被她再嚥回去。

    為了讓她平靜一些,商成讓她先坐下來,再把裹在舊棉絮做的暖套裡的茶湯壺裡倒出碗溫水放她手裡,伸手在她亂糟糟的頭髮上親切地摸了摸,說:「你別急,先喝口水,慢慢說。家裡出啥事了?」

    「我爹娘都走了……」

    「去哪裡了?」

    「不知道……」

    「他們臨走和你說啥沒有?」

    「沒……」

    問了半天,商成才大致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先是有人深更半夜來找她爹,然後她爹吼叫人套馬車時聲都變了調,她娘一直在搶天蹌地地嚎;等二丫聽到動靜跑出來時,馬車早就沒了蹤影,只剩下幾聲馬蹄踩在凍得瓷實的硬地上的噠噠聲……

    聽完二丫的講述,商成皺起了眉頭。他一邊安慰二丫,一邊思考這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故事裡的關鍵問題。首先,誰這麼晚了會來找霍士其?他馬上想到來人是衙門裡的人。要是這樣,不是霍士其經手的差事出了大差錯,就是衙門裡出了大亂子。後一種可能幾乎馬上就被他排除了。霍士其在衙門的兵科辦差,這個部門只管與兵事有關的徵兵征役鄉勇訓練和選調,相當於縣衙的武裝部,既不管錢糧也不管刑律,衙門出再大的亂子,也難得波及這部門。相比之下,前一種情況的可能性倒是相當大一一難道說霍士其在差事裡亂伸手,被人抓住了把柄?又或者,他替自己偽造戶籍材料的事情被人揭發出來了?

    想到這裡,他的心猛然揪緊了。要真是戶籍身份的事情,他自己吃官司是小事,只怕還要牽連進來不少人,霍家柳家還有高小三以及高小三丈人一家幾兄弟,都會被連累……自首的念頭緊跟著就冒出來一一那,蓮娘怎麼辦?

    不可能是這事!他馬上在心裡安慰自己。誰吃飽了撐的去翻這半年前的舊簿冊?可……可是,要不是這事,那就只能是霍士其貪墨錢糧被人抓了現行。這更可怕!在如今闔燕山衛上上下下都在積糧備戰的情勢下,霍士其要真做出這樣的事,那已經不是砍不砍頭的問題了,而是就地砍頭還是收押後審了再砍的問題……而且聽二丫描述她娘當時悲慘淒涼的光景,倒真像是霍士其出事了。可這種時候,十七嬸子她不趕緊去通關係找人說情,反而尋死覓活地跟著男人一起走,是個什麼意思?又能起個什麼作用?

    他思索著問道:「來找你爹的人,你見著沒?穿啥衣服?」

    「沒……」經過他半天勸說安慰,二丫說話時雖然還紅著眼圈,情緒也很低落,不過已經不像剛才那樣一說話就哆嗦抽噎了。「沒看見人,就聽見他們拍門……」

    「你仔細想想,他們拍門時怎麼說的?」

    二丫低著頭想了想,說:「好像就是喊開門,一直在喊,聲音很大……」她是個貪杯的姑娘,晚上人多熱鬧,霍士其兩口子和柳老柱又揭過了隔閡,大人們光顧著說話,誰也沒管她,她就偷偷摸摸地多喝了幾碗,睡下時已經醉得不成樣,那倆人拍門拍得山響,也沒能把她徹底吵醒;她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來人一直在喊「霍家老爺快開門!」

    「他們喊的是『霍家老爺』?」

    二丫肯定地點點頭。

    看來不是衙門裡的事。要是衙門裡來的人,他們不會這樣客氣。既然不是衙門裡的人,那麼來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一一他們和霍士其非親即友!霍家氏族裡的人不大可能,他們和霍士其的關係最近才好轉,即便族裡出什麼大事,一時半刻也不會指望他;況且霍家人有頭有臉的幾乎都在集鎮裡,要真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霍士其也不可能跑去套馬車。路遠才要用上馬車,事情肯定發生在遠地方;遠地方,出事情的人和霍士其的關係還挺密切,那就只能是縣城裡的霍六或者大丫……

    再想到十七嬸子的嚎哭……

    難道說大丫她……

    商成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他不敢往下再想,強自攝住心神,問道:「他們還說過什麼?你爹你娘又說過什麼?你把能記得的每一句話都告訴我,不管是誰說的!越詳盡越好!」

    可二丫記得的就是這麼一句「霍老爺開門」,別的就只是她娘的哭聲和她爹氣急敗壞的吼叫。

    這時候蓮娘已經在裡屋把招弟和四丫兩個小丫頭都哄睡了,出來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可能是大丫生病了。」商成沒敢把他推想出的可能說出來。「十七叔和嬸子都進城去探望她。他們走得急,沒來得及和二丫說,她還直當叔和嬸子出事了哩。」他現在才發現自己拿來系褲腰的帶子竟然是蓮娘的褲腰帶。好在二丫是個粗心姑娘,驚慌失措下壓根沒注意到這些教人尷尬的細節。

    商成站起來,對滿臉狐疑的妻子說:「你和二丫他們睡裡屋,我去偏屋睡。明天我進城去看看到底是啥事。」

正文 第二章(08)谷少苗之死(上)

        商成心裡惦記著霍家的事情,半宿都沒睡踏實,迷迷糊糊聽到窗外傳來第一聲雞鳴,他就趕緊起來收拾。

    灶房裡已經亮起了燈,昏黃的光線把一個人放大了的身影投射在牆上。

    他踅到灶房門口看了一眼,蓮娘正坐在灶洞前打盹。

    一股暖流立刻湧進了他的心田。他佝僂著腰走進低矮的灶房裡,在妻子頭髮上撫摸了一下,叫醒了她,然後親暱而關切地說:「你怎麼也起得這樣早?快回屋去睡了!」妻子的臉頰被灶火跳動的鮮艷光亮映照得通紅,比倆人成親那天還要紅。他拈起蓮娘頭髮裡的一截碎麥桿,說,「你去睡吧,我自己能行。」

    「好。」蓮娘含混地答應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但是她立刻就清醒過來,嘴裡輕輕地「呀」一聲,馬上就隔著灶台去掀大鍋蓋子。還好,雖然鍋裡已經結出了一圈圈的白水垢,好歹還剩著兩舀熱水。她馬上把熱水都舀到木盆裡,然後給一個大碗裡也倒了小半勺,兌上些涼水,再把盆和碗都放到屋簷下,然後把一碟子刷牙用的青鹽也拿出來,放在灶房門邊的高腳凳上。她一邊利落地做著這些事,一邊對商成說:「看我,睡過頭了,要不是你起來了,水都快熬干了。一一你先刷牙洗臉,我去拿些醬。」

    商成洗好臉再進灶房時,靠牆的小木桌上已經擺上了碗筷和簡單的吃食。粥是昨天蓮娘就煮好的五味粥,又經過大半夜的溫火淺熬,變得愈加噴香粘稠;粥碗旁邊是裝饃的大陶碗,幾個蒸著熱汽的白麵饃散發著令人倍感飢腸轆轆的香味;一把洗過的冬蔥嫩生生地擱在桌上;還有一碗醬……

    他昨天晚上在霍士其家喝的就是粥,半夜起來兩泡尿一撒,肚子早就餓得咕嚕咕嚕直叫喚,如今看見吃食,哪裡還忍得住。他二話沒說就在桌邊坐下來,左手饃右手粥,一眨眼工夫就喝了兩碗粥吃了四個饃,這才驅趕走燒心燒肺涼肚皮的飢餓感。

    蓮娘沒有動筷子,而是坐在旁邊看著他吃。

    妻子給他盛第三碗粥時,他才發現這個問題,問道:「你怎麼不吃?一起吃……」

    蓮娘笑著搖搖頭,說:「我現在不餓,待會子和二丫她們一起吃。你先吃,吃好喝好趕緊到縣城打問下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心裡總是擔心,怕是大丫出了什麼事。」她怎麼吃?這饃是用貢面做的;家裡的貢面就那麼一點,她吃了男人就沒的吃,而男人是家裡的頂樑柱,她不能和在外面干重活賣力氣的男人搶。

    商成就著蘸過醬的冬蔥把碗裡的粥喝完,伸手抹了抹嘴,安慰她說:「大丫能出啥事?頂多就是兩口子打架,她男人幹不過她,就跑來岳丈家找幫手。」他拍一下肚子,表示自己吃喝好了,又說道:「我這就進城去。天一亮你就去柱子叔家報個信,別讓他們瞎擔心,回頭再說咱們不會做事。」說著話就站起來朝外走,一隻腳踏出灶房門,又扭臉對蓮娘說,「你把那倆饃先吃了,墊墊肚。一一二丫妹子鬧騰半宿,誰知道她們幾時才醒呢?你可別餓出毛病。」

    蓮娘「噢」了一聲,叮囑他道:「你也快去快回。不管出啥事,先回來報個信。別讓家裡擔心……」

    商成答應著去了。

    蓮娘低垂著眼簾,胳膊肘撐著桌邊發了一會呆。姨姨家出了這樣的事情,她現在哪裡有吃飯的心情?半晌她才拿男人用過的碗給自己盛了半碗粥,就著醬喝下去,算是一頓早飯。兩個商成特意留給她的白麵饃,她碰都沒碰,又連饃帶碗重新放回籠屜裡。她熄了灶火,封了煤爐的風道,胡亂洗了把臉,看看東方天色已經泛白,便出門去柳家報信。

    她到柳家時,柳老柱正慌慌張張地朝外面走,一見她的面,劈臉就問:「出啥事了?!」

    看來他已經知道昨天晚上霍家出的禍事了。想想也是,霍士其家又是有人半夜敲門,又是吆喝著套馬車趕夜路,二丫更是帶著兩個妹妹從鎮東頭哭到鎮西頭。霍士其一家鬧出這麼大動靜,又沒可能遮掩住莊戶們的耳目?

    在來的路上,蓮娘就一直在想怎麼開口把事情告訴柳老柱,怎麼說才能教柳老柱不焦急不擔憂,被柳老柱這一問,登時就有些支吾語塞,又瞥進周圍還有早起的人,瞧見自己和柳老柱站在院門口說話,個個都是一臉好奇,急忙說道:「沒啥事,是大丫兩口子鬧意氣撕打起來了,她男人管教不了自己婆娘,只好跑來十七叔家搬救兵……」

    周圍人立時發出幾聲善意的哄笑。還有個傢伙說:「看來當官的大人一樣怕老婆呀。」這話令人們笑得更加開懷。

    柳老柱沒笑,追問道:「那二丫深更半夜哭個甚勁?還跑去你家?」他這一次倒是難得地不木訥了。

    蓮娘心裡奇怪,柱子叔一大早門都沒出過,怎麼把事情瞭解得這樣清楚?她馬上看見隔壁鄰居家院牆後站著一個女人,心裡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一一肯定是這個碎嘴婆娘不知道從哪裡聽到了消息,就既想討好又想瞧熱鬧地急急忙忙跑來告訴柳老柱。

    她馬上編了個瞎話,說:「二丫昨天晚上酒喝迷糊了,叔和嬸子出門時。她說了幾句不該她說的話,被十七叔打了罵了,這才跑我們家去避風頭。」

    他們說話的時候月兒就站在門邊聽。她可比她爹聰敏,蓮娘兩句話一說,她就猜到其中另有故事。她走上來悄悄拽一下柳老柱的袖子,便對蓮娘說:「嫂子還沒吃飯吧?正好,我剛剛蒸了饃,還有昨天的五味粥,進來一起吃。」

    蓮娘搖頭說道:「不吃了。我還要上街買點東西,就先走了。」

    「和尚大哥在家不?」月兒馬上問道。

    「……他還在睡覺。」蓮娘朝月兒使了個眼色,對柳老柱說,「他說今天晌午請叔過去出飯……」

    蓮娘前腳走,月兒和柳老柱後腳就到了商成的院落,三個人再加上剛剛醒來兩隻眼睛都哭得通紅的二丫,都聚在堂屋裡,一起苦苦地等待商成從縣城裡帶回來消息。

    晌午不到商成就臉色蒼白地回來了。

    四個望眼欲穿的人一起迎到院子裡,幾乎是同時問道:「大丫(我姐)出啥事了?」

    商成一個字都沒說,撥拉開妻子遞上來的毛巾走到簷下,找個腳凳坐下。

    他這付模樣,眾人心裡都是一沉,又都不敢驟然上前詢問,生怕從他嘴裡吐出來的是最可怕的消息。院落裡登時靜得讓人心悸。招弟四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這凝重肅殺的氣氛讓她們本能地感到害怕。兩個小傢伙抱著大人的腿,嘴一咧,扯開嗓子「哇」地一聲就哭開了。

    她們倆這一哭,二丫頭一個忍不住,撕心抓肺地喊一聲「姐」,連音都哭不出來,淚水就滾滾地湧出來。月兒張大了嘴出不聲,扯著她爹袖子渾身直哆嗦。蓮娘拿著毛巾已經傻了,眼淚撲簌簌就掉下來。只有柳老柱見慣了這種事,還算沉得住氣,撫著閨女的頭,一個勁地歎氣。

    「哭什麼?大丫沒事!」商成心煩意亂地吼了一句。

    什麼?大丫沒事?所有人立刻都不哭了。但是眾人琢磨出這話的滋味之後馬上又面面相覷,再一起盯著商成。既然親人沒事,那你擺出這付喪氣臉做什麼?

    「谷少苗死了。」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05 AM

正文 第二章(09)谷少苗之死(中)

        谷少苗死了?

    所有人立刻長舒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立刻放回肚子裡。既然死的人不是大丫,不是他們的親人,那死了就死了唄。可看著商成充滿憂傷的沉重表情,大家也不好當著他的面表現出自己的歡喜,都陪著他做出一臉的傷感。

    問題是,這個死了的谷少苗是誰?他又和霍家是什麼關係,怎麼能讓霍士其兩口子半夜三更地套馬車去奔喪?

    蓮娘和月兒都望著二丫,以為她肯定知道,可二丫什麼都不知道。除了姐夫谷大人,她還不知道她家竟然有姓谷的親戚;難道說這個過世的谷少苗是姐夫家的什麼親戚?她猶豫了一下,才囁嚅著把問題提出來。

    商成兩手搭在膝蓋上攥著自己的褲腿,呆呆地凝視著院落裡已經只剩下光禿禿枝椏的桂花樹,良久都沒說話。過了好半天,他才搓著自己冰涼麻木的臉頰,長長歎口氣,緩緩地說道:「谷少苗,就是你姐夫……」

    他凌晨出門,一路緊趕慢跑,二十里路只走了不到一個時辰,趕到縣城時天色才剛剛放亮,城門也才剛剛打開,整個屹縣城都還沉浸在漫長冬夜的安靜和沉寂中。因為他現在還根本鬧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沒馬上到處找人打問大丫夫婿的住址,而是憑著記憶先去找霍六伯的宅院。幾個月前大丫曾經帶他去找過霍六伯,大概的位置他還有些印象,再在路上找兩個早起挑水的人打聽了一番,於是很快就找到霍六家所在的那條街。

    和上次他來時清淨的模樣不同,如今這條街上顯得有些紛亂和嘈雜。還隔著很遠,他就看見街口圍著很多人,隱隱還能聽見吹鼓哀樂聲。既在街頭看熱鬧的人群時不時地閃開一條道,讓人和馬車進出。進進出出的人都是行色匆忙形容肅穆。

    是大丫?他幾乎是本能地把霍士其夤夜進城的事和眼前的光景聯繫到一起。他的心裡咯登一下,心臟都似乎停止了跳動。一股冰涼的寒意瞬間就從背心一路瀰漫到全身。難道大丫她……她……

    不!不可能!絕對不會是大丫!他馬上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他定了定神,從看熱鬧的人群裡擠出一條路,直奔辦喪事那家人的斜對面一一那裡就是霍六伯的宅院。

    霍宅的角門處站著個神色黯淡木然的家僕,他還沒走到近前,那家僕就朝揮著手警告他說:「看熱鬧的站遠點!別擋著路!」說著話他也閃到一邊,然後幾個一看裝束打扮就知道是衙門差役的人,抬著方桌扛著木凳子從角門裡魚貫而出,停也沒停就踅進對面辦喪事的那處院落。

    商成也避讓到牆邊,等衙役們過去,他才對看門的人說:「勞您駕,請問……」

    「去去去!」他的話沒說完。那人就已經很不耐煩地攆他。

    「……請問霍六伯在家嗎?」

    聽他嘴裡帶出「霍六伯」,那人的臉色登時緩和不少,但還是擋在門口沒讓他進去的意思,也不去替他通報。那人上下打量著他問:「你是哪位?你找我家老爺有啥事?」

    「……我從霍家堡來。」

    這個含混的回答讓那人的臉色愈加地平和,他垂下眉眼,稍微躬了腰,低了聲氣問道:「您找我家老爺有什麼事?」

    這霍家家僕一再的追問讓商成有些不耐煩。他忍住心裡的焦慮和急噪,打斷那人的話:「你去通報霍六伯一聲,就說霍家堡商成求見。」

    「我家老爺不在家……」

    「他去了哪裡?」

    「老爺就在對面的谷大人府。」

    商成幾乎想一拳頭擂在這家僕的臉上。這饒舌的傢伙,他就不知道把話一口氣說完?這谷大人府又他娘的在什麼地方?

    「谷大人昨天半夜歿了,我家老爺半夜就過去幫忙,到現在還沒回來。」

    死人的那家姓谷?大丫的丈夫就姓谷,還是個什麼正七品的官,難道那辦喪事的宅院就是大丫的家?難道說那家人正在辦大丫丈夫的喪事?不可能!據說這谷大人的兩個兒子也在城南的轉運司辦差事,好像還都是有職有銜的官,他們也能被尊一聲「谷大人」……

    他掉轉頭就朝那家迴盪著陣陣鼓缽喪樂的府邸走過去。

    谷宅的大門上已經用白紙糊了門神,門楹下的四個大紅燈籠也全罩了黑,黑紗白幛的招魂幡沿門洞掛出了一長溜。兩邊門柱上還殘留著紅喜聯的碎紙屑,雪白的院牆上還留著大紅雙喜字下緣的半邊「口」一一這看來剛剛辦過喜事不久又緊跟著辦喪事,匆忙間遺留下來的疏漏。宅院大門前足有半畝地大小的空場地,一看就比霍六的院落排場氣派。空地上拴馬樁下馬石應有盡有。兩邊靠青磚假牆停著好幾輛馬車,立在車轅邊的車伕們有的動張西望,有的裹著羊皮襖抱著馬鞭低頭不語,個個都是神情呆木。不斷有人從谷府裡出來,或步行或上車,也不斷有人從街兩頭趕來弔喪,門口的司儀耷拉著眼眉嘴角,一付傷心痛苦模樣,捧著謁貼拖長了聲氣大聲宣告新來弔喪者的身份姓名。

    商成越走近這谷大人的府邸,心裡就越犯嘀咕。他過去了該怎麼說?是說找霍六伯?還是說來找霍士其?人家在哭哭啼啼地辦喪事,他莽莽撞撞地跑來找人,這種情況下主人家就是抽他頓鞭子,他也不敢還手一一可他還不能不去找霍老六!

    就在他遲疑猶豫的時候,一個弔喪出來的人察覺到院牆上的瑕疵。那人皺著眉頭又轉回去,附身在一個大門口恭迎答謝的中年人耳邊說了兩句。兩個拎著水捅拿著抹布的差役馬上就從谷府裡跑出來,在那人的指點下,很快就把那點刺眼的紅色抹得一乾二淨。

    那人帶著兩個差役沿著院牆巡視了一回,看看再沒什麼和喪事格格不入的地方,才滿臉陰霾地朝門口的中年人拱拱手,低著頭朝街口走。

    商成馬上迎上去,還隔著好幾步就朝那人施禮:「李先生……」

    李其一楞,抬了眼仔細盯了他兩眼,才還了半個禮,拱手說道:「是你呀,商壯士,你也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頓一頓改口說道,「你來……找我?有事?」

    「我找霍六伯……」商成不知道這樣說李其能不能明白,馬上又接一句,「找十七叔也可以。」

    「他們就在裡面。」李其朝背後的府邸指一下。他瞄了一眼商成,馬上就明白過來,憑商成這身穿著打扮,谷府的人不可能放他進去,而且現在谷府裡亂成那樣,誰還會理會商成?他想了想,皺起眉頭說道,「事情要是不緊要,你就別過去了。要是急事,一一你且和我說,我去轉告他們。」

    知道霍六霍十七都在谷大人府上,商成心裡更著急,他急惶惶地問道:「谷大人和霍家是……」

    李其搖頭歎氣,說:「谷大人就是霍公澤的佳婿,可憐他才成親不到六天,如今撒手拋下妻兒……」

    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這死了的谷大人果然是大丫的丈夫!只是可憐了大丫這姑娘,她才十六,剛剛過門不到六天,男人就……商成腦子立刻嗡嗡亂響,都不知道自己和李其說了些什麼話,也沒聽清楚李其和他說了些什麼,等他清醒過來時,李其已經走出去好遠。耳邊還傳來李其的聲聲咒罵:「……奸佞!奸佞害人!奸佞誤國!谷少苗,谷大人,你死得冤呀!死得冤呀!」

    商成知道自己的身份進不去谷府,而且即便人家讓他進去,眼下這當口他也幫不上什麼忙,只有趕緊往回走。他還得把消息告訴家裡的人,讓他們別為親人們擔心一一剛剛成為霍士其女婿的谷少苗谷大人當然還不能算是親人……

正文 第二章(10)谷少苗之死(下)

        商成剛剛把他所知道的狀況告訴幾個人,霍士其家的車伕老宋就慌慌張張地找過來。跟他一同過來的還有霍六的大兒子。寒冬臘月的天氣,牆垣壁角房頂上還積著雪,凜冽的北風還在順著領口袖口往衣裳裡鑽,老宋和霍六家老大卻都是一身汗,臉上宛若掛著霜,頭頂上淡薄的汗汽縷縷裊裊。他們胡亂地和柳老柱與商成見過禮,也顧不上多說兩句,霍六家老大馬上就牽著招弟四丫兩個女娃朝外走,邊走邊還招呼二丫趕緊跟上。

    老宋還給柳老柱捎來霍士其的話,無非是他把家裡的事情都托付給柳老柱和商成。

    商成把二丫他們送到巷口的馬車邊。他邊走邊問,谷大人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這事老宋也說不清楚,霍六家的老大也只知曉一些,彷彿是因為朝廷派來的什麼大員巡視屹縣城南大營時,對帳時發現帳目上有幾處不清不楚的地方,查來查去,最後不知道怎麼就牽扯到谷少苗身上。谷少苗認為帳目顯然被人動過手腳,拿這個作憑據顯然有失公允,應該將衛牧衙門的大帳也提來對照,有能教人信服;而且他以為大員也沒有盤查衛司大庫的權利,所以和那大員頂撞了幾句。結果那大員立時掀翻桌案,當場剝了谷少苗的官服撤了他的差事,叫隨從一頓亂棍把谷少苗攆出南城營。谷少苗本來就有頭暈心疼的老毛病,又當眾受到那麼大的侮辱,心裡又羞又氣又急,沒等回到家,人就已經不行了……

    商成問:「那個朝廷派來的什麼大員,他憑什麼查帳,憑什麼處置谷……谷大人?」

    霍六家老大把兩個小妹妹抱上馬車,再讓二丫也坐進去,自己掏塊手帕抹著額頭上的汗水,苦笑著說:「妹夫……唉,谷大人的性子太直,說話做事都不繞彎子。其實這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帳目錯了,可以要求重新核對,就算真有失誤,也分登記造冊時筆誤的無心之過和有心為害。」說著又是一聲歎息。「他都不看看,人家是公爺,身份尊貴,又是領兵打仗的將軍,對付他就像對付……嗨,他卻偏偏要拿雞蛋去碰石頭,結果呢?……最可憐的就是大丫妹子,年紀輕輕就要守寡。」

    商成的眉頭立刻皺到了一起。

    自打他知道谷少苗去世後,就一直很同情大丫的不幸,也替這個小姑娘感到悲傷和惋惜,更覺得她這樣的年齡不該經受這麼大的磨難,可他從來沒把心思轉到喪夫之後大丫該何去何從這方面,直到聽霍六家老大這麼一說,他才意識到這個殘酷的現實一一大丫如今已經是寡婦了。

    他的嘴蠕動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

    難道說這時代的寡婦就不能再嫁了?或者說,像谷少苗這樣人的妻子,就沒有重新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了?

    好像也不是這樣。據他所知,他聽說的寡婦再嫁的事情就有好幾例,當初別人給他提的親事裡,也有個趙集的小寡婦;再比如他家對面的姚三娘子,就是前夫病逝後再婚的。但是他又有些不確定,因為這個時代平常百姓的生活和官宦人家的生活是迥然不同的,許多在百姓眼裡司空見慣的平常事情,在官員和讀書人眼裡就是另外一碼事,像霍六的親姐姐,年輕時嫁去南鄭沒兩年男人就得急症死了,她也一直沒再嫁……

    送走二丫他們,他轉回家時,看見蓮娘已經替他收拾起一身黑色衣襖。

    他突然感到十分地內疚和慚愧。哎呀,他早上一聽說谷少苗的死,就急急忙忙地趕回來報信,竟然忘記了最基本的禮節,他本該進去給死者鞠三個躬的。

    蓮娘倒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本來就不能進谷府去弔唁大丫的夫婿。按鄉里習俗,不是至交親朋的話,沒有死者家裡的通報而擅自前去弔唁,是對死者和死者宗族極不尊敬的行為,他和谷少苗既非親又非故,當時找什麼理由去憑弔?也幸好他沒冒失地找上門去,不然不僅他自己下不來台,連帶著霍士其也會被人笑話一一他竟然和一個不知道禮儀的莊戶人結交……

    但是他現在得去奔喪。霍六家的老大已經來過,雖然他是來專程來接二丫三姊妹進縣城的,但是他也通報過谷少苗過世的消息了,所以於商成和柳老柱都得馬上去谷家奔喪弔唁一一他們是谷少苗的丈人霍士其的朋友,霍家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他們有責任向朋友表示自己的悲傷、同情和慰問。這是朋友之間的「義」。

    商成沉默著聽完蓮娘的話,思索著點了點頭。妻子的一席話很有道理,這也讓他的心情輕鬆了一些。

    直到傍晚,他才和柳老柱從縣城奔喪回來。

    一直等著他們的蓮娘和月兒馬上端湯拿饃伺候他們倆吃喝。吃罷晚飯,他把柳老柱兩父女送到巷子口,等轉回來熄燈躺到炕上時,他鄭重地對妻子說:「你以後要經常指點我。好些事情我都不大明白,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霍家的事他暫時幫不上多少忙,霍士其的宅院有柳老柱照看,不需要他來操什麼心,於是他就趕緊借了柱子叔的馱馬,把貨棧分發給山娃子的糧錢綢緞還有自己給山娃子一家人預備的年貨,都送去李家莊。對他的到來,山娃子兩口子都是喜出望外,殺雞割肉地款待他,一心要多留他住幾天,但是他心裡記掛著霍家的事,只在山娃子家歇了一宿,就匆匆忙忙地趕回霍家堡。

    霍士其一家人一直都沒回來。直到臘月二十二那天下午,他正在灶房裡和面預備烙一鍋蔥油餅子,才有人跑來告訴他說,霍家的馬車回來了。那人還看見霍士其和二丫從馬車裡把十七嬸子攙扶出來。

    他丟下手裡的活計就去了霍士其的新宅院。

    十來天沒見面,霍士其的面容更加地黑瘦,連鬢角的頭髮都變得既蓬鬆又稀疏,還雜著幾根清晰的白髮;他的眼神和臉色都透著一股深沉的痛苦和深深的疲倦。看見商成進來,他甚至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把手指了指桌案邊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來說話。

    商成安慰他道:「叔,您也不要太難過,畢竟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更需要敞開胸懷。您放心谷大人的事情,到時候官府裡自然會有個說法。我今天過來,主要是想勸慰您和嬸子一句,您和我嬸子勞累了這麼多天,一定要好生休息將養一下。不要擔心家裡的事情,柱子叔都能處理好;要是柱子叔忙不過來,我也能幫把手。我已經和蓮娘說過了,這段時間您家裡的飯食就由她來做,有什麼家務事也儘管交代給她,務必要讓讓嬸子多歇歇……」

    霍士其一邊聽他說一邊落淚,抹著淚花親自給他斟了碗茶湯,遞在他手裡。失魂落魄地躺在裡屋炕上的十七嬸子,在聽他把事情安排得這樣細緻周詳之後,更是忍不住哽咽地讓二丫代替自己出來說兩句感謝話。

    又說了一會話,商成這才問起谷少苗的身後事如何安排。

    「守過五七,他們就要扶柩回原籍。」

    谷少苗那兩個在屹縣城南轉運司當差的兒子,如今已經向衙門報了丁憂,只等依照他們的鄉俗守靈守過五七三十五天,他們就會把谷少苗的靈柩送回定州老家。大丫,兩個谷家後輩和他們的家小,以及谷少苗的兩個侍妾,全都要回去。他們要在定州老家為谷少苗服三年的斬衰喪期……

    商成從霍家出來時,天已經快黑了,天空中又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蒼蒼茫茫無邊無際的白色。

    這似乎預示著,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小年,就將在這接天蔽日的白色中度過。

    也就是在這個雪花飛舞的時候,如今的屹縣縣令被燕山衛牧府的差官解了職,並以「徇私舞弊欺蒙上官」的罪名即刻押解燕州。臘月二十八,一聲冬雷震得端州城搖搖晃晃一一端州府知府、知州、通判、巡檢……十一名官員牽連進屹縣「徇私舞弊案」,全部鎖拿。緊接著,燕山衛三府二十九縣數十名官員或被查辦,或被撤職,或被降職留勘,全衛上上下下幾十個衙門數百官員數千書辦衙役,全都戰戰兢兢惶恐不安。二月十七,朝廷頒下詔令,燕山衛牧因「年老體弱」被撤職,著即回原籍養老,衛牧一職由原上京平原府知府陸寄接任。隨著這份上三省共同簽發的詔令,還有新任衛牧陸寄其人的履歷:陸寄,字伯符,上京平原府人士,東元二年進士,歷任翰林院編撰……

    在人們紛紛猜測揣摩這一連串的事件背後有什麼聯繫,又透射出什麼樣的複雜意義時,也就是在二月十七這一天,座落在燕州城烏衣巷中的燕山衛署衙門悄然更換了旗號,一幅比燕山衛提督府門前的將旗還大的紫色旗幟上,赫然是「大趙燕山行營」的字樣。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06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19 AM 編輯

正文 第二章(11)由梁川(上)

        清晨,當朝陽在東邊的大山背後慢慢地探出紅彤彤的圓臉時,錦緞般的霞光立刻撒滿了整條川道。

    三月的燕山,正處在它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遠遠近近,山上山下,粉紅的桃花,白色的梨花,還有各種顏色不知名的野花,開得漫山遍野。空氣裡瀰漫著濃郁的花香;道路上撒滿了春雨打下的花瓣;到處都都是盎然的春意,到處都是欲滴的綠意。

    隨著響成一片的叮叮馱鈴聲,一支馱隊慢悠悠地從一大片桃林裡穿出來,跨過嘩嘩流淌的由梁川上的一座石板橋,進了南川道。

    這支馱隊的規模很大,最前面的馱夫和開道的士兵已經在河對面走出一里多地時,一匹接一匹的馱馬還在地從桃花林中魚貫而出。馱馬的馱架上大都繫著鼓鼓囊囊的大麻包和沉甸甸的長包裹,一些馱架上是掛著用鐵片包角的大木箱,還有幾匹馬的馱架上插著藍色的號令旗,分別寫著「屹縣」、「南鄭」這些字樣,最前的小旗上是「北鄭」……

    從這些旗幟的前後分佈就能看出來,這是一支從北鄭縣城出發的大馱隊;而根據他們前進的方向,他們的目的地應該是最北邊的大軍堡如其寨一一他們在為那裡駐守的邊軍運送給養。

    商成就走在隊伍的中段。

    雖然已經是三月暮春,但是早晚依舊頗有些寒意,所以他身上還裹著件御寒氣的羊皮襖子。可能是因為一大早走了老遠山道發熱出汗的原因,他如今鬆開了腰間的帶子,敞開了懷,隨川道裡的微風吹拂。做襖子的羊皮大概當初沒有硝好,直筒筒硬扎扎地掛在他身上,他每走一步,襖子就會晃動一下;皮子上的羊毛也早就沒了本來的顏色,如今黃黃黑黑地糾結在一起,形成了許多泥乎乎的硬疙瘩,看上去就很骯髒,還散發著一股難聞的羊膻味。不過他本人對這股味道倒不像很在意,臉上也看不見厭煩憎惡的表情,只是牽著自己那匹屬於他自己的三歲馬,埋著頭走路。歸他照管的馱馬還有四匹,不過都是很溫馴的老馬,都老老實實地跟在三歲馬的背後。

    過了橋之後,路面便變得寬闊平坦起來,跟在他身後的趙石頭也牽著自己的頭馬攆上來,並且東拉西扯地和他說話。

    石頭挑起的話題,千篇一律地從他最近一次耍錢的經歷開始,不是哀歎自己的手氣倒霉到喝涼水都塞牙縫,就是誇耀自己如何了得,撲得周圍人全都臉無人色。這回還是沒有例外,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早知道連輸十七把,我就該揣著贏來的錢走開!唉,這下連本錢也搭進去了……」

    一開始商成並沒有搭理趙石頭,只是默默地走路,偶爾閉著嘴鼻子裡哼哼一兩聲,表示自己在聽。他知道,其實石頭根本不在乎自己聽沒聽他說話,他只是需要把輸錢之後的沮喪或者贏錢之後的興奮發洩出來而已。

    他一邊嗯嗯哦哦地讓石頭有說下去的興致,一邊想著自己的事情。他如今面臨著一個大問題一一這趟差事馬上就結束了,他需要仔細考慮考慮,到如其寨卸了差事之後,他是回屹縣去照顧妻子,還是接著再在北鄭和如其寨之間跑上兩趟?

    蓮娘已經有了身子,五個月了,穩婆和丈母還有十七嬸子都斷言說,蓮娘肚子裡的肯定是個男孩……

    他要當爹了!

    一想到這事,他心裡就有一種難以言表的興奮和躁動,忍不住使勁拽了拽攥在手心裡的韁繩。三歲馬立刻俯首帖耳地踏著碎步走到他旁邊,討好地低著大腦袋,噴著熱氣,把冰涼的嘴唇和鼻子在他肩膀上蹭了一下,大眼睛迷惑地盯著他看。看樣子,它大概想不明白自己的主人突然叫它過來做什麼。

    商成在三歲馬的脖子上拍了兩下,然後輕輕地把馬腦袋撥開,繼續想自己的事情。

    自打知道蓮娘懷上了他們的孩子,他就和蓮娘商量,預備把官上的差事辭了,專心在家照顧她。但是蓮娘不同意他這樣幹。她的理由很簡單,家裡還欠著一大筆帳沒還上一一買房子時的帳,成親時的帳,還有買馬時的帳……這些饑荒通算下來足有二十四千錢,都要趕緊掙錢來還上。所以她堅持讓商成出官上的雇役,並且說:「如今世道好,官上的差事一月能有六百錢和兩升米面,要是換作平常年份,這種好事根本遇不上。何況咱們自己還有馬,能再在官上拿八百錢,連馬的嚼料錢都是官上出,去哪裡找這種美氣事?」至於她自己,身子還不怎麼曩亢,自己就能照顧好自己;假如她到了行動不方便的時候,十七嬸子還有二丫和月兒都能搭把手,她嫂子也肯定會過來幫忙。

    他當時吭哧半天,才尋出個蹩腳理由:「我是怕他們沒經驗,照顧不好你。」

    他這樣說,立刻把在他家陪蓮娘說話的二丫和月兒笑得前仰後合,蓮娘紅了臉,搶白他道:「你生過娃?」

    他只好灰溜溜地跑回縣城,繼續給衙門做活路。

    他在心裡默算了一回蓮娘的日子。唉,說話就要六個月了,這時候孕婦最要小心謹慎,稍不留意後果不堪設想一一也不知道這個時代的人,到底有沒有照顧孕婦的經驗……他覺得自己雖然沒生過娃,可無論怎麼說,都要比嬸子和二丫他們懂得更多一些,也許他以前閒著無事可做時翻過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書,就能給他幫上大忙。

    不過蓮娘說的也有道理,欠人家的帳要趕緊還上;不然真要是被人找上催債,那時節他的臉面和好不容易掙來的好名聲,就都得付之東流了……

    然而把蓮娘一個人丟在家裡,他總是放心不下一一萬一她走路有個磕磕碰碰,萬一她不小心吃到不該吃的東西,萬一……他又該怎麼辦?

    他正想著,忽然聽石頭說:「你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但是商成明白石頭話中所指。他原本還沒徹底拿主主意,如今被石頭一問,反而有了決斷。他告訴朋友,等到了如其寨卸下這趟差,他就要結算工錢回屹縣。

    「嫂子啥時候生?」

    「你怎麼知道的?」商成驚訝地瞥了石頭一眼。蓮娘懷上的事情,他誰都沒告訴,連和他關係更親密的山娃子也沒告訴,直到前些天山娃子在衙門裡辭了差事要回山裡種春,他在一家小酒館裡請兩個好朋友,也依舊沒知會山娃子一聲。反而是山娃子喝多了酒,翻來覆去地問他,怎麼蓮娘的肚皮還是沒動靜?他甚至用手蘸著酒水在桌上畫了好幾張圖,用自己成功的經驗來證明,他介紹的方式方法是多麼地有效……

    「我看見你刻五福娃了。」

    商成立刻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他雖然沒把妻子懷上的消息告訴趙石頭,但是這個把月裡他有空就拿小刀刻木頭的事情,石頭怎麼會看不出來點端倪?這刻木娃娃也是地方上的風俗,他這個當爹的要在在七個月前之前給沒出生的娃娃預備好「大五福」,娃娃產生後才能沒災沒病一帆風順;他已經刻好兩個憨笑的木頭娃,正在刻的「禮娃娃」也雕出了眉眼,看來按時備齊「大五福」絕對沒問題。只可惜最靈光的送子娘娘廟在燕州,不然他一定要去拜拜,虔誠祈禱天上的神靈保佑自己的孩子從現在起就平平安安。

    他說道:「算日子應該是在八月,不是十四就是十五,要不就是十六。一一總之,就在十三四到十六七之間……」

    「穩婆算的日子?怎麼不早些時間告訴我?」

    商成不知道該怎麼和石頭解釋。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因為他想自己獨自咀嚼著天底下最美好的事情;他要把它存在肚子裡,讓它發酵,讓它醞釀,讓它成為一杯天地之間最香醇的美酒……但是這心裡話可不能對時常犯渾的石頭說,於是他只好歉意地笑了笑。

    好在石頭也不大想知道答案,略一停頓就再問道:「嫂子懷上的事情,山娃子知道不?」

    商成搖頭說:「沒告訴他。不過他回去時路過霍家堡,肯定要去給蓮娘報我的平安,自然也就知道了。」

    「……」石頭立刻嘟囔了一句髒話,「又被這傢伙佔了先!」他略一思索,從自己的領口拽出根細線繩,繩子上繫著個黑石頭,石頭上還用白顏料彎彎繞繞地繪著簡單的線條圖案。他就像捧著自己的心一樣,小心翼翼地把它遞給商成,說:「我這當叔的也沒什麼好東西送他。這是當初我老爹在趙集土地廟請的,靈驗得很,所以我從小到大都沒得過什麼病,就算以前我的光景最爛泥的時候,也平平安安地過來了……」

    商成很鄭重地把那塊石頭收在貼身的荷包裡。雖然明知道這種東西沒效果,但他還是一直想找人討要一兩樣這種東西;可總是找不到合適的。十七嬸子家裡肯定有這樣東西,可她連生四個都是女娃,即便有也不可能給他一一她還想給霍家生個男娃哩。柳家也是女娃,即便肯送他,卻不適合一一穩婆說了,蓮娘肚子裡是個兒子。蓮娘的娘家也有,可她哥嫂的幾個娃娃身體都不大好,誰也說不清楚他們戴過的東西會不會給自己的娃娃也帶來災禍……

    他感激地對石頭說:「等娃出生了,我就親手給他繫上。」


正文 第二章(12)由梁川(中)

        由梁川是個自西北朝東南方向的河谷走廊,最寬處不過三四里,由南至北卻有將近七十里地,連接北鄭縣城和如其寨的官道,就在這谷地裡與潺潺流淌的由梁河並行,並且緣著河道不斷地向北延伸。

    川道裡都是河水沖刷了千萬年留下來的河灘地,肥得手一抓都能捏出油來,河畔道邊的野草長得快和人一般高矮,綠油油地看著就教人眼饞。然而幾十里路走下來,除了南北川口的小驛站外,幾乎看不到幾戶人家,即便有點人煙,也是三五處小院落十來間矮草屋,看不出多少人氣熱鬧。商成去年秋末頭一回經過這裡,看到這稀疏荒涼景象時,還好奇地向別人打聽,怎麼這樣好的土地,竟然沒人願意耕種?當時護衛馱隊的那個姓孫的小軍官說,在他們孫家氏族這一支遷到燕山境內時,這條川道還是出名的好地方,種出來的白米名氣大得連金鑾殿上的皇帝都知道,欽點了名選作貢米。直到現在,燕山民謠裡,都還有由梁米的名字一一「留鎮的李,由梁的米,郜寥的大梨,屹縣的婆姨」……只不過如今的由梁米,再不是這川道裡出產的正宗白米了。自打晚唐年間突竭茨人縱橫草原開始,這裡就成了他們南下中原的重要通道之一,隔一二年就會來搶掠一回,老由梁人死的死逃的逃,這麼一來二去的,這一道川裡就再沒人家耕種土地,曾經大名鼎鼎的由梁米,也便只剩下個虛名。直到十多年前朝廷在北川口築下如其寨,又和突竭茨人狠打了幾仗,讓他們吃了點虧,這才算斷了突竭茨人的念想,這條川道才有了這十來年的太平。當初朝廷也有過在由梁川移民墾荒的打算,可人們對突竭茨害的記憶太深了,而且東到渤海西到玉門,又年年都有突竭茨人寇邊的警訊,所以即便朝廷給的條件再優渥,也沒多少人願意搬遷過來。眼前這些莊戶大多是邊軍驛卒的家屬,算不上是移民,他們燒荒種地,也不是為了種出什麼由梁米,只是為了多收點糧食好補貼家用……

    晌午時分,馱隊已經在川道裡走出四十里地,趕到如其乙字兵站吃晌午。

    因為朝廷要對北邊興兵的緣故,去冬今春,川道裡每隔二三十里地,就新建起一個供馱隊打尖歇腳的兵站,全都是木柵欄木碉樓圍著嶄新的牛皮大帳篷,新起的泥草屋馬廄糧草庫房環繞著兵站,排列得整整齊齊。

    前哨早就知會了兵站,兵站也做好了迎接馱隊的準備,因此上當馱隊在習習春風中慢悠悠到達兵站時,湯水白米還有白麵饃大麥餅雜糧窩窩早就預備好了,桶呀盆地在兵站外的伙食房前擺作一排。

    護送馱隊的兩什邊兵自然不會和馱夫們一起吃。他們在這條路上來回走了無數趟,對每個兵站也是瞭如指掌,進了兵站在小伙房一聞一打聽,馬上就罵罵咧咧或者眉開眼笑一一小伙房吃食的份量質量肯定都比外面大伙房要高,可這也是做幾十人的飯食,火頭軍再能幹,也不可能讓每個當兵的都滿意。

    大部分馱夫都沒急著去攆伙食,而是心疼地把貨物先從馱馬背上卸下來,再打來水領來草料,先伺候馱馬吃喝,那些屬於馱夫自家的牲口待遇更高,不少人都偷偷地把草料裡最好的部分餵給自己家的馬匹。

    商成心裡並沒有存占公家便宜的心思,但是他掰給三歲馬的豆餅顯然比分給其他馱馬的餅子要大得多。等三歲馬把草料吃下去,他又裝了半口袋的麥麩豆渣,掰了一小塊青鹽用手掌壓碎混在精飼料裡,然後把口袋掛在三歲馬的腦袋上給它「加餐」。三歲馬邊吃邊滿足地噴著響鼻,前蹄還歡快地在地上踢踏了幾下……

    他拍了拍牲口的腦袋,這才搓掉手上的泥,從搭在麻包上的褡褳裡拿出大海碗,朝大伙房走過去。

    大伙房門前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擁擠了,桶裡盆裡的吃食也沒剩下多少。他根本沒打量到底有些什麼飯菜,就遞給掌勺的邊軍一個銅錢,然後把碗伸過去等著他給自己盛湯。邊兵手一揮,一大勺湯水嘩地傾到他碗裡,捲起的浪花直撲出碗沿一一單論份量倒是綽綽有餘,可就是既沒一星半點的油水,也看不到幾片綠菜葉。好在一枚銅錢肯定不會只有一勺子湯,「師傅」又給他舀了小半勺青菜,在干醬碗裡一沾就磕他碗裡。他又在最末的一個木盆裡抓了兩個黑不溜秋的雜糧窩窩,轉身回來看三歲馬吃喝得怎麼樣。

    從大伙房到馱馬聚群的地方只有一二十步路,還沒走到地方,他就已經把兩個並一起都不比他拳頭大多少的窩窩給吞了,順便灌下小半碗湯一一這時他已經從碗沿上方看見三歲馬了。這畜生嚼完口袋裡的精料,腦袋上還掛著口袋就不安生,不停地擠旁邊一匹和它差不多強壯的馱馬,還掉過身子朝那匹馬尥蹶子……

    看三歲馬玩耍得起勁,他就沒再過去。他拎起自己的褡褳挎肩上,在馬群邊尋了個沒人的地方,也沒管地上有灰還是有土或者有別的什麼東西,一屁股坐下來,展一條腿蜷一條腿讓自己坐得舒服些,伸手從褡褳裡摸出筷子,在袖子上來回抹兩下,就在湯碗裡一通攪一一唉,兵站大伙房的干醬也不知道擱了多長時間,硬得簡直像是塊石頭,就算泡在湯裡也半天化不開。攪拌半天,他抿了口湯巴咂著嘴試下滋味,嘴角露出絲笑容,這才從褡褳裡掏出個又乾又硬還黑糊糊的菜糰子啃起來。

    有人走過來,遞給他三個麥餅子。

    是柳老柱。

    他沒接餅子,搖了搖頭也沒說話。麥餅子的香氣讓他的喉頭忍不住骨碌了一下。

    柳老柱固執把餅子遞到他面前,並且說:「拿著。」

    他盯著褐黃的麥餅子咽口唾沫,低下頭繼續啃菜糰子,嘴裡含混地說:「不,吃不慣……」他倒不是捨不得錢,關鍵是這裡三個麥餅要賣兩文,比別的地方貴出快一倍價錢,他可不願意受這份盤剝。而且這純用麥子煎出來的餅,比不上蓮娘連麥帶菜一起做出來的干飯,再拿撅根大蔥蘸上醬,那滋味呀,給個神仙也不換!何況這巴掌大的餅子對他的飯量來說實在是不頂用,還容易把他的腸胃給嬌慣壞了……

    柳老柱沒再多說,直接把三個餅子塞進他褡褳裡,就轉身要去照顧自己的馱馬。

    「叔,」商成叫住他:「你來,我想你商量個事情。」

    柳老柱又走回來,側身蹲在商成斜對面,籠著袖子抱著膝,等著商成說話。

    商成先在心裡歎息一聲。柱子叔啥都好,就是這一直把自己當救命恩人看的尊敬,實在是教人受不了;還沒辦法勸,勸了他也不改……

    「叔,等到了如其寨繳了差事,我就打算回家照顧蓮娘了。」商成說道。他已經吃了兩個菜糰子,肚子裡還是空蕩蕩的。唉,菜糰子再結實份量再足,畢竟頂不得多少餓。他遲疑地掏個麥餅子出來,塞進嘴裡咬一口,糧食的香味立刻讓他渾身都感到舒坦,連剛剛還在提抗議的肚子,似乎也平靜下來。他細細地嚼著餅子,讓麥香在口腔裡盤旋迴盪,半天才把軟綿綿的餅渣吞嚥下來。他的肚子立刻不爭氣地蠕動了一下,好像是在熱情地歡迎真正的糧食,又像是在催促他把更多的糧食送過去。

    「唔。」柳老柱簡單地支應一聲。

    「我就不把馬帶回去了,你幫我照看著怎麼樣?」他想,自己回去照顧妻子,馱馬就沒必要也一同回去,盡可以把它留在馱隊裡繼續掙錢;而且把三歲馬交給柱子叔照看,他也放心一一柱子叔是趕馬的老把式,伺弄牲口的本事在整個馱隊裡都是數一數二的。

    「唔。」

    「那咱們就說好了一一馬的腳力錢裡你拿四成。」他不能讓柱子叔白忙乎;四成的份子也是他仔細考慮過的,還參考了別人現成的實例:馱隊裡就有這樣的例子,馱馬主人不從役,只出馱馬,然後把衙門僱馬的錢拿來雇照看馬的人一一馱夫多照顧一兩匹馬也不見得就多操多少心,又能多拿三成到三成五的腳力錢,當然是何樂而不為了。

    柳老柱慢慢搖下頭。看來他是不同意商成的這條建議。

    商成不想和柳老柱爭辯這個腳力錢分配的事情,而且他也不覺得自己有說服柳老柱的把握,所以就乾脆不提了。他想,等拿到錢之後,他再和柳老柱商量也不遲,而且那時他完全可以把錢硬塞給柳老柱。

    他剛想問柳老柱有沒有什麼話要捎帶給月兒,就聽到有人驚訝地喊一聲:「哈,我就說,你肯定還是吃這些……唔?麥餅子?」抬頭一看,趙石頭一手裡拿個大碗一手抓幾個白麵饃,正和個人笑嘻嘻地走過來。

    石頭把自己碗裡冒尖的青菜撥拉一半到商成碗裡,又拈著筷子從菜堆下翻出白生生油漉漉的大肉片,接連夾了幾片丟商成的湯裡,嘴裡還說:「你這麼大個子,天天就吃這些東西,不餓?」

    商成笑一笑不說話。不餓?他時常餓得頭暈眼花心發涼!但是再餓他也得忍著,他不能慣著自己性子來!他得把錢積攢下來還帳,把錢積攢下來養婆娘娃娃,他還想多攢點錢在霍家堡周圍買塊土地,然後就在地裡慢慢刨食,說不定再過一二十年,他也會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小地主……

    他沒阻攔石頭給自己碗裡撥拉好吃食,只是問道:「你的錢不是輸光了嗎?怎麼有錢買肉了?這頓飯怕是要五六文錢。」

    「五六文?」石頭撇撇嘴,說,「這菜,這肉,這油湯,還有這白麵饃,才五六文?一共是十四文!」

    「你哪裡來的錢吃這樣好東西?」

    「找蔣四借的。」石頭咬著肉片子含混不清地說道,「結了工錢就還他。」

    商成知道石頭說的這個「蔣四」,這就是他在大丫出嫁那天在霍家見過的那個人。這人如今也在這支馱隊裡。馱隊裡還有人傳言,這個蔣四很了不起,是馱隊裡唯一殺過突竭茨人的傢伙一一他年輕時隨個商隊去草原做生意,親手剁翻過兩個馬賊。

    「你怎……」

    一句話商成只吐出兩個字,就驀然沒了下文。他的眉頭倏然緊皺到一起,眼睛也突然瞇縫成一條線,黝黑的一雙眸子死死地盯著馬群後面的那片坡地一一他剛才彷彿看見幾點光亮在山坡上的樹林裡閃爍了兩下,眨眼間就不見了。

    柳老柱咕噥了一句話,站起來預備去看看自己的馱馬。

    就在他站起來的那一瞬間,商成扔了手裡的餅和碗還有筷子,一伸胳膊就拽住他腰帶,使勁把他朝地上掀一一嘴裡已經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

    「趴下!」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07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19 AM 編輯

正文 第二章(13)由梁川(下)

        瞥見樹林裡有幾點光亮倏閃倏逝的一剎那,商成就覺得耳畔的一切聲音陡然間全部消逝得無蹤無影一一他能看見石頭嘴裡包著白麵饃在和同伴說話,同伴邊笑邊比劃著手勢,柳老柱嘴唇在蠕動,可他聽不到他們發出的聲音一一他唯一能聽見的就只有自己的心跳。

    此時此刻他的心跳就像海浪拍打岸邊岩石一樣,一下接一下地在他耳邊轟鳴。

    樹林裡有人!樹林裡是突竭茨人!

    他根本說不清楚這個念頭是怎麼冒出來的,而且到現在為止他也只在端州城見過幾個到南方做生意的突竭茨客商;可當他瞥見樹林裡那幾點光芒,這個念頭便不可遏制地浮現在他腦海裡。這個可怕的想法他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緊張得幾乎窒息。深沉的恐懼就像一條毒蛇般緊緊地纏繞住他,然後把毒牙刺進他的身體裡;毒蛇的毒汁在頃刻之間沿著他的血脈飛快地瀰漫到四肢。他現在就像個赤身露體走在冰天雪地中的人,連骨髓裡都能感到那教人絕望的寒冷。無邊無際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向他擠過來,心臟因為難以忍受的壓力而接近崩潰,他完全是不自覺地張大嘴想呼喊,可喉嚨就像被什麼東西黏住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拚命想揮舞著手臂向依舊毫無知覺的同伴示警,兩條胳膊卻像被鐵枷禁錮住一般,根本不聽他使喚;他甚至想站起來逃跑,遠遠地離開這裡,然而他根本感覺自己的腿和腳……

    他的手腳都不能動彈,只能無助地看著柳老柱嘴裡喃喃地說著什麼話站起來。

    完了。他在心底裡哀鳴了一聲。柱子叔肯定會被突竭茨人殺死;下一刻柱子叔就會像他看過的無數影視作品裡的那些死去的人一樣,在一聲槍響之後倒在血泊裡;月兒會成為一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孤獨地在這個世界上漂泊流離;他自己也會死,會離開這個世界,留下蓮娘,也留下妻子肚子裡的孩子……

    他不想離開這個世界。可他什麼也做不了,連逃跑的力氣和勇氣都沒有,只能在痛苦和麻木中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命運。

    也就在他認命地把一切都交給命運來決斷時,他突然神奇地恢復了對手腳的控制。

    他不假思索就扔開手裡的碗和麥餅,揪住柳老柱的腰帶使勁地一拽,喉嚨裡也終於迸出了不知在他胸膛中滾過多少趟的話:

    「趴下!」

    可他也只能張張嘴而已。聲音還沒躥出他的嘴就消匿了,只剩下一個毫無意義的渾濁音節。

    旁邊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說過話,他們只看見他突然像著了魔一樣把柳老柱掀翻在地,然後用自己的身體遮擋住柳老柱。

    趙石頭也被這突然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連嘴裡嚼著的饃渣掉了一地都沒發覺。他好不容易才讓自己醒過點神,卻又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擠眉毛弄眼睛地蹲在旁邊手足無措一一難道說和尚失心瘋了,還是說他倆叔侄鬧出啥大紛爭了?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又看看把柳老柱死死地壓在地上的商成,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該把倆人勸開呢,還是繼續假裝沒事人一樣蹲旁邊吃喝。他只好抬起眼皮向自己的同伴求助,希望他能幫自己解決眼前這個的匪夷所思的難題。

    他同伴的模樣比他更難看,臉空蠟黃得就像個死人一樣,顫抖的嘴唇也變成了可怕的灰白色,最詭異的是同伴那雙小眼睛,如今瞪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到眼眶外了……

    看見啥了?趙石頭好奇地半扭過身,順著同伴的眼神望過去一一他手裡的碗和饃立刻摔在地上。

    一個戴翻毛皮帽子穿深褐色皮甲的矮壯男人正從樹林裡走出來。那男人左手裡抓著一把弓,右手持著一枝箭,羽梢搭在弓弦上,弓和箭都斜指向地面,邁著一點都不可笑的羅圈腿,一步一步穩穩地朝前走。又一個突竭茨人走出來,他手裡同樣抓著弓和箭,弓和箭也同樣斜指著大地,也邁著同樣穩健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然後是第三個突竭茨人;第四個,第五個……

    在兵站外的空場地上吃喝休息的馱夫們都看見了這一幕。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尖叫,更沒有人逃跑,他們就像廟裡的泥胎塑像一樣,帶著滿臉呆滯的神情,眼睜睜地看著突竭茨人一個接一個地從樹林裡鑽出來。連馱馬這種通靈性的畜生都似乎察覺到什麼,噴著響鼻不安地騷動起來。

    從樹林裡出來的二十多個突竭茨人默不作聲地從面無人色兩腿戰慄的馱夫們中間走過去,從騷動的馱馬群中間走過去。他們甚至都沒打量馱夫和馱馬一眼,似乎這塊空地上既沒有人也沒有馬,什麼都沒有,僅僅是塊砍了樹刨了草的空地;他們沉默地注視著兵站裡的一舉一動,安靜而堅定地向前移動著。

    兵站南碉樓上負責瞭望和警戒的士兵也發現了敵人。但是他什麼都沒做,只是傻呆呆著看著排成鬆散陣型的突竭茨人緩慢而毫不遲疑地推進。兵站裡正在吃晌午的人還沒察覺到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依舊沒什麼動靜。兵站的柵欄門敞開著,沒有放哨的士兵;北面的碉樓上甚至都沒有人,空蕩蕩的碉樓上只有一個懸掛在樓頂橫樑上的小銅鐘。

    直到突竭茨人已經越過場地的大伙房,兵站南碉樓上的士兵才終於從難以置信的震驚中恢復了一些神智。他張大了嘴,手臂已經伸向警鐘的繩索;也就在這個時候,走在最前面的幾個突竭茨人抬起了胳膊,眨眼之間六七枝箭已經朝他飛過去。

    哨兵抓住敲鐘繩的手臂突然停滯住,接著他就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砸了一下,臉上脖子上胸膛上插著六七枝箭,踉蹌著朝後退去,靠著支撐碉樓的大原木柱子慢慢滑坐到樓板上。但是他直到死也沒鬆開拽住敲鐘繩的手一一他敲響了警鐘……

    驟然響起的警鐘驚醒了失魂落魄的馱夫們,他們立刻在「救命呀」、「老天爺,是突竭茨人!」以及幾聲毫無意義的嚎叫中朝著南北方向各自逃命。幾個被嚇得不輕的馱夫慌不擇路,直接躥進了突竭茨人的陣線一一他們無一例外地都被手裡沒拿弓箭的突竭茨人兜頭一刀,帶著一身的鮮血栽倒在地上。

    兵站裡的邊兵還處在搞不清楚狀況而造成的騷亂中。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揮舞著手臂讓人去碉樓上去檢視狀況,另外一個軍官帶著三五個兵急匆匆地朝兵站門口跑,更多的邊兵官兵則是手足無措地站在吃飯的長木桌旁一一他們還是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爬碉樓的士兵身上插著幾枝箭摔下木梯;五個邊軍官兵還沒跑到兵站門口,就已經倒下三個,守著兵站大門的幾個突竭茨人一擁而上,剩下的兩個沒帶武器的士兵慘叫幾聲就摔在地上沒了聲氣。緊接著大帳篷前那個指揮士兵的軍官一句話才說出「快去點烽」四個字,聲音就被掐斷了;兩個護衛馱隊的邊軍帶隊小軍官也被弓箭射死在大帳邊的烽火堆邊。

    突竭茨人控制住兵站大門,實際上已經控制住了整個兵站,因為這只是個連接北鄭和如其寨之間運糧通道的小兵站,帳篷不過三頂,駐兵不過兩什,即便算上隨馱隊一同到來兩什邊兵,也不過區區三十人,和突竭茨兵的人數大致相當;何況突竭茨人先聲奪人,上來就用弓箭有效壓制住邊軍的反撲,又接連射殺兵站裡所有的軍官,眼下失去指揮的十多個邊軍根本沒有成建制的戰鬥力,有的人甚至沒有兵器,只是亂哄哄地擠在一起,驚慌地望著四周的敵人。很明顯,邊軍的潰敗已然是不可避免的結果。

    突竭茨人很清楚這一點,在射殺邊軍最後一個弓箭手之後,他們並沒有急於擴大戰果,而是警惕地把剩下的邊兵圍在中間,然後一個突竭茨人抬手挽弓朝空中射了一箭。

    淒厲的哨音立刻在半空中迴盪。

    這哨音還沒消散,北面更遠地方也傳來一聲同樣的哨響。

    不過片刻,北邊的川道裡就揚起大片的灰塵,猶如被疾風捲著黃龍般向南呼嘯而來,轟隆隆的馬蹄聲連得密不可分,就如大海漲潮時巨浪拍打岸邊礁石般滾滾蕩蕩洶湧而至……顯然突竭茨人的大馬隊已經近在眼前。

    「跑!」商成急促地說道。剛才馱隊混亂時他依然拽著柳老柱,順帶著也把驚惶得沒頭蒼蠅一般的趙石頭還有石頭的同伴也摁在地上。他覺得,既然突竭茨人的前哨對馱夫們不管不顧,那麼他們肯定是對這種事情有所準備,所以才放任馱夫們四散逃命,否則隨便逃個人出去通風報信,也會把突竭茨人南下的消息傳遞出去。突竭茨人肯定有對付這種情況的辦法!不能隨便亂跑!要看清楚,要等機會!所以他寧可錯失逃命的絕好機會也要再等等再看看。況且從突竭茨人剛才那番動作,他們呆在這裡暫時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但是現在不能繼續呆下去了,突竭茨人的大隊伍說話就到,那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實在是很難說,即使一時半會不殺他們,綁去草原當奴隸作苦役最後也只能是個死。要跑,要逃命,現在就要逃命!

    「朝哪裡跑?」石頭咬著牙,紫脹著臉問道。

    朝哪裡跑?北邊肯定不行!既然突竭茨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這裡,說明如其寨已經完了。南邊也不行!從這裡向南三十里地都是一馬平川,人再能跑,還能跑過突竭茨人的戰馬?商成目光一轉就看見了突竭茨人藏身的樹林一一那片雜樹林子疏疏密密地一路綿延到山腳下,正好擋著突竭茨人的視線!樹林也能擋住突竭茨人的戰馬!

    「進樹林!朝山腳下跑!我數一二三,大家一起跑!」

    石頭用力點下頭,呼呼地喘息兩口,死盯著三四十步外的樹林,憋著一口氣等著商成發話。

    「一,二……」

    石頭的同伴已經挺著身子躥出去。

    柳老柱也隨著他站起來。他剛剛站起來,一枝長箭就從他的後頸窩釘進去,帶著血絲和皮肉的黑色箭簇瞬間就從脖子的另一側刺出來。他鼓著眼睛,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一隻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脖子,一隻手在身前胡亂地揮舞,像要抓什麼東西,人卻慢慢地跪倒在地上。他的身體手腳抽搐了好幾下,突然頭一歪身子一軟就匍伏在地上,之後就再也沒有動彈。

    石頭的同伴也沒跑掉,他只跑出了幾步,就被三枝長箭射穿了肩胛和大腿,倒在地上痛苦地掙扎著,哀嚎著……

    眼看著死去的柳老柱和傷了的同伴,商成的臉上連一絲表情都沒有,他盯著不遠處的樹林,從牙縫裡迸出最後一個數字:

    「……三!」

    趙石頭立刻躥過去,抓住同伴的手,想把他拉起來。

    「走!快跑!」商成從旁邊一把揪住石頭,使勁把他朝前面推攘得踉蹌了一下,也就是這一下踉蹌,讓原本射向石頭的那枝箭射了個空。接著他自己的右肩膀頭就像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上,緊接著肩膀上一涼,一枝帶血的長箭已經無聲無息地紮在他前面的土地上。

    「躲馬背後!別停!跑!跑!」

正文 第二章(14)廣平驛(上)

    靠著空地上百十匹馱馬的掩護,商成和趙石頭幸運地躲過了突竭茨人的弓箭,連滾帶爬地衝進了樹林。

    但是這裡並不安全。突竭茨人的前鋒騎兵已經抵達兵站前,隨著一聲忽哨,十多個騎兵兜轉了馬頭,手裡舞著刀花擎著弓,嘴裡嗚嗚呵呵地呼嘯著,朝商成他們剛剛隱入的樹林攆過來。人和馬還沒到空地邊,六七枝箭就前後騰空而起,在空中劃出一條條彎曲的弧線,追著兩人的背影飛過來。

    兩個人根本不敢回頭看,躬著腰,拚命地在樹林裡左轉右躥,不給突竭茨騎兵瞄準的機會。

    他們一直朝著樹林的最深處跑。

    這片樹林不大,南北不及五六里地,東西不過三里闊,林子裡也少有松柏杉桐這些高大挺拔的大樹,更多的都是榆柳槐李桃這些雜木,長得既矮又密;人越望林子裡鑽,道就越難走,有時候三兩棵樹之間幾乎連個側身的縫隙也沒有,更兼各種樹木枝纏杈繞葉繁花盛,人在其中根本辯不出個東西南北,兩個人只能靠著聽背後突竭茨人的吆喝呼喊,來決定自己逃命的方向一一聲音越低越模糊,就說明他們離離突竭茨人的騎兵越遠,也就肯定越安全……

    到後來他們已經沒了傾聽身後突竭茨人動靜的力氣,只是一門心思地逃命。兩個人都是緊繃著臉,眼睛死死地盯著前面,鼻翼張得極大,嘴裡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滿臉都是汗水和油泥,身不由己地邁著腿。他們身上的老羊皮襖子早就甩得不知去向,裌衣單裳褲子上全是新扯開的口子,臉上被樹枝刮出一條條細細的血道道,額頭上臉頰上頸項裡胸前衣襟上,到處都是塵土泥沙還有斑斑的血點。他們在根本沒有路的樹林裡拚命地奔跑,直到眼前不斷劃過的綠油油的樹和灌木陡然變成了一壁赭黃色的石崖……

    ……他們已經奔出了樹林,跑到了川道的最邊緣。

    他們不得不停下腳步,喘息著望著這道遠比端州府城牆還要高還要陡的山崖,一種深沉的無奈和絕望頓時瀰漫在他們的胸膛裡。

    完了麼?就這樣完了?在意識到再沒有地方可以退的一剎那,商成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摸住了腰裡的短刀。這是他在北鄭縣城裡用二十文錢從一個草原流浪漢那裡買來的東西。短刀很鋒利,也很稱手,在給自己備成親的酒席時,他用它剔過豬羊的骨頭,出門攬工做活時,他用它來防身;他還用它給自己沒出生的兒子雕了兩個木頭娃娃,都在他的褡褳裡揣著。如今褡褳還留在兵站的空場地上,兩個木頭娃娃多半是找不回來了,還在刀還在,只要他能活著,他總能再給兒子雕許許多多的娃娃。他攥著白銅打造的刀柄,心裡苦笑一聲一一自己怕是再沒雕「大五福」的機會了。

    不過也不是全然沒有機會!既然樹林子那麼密,突竭茨人的騎兵要殺他們就只能下馬一一沒了馬匹的助力,沒有居高臨下的優勢,再一路狂奔追趕下來,這些人也不會剩多少力氣,如今鹿死誰手還得兩說!

    他拔出了短刀一一也許突竭茨人不會為了兩個馱夫攆出那麼遠吧?而且他似乎也有半天沒聽到他們那低沉嗓音的呼叫聲了……也許他們壓根就沒追過來?

    他帶著僥倖和希望慢慢轉過身。

    他面前沒有戴皮帽穿皮甲的突竭茨人,只有從崖壁上風化剝離下來的大大小小的岩石,只有生長著稀疏綠草的赭黃色的土地,只有蔚藍色的天空。天空中飄著幾朵雲彩,它們就像綿羊一般雪白。潺潺流淌的由梁河還是那樣清澈,宛如七十里川道中的一條透明絲帶。捲過川道的微風夾雜著春天裡各種鮮花的氣息,攜帶著一股揚在空中的乾燥塵氣息,撲面而至……

    短刀在不知不覺中滑落到地上。

    他得救了!他暫時安全了!

    察覺到這一點之後,他緊繃著神經也立刻鬆懈下來,軟綿綿的腿腳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他靠著塊兩人多高的巨大石塊慢慢地坐下來。現在他才感覺胸膛裡憋悶得難受,腦袋脹得生疼,就像要炸開一樣。他就像個被窒息得快要斷氣的人一樣,胸膛劇烈起伏得像個忙碌的風箱,大張著口鼻拚命地呼吸。

    他喘息了半天,才慢慢地從高度緊張中緩過一把勁。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趙石頭的面孔異乎尋常地紅潤,兩頰上似乎跳動著一團火,靠著塊石頭半坐半躺地喘息。石頭的同伴在逃跑時大腿中了兩箭,他們不得不丟下他。還有柱子叔……柱子叔……

    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沫。

    柱子叔已經死了,他是被突竭茨人的弓箭射死在自己面前的。他的腦子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柳老柱倒下的那一幕:帶血肉的箭簇,冒血的喉嚨,無謂的掙扎……

    他深深地埋下頭,似乎想避開腦海中這個悲慘的畫面。

    但是更多的畫面鋪天蓋地地撲向他。柱子叔是他在這個世界上遇見的第一個人;在他面前,柱子叔永遠保持著對他的尊敬;柱子叔給他盤算了一切,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為他立下身份和戶籍;柱子叔還給他相中一個好院落,張羅著為他找了個好媳婦。柱子叔對他幾乎是無微不至的好,到現在,他還欠著柱子叔七千三百五十文錢,這是起房子娶媳婦買馱馬這些大事中,柱子叔陸陸續續借給他的,而且從來沒和他提過還錢的事一一哪怕柳家再困難,柱子叔和月兒也不會在他面前提到一星半點……

    他痛苦而傷感地意識到,如今他失去了一個不是親人但勝似親人的朋友和長輩!

    可現在還不是悲傷的時候,更不是報仇的時候!仇肯定要報,但不是現在!

    他首先要考慮的是如何擺脫眼下的危險。

    這裡肯定不是久留之地!

    他凝視著幾里地之外的兵站和官道。

    因為距離太遠,兵站內外的人和馬匹都只有螞蟻般大小;這些「螞蟻」正在四處忙碌著,重新聚集馱馬,重新裝扎貨物。兵站柵欄外排著一列「螞蟻」,另外一排「螞蟻」停在他們身後;後排的「螞蟻」似乎做了什麼動作,然後頭一列「螞蟻」突然就匍匐下去……從兵站前經過的官道上,一條似斷似續的黑線從北邊的川道盡頭一直延伸到南川道的盡頭,那都是突竭茨人的馬隊。這是五千人?還是一萬人?或者是更多?不管是多少人,突竭茨人馬上就要在兵站附近開始搜索和清理。這一回絕對不會像剛才那樣,教他和趙石頭有輕易逃脫的機會。

    就像為了證明他推斷的正確性,兵站外那塊白晃晃的空場地上突然排出三列人,然後隊列前一隻螞蟻好像做了個什麼手勢,那三列士兵就分左中右三隊進了樹林。

    不行!不能再停了,要趕緊走!

    他問臉色漸漸正常的趙石頭:「這裡有沒有什麼道路能不走廣平驛站,直接回屹縣?」

    石頭象沒有聽見他的話一樣,只是木著臉呆望著兵站和官道上的「螞蟻「出神,直到他問了第二遍,才低頭想了想,搖頭說道「不知道。」

    「離這裡最近的軍寨是哪裡?」

    「……如其寨。我們可以去那裡……」

    商成立刻搖了搖頭,否定了石頭的建議。他現在寧可冒著天大的風險硬闖去三十里外南川道口的廣平寨,也不可能去如其寨。任何人只要一看見官道上絡繹不絕的突竭茨人馬隊,就該明白如其寨多半已經完了。可他心裡也奇怪,突竭茨人大舉入侵的時候,如其寨為什麼不點燃烽火向南邊示警?

    「除了如其寨,還有哪座軍寨離這裡比較近?」

    石頭說:「廣平堡,還有南鄭縣城。」說了兩句話,他也漸漸想清楚如今的狀況,馬上補充道,「北邊的呼容寨也是大寨子,就是去那裡必然要走如其寨過;要是不走如其寨的話,那就只能翻過前面的幾座山一一去是能去,就是路繞得實在太遠。」

    商成擰著眉頭思索了一下。如其寨絕對不能去,呼容寨也去不了,又沒有能避開廣平驛站的小路一一看來只能先向南走,到廣平驛之後再慢慢尋找逃命的機會。假如能溜過廣平,他不會去北鄭縣城,而是馬上抄小路趕回屹縣。看了突竭茨馬隊的規模,再聯想到燕山邊軍第一大寨如其寨無聲無息就被敵人踏平的遭際,他總覺得北鄭也不安全一一突竭茨人花了這麼多心思,來了這麼多人,要是只打到北鄭的話,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他斷定,這次突竭茨人的目標不是端州城,就一定是屹縣和屹縣城外的軍庫大營;說不定兩者都是。

    想到屹縣很可能成為突竭茨人的目標,他立刻催促石頭起身。

    先去廣平相機而動;要是實在不行,那就翻山!哪怕是爬,他也要爬回屹縣一一他的親人都在那裡!

    現在還是大白天,他們根本就不敢靠近官道,只能緣著由梁川谷地的邊緣奔向廣平驛站。

    他們一邊走,一邊在心裡祈禱上蒼,希望突竭茨人不會那麼快就佔領廣平堡。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08 AM

正文 第二章(15)廣平驛(中)

    從由梁乙字兵站到位於南川口的廣平驛站,大約有三十里地,一條從北鄭到如其寨的管道把二者連接在一起。因為這條官道是燕山衛支持如其寨的唯一通道,具有很高的戰略價值,所以道路修得既寬又平坦,遠看著就像漫天接地的綠色中飄著一條黃絲帶,順著清亮的由梁河在川道裡延伸。

    若是在平日,在這樣的道路上趕路,對商成和趙石頭兩個趕馬漢子來說,那是再輕鬆不過的小事,也許他們連汗都不用撒,便能在一個下午悠閒地在兵站和驛站之間打個來回。可今天不一樣,官道上煙塵滾滾旌旗招展,突竭茨騎兵一隊接一隊一撥連一撥,前不見頭後不見尾,似乎永遠都沒個盡頭。如此情形,他們哪裡還敢露了自己的行藏,只能靠著樹林灌木的掩護,在遠離官道的地方悄悄地奔向廣平驛。

    這三十里地讓兩個人吃盡了千辛萬苦。等他們又饑又渴又煎熬地趕到南川口時,早已經是滿天星斗。

    因為路上還有一些點著火把夜行的突竭茨人,他們根本不敢在平地上露頭,離川口還有一兩里地,就緣著片茂盛的桃樹林靜悄悄地繞到驛站對面的小村寨廣平堡。

    夜色早已經降臨,堡寨裡卻沒有多少燈火,顯得異乎尋常的安靜;但是馬的嘶鳴聲卻間或有聞。藉著寨門口的一堆篝火,能清楚地看見突竭茨人來回走動的身影。寒冷的夜風中不僅充滿了牲畜糞便的酸臭,還夾帶著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羊膻味,以及一絲凜冽的血腥氣味。烏沉沉的夜空中陡然躥起一聲淒厲的慘叫,教人心頭猛地抽搐成一團;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一陣放肆的狂笑,隱約還夾雜著幾乎低不可聞的女人哭嚎……

    ……廣平堡也沒有擺脫覆滅的厄運。

    兩個人在桃林邊的黑暗中楞了半天,才把目光轉向鎮守著川道口的廣平驛。

    從地名來看,廣平是個驛站,可實際上這裡更該被稱為廣平關。一道五十多步寬六七人高的土城牆,把川道兩邊的山崖緊緊地連接到一起,狹窄的城門洞只能容一輛雙馬駕轅的馬車通過,一旦遇警,一前一後兩道城門一落,頓時就是一道銅牆鐵壁。又因為這裡是燕山東北向的北大門,地處無比要衝,所以除去守關的四鋪驛卒一哨邊軍,城牆後面還常年駐紮著兩哨衛軍弓步兵。

    在商成他們來之前的路上,就反覆設想討論過廣平的安危,在他們看來,廣平關前有著險惡的地形,城牆上架著四張巨型床弩,還有總計接近五百人的精銳士兵,憑這些優勢,即便是面對突竭茨人的千軍萬馬,至少也能堅守個三兩天。可當他們看見幾個趁黑摸向關門的人影被關上的箭枝無情射殺之後,他們才知道事實總是與人們的期待相反,如今廣平驛也落入突竭茨人的手裡。

    兩個人屏聲靜氣地張望了半天,又看見先後有兩撥人想逃出關,卻無一例外把命送在關牆下,這才絕了爬牆逃命的想法,悄悄地退回到樹林深處,小聲商量接下來該怎麼辦。

    石頭的意見是連夜翻山逃出去。他認為,突竭茨人也是剛剛佔領廣平,肯定還沒來得及在附近搜索,但是天亮之後突竭茨人絕對會調動人手在關前左近檢查一遍。「要是這個時候不逃,等天一亮,怕是想逃也沒有機會。」

    最早提出翻山去逃命的商成,現在卻反過來不同意石頭的建議。

    「天太黑,爬山崖太危險,幾十米高的崖壁,稍微不小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他給石頭解釋,「而且我們剛剛走了那麼遠的路,體力消耗太大,不休息下就去爬山,只能枉送了性命。」他也不管石頭能不能聽明白他的話,只管自顧自地說下去,「看廣平堡的情形動靜,突竭茨人應該不多……」他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村寨裡的馬嘶聲太稀疏,而且寨門口的火堆邊也只坐了三兩個人。他想,廣平堡只是個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寨,絕對不可能有那麼多房子讓大隊人馬歇腳,而要是這裡駐著大隊的突竭茨人,那麼他們要麼要在村寨外搭起帳篷,要麼就只能露宿,無論是起帳篷還是露宿,篝火都不可能只有寥寥兩三堆,這就是說,這裡沒有大股的突竭茨人。況且對照他先前對突竭茨人這次南下目的的猜測,他們的目標不是端州就是屹縣,那麼如今他們的前鋒多半已經抵達北鄭縣城下,而這裡也就成為後方;既是大軍的後方,又有險要關隘可守,附近還沒有大股的敵人出沒騷擾,那麼突竭茨人就更沒有理由在這裡駐紮重兵。最後他得出一個結論,驛站上和村寨裡的突竭茨人加一起,或許就是百把人,只相當於邊軍或者衛軍的一個哨。從關隘城牆上射的稀疏箭枝也從另外一個側面論證了他的判斷一一這裡的突竭茨人很少,頂多就是百餘人。

    「……因為他們只需要守住廣平驛就足夠了,所以他們絕對不會主動出來搜索;也正因為廣平驛對突竭茨大軍極其重要,這裡的突竭茨就更不會分兵……」

    說完這些話,連商成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怎麼這個時候自己反而異常地冷靜。

    也許是被商成的判斷打動了,也許是被商成的冷靜說服了,當然也更有可能是趙石頭根本就沒聽明白商成的話,最後他同意了商成的看法,決定等天亮之後看看突竭茨人的動靜再說。

    商量出結果之後兩個人都覺得疲憊得不行,於是商成主動提出來,自己守上半夜石頭守下半夜。

    上半夜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除了驛站方向又傳來了幾聲慘叫。其中一個人慘叫號哭了很長時間,直到商成木著臉把石頭推醒,那人都還在一聲接一聲地痛苦呻吟。

    這一覺商成睡得很沉,連夢都沒做一個,等到他被透過樹梢枝葉的陽光曬醒時,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桃樹林裡竟然多出來幾十個人。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拔腰間的短刀。

    緊接著他就發現這幾十個人都是和他一樣的面孔長相,並不像突竭茨人隆眉細眼羅圈腿,穿著的也是裌襖芒鞋,而不是象突竭茨人那樣穿著窄袖交領皮袍蹬著皮靴。這些新來的人身上大多披著嵌著鐵片的熟牛皮甲,手裡不是提著刀槍就是挽著長弓,甚至還有個人當兵的手裡拎著把突竭茨人用的長刀。

    這多半是某個地方的潰兵,也是想來廣平驛站碰碰運氣。

    「都是如其寨的兵。」屈起兩條腿坐在他左近的人說,「如其寨早上被突竭茨人破了,人都被打散了……」

    商成驚奇地盯著蔣四。奇怪呀,下午突竭茨人前哨攻打兵站時,他親眼看見蔣四帶著一批人向北逃命了啊,怎麼他現在就來到這裡了?

    問了蔣四,商成才知道事情的始末。蔣四他們逃出去不久就迎頭撞上突竭茨人,一通弓箭射下來,向北逃往如其寨的馱夫便死了個七七八八,他之所以能逃過一劫,除了他十三年的鄉勇經歷讓他練出一身好本事之外,更重要的是因為他曾參與過兩回燕山衛與突竭茨人的邊境糾紛,雖然沒有和突竭茨人真刀真槍幹過,可很是見識過兩回,有一些實戰經驗,所以他剛剛瞥見突竭茨人騎兵就鑽了路邊的蒿草叢,然後撒開腿直奔進最近的樹林,就這樣他才算躲過一場劫難。

    「那,其他人呢?」

    「還有仨和我一起逃了出來。」蔣四伸手指指那邊的一棵樹,兩個馱夫倚在樹幹背靠背坐在地上,都佝僂著頭和身子,也看不出是睡著了還是在假寐。還有個人跪在地上,細心地扒拉開草葉,從泥地裡撅一棵草根,就塞進嘴裡吧咂嘴,接著又去找……

    「別的人……」

    商成沒把話說完。看蔣四黯淡的神情,他就知道,那些同伴多半不是送了性命就是被突竭茨人抓住了;送了性命的也許還更要幸福些,因為他們不用再經受漫長的歲月折磨,而那些被抓走的人,則注定要在草原上、在痛苦和煎熬以及絕望中慢慢地走向死亡。

    停一會兒,他又問道:「他們……」他用目光示意他說的是那些當兵的。「他們又是怎麼回事?」

    「都是如其寨的邊兵一一大寨被破了,他們拚命殺出來,死了不少人,路上還搶了個突竭茨人的小糧隊,結果被突竭茨人攆散了,就剩這六十多個人。」

    「那……現在他們在商量什麼?」在樹葉枝幹的掩蔽中,他看見四五個軍官模樣的人正聚集在一起爭論,似乎還吵得很厲害。他努力迸息靜氣地傾聽了一下,也只能聽到「……人不多」、「不值當」和「不出去就是死路一條」這樣的隻言片語。

    蔣四把那群軍官瞄了一眼,皺著眉頭說道:「估計一一現在不是在商量怎麼突圍,就是在商量今天半夜突襲廣平驛。」

    「突襲廣平?」

    商成的眼睛立時瞪圓了。

    這些人難道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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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16)廣平驛(下)

    在做出夜襲廣平驛的決定之後,這支臨時組建起來的隊伍就在幾個軍官的指揮下,開始有序地向後撤退。

    剛開始撤退時,商成還不太明白這樣做到底是為什麼,等他在幾里地之外看見剛剛呆過的那片樹林接連冒起幾股濃煙,才想清楚這中間的原宥一一那片樹林的面積小了,不足以讓幾十個人徹底隱蔽起來,離關隘和村寨都又近,只要突竭茨人派兩三個探子稍微靠近觀察,他們的行蹤馬上就會暴露。說不定突竭茨人早已經察覺到那片林子不大對勁,抽不出足夠的人手來搜索清剿,或者是懶得淘這份心神,就乾脆放上一把火。

    商成他們幾個馱夫夾在邊軍隊伍中間,靜悄悄地順著刀刃般陡峭的崖壁向北走了幾里路,直到隊伍冒雨鑽進一片林子裡,才從隊伍的前面一個人接一個人地傳下口令「就地休息」。

    新的落腳點靠近山崖,是坡地上的一塊樹林。雖然林子依然不算太大,可樹木枝繁葉茂地藏幾十個人還是綽綽有餘,更妙的是鄰近還有幾片林子,和這片樹林木牽籐連,即便遭遇到大隊突竭茨人,也有足夠的騰挪餘地。

    細絲般的春雨隨風飄灑著。川道裡的一切都籠罩在薄薄的白紗般的水霧中。樹林裡到處都是濕漉漉的;雨水把剛吐綠的嫩葉洗得纖塵不染翠**滴,掛在樹梢枝頭的桃花、梨花和含苞未放的杏花骨朵,都在雨絲的洗滌下更見嬌艷。

    從他們離開廣平驛後撤開始,就不斷有人加入這支隊伍,有時是一兩個,有時三五個,有前面打散了退下來的邊軍,也有運糧隊的馱夫和護衛糧隊的衛兵,到達新落腳點時,隊伍已經擴大到差不多一百人出頭。在這裡他們還遇見一支比他們還龐大的邊軍隊伍,足足有一百二三十號人,還帶著幾張弓和兩把弩。帶隊的軍官更是不得了,雖然那軍官躺在擔架上,也沒穿戴什麼扎眼的盔甲,可邊軍裡無論是士卒還是軍官,看見他都是握拳抵胸一個軍禮。

    瞧見那些邊軍這般做派,商成他們這幾個沒見過世面的馱夫立刻都有些傻眼。走了一路,他們多少也從身邊的邊兵嘴裡知曉了一些隊伍的情況,如今已經知道帶隊軍官是個正七品的營官。可就是那個比屹縣縣令還要高半級的校尉營官,看見新來的軍官也是標標準准行個軍禮一一這還得了?這人得是多大的官?

    還是蔣四頗有些見識,立刻告訴幾個身邊幾個眼睛都有些發直的同伴,那人是如其寨駐軍的旅司馬,真真正正的將軍,就是端州府知府見了他,也得行下屬禮。

    他這樣一譬講,幾個馱夫都是咬唇咂舌,半晌趙石頭問道:「將軍是幾品?」

    這個問題蔣四也說不上來。

    又有人問:「端州城的知府大老爺,是幾品官?」

    蔣四更說不上來。他只是反覆強調,端州知府看見那位將軍,也得行下屬的參拜禮。

    兩支隊伍合到一處,邊軍衛軍還有馱夫以及沿途逃出來的平常莊戶也有兩百三四十人。這些人在樹林深處或坐或站,黑壓壓地圍成一大圈,倒也頗有些氣勢。可是當兵的大多繃著臉面無表情沉默不語,林子裡的氛圍就顯得異常凝重。莊戶人擔憂親人,又心疼被毀壞的房屋土地,雖然湊在一堆,卻都不怎麼說話,都是愁眉苦臉地不斷唉聲歎氣,其中還夾著幾個婦女克制不住的抽泣哽咽聲,這就更讓壓抑的氣氛平添一股淒涼慘淡的氣息。

    這群人裡人數最少的就是馱夫,只有十餘個。他們大都不是本地人,北鄭縣的也只有一個,家還在縣城。因為是同行,又都不太擔心家裡親人的長長短短,也還有點話說。不過話題也很少,就是相互打聽一下熟人的下落,然後長噓短歎一回。漸漸地連他們都不說話了,林子裡除了幾聲鳥鳴,就只有雨水的滴答聲響,安靜得令人心悸。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在樹林更深處商議軍務的幾個軍官,都在等著他們拿出一個決定一一這支隊伍的下一步該怎麼走。

    從聽到就到休息的命令伊始,商成就一直不大注意身邊的情形。他眼快,馬上為自己在一塊大山巖下找了個塊能遮風擋雨的底盤,又尋塊看起來還算乾燥的木頭坐著,身子倚在巖壁上,閉上了眼睛假寐。他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旁邊人說話他也不聽,即使聽了也不想,連趙石頭和幾個馱夫與蔣四糾纏旅司馬將軍到底是幾品官時,他也沒睜開眼睛去摻合。他曾經獨自一個人在大燕山裡走了三天三夜,所以比他們有經驗一一不管隊伍接下來要做什麼,最重要的事情都是保持自己的體力……

    「咕一一咕咕。咕一一咕咕。」

    遠處傳來一長兩短三聲鳥叫,連續響過兩回,人們就知道外圍警戒的哨兵又遇見了自己人。

    果然,不大一會兒工夫,一個哨兵就帶著三個邊兵裝束的人從霧氣濛濛的雨幕中走出來。三個人的衣甲都不整齊,身上也到處都是血跡,走路也不是太穩的模樣;一個人的右邊胳膊裹紮著一塊布,用根爛布條吊在脖子上。

    哨兵找到一名軍官,把三個新來的人交給他,自己就又轉回去繼續放哨。那軍官簡單地詢問了三個人幾句話,就胡亂指個方向,讓那三個人先找地方休息。於是兩個邊兵攙扶著他們受傷的同伴過來。

    軍官指的方向恰好是馱夫們這邊。見他們架著傷員兩眼亂瞅,商成馬上把自己的位置讓出來。

    一個邊兵扶著傷員坐下,另外一個人對商成拱拱手說道:「謝謝了。」

    說話這個人有張四四方方的國字臉,兩道濃黑眉毛下一對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串臉絡腮鬍刮得溜青,卻是商成認識的人一一去年秋從渠州往北鄭時護衛劉記貨棧商隊的邊軍小軍官,忠勇郎孫仲山。

    孫仲山也認出了商成,怔了怔,滿是倦容的臉上露出些笑意:「想不到是你……」

    雖然是舊識,但是兩個人以前並沒有交道,眼下這種光景下見面,更是連句客套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兩個人都有些尷尬。過一刻倆人同時咳嗽一聲,又都張了嘴卻又停下嘴邊的問候話一一他們都想讓對方先說,結果誰都沒說。

    這個有些戲劇性的場面讓兩人都覺得有些好笑。商成唆著唇咧咧嘴,孫仲山訕笑著搖搖頭,笑過之後兩人都覺得關係親近了一些,卻還是找不出話來客套。

    好在那邊會議已經結束了,幾個軍官帶著新命令回來集合整頓各自的隊伍,然後挨個把會議的結果告訴大家一一還是夜襲。

    大家默默地接受了這個幾乎是必死的安排。這事本來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由梁川南川口的廣平驛、北川口的如其寨,如今都落在突竭茨人手裡,如今的由梁川已經變作了一條兩頭都縫上的布口袋;假如不拚死闖過廣平關隘,大傢伙最後的命運也是個死一一單單糧食這一關就能把人憋死。還有條活命的道路就是去攀絕壁翻大山。可如今誰還有力氣去爬這十幾二十仞高的崖壁?就算沒有那幾十個輕重傷員,攀崖翻山也是件棘手事情。更倒霉的是,今天還是個陰雨天,崖壁早被雨水澆得透了,就算沒人去攀爬,大石塊小石子也在忽忽隆隆的朝山下亂滾。

    看來連老天爺也贊成夜襲的主意。

    緊接著就是重新組合隊伍。幾個軍官把大家聚合在一起,然後指揮著邊軍衛軍站成一列,平常莊戶又是一列;士兵裡有兵器的人排作一列,沒兵器的人又是一列;所有莊戶人都必須把手裡的武器交出來,又軍官們調度……

    十來個有著鄉勇身份的馱夫都被編進士兵隊伍,身板高大壯實的商成還被人特意從隊伍中叫出來,然後一個軍官就遞給他一把從傷兵那裡找來的長槍。

    商成拿著長槍,臉有些紅,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會使這玩意。」

    軍官乜了他一眼,冷冷地問道:「是鄉勇吧?」

    「是。」

    「訓練時沒教你們怎麼使槍?」

    「……教了,我使得不好。」商成說道。他哪裡是使得不好,簡直就是不會使,鄉勇訓練時他也沒有練槍的資格一一在教官反覆強調的三人戰鬥小組訓練裡,他是「強」支點,手裡拿的是直刀,任務就是殺敵,他身邊的兩個同伴才會用長槍或者其他兵器,為小組進行「遮」和「擋」,替他作保護。

    孫仲山大概認識那個臉色不豫的軍官,過來替商成說了兩句好話,然後他把一把有些卷刃的直刀塞到他手裡,順手拿走長槍遞給蔣四。至於趙石頭,他也有武器,就是商成那把短刀。

    待暮色稍上,這支只有一半人有武器的隊伍就出發了。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16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41 AM 編輯

正文 第二章(17)破關(上)

……夜色已沉,烏蓬蓬猶如潑過墨一般的深邃天空中,稀稀拉拉地掛著幾顆不明不暗的星斗,川道裡鳥蟲無聲萬籟俱寂,所有的一切都籠罩在茫茫溟溟的無邊幽暗中。偶爾有一陣夜風順著川道掠過,兩岸的草木迎風婆娑,頓時樹影如魅崖巖似魈。商成坐在又濕又涼的草地上,聽著風穿過樹林時發出的既似嗚咽又像綴泣的聲響,就覺得渾身上下寒冷徹骨,四肢百骸僵硬麻木,一顆心臟更是象擂鼓一般在胸膛裡跳

他木著臉抿著嘴唇緊咬著牙關,低垂著眼簾死盯著手裡卷刃的直刀,拚命地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讓周圍的同伴察覺到他的懦弱和膽怯。但是他的手腳還是在不自禁地戰慄。他的嘴裡喉嚨裡乾澀得就像有一團火在燃燒,即便是吞嚥口唾沫這種平日裡簡單容易得不值一提的事情,如今做起來都是無比的艱難和痛苦。他的舌根甚至都不再分泌唾液,似乎唾液早就被那團火焰蒸發乾淨了。

他很害怕。對於即將到來的戰鬥和廝殺,他從心底裡感到恐懼和畏縮。

你就要上戰場了?就要直面飛濺的鮮血和血肉模糊的身軀了?就要成為一場莫名其妙的戰爭的犧牲品了?一想到這些,一想到他即將成為別人手裡的刀劍的目標,難以抑制地顫抖就會立刻席捲他的全身。他越不讓自己去想,腦海裡就越會浮現出他倒在血泊中的場面。他可能會被一把長矛戳穿胸膛,也可能被一把彎刀劃破肚腹,還可能被一枝冷箭結果了性命,或者是被敵人的戰馬來回踐踏成一攤誰也認不出來的肉泥……

我會死嗎?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自從他被編入夜襲的第一隊之後,這個白癡一般的問題就死死地纏著他。每當這個問題閃現出來的時候,他的頭腦裡馬上就會有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站出來告訴他:

一一你會死的。

是的,他知道,自己被刀劍砍中也一樣會死去,就像柱子叔那樣無聲無息地死去,帶著對親人的眷戀和對命運的無奈,滿心仇恨和遺憾地死去。他唯一能讓自己得到些許安慰的事情就是,在死之前,他也許會在關隘裡的突竭茨人身上砍一刀,要是他運氣好,還能拖上一個突竭茨人墊背;另外一樁讓他不遺憾的事情就是妻子肚子裡的孩子,這孩子將繼承和延續他的血脈……

這是他的娃!他未出生的娃!

一想到這裡,他又覺得自己不能死,至少不能現在就死一一他得活下去。

但是他知道自己活下來的希望很渺茫。他被編在第一批衝向廣平驛關隘的兵勇裡,是事實上的敢死隊的一員,而且他的位置還比較靠前一一當更前面的士卒控制住關隘的城門之後,他們這二十多個人就要衝到關牆後面去抵擋住突竭茨人的第一波反撲。他不知道在關牆後面等待他們的有多少突竭茨人,他只知道自己很可能活不到後續隊伍上來的時候。他悲哀地想到,自己也許還沒踏進廣平驛的城門,就已經倒在城頭的弩箭下了。

不!我怎麼可能死?我不可能死!我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只是存在於我的腦海裡,它不是真實的……

有時候他也會反駁,但是牽強的理由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那個聲音甚至不屑於和他爭論,只是冷冰冰地重複一遍:

一一你會死的。

從里許地外的關隘裡突然躥起來一道淒厲的悲鳴。慘叫聲僅僅持續了一瞬間,下一個剎那它就像被人用剪刀鉸斷的布匹一樣,下半截杳杳不知蹤跡,只剩上半截在夜空中渺渺地迴盪。

他的心臟被這半聲嘶吼驚得驟然抽搐成一團,臉色頓時變得無比蒼白,手不自覺地攥緊了直刀的刀柄,牙齒也禁不住卡卡噠噠地碰撞好幾下。

坐在他旁邊的孫仲山抬頭望他一眼,又把目光轉開,過一會才口氣平和地問道:「害怕了?」

他努力想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告訴孫仲山,他不害怕。但是他的嘗試失敗了。他的嘴張開了,喉嚨裡卻只憋出含混不清的「唔唔」聲響。

「第一次上戰場?」孫仲山用塊布擦拭著手裡的腰刀問道。他的臉半掩半映在深沉朦朧的夜色裡,也看不出是個什麼表情;語氣既乾澀又單調,似乎是在問一樁很平常的事情。看來他對這種事情早已經司空見慣,既不驚訝也不意外。

第一次上戰場?不,不是!他當然不是第一次!一年前,他赤手空拳就在屹縣殺過兩頭惡狼,半年前還在渠州格斃兩名匪首救過一支商隊,並且因此受到過官府的獎賞。他怎麼會是第一次上戰場呢?不,他這不是害怕,只是因為春寒料峭而他的衣物都濕透了,夜風刮過來忍不住冷得發抖而已。

「……」商成努力了半天,可除了幾個沒人能聽懂的音節之外,他最終也沒能讓失去控制的聲帶完整地說出自己想要說的話。他索性不再為自己的懦怯辯解,點頭承認了。

孫仲山把腰刀平舉到眼前看了看,唆著嘴唇滿意地點下頭,說道:「你等下跟著我。」說完他就不再理商成,用大拇指的指肚刮著刀刃,瞇縫著眼睛仔細體會著指肚上傳來的感覺。

「……」商成還是說不出話,只能用力地點下頭,表示聽見了。在他點頭的時候,僵硬的頸骨發出細微但清脆的咯咯摩擦聲。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枯燥而低沉的喝令,霎時間坐在他前後左右的幾排人都站立起來,他也趕緊提著刀跟著孫仲山站起來。簡短急促的號令在林間不斷響起,還夾雜著幾把刀槍兵器落到地上時發出的沉悶聲響。

隨著一聲號令,前面的官兵排成一條橫隊,開始向樹林外移動。

「跟著我。」孫仲山小聲囑咐商成一句,手一揮,嘴裡說聲「進」,便帶著第二排人開始行動。

說來也煞是奇怪,商成剛才還驚悸得臉無血色兩腿戰慄,現在孫仲山一聲令下,他手裡拎提著直刀,就像個看慣了生死的老兵一樣,一臉冷漠毫不猶豫就邁出了步子。雖然他的面孔還是蒼白得沒點血色,嘴唇依舊緊繃得像一條線,可他腳下卻沒半分的遲疑停頓。他不單不遲疑,還越走步伐越堅定,越走呼吸越平穩順暢。他平著視線緊緊追隨著前面的人的背影,餘光掃視著地面和左右,步履穩重地跟隨著自己的指揮官,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樹林,走上了平緩的坡地,走近了廣平驛。

廣平驛還是和昨天晚上一般的安靜,城頭和城門處都看不到一個突竭茨人。城門外燃著一堆篝火,熊熊的火焰在這漆黑的夜晚格外地醒目。城頭高木桿上掛著兩個燈籠,昏黃的光線形成一圈光暈,照亮了突竭茨人豎立在城頭上的黑色旗幟。

這麼高的關牆,自己這些人連個梯子都沒有,怎麼攻城?疊人梯還是爬牆?

這個疑問在商成的心頭一閃而過。他隱約記得下午編隊整頓之後,帶隊的一個軍官曾經和士兵們解釋過什麼,但是他那時已經因為害怕而畏懼得六神無主,根本就沒聽見軍官到底說了些什麼。爬牆不可能,邊軍軍官不可能讓士兵白白去送死!廣平驛的關牆足有十幾米,再是攀牆爬樹的好手都得累上一氣才能上到牆頭,這中間還不能揮刀舞槍地格擋城上射下來的羽箭砸下來的石塊,簡直就是活生生的靶子。那麼就是疊人梯?這倒是最有可能。而他有身高有力量,就是一塊不錯的人梯基石,當然也是突竭茨人弓箭的重點目標……

他馬上意識到,自己就要被弓箭射成一支刺蝟,然後把性命送在廣平驛前。

可這一回他的心臟也沒有因為意識到死亡即將到來而有什麼異常。他沒有感到恐懼,也沒有感到有什麼興奮和激動,他甚至覺得在血管裡流淌的血液都沒有沸騰燃燒的跡象,他的目光冷漠而平靜地注視著關隘的動靜,注意和前排士兵保持距離,步伐沉穩地緊跟著孫仲山。

四百步,三百五十步,三百步……

距離關隘越來越近了,散開成扇狀的隊伍也越收越緊,最後成了一個直刺向廣平驛的尖椎。

他也成為這個撞向廣平關隘的尖椎的一部分。實際上,在最後階段的陣型收攏中,他,還有孫仲山和蔣四,都成為椎尖的一部分,而因為他手裡的直刀和他在身高力量上表現出來的明顯優勢,他已經成為這個三人戰鬥小組的「強」點,孫仲山和蔣四則擔負起為他掩護側翼的責任。

二百五十步!已經能藉著篝火的火光看清楚,廣平驛的兩道城門都大敞開著。所有人的心裡都舒了一口氣。看來突竭茨人殫精竭慮地突然南下並不是一帆風順,至少他們就沒能完整地奪取廣平驛一一假如關隘被突竭茨人輕而易舉地得手,那兩道城門一落下,他們這些敢死隊連同後面的人,全部填進去都不可能撼動廣平驛一分半毫!

二百步!

關牆上還是毫無動靜,既沒看見人頭攢動也沒聽到突竭茨人報警的號角聲,更不要說弓弦的顫抖聲還有羽箭嗖嗖的破空聲。

生死成敗,在此一舉!

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指揮官的命令了,幾十個士卒鄉勇都憋著一口氣,捏緊了手裡的武器,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正文 第二章(18)破關(中)

一百五十步。

關牆上關牆下還是什麼動靜都沒有。只有靠西側關牆和崖壁相接處的低矮水門那裡發出的潺潺流水聲。

商成冷著面孔,雙手握著直刀,亦步亦趨地緊跟著前面的老邊兵。他能聽見蔣四粗重的喘息,能掃見旁邊一組「遮」位士兵充血的眸子在幽暗中灼灼生光。他還聽見幾隻烏鴉在關牆背後的遠處呱呱地啼叫……

一百步。

藉著星斗閃爍的微弱亮光,能瞧見黑關牆上連綿的垛口了。垛口裡沒有弓沒有箭也沒有突竭茨人的影子。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城門樓上的兩根木桿挑起兩盞大燈籠,映照出在夜風裡微微擺動的黑色號旗,照亮了城門正上方的「廣平驛」三個字。篝火就架在三四十步開外,熊熊燃燒的火堆旁連個值夜放哨的突竭茨人都看不到;敞開的門洞被火光映射得忽明忽暗,就個像張著黑色深邃大嘴的遠古巨獸……

七十步。

他把直刀攥得更緊了。烏鴉為什麼夜半啼鳴篝火旁為什麼看不到敵人城牆上怎麼連個動靜也沒有……這些乍然湧進他腦海又沒有答案的問題,通通被他拋到腦後,他現在只想著一件事一一衝過去,衝進廣平驛去,殺光所有敢於反抗的敵人,然後回家!

五十步。

篝火已經被他甩在身後;他緊盯著城門洞,腳下輕輕縱跳幾下,靈活地跨過了幾根連枝帶葉胡亂丟棄在官道上的雜樹。城門已經近在咫尺,他已然能把目光透過暢通無阻的門洞投向關牆的另一邊一一雖然關牆背後依然是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清楚,但是隱約間能察覺到那裡立著好幾排黑糊糊的影子!

有埋伏!

他的心驟然一緊!

「殺啊!」前排的帶隊軍官在看出這是突竭茨人佈置好的陷阱的一剎那,猛地舉刀一揮大喝一聲。

「殺呀!」十幾個兵士齊齊吶喊一聲,舞著手裡的刀槍盾牌就撲上去。

「殺!」商成嘶啞著嗓子歇斯底里地吼叫一聲,腳下絕無半點遲疑,幾步之間就已經越過當先的兵士,斜舉著直刀旋風般衝向城門。

也就在這一瞬間,隨著城門樓上一聲短促號令,城上城下嗖嗖嗖嗖的羽箭破空聲連珠價般響起,眨眼之間,正在努力翻越繞過那幾段雜樹的兵士鄉勇中就倒下十幾個人。

「弓箭手!上!」有人在黑暗中大叫一聲。立時就有幾個兵士上前挽弓扣箭,左手一抬右臂用力一引,舉弓到眼前瞄一眼手指一鬆,隨著弓弦顫動時發出的嗡嗡細響,一隻羽箭便躥向城頭。

幾枝羽箭立刻招來城頭上一通箭雨,還在篝火的火光照耀範圍內的幾個弓箭手成了城上突竭茨人的活靶子,他們中一多半人根本來不及射出第二枝箭,就倒在這撥箭雨裡。但是他們為後面的人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又有十幾二十來個人翻過路障,舞刀挺槍喊著衝向了城門洞。

此時商成已經衝進城門,直端端對著門洞另一層那兩排彎弓搭箭的突竭茨人撲過去。

埋伏在關牆另一側的突竭茨人雖然點燃了火把,可火把的光亮只能照亮六七步的距離,幾個弓手陡然間發現一團黑影在關牆外的篝火光影映照下愈來愈大時,再想彎弓搭箭,哪裡還來得及?正對著城門的突竭茨人手在箭囊裡還沒抓住羽尾,就見一條大漢倏然衝出門洞,連跨兩步腳在地上一蹬人已躍起,手舞著一柄直刀凌空就對著自己劈來一一手忙腳亂中他舉起手裡的弓就擋上去,立時便連弓帶人被直刀從頸項到右肋砍作兩段……

商成左腳踏地手裡引著直刀一翻一拖,就勢斬斷右邊一個突竭茨弓手的手臂,咬牙擰眉把刀一抽再一送,嘴裡一聲怒吼,直刀的尖刃已然穿透後排一個突竭茨人手裡的皮盾,噗地捅進那人的胸膛。血頓時從那突竭茨人的嘴裡淌出來。那人的兩隻眼睛兀地鼓起,失神錯亂的目光從胸口的半截刀刃慢慢移到商成臉上,又從商成冷冰冰陰森森的面孔轉向浩瀚昏暗的天空,抓著刀桿嘴裡吐口長氣就軟倒在地。

商成瞥也沒瞥那人一眼,進步側身一腳就踹在一面皮盾上一一砰地一聲悶響,那個嘶喊著撲上來的突竭茨人接連倒退好幾步,商成已經拽出了直刀舞作一圈,逼開兩把彎刀半旋身,橫著一刀劃過一個躲避不及的弓手的肚腹,熱氣騰騰的五臟六腹帶著鮮血立刻迸出來。那弓手嘴裡嗷地一聲嚎,拋了弓就去捂破膛的肚子,趕上來的蔣四順手一刀就剁在他脖子上……

兩人再殺兩三個突竭茨弓手,突竭茨人也從最初的震驚慌亂中緩過氣,隨著幾聲號令,幾十個敵人立刻分作兩隊,一隊人繞著關牆把後來的邊軍兵士擋在門洞裡,另一隊從三面向兩人包抄,轉眼就和倆人鬥在一起。幾個逃出去的弓手也立在後面射冷箭,三五個捍不畏死的邊兵都被他們射倒在門洞裡。這回一接手形勢大變,頃刻之間,蔣四肩頭大腿接連中了刀槍。他咬牙死撐苦戰時,一枝羽箭突然穿過人群直釘進他的右耳下一一他的身子猛然一挺,一前一後兩把彎刀便同時斬在他的胸膛和脊背上……

蔣四倒下的時候商成也被四五個突竭茨人死死圍住,根本無暇救援。如今他的胳膊腿上也掛了幾處彩,身子就像在血水缸裡浸泡過一般上下全是血,好在傷的都不是要緊地方,他還能勉強支撐住。

他擋兩下退一步,再擋兩下又退一步,喘息之間就被幾個突竭茨人逼回門洞口,側身讓過一個從背後偷襲的突竭茨人,再想揮刀時只聽「鐺」地一聲響,直刀半起刃背就砸在門洞上方的條石上。幾個對手覷得機會,個個面露猙獰舉著彎刀撲上來,恨不能一刀把他斬成好幾段一一

一一商成手一鬆就棄了直刀,也不管顧兩側劈過來的彎刀,迎著當面的對手就撲上去,左手一揚托起那人拿刀的右臂,右手一伸抓住那人的左肩,鼻腔裡哼一聲兩條胳膊同時用力,那突竭茨人不由自主就被拖到他面前,拚命掙扎中已經被他拽得兩腳離了地一一他一頭就撞在對手的臉上。

面骨碎裂的清晰脆響中,那個突竭茨人哼都沒哼一聲就暈過去。

他隨手拋下軟得就像一攤泥的敵人,一抬腿胳膊一伸,揪過另一個對手一一那人已然被剛才的一幕嚇傻了,手裡拿著刀盾既不擋也不避,就這樣呆手木腳地被他拽到面前一一他左胳膊鎖了那人咽喉,右手掰著那人頭顱,一雙深邃得猶如死水池塘般的眼睛卻居高臨下地盯著另外一個渾身哆嗦的突竭茨士兵,嘴角微微一撇雙手一用力,喀吧一聲響,懷裡那個人的腦袋頓時偏作一種異常詭異的角度……

門洞口突然漫起一股屎尿的臊臭味。那個被商成盯住的突竭茨人竟然大小便失禁了。

另外兩個突竭茨士兵弓著腰執著彎刀,四隻充血的眼睛都定在商成身上,腳下卻是半步也不敢上前。周圍還有好幾個突竭茨人目睹了商成連殺兩人的經過,目瞪口呆之下,都在拚命地嚥著唾沫。直到這群突竭茨人裡的一個小軍官下了新命令,他們才謹慎地把商成再度圍在中間。

門洞口這極其短暫的對峙救了商成的命。一聲弩弓機簧響,那個小軍官瞬間就被勁力十足的弩箭撞出去好幾步一一孫仲山帶著十來個兵士鄉勇突破了關牆上的箭雨衝過來。

商成從地上胡亂抓了把敵人丟下的彎刀,撲上去叮叮噹噹兩三下就剁翻一個突竭茨人,孫仲山他們也連殺了兩個敵人,漸漸地站穩了腳跟,開始慢慢向四周擴大。剩下的突竭茨戰士雖然也是凶悍蠻勇之輩,可哪裡經得住這群猛虎餓狼的撲殺,倉皇中丟下幾具同伴的屍體且戰且退。

趙石頭也夾在這批援兵裡。他手裡攥著桿矛,趁商成孫仲山一左一右把個戴羽盔披鐵甲的突竭茨人頭領逼得手忙腳亂之際,瞅冷子一槍紮在那軍官的腋下,擰了一把才連血帶肉地拔出來,看也不看那敵人一眼,兜頭就問滿頭滿臉滿身都是血的商成:「和尚大哥你沒事吧?」

商成沒理他,扔了手裡卷刃的彎刀拾起那軍官的佩刀,拽住孫仲山說道:「快帶人上城牆!」

孫仲山一楞,馬上就反應過來一一城牆上的敵人壓著外面的隊伍射箭,要不徹底清除大隊伍根本就過不來;而且不除去這些弓手,他們打關牆上射箭的話,這城門洞也守不住。他立刻拽過一個士兵,讓他帶幾個人朝城牆上打。

說話間不斷有邊兵衝過門洞加入戰團,乒乒乓乓的兵器格鬥聲中夾雜著呼叫吶喊,時不時有一兩聲人瀕死時發出的慘嚎淒鳴,不消片刻門洞附近的對手都被肅清,餘下的二三十個突竭茨人也不再糾纏廝殺,退出幾十步重新結陣。邊兵既要防備正面的突竭茨人,又要抽出人手來進攻邊牆上的敵人,一時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擴大戰果。

商成卻有些煩躁不安。他覺得,既然突竭茨人設了陷阱,那麼就不可能只有這麼點手段;突竭茨人強的是騎兵和馬戰,眼下接鬥的對手卻只和他們步戰,這中間肯定還有玄機;況且對南下的突竭茨人來說,廣平驛就是生死悠關的咽喉,怎麼可能只留這點人手?

他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拉了孫仲山胳膊急急忙忙地問:「大隊伍來了沒有?」

「來了!」

「都上來了?」

「在哪裡?」

「將軍帶著人已經到了關牆外,就等……」

商成打斷他的話:「撤!趕緊通知他們撤!撤退!」也不等孫仲山說話,他就揚了聲氣對周圍人喊道,「撤退!快!撤退!」

周圍兵士都被他這一聲唬住了,看看他又瞧瞧孫仲山,個個臉上露出迷惑猶豫的神情。孫仲山已經黑了臉孔,手裡握緊腰刀,牙關一咬腮幫子肌肉立刻條條稜稜地凸起一一眼見得下一刻就要陣前行軍法,便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喊殺聲已然從遠處傳來……

幾乎在同一時刻,關牆另一面也遙遙傳來馬蹄聲。

關牆上的敵人打出了合圍的信號,埋伏著的突竭茨人大隊騎兵終於開始行動了一一從前後包抄這支由梁川一線最後的趙軍……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19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26 AM 編輯

正文 第二章(19)破關(下)

   

聽得關前關後都傳來馬蹄喊殺聲,守著門洞的十幾個人倒沒顯得有什麼緊張,握槍提刀虎視眈眈地盯著對面的突竭茨人,耳朵豎起來等著軍官的號令。這都是些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心中抱著的就是砍一個夠本砍兩個有賺的念頭,如今敵人近在眼前,一個個都顯得躍躍欲試,若不是陣前進退都要依號令,早就撲上去和敵人盡情廝殺了。

現在孫仲山心裡已經沒了殺人行軍法的念頭,但是接下來該怎麼做,他和周圍的兵士一樣既期待又迷惘。是戰是守是退,他也在等著別人的號令。

商成喊了兩聲撤,又叫那幾個想搶上關牆卻被牆頭上羽箭逼退回來的邊兵別去罔送性命。招呼好幾聲,見所有人都不聽他的話,馬上轉臉對孫仲山說:「快下命令!撤!現在就撤!」這人是門洞處唯一活著的軍官,他的命令大家都得聽!

孫仲山額頭鼻尖都閃著微弱的銀光,使勁眨巴著眼睛光吞唾沫不說話。他只是個邊軍裡的什長,芝麻也不及的小軍官,從來就沒資格在戰場上發號進或者退的命令,心裡難免猶豫不決,一起是眼下的情勢進一步退一步都要冒全軍覆滅的危險,他更是不敢斷然拿主意。

此時半彎明月靜悄悄地掛在黑幕般的夜空中,把清冷的光輝灑在關牆前這片剛剛被鮮血染紅的土地上,剛剛還模糊朦朧的大地頓時變了一付臉孔。由梁河的細流穿過關牆下的水門,耳語般低吟著奔向遠方。黑糊糊的山崖刀劈斧削般陡峭壁立,向北方不斷延伸。夯土築成的關牆就像個巍峨的巨人矗立在東西兩壁的山崖間,冷冰冰地俯視著身前的戰場。幾隻烏鴉發出難聽的啼哭,在遠處的樹梢上盤旋。

商成喊了兩聲,見孫仲山杵在那裡和個木樁子般默不作聲,心頭一急,一腳就踹在他腿上,吼道:「快下命令!撤退!再不撤敵人合圍,誰都跑不了!」

孫仲山一個趔趄,人也清醒過來,見兩個邊兵挺了刀槍就要對商成動手,急忙喝止,指著門洞下命令:「退!都退!」伸手拽一把商成。「退!」

「我斷後!」商成咬著牙關說道。他心裡清楚,留下來斷後就是個死,可情勢容不得人做他想一一敵人已經被他殺怕了,他來擔當斷後突竭茨人就不敢馬上來追趕。他抹掉糊在眼皮上的一團血污,啞著聲道,「留兩個人和我一起!」

孫仲山馬上喊了兩個邊兵過來。趙石頭拎著把彎刀也從關牆那邊跑過來,聽商成要為隊伍斷後,二話不說就站他身邊。

見邊軍開始緩緩後退,突竭茨人隊伍都沒整理好,吶喊一聲便壓上來。商成馬上喊過一名弓手,指著突竭茨人堆裡一個戴羽盔發讓他射,自己覷了覷距離,從旁邊人手裡拿過桿長矛,向前跨兩步,嘴裡大喊一聲:「跟我上!」胳膊一揚就把矛就朝突竭茨軍官擲去,也沒看中沒中目標,揮著彎刀就衝向對手。

見他突然發難,趙石頭和兩個留下來的邊兵一時都有些發愣,直到聽得對面叮噹幾聲刀器格鬥聲,又有人縱聲長嘶,才想起來該上去廝殺一一這時候突竭茨人已經留下被冷箭貫穿頭顱的軍官和兩具剛剛倒下的屍體四散避讓開了。

商成右手捂著左臂,左手裡拎著還在滴血的彎刀,已然退回來,說聲「撤!」,便帶著三人和那個弓手疾步隱進黑的門洞裡。

這時候前面的馬隊已經越來越近,無數的馬蹄馳騁踩踏聲密成一片,轟轟隆隆猶如打雷一般。連城門甬道裡的牆體地面似乎都在這雷聲中微微地顫抖。

商成已經顧不得再戒備背後的突竭茨人,嘴裡一疊聲地喊:「快!快!快撤!」一抬頭看見城門外空地上的那堆篝火還在熊熊燃燒,立時邊跑邊破口大罵:「遭娘瘟的搞什麼搞!」這火堆就點在門洞前官道邊,好大一塊地方都在它的籠罩照耀下,從這裡經過的邊軍鄉勇完全曝露在關牆上突竭茨人的弓箭下!

從城門到篝火旁再到更遠的地方,官道上橫七豎八地躺著趴著不少邊兵鄉勇百姓,那個什麼旅司馬的將軍仰面躺在道邊,胸口小腹插著幾枝箭。有些人還有口氣,呻吟著呼痛喊救命,拚命朝官道外面黑暗處爬。一個邊兵抱著被關牆上巨弩撕得稀爛粉碎的右腿,蜷縮在地上哭嚎,與他一同斷後的一個邊兵剛過去想幫那人一把,但聽得嗡地一聲響,就像一大群野蜂正在附近飛舞掠食,接著就是轟隆一聲,地上碎石泥塊草皮猛然濺起人都高,等幾個驚魂未定的人凝神看過去,一枝關牆上大型床弩射出來的鐵頭弩箭頭下尾上斜插在管道上,那兩個邊軍兄弟都只剩血肉模糊的半截身子……

商成他們棄了官道就奔廣平堡外那片被燒過的桃樹林。

這一截路約有兩里地,是一段緩坡,如今已經成了駐紮在廣平堡的突竭茨人獵場,二三十匹馬在坡上坡下來去縱橫,戰馬上的突竭茨士兵嘴裡發出呼哨,手裡舞著彎刀,比賽騎術刀法一般收割著潰散的邊軍性命。偶爾也有剽悍的邊兵停下腳步反抗,可他們手中大都只有一根木棍,又是步兵對騎兵,身體靈活的還能躲避一兩遭,疲憊勞頓的就只能眼睜睜地站著等死。

商成他們四個人奔跑中就成了品字形,商成在前,趙石頭和剩的那個邊兵護住左右,中間圍住弓手,且戰且走。商成力大勇武,趙石頭剽悍機靈,那個邊軍雖然其貌不揚精幹瘦巴,格鬥搏殺的經驗卻很豐富,三個人合在一起,即便是面對突竭茨人的騎兵也不吃虧,三兩個想揀便宜的敵人都被三個人聯手合力做掉。那弓手大概也是邊軍中的精銳,突竭茨騎兵來去如飛,他射了幾箭竟然還傷了兩馬一人。漸漸地突竭茨人也知曉了他們的厲害,單槍匹馬地也不過來揀便宜。四個人保持著隊形且戰且走,又聚起幾個落單的邊兵,這一下敵人更不敢來騷擾,只能看著他們這隊人慢慢退進桃林。

現在去哪裡?

進了樹林那個瘦巴的邊兵就提出這個問題。

商成想也不想就說:「去白天裡聚集的地方。」無論是從廣平驛突圍還是冒險翻山,或者就在這七十里川道裡和突竭茨人捉迷藏,首要的事情都是和大隊伍匯合一一人多力量才大。不然的話,就憑他們這十來個人,什麼風浪也掀不起來,即便想劫個突竭茨人的信使令兵殺匹馬搞點吃食,那都只能是妄想。而且他覺得既然當初就沒提到夜襲失敗後的二次集合點,那麼撤出來的人也只能去那裡找隊伍一一在如今的情勢下,聚群是人的本能反應和第一選擇。

果然不出商成的料想,等他們趕到白天裡休息過的林子時,這裡已經重新匯聚起幾十號人。大多是剛才一戰裡逃出來的人,也有幾個人是他們在路上遇見之後領過來的。無論是逃出來的人,還是新加入的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悲觀絕望的麻木神情,看見商成他們一行血葫蘆一般的人回來,也沒人多朝他們打量一眼。

孫仲山也逃回來了。商成還沒找到塊乾燥地方坐下喘口氣,他就帶著兩個軍官找過來。一個軍官劈頭就問:「突竭茨的騎兵有多少?」

商成坐在地上乜著眼睛斜瞥那軍官一眼,根本就沒理他,自顧解了濕漉漉血淋淋的裌襖,從內衣小褂上扯下一塊,牙手並用把布頭撕成幾條纏好右臂上的傷口,捏著拳頭曲伸幾下,這才看著那個被孫仲山勸住的軍官說:「關裡趕來的大約有一百人左右,關外順官道埋伏的也許有四十,興許是五十……」

另外一個軍官默想了下,對自己的同伴說道:「關裡就算還剩二十個,關牆上還有百多人,加上廣平堡的三十個,這樣看來他們至少有三百人……強攻是不成了,得想想有沒有別的法子,實在不行只能白天翻山一一找兩個靈活的人先出去報信,尋了繩索再回來……」

他的同伴和孫仲山對望一眼都沒吭聲。他們並不認可翻山的辦法。剛剛下過半天的雨,山崖都淋透了,巖壁滑不留手,即便有攀崖爬嶺的好手也難保萬全。這是其一。其二,所有人都是一天一夜水米沒沾牙,鏖戰半夜,如今個個都累得幾近脫力,哪裡還有力氣去爬幾十丈高的山崖?其三,廣平驛以南如今是個什麼模樣很難說,即便突竭茨沒有掃蕩劫掠,幾十丈的繩索也不是說有就能有的物件……

三個人的意見不統一,又誰都拿不出個好主意,只好愁眉苦臉地繼續想辦法。

商成道:「他們應該沒有三百人,最多也就一百五十人到兩百人之間。」

一個軍官瞪他一眼就要發作,孫仲山搶先問道:「這話怎麼說?」

「關牆上的人應該不多。你看啊,剛開始時關牆上沒射弩箭,後來射弩箭時都是一箭停一箭射的,從來沒四張大弩同時發射的事情,這即是說他們的人手不夠,或者能使床弩的人手不夠。而且關牆的弓箭也不是太多,因為每當用上床弩時,就只有幾張弓還在射箭……」

提出翻山辦法的軍官思忖著點頭說:「是這麼個道理。廣平驛的焦潢弩至少要十四個人才能擺弄,他們射一下停半天,上弩箭時弓羽箭也少許多,這肯定就是因為人手不足。」他馬上休整了自己的看法。「關牆上只有三十人,不會超過四十個。」他思索著又問商成,「即便是這樣,關牆上人不多,廣平驛也有二百五十人左右,你怎麼說他們只有一百五十人?」

「從南邊過來的應該不是他們事先埋伏好的人馬。」

問話的軍官還沒說話,那個急性子軍官已經嚷嚷起來:「胡說!不是埋伏,怎麼兩造裡的伏兵能趕在同一時間發難?」

「趕巧了。」商成歎氣說道。回來的路上他就在想夜襲失敗的原因,敵情不明貿然行動是原因之一,但是這不是失敗的關鍵因素一一邊軍在付出相當代價之後也有過取勝的機會;關鍵是那兩隊騎兵前後包抄一一在戰術上具備突然性,在兵種對抗上佔據壓倒性優勢,在人數上也扳回了先前的劣勢……

「……假如他們有兩百名騎兵,就不用這麼挖空心思地搞埋伏了,關牆後面擺一百,官道上再擺一百,關牆上隨便放幾個人擺弄弓箭……」

他的話才說一半,三個軍官就都琢磨出滋味一一假如廣平驛有兩百突竭茨騎兵,連關牆上都不用派人手,只消把官道前後一攔,幾個衝鋒就能把自己這二百多號連手裡的刀槍都不齊的人屠得乾乾淨淨。

「南邊過來的騎兵是順路,趕巧遇見咱們夜襲。」商成繼續說道,「我想,既然他們要趕夜路,就說明事情很急,他們不可能在這裡停留,如今的廣平驛還是只有先前的人手。我有個想法:廣平驛的這撥人和咱們打了一夜,現在大獲全勝,眼看著天就要亮了,官道上自己人的馬隊糧隊來往不斷,自然不會再去全心戒備防範……」

他話沒說完三個軍官的眼前都是一亮一一再去打?

成!

正文 第二章(20)山神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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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之內如其寨被破、廣平驛被奪,次日凌晨突竭茨人兵圍北鄭,報急的文書立時雪片般朝端州燕州湧去。到第三日上午巳時末北鄭東城門被突竭茨人強攻奪下,北鄭縣城也宣告淪陷。至此燕山衛東路三條重要防線全部瓦解,整個東燕山已然完全暴露在突竭茨騎兵的鐵蹄之下。三月二十七,燕山左軍一部和突竭茨左大騰良部在白川激戰三個時辰,損失過半,殘部退守孟關;三月二十八,姚寨失守,突竭茨納罕王部與左大騰良部合兵猛攻孟關;三月二十九,孟關失守;緊接著四月初二柁縣陷落,初六曾城陷落,初八,突竭茨的騎兵已經到了端州城下。

與端州方向節節勝利不同,突竭茨人在南向攻打屹縣的過程中卻極不順利,一場連綿不絕的春雨遲滯了他們進攻的腳步,崎嶇泥濘的道路和趙軍的梯次抵抗以及小規模騷擾戰術,都讓南路突竭茨倍感頭疼,因此大軍推進緩慢,直到四月初五才越過趙集攻下盤龍嶺,拔下前往屹縣的最後一道障礙。

這日天晚時分,一行數十多人冒著瓢潑般的大雨走在屹縣子午嶺中的山道上。這幾十個人前後分成好幾群,裡面有老有小有男有女,都是衣衫濕透形容憔悴悲苦,一個個腳步踉蹌疲塌,踩著稀泥塘般的泥漿路深一腳淺一腳地掙扎。偶爾有人腳下一滑摔進泥水裡,旁邊的人卻似乎見若未見一般,既不停留等待也不伸手拉幫,只是木然地從旁繞道躑躅而行。

商成和趙石頭也夾在這群逃難的人中。從十多天前那夜二次夜襲廣平驛得手之後,他們倆就跟著那隊如其寨的邊軍先奔北鄭,半路上匯合北鄭官軍余部撤向端州,白川大戰時他們在黃灘被突竭茨人後衛擊潰,又退往謝李寨,然後又退往二谷川和拱阡關,拱阡關陷落時身邊的同伴死的死亡亡,倆人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逃出來。沒了邊軍的約束,臨時也沒可去的地方,再加上商成心裡一直掛念懷孕的妻子,二人一合計,決定從小路先回屹縣,找到蓮娘再計畫,實在不行就朝燕山裡一鑽一一突竭茨人的騎兵再厲害,也不可能去大山裡顯威風。

天色越來越暗,雨也越下越大,彷彿天河被人撕開了一條大口子,連天接地的雨水變成了一道白茫茫的雨幕,十餘步之外的景色都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徹骨的寒風夾著冰涼的雨滴朝人身上砸,往人脖領子裡面灌,人們不由得裹緊濕漉漉的衣衫,把身子佝僂得更低來抵擋這無孔不入的寒雨。

山路既濕滑泥濘,又狹窄難行,最寬處也只能勉強容兩三人並行。道路兩旁邊倒是有寬敞的草地,可這些地方根本不能走人,因為誰都不知道下一腳踩下去會不會折斷腿一一為了預防突竭茨人的騎兵由小道穿插突進,這裡到處都是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陷馬坑。

走在商成他們前面的年輕女人突然哎喲地驚叫一聲,摔了拎手裡的包裹身子一斜,眼看著就要栽倒,趙石頭伸手在她胳膊上一拽,想把她扶住,哪料想他自己恰好踩在團稀泥上,噗嗤一聲腳就直向下陷。他腿腳吃不住沒勁,手上自然也沒多少力氣,被那女人一帶,連他自己都要摔倒……埋頭走路的商成搭著他肩膀幫他一把,他這才站穩腳步一一到這時他也沒鬆開拽住那女人的手。

商成沒去注意趙石頭不規矩的小動作,也沒力氣去勸阻他的胡鬧,只是疲倦地耷拉著眼皮,拖著腳步跟著人群朝前走。

過去十來天裡和突竭茨人的連番苦戰,他幾乎次次都是小組的強點小隊的頭兵,雖然回回都能揀會一條命,可次次都是破皮見血,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傷。尤其是右臉頰上那道紅傷,因為沒能及時治療包紮,再被血水一淋雨水一泡,幾天前就起了炎症,一會兒傷口火燒火燎一般,自己摸著都燙手,一會兒又疼得鑽心嘴角直抽搐,到如今更是半邊臉都麻木得沒什麼知覺了。

這十多天裡一直和他並肩戰鬥的趙石頭卻不知道是走什麼好運道,也是幾番廝殺,也是鬼門關裡搶條性命,卻連點油皮都沒蹭破。他不僅沒有遭商成那樣的罪,現在還撿了那女人掉泥水裡的包袱幫她拎著,跟在那女人旁邊走,嘴裡東一句西一句地亂搭訕。

天將黑的時候,隊伍趕到半山腰的一座山神廟。

山神廟已經有些破敗,山門上掛的匾額黑漆早已斑駁剝落,字跡也錯落不清,做匾的木料經過常年的風吹雨淋,已經現出黑褐色,還順著木質紋理崩炸出幾條指許寬的裂縫。進了廟,兩廂廡廊下凡是能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擠滿了人。看見新進來的人,無論是大人還是娃娃,都用充滿警惕的冷漠眼神盯著打量,直到確信這些人對自己毫無威脅,才麻木地把目光挪開。大殿裡內外也全是人。黑黝黝的大殿裡只在山神像腳前燃著一盞小油燈,豆粒大的昏黃忽明忽暗,映得大殿裡黑影幢幢。殿前一顆大樟樹下拴著幾匹騾馬,混亂堆著幾個箱籠。

一個穿著邋遢廟祝裝束的人急匆匆地過來招呼,詢問了兩句,就讓先到的人騰地方,又把新來的人分作幾撥安排,有的去後院,有的進大殿,有的就擠在廡廊裡。

商成臉上胳膊上身上腿上都有傷,裌襖夾褲即便被雨澆得透濕,幾大團暗黑色的血跡卻是清晰刺目,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是從哪裡尋來套在身上的嵌鐵片皮甲上,到處是刀劈槍戳留下的痕跡,再加上他身材高大,臉上從鬢角到鼻翼的傷口結痂處被雨水浸泡得泛著灰白色,愈加顯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龐陰沉得可怕。廟祝一臉敬畏地親自引領著他和趙石頭進到大殿裡,在不漏雨的地方尋了個鋪著乾燥稻草的石條凳坐好,又張羅著給他們端來水和吃食。

水是燒滾又放得半溫的開水,吃食是發黃泛黑的糠菜糰子,看商成和趙石頭吃得狼吞虎嚥,廟祝還一臉恭敬地連聲說慢待了兩位將軍。

商成嚥下嘴裡的碎糠菜渣,剛想開口解釋自己不是什麼將軍,石頭已經搶著說道:「這些東西還有沒有?」他對那個拎著包袱站在殿前簷下的年輕女人招下手,又對廟祝說,「那是我家將軍的親戚。要是不麻煩,就勞煩你再拿些水和吃食過來。」

等廟祝再拿著吃喝轉來時,商成也沒揭穿石頭的謊話,邊吃邊問道:「你這裡聽說過屹縣方向的消息沒有?」

廟祝喏喏了兩聲,商成也沒聽清楚他說什麼,倒是石頭替他說道:「他說,突竭茨的兵昨天已經過了盤龍嶺……」他的神情很黯淡。突竭茨人過了盤龍嶺,那趙集肯定是完了,他的親戚熟人裡肯定有人是再也看不到了。

「過了盤龍嶺,離屹縣不過三十里地,看來今天已經打起來了……」商成自言自語地說道。他馬上無比擔憂蓮娘的安危一一盤龍嶺離霍家堡更近。而且霍家堡不比屹縣城,連個圍牆泥垣也沒有,又緊鄰著官道,突竭茨騎兵從盤龍嶺沿官道下去,一個上午就能把霍家堡血洗幾遍……

石頭看他眉頭緊鎖神情張皇,立刻安慰他道:「不怕。一一這都多少天了,突竭茨人南下的消息早該傳到屹縣了;霍家堡離縣城近,嫂子肯定能躲進縣城。」他把手裡菜團散落下來的渣撮作一堆,一揚手傾進嘴裡,看了看那個掰著菜團一小口一小口朝嘴裡遞的女人,喝口水才又自信滿滿地說,「嫂子比你能幹,肯定不會留在城外。」

商成沒理會他,繼續問廟祝道:「還有別的消息沒有?」

廟祝眨巴著眼睛不知道怎麼開口。

還是趙石頭機靈,看廟祝的模樣就知道他沒明白商成想打問什麼,就問:「屹縣和端州有什麼新消息沒有?還有燕州,燕州出兵沒有?」

趙石頭的話半官話半本地土語,那廟祝這才聽懂了,連比帶劃說了半天。石頭專心聽完,對商成說:「這是小地方,他一個看廟的人哪裡能知道那麼多?他說了,州府裡的事情他也不大清楚,只知道衛軍出動了,又說端州打得厲害。屹縣這邊傳言也多,一會說端州衛軍一個旅如今在屹縣,一會說中原的兵馬上要從南鄭開過來,還說一個猴將軍還是猢將軍的帶著兩萬兵現在就駐屹縣,這兩天就要和突竭茨人決一雌雄……聽起來全都像是胡謅。」

「你問問,聽說沒聽說霍家堡的消息。」

趙石頭替他問了。那廟祝只是搖頭,嘴裡嘟嘟囔囔說了好幾好幾句。看他搖頭,商成就是滿心歡喜,但是又怕自己會錯了意,唆著嘴唇盯著石頭等他給自己翻譯傳話。

「他不知道霍家堡的事情。」石頭耷拉著眼眉說,「都和你說了他是個窮山溝裡的小廟祝,知道屹縣的事情就不錯了,哪裡能知道霍家堡的事情?再說,就算嫂子來不及進縣城,也能逃進山裡到山娃子那裡避禍事。」

商成點點頭,臉上總算露出點笑容一一他早就想到了這種可能,但是聽別人嘴裡說出來這種話,總比一個人在心裡亂揣摩胡猜測要來得踏實。是啊,他有什麼好擔心的?蓮娘不是個苯女人,心思也機敏,肯定知道這種時刻該怎麼處置,因此上他在這裡替她擔心,純粹是杞人憂天的關心罷了。

那女人捧著手裡的吃食聽他們倆說話,突然插嘴道:「我聽說,霍家堡早五天上就被突竭茨人放火燒了。」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20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32 AM 編輯

正文 第二章(21)山神廟(中)

 

那年輕女人的話剛剛落音,就覺得剛剛還亂哄哄的大殿裡陡然間變得鴉雀無聲,彷彿冥冥中有什麼人突然把大手一揮,所有的嘈雜聲響頓時都消逝得無蹤無影;風夾著雨水打在屋頂發出的刷刷聲,還有殿前廊下無休無止的滴水聲,現在聽起來格外清晰也異常刺耳。她心裡打個突,小心翼翼地抬了眼觀察時,就看見兩道犀利的目光如同兩把寒光四射的刀子一般刷地劃過來,直端端盯在她臉上。一股從心底裡冒起的涼氣激得她渾身一個寒噤,嘴裡也囁嚅著住了聲。她使勁地把頭勾下來,拚命逃避著那兩道噬人的眼神,到最後下巴幾乎抵在胸口上,可總是擺脫不掉那兩道磣人的咄咄目光一一它們簡直就像是直視在她的魂魄上。

商成還沒開口,趙石頭已經搶先罵道:「你他娘的嘴裡亂嘈嘈什麼胡話!再胡說一句活劈了你!」又強笑著扭臉對商成說,「和尚大哥別信她的胡唚一一鄉下女人沒見識,別人說啥就信啥,添油加醋就胡亂傳揚。霍家堡被突竭茨人燒了?還五天前?五天前突竭茨人還在拱阡關前喝風咧!我就不信他們能插翅膀飛!剛才廟祝師傅不都說了麼,突竭茨人才打下盤龍嶺……」越說他的聲音越低,越說他的口氣越弱,顯然他對自己說的這番話心中也沒底一一剛才他替商成打聽霍家堡的近況,廟祝也說曾經聽到霍家堡被燒的傳言,他當時就將信將疑;因為怕商成擔心,也怕商成聽到消息後出點什麼閃失,所以才沒敢說出實情。只不過他沒想到揭穿他的謊話居然是個年輕女人,而這個女人還是他招惹來的……

商成似聽非聽,只是凝著眉頭盯著那女人看,半晌才啞著嗓子問道:「你聽誰說的,霍家堡被燒了?」

此時夜色已沉,大殿裡挨挨蹭蹭擠坐了一地的人,神像前一豆昏昏欲滅的燈火把人的面龐形容照得又黃又暗,牆壁上映出的人影隨著火光鬼魅般搖曳蔓爬,再加上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收聲緘默……此情此景此人此物,通通合到一處,竟讓個好端端的山神廟大殿轉眼間直如黑暗恐怖的幽冥地府。

那女人聽商成問,壯著膽子抬頭瞄他一眼,又驚駭地立刻埋下頭去一一商成臉上那道發炎潰爛的傷口原本就使人害怕,眼下被油燈光芒從側面照過來,宛如他臉上另長出一張灰白色的嘴;再加上他映在燈光裡的半邊臉因為傷病而麻木得顯露不出絲毫表情,一張瘦長臉就愈發地猙獰可怖。

商成心中牽掛蓮娘,一心想從女人那裡得到點確切消息,可女人半天都不說話,趙石頭又在旁邊翻來覆去地囉嗦,登時覺得胸膛裡騰地竄起一股無明火。他攥緊了拳頭把火氣壓了又壓,努力讓自己的口氣聽起來心平氣和一些,再問道:「你是怎知道霍家堡事情的?你是什麼時候又是在哪裡聽說的?告訴你這樁事的人,他又是怎麼知曉這樁事的……」

那女人依舊不敢抬頭看他,也不說話。

趙石頭還在勸慰他:「……打不下盤龍嶺,突竭茨人怎麼可能到霍家堡?就是過了盤龍嶺,他們想打霍家堡也得警惕背後屹縣城裡的衛軍。再說咧,消息早就該傳到霍家堡了,嫂子要是沒進縣城避兵禍,就一定是進了山。你放心,我保嫂子沒事,她在縣城能跟著她姨一家人,去山裡更有山娃子照顧一一你操心她還不如多操心你自己……」

商成突然瞪著他吼道:「你閉嘴!」

這聲吼叫是他怒極而發,嗓音大得無以復加,山神像前油燈的火光也是猛然伸縮幾下,大殿門窗楹梁忽然間都是一陣微顫,高處多年積下的灰塵跟著就撲撲簌簌地往下落。立在近前的廟祝眼前一黑,撲通一聲便暈倒在地。大殿裡的人個個都被這乍然而起的怒吼驚得頭腦暈眩,耳朵裡一時全是嗡嗡的聲響。幾個縮在娘老子懷裡的娃娃竟然被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趙石頭立刻合上嘴,卻不停地給那女人遞眼色一一你可千萬別說實話呀!

商成咬著牙關,盯著那女人一字一頓地問:「霍家堡的事情,到底是真還是假?」

那女人哆哆嗦嗦結結巴巴地說道:「……是,是聽人說的。……突竭茨,突竭茨人,是從渤海衛那邊順山路過來的,……」

渤海衛?!順山路過來?!

商成和趙石頭又驚又懼地對望一眼。天爺!這條從屹縣去渤海衛的山道就打山娃子他們莊子前經過……難道說山娃子一家也遭遇了不測?

商成沉吟不語,趙石頭抱著萬一的希望反駁那女人:「你餓昏頭了吧?空手的人走那條道都艱難,何況突竭茨人還騎馬一一那可是兩百里山道!」

女人忽然倔強地昂起頭,盯著商成說道:「信不信由你!五天前就是有一撥突竭茨人從山裡出來,還一連燒了幾座莊子,霍家堡燒得最早!」

「你空口白牙說話,誰會信你?」石頭冷笑道,「就算突竭茨人是從山裡過來的,他們又能來多少?了不起也就二三十號人……霍家堡是大堡寨,鄉勇都有百十號人,憑二三十號人就想點了它,那不是嫌自己命長麼?」

「不是二三十號人,是幾百人,」趙石頭的話顯然惹惱了那個女人。她現在就像頭被激怒的母豹子般一般,狠狠地盯著趙石頭,說,「屹縣的兵還有屹縣南門大營的兵出動了好多,死了好些人,才算把那群突竭茨人再攆進山裡!」

商成抓著已經被自己捏成滿把碎渣的菜糰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已然相信了女人的話一一既然突竭茨人能不聲不響地破了如其寨,他們自然也能不聲不響地殺近屹縣。要真是這樣的話,山娃子一家怕是凶多吉少。唉,算了,現在不是擔憂山娃子的時候一一他再擔憂也是白忙乎。好在山娃子是獵人出身,對莊子週遭的土地瞭如指掌,要真有突竭茨人的話,他肯定能知道哪裡能藏住人。他如今最擔憂的還是蓮娘一一她拖著六個多月的曩亢身子,跑不得又走不得,真要是沒能避過突竭茨人的話……他根本就不敢想像迎接自己的到底是一幅什麼樣的畫面。

不行,他得趕緊找到妻子。不管怎麼樣,他都要找到她。哪怕她……

他強迫自己不要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

不會的,妻子肯定不會有事的,她肯定不會去山娃子那裡。她很可能隨十七叔一家到縣城裡避過災禍。這是她最簡單也最可靠的選擇一一她完全可以坐十七叔家的馬車去縣城,而且到了縣城之後也能有個落腳的地方,十七嬸子和二丫月兒也能照顧她。她現在一定會在屹縣縣城裡的某個地方安心地等待,等待自己去和她團聚。

惟今之計就是如何盡快地趕到屹縣。

他焦灼地望了望大殿門外黑的夜色。

雨還在下。但是打在屋頂上的雨水聲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密集急促,這說明雨勢正在放緩。但是他還不能馬上就走一一缺乏照明的情況下絕對不能走夜路,;而且這還是四十里的濕滑山路,一路上又要防備遭遇猛獸和四處遊蕩的突竭茨人,其中的危險性就更大。

但是看不見妻子,他就不能不擔心她。他相信,妻子如今也在為他擔心;說不定她的心情比他還要急切和糟糕,畢竟她知道他這一趟的目的地就是北鄭和如其寨,而這兩個地方如今都在突竭茨人手裡……

怎麼辦呢?

他一定得想個法子趕快回到屹縣,趕快找到妻子!

快,快想,快想個辦法……

……山神廟外突然亮起一片火光,緊接著被門栓木槓封得嚴嚴實實的廟門被人擂得通通直響,有人在廟外揚聲喊話道:「快開門!官軍路過,快開門!」

廟子裡的人無論男女老幼,登時都被嚇得縮成一團,一個個驚懼交加地瞪著廟門不敢應聲。

「遭娘瘟的!廟裡的人都死光了?你,你,還有你,給我翻牆進去!」

幾個黑影在山神廟的院牆上一閃而過,緊接著幾聲取門槓開廟門的聲音,外面的人高舉著火把一擁而入。頃刻間前院的各處要點都站滿了人,明晃晃的刀槍警告大殿內外左右廡廊裡的人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十餘個兵簇擁著一個軍官朝大殿走來,那軍官邊走還邊吩咐:「讓兄弟們抓緊時間喝水吃東西,然後休息一覺,一個時辰後咱們就出發。」又扭臉對另外一個人下命令,「你去看看這裡有沒有鄉勇鄉丁,有就編進隊伍裡。再問問誰知道去屹縣的路,願意帶路的一律發五貫錢,先發兩貫,餘下的到屹縣就補齊……」

他一頭說,一頭已經踏著台階進了大殿,把眾人畏懼退縮的目光中隨意地打量一下周圍,再要說話時,忽然咿地一聲眉頭皺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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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22)山神廟(下)

   

軍官突然站住腳步,跟著他進到大殿的兵士卻沒有停下,七八個人散開來,嘴裡說著「叨擾了打攪了勞煩大家讓個地方」這樣的客氣話,臉上神色卻沒半點客氣,挺著刀槍就把殿裡的人朝外趕,逃難避雨的人但凡手腳稍慢,刀鞘槍梢就敲上去。大殿裡一時間女人叫娃娃哭,連帶著「有本事打突竭茨人去,欺負我們算什麼能耐」的低聲咒罵。好在這群神情凶狠的士兵只是趕人而不是打人,兵器打在人身上也有分寸,更不藉機搶奪掠取眾人的隨身財物,所以人們雖然眼中惱恨心裡抱怨,還是把大殿讓給了這群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兵大爺。

兩個兵已經過去把神像前供桌上的油燈挑亮,桌上擺放著的一爐香灰和兩盤黑饃都搬到神龕前,一個小軍官隨手拂了下桌上的灰,從懷裡掏出個裹了又裹的油布包,兩三下打開取出張尺許見方的黃紙,攤在桌上。

先頭髮號令的軍官擺下手,指著混在人群裡的商成和趙石頭說:「這兩個人留下。」又轉臉對身邊一個人說,「這裡的人都趕去後院,我們的人只住前院一一敢去後院騷擾百姓的,不問緣由一律先抽五皮鞭。從百姓裡找幾個手腳麻利的人,燒火燒水煮薑湯。弟兄們喝薑湯吃點東西後要抓緊時間休息。」那人領命去了,不一時又轉回來報告說,後院只有兩間茅屋,塞不進那麼多人。軍官思索一下,改了命令:「把右邊的廡廊騰出來,讓老人女人小娃避雨,青壯男人不管。」說著話瞥了眼拴在院子裡樹下的幾匹騾馬,點下頭嘴裡道:「把那幾匹牲口征了。」立時就有個小軍官帶幾個兵過去,嘩啦啦地朝泥水地裡撒幾把銅錢,問都不問就把騾馬趕進了左廊裡。

看著一隊隊士兵有秩序地湧進廡廊大殿,默不作聲地各找地方歇息,那軍官才走到香案邊兵士們特意給他搬來石墩子上坐下來,也不說話,只是瞇縫著眼睛在桌案上的那張黃紙來回逡巡。

半晌他長長吁口氣,轉過臉來望一眼殿門外依舊風催雨勁雨借風勢的黑蓬蓬夜空,下巴頦輕輕一擺:「把那兩個逃兵帶過來。」

一個士兵馬上走到殿前台階處,伸一根手指點著站在院子裡淋雨的商成和趙石頭說:「校尉有令,叫你們進來!」

商成和趙石頭都是幾天幾夜沒吃好睡好的人,剛才在大殿裡啃了不少菜糰子,又灌了一氣的熱水,肚子脹得狠了拖欠下來的睏倦自然找上門來,雖然是站在雨地裡,可倆人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意思,被兵士一吆喝,人是應聲而動,神智卻不怎麼清醒,腳下自然就有些疲軟。傳話的兵看見他們的拖沓模樣就黑了面孔,不言聲過來便給了身上沒傷又穿件郎官常服的趙石頭一刀柄。

趙石頭正摳眉澀眼地打瞌睡,不提防挨了一下,嘴裡「嗷」地一聲慘叫,疼得五官都有些走樣,人也被砸得一個踉蹌。他也是槍林箭雨裡爬出來的人,戰場上廝殺多了,心中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戾氣,哪裡吃得了這種虧,眼睛一瞪腰一擰就想要那個大頭兵的好看,胳膊一動手臂就被商成拽住,接連掙扎幾下都沒掙脫,正想發作,看正坐在大殿簷下休息的兵士已經站起來好幾個,個個都神色不善地盯著他們,沒奈何只好忍下怒火,斜著眼睛狠狠地瞪了那砸他的兵士一眼。

他的肩膀頭立刻又挨了一刀柄。

這一下比剛才那下還狠,但是他早有預防,刀柄砸到時斜了肩頭卸掉一些勁,所以筋肉遠沒有剛才那下吃痛。那當兵的刀柄沒砸實,臉上神情也頗有些驚訝,使勁在趙石頭背上推一把,嘴裡嚷道:「快點!」

「推什麼推?大爺會走!」趙石頭嘴裡不肯吃虧,腳下卻不敢停留,隨著商成就上了台階。

商成低聲罵道:「閉上你的嘴!」他比趙石頭清醒得多,也比趙石頭畏懼得多,現在他最怕的就是被這群官兵認定是逃兵,那他和石頭就逃不脫砍頭掉腦袋的命一一從廣平驛到拱阡關,處置逃兵的事他看見了兩三起,大趙的軍隊抓住自己的逃兵後根本不會問什麼情理緣由,也不管逃兵如何哀求告饒解釋,全是就地砍頭。他現在已經感到慶幸了。要是這撥官軍抓住他們不問青紅皂白就把他們砍了,他和石頭也無話可說。他現在才意識到一間事一一他們都是鄉勇,是民兵,認真論說起來,他們如今的所作所為,和逃兵是一個概念;況且他們身上都穿著邊兵的皮甲,又是混在百姓堆裡,被人誤會成逃兵也屬平常……

他帶著羞愧和忐忑還有一絲期望走進了大殿一一既然帶隊的校尉願意見他們,說不定他們還有活命的機會。

校尉坐在石墩上斜睨著眼睛打量了他們很長時間,才不冷不淡地問道:「你們是駐防哪裡的邊兵?」

趙石頭梗著脖子說:「我們不是邊兵!」

「哦?那你們是衛軍?」

「我們是民夫!」

旁邊的兩個兵抬腿就準備過來收拾莽撞的趙石頭,被校尉擺手擋住了。校尉乜了趙石頭身上那件既破爛又骯髒的忠勇郎武官常服一眼,又把商成上下打量了半晌,這才轉過頭又問道:「不是邊兵,怎麼穿邊軍的甲?你不知道朝廷有律法嗎?假冒衛軍就是重罪,你還假冒軍官,更是罪上加罪。」

趙石頭沒聽出來校尉的問話裡前後略有不同,但是冒官重罪的意思他還是明白,急忙辯解道:「又不是我們想穿一一可也得有東西穿呀!衣裳都打得稀爛了,要不就撕來裹傷口了,不穿這死人身上扒下來的皮子,還能穿什麼?」

校尉冷冷地看著趙石頭,直到趙石頭畏縮地低下頭,才不緊不慢地再問道:「你們是哪裡人?」

「他是屹縣霍家堡的,」趙石頭已經全沒了剛才的囂張,老老實實地回話,「我是趙集的。」

「都是鄉勇吧?」

「是。」

校尉冷冰冰地面孔上霍然蒙上一層暗影,陰冷的眼睛裡帶出一片殺機,滲人的聲音就像來自外面黑的天空:「知道逃兵是什麼下場麼?」

「逃兵?什麼逃兵?」趙石頭喃喃地把這兩個字念了兩回,突然驚慌地叫起來,「我們不是逃兵!不是!拱阡關被突竭茨人佔了,官軍都死光了,我們找不到人才不得不回屹縣!大人,校尉大人,我們不是逃兵!真的不是逃兵」

立在四周的幾個兵已經過來架住兩個人,趙石頭一面掙扎一面嚎叫,商成卻是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一個兵抓住他胳膊時手恰恰攥住他右上臂的傷口,徹骨的疼痛讓他渾身一激靈,禁不住悶哼一聲,卻沒象趙石頭那樣為自己辯解。倒是那個兵察覺到什麼,立刻鬆開了手,轉臉對校尉說道:「大人,這是個傷兵!」

「……驗傷!」

兩個兵過來不由分說就扒了商成的衣裳褲子。

大殿裡還坐著幾十個兵,一邊喝水吃乾糧,一邊瞧著這邊處置逃兵。商成的衣裳褲子剛被扒落,大殿裡登時是一片抽氣聲……

校尉坐在石墩上看著兩個兵給商成驗傷。燈火飄搖,映得他臉上時明時暗,旁邊人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可他自己卻知道自家事一一當兵吃糧十三載,他還是頭一遭看見一個人身上竟然同時負下這麼多傷。

商成的胸膛上、脊背上、胳膊上、腰胯間、大腿、小腿……幾乎全身上下都帶著傷。有些傷口裹著骯髒泛黑的布條,有的傷口只是拿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隨便抹塞上,有些小傷口則根本沒處理,紅腫得連肉皮都發亮鼓起。

「稟大人,驗傷已畢,共計大小傷處十七處一一箭傷六處,分別在右肩、右胸、左肋、右胯……槍傷四處,分別在右肩,右腰,左大腿。」報傷的小兵說到後來,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另有淤青紫黑八處,不計在內。」

大殿裡先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後嗡地一聲彷彿有人在這裡扔了個馬蜂窩。不單殿裡休息的士兵在議論,連站門口瞧熱鬧的兵也都是面色青灰。沒上過戰場的大頭新兵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知道搖唇咂舌感歎商成的好命一一這人受這麼多傷,竟然沒死,還能站著,可不是一般的好運道。老兵們卻是對商成肅然起敬一一這麼多傷竟然沒一處落在後背……

良久,那個校尉才吁著氣說道:「把衣服穿上。」看商成重新穿好衣褲,他慢慢地道,「你們是鄉勇,理當保家護裡,可外敵當前,你們卻臨陣畏懼後退一一不管你們有什麼理由,這都是犯了詐軍之禁,依軍法當斬。」他這樣一說,大殿裡立刻又是一片嗡嗡議論,被他冷森森的目光一掃,一眾兵士才冽然住口。他瞇縫著眼睛,目光從商成臉上轉到趙石頭臉上,又從趙石頭臉上轉回商成臉上,停頓了許久才接著說道,「不過我念你有傷在身,也念你們在拱阡關薄有微功,許你們戴罪立功……」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23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32 AM 編輯

正文 第二章(23)城南大營(上)

   

聽校尉允許商成和趙石頭戴罪立功,滿殿兵士都是長舒一口氣,當下就有人把自己坐著的乾草堆讓出來,又有親兵過來給二人分發熱水乾糧,一大瓢熱氣騰騰的薑湯灌下去,兩個人頓時覺得一股熱烘烘的暖意從肚腹一直曼延到頭頂腳心,因為連驚帶凍而變得青白的臉上也漸漸恢復了一些血色。

那校尉這才問起兩人幾天來的經歷。

「我們是三月二十一在由梁川遇見的突竭茨兵……」

趙石頭的第一句話就讓校尉的眉梢突地一跳,截口問道:「是在廣平驛嗎?」

「不是,是在去如其寨的路上,在晌午歇腳的地方,突竭茨的兵突然就從樹林裡冒出來,然後就把那裡駐著的二三十個邊兵都殺光了,又把護衛我們馱隊的邊兵也都殺了,我和他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校尉皺著眉頭聽他說完,才問道:「你說的歇腳地方,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在哪裡?」

「那地方在進川道大約三四十里地,是個小兵寨,紮著三四頂帳篷駐著二三十個兵,帶隊的是個什麼什長。兵寨外還有個大灶房,也有三四個兵;圍著寨子是一圈茅草窩棚,還有片空地歇馱馬……」趙石頭連比帶劃說得口沫四濺,校尉卻聽得頭昏腦脹不知所云。商成坐在一旁的乾草上,袒著半邊肩膀讓人給他上藥裹傷,聽趙石頭說得不清不楚,就插了一句嘴:「是如其乙字兵站,離如其寨大約四十里。」

校尉點下頭,沉默一會,抬起眼盯著商成問:「突竭茨人動手的經過是怎樣的?」

商成臉上有傷,傷口兩邊泛白的皮肉腫起約有半指高,半邊臉已經麻木得失去了知覺,每一開口說話,就覺得有根筋在腦後撕扯,從頭皮到頸項都是又酸又麻又疼的感覺,所以也不大說話。這時聽校尉問,也只好忍著痛把自己看見的情形都說了一遍。他記憶力好,思路清晰,口齒也靈便,兵站被奪的經過講得有詳有略,校尉和旁邊一眾官兵耳朵裡,腦子裡立刻就勾勒出當時的種種。

「在兵站的突竭茨人,都是戴翻皮帽子穿褐色皮甲?」

「是。」商成和趙石頭一起點頭。

「你們沒有看錯?」

商成還沒說話,趙石頭已經說道:「不可能看錯。我們在二谷川和拱阡關還遇見了這樣穿戴的突竭茨兵,聽說這些都是突竭茨人左什麼王的大帳兵,最能打……」

校尉「唔」了一聲不再說話,只是低著頭想事。大殿裡一時安靜地只有兵士們的呼吸聲。突然間從角落裡傳來一聲咳嗽,把眾人都驚了一跳。校尉干沉思良久,這才抬起頭望著兩人道:「你們在由梁川遇見突竭茨人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趙石頭便把後來的事情都講述了一回。他和商成是如何遇上如其寨退下來的邊軍,又如何跟著邊軍夜襲廣平驛,再之後怎麼去的北鄭,白灘怎麼被突竭茨馬隊擊潰……連同後面幾處關隘兵寨的一連串廝殺,都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先前見他從頭到腳連片油皮都沒擦破,分發熱水乾糧的兵士就只給了他半塊硬麵餅,如今聽他說起過去十多天的經歷,過來又遞給他一塊餅,也不言聲,只是在他肩膀上使勁拍了兩下。

校尉又問了一些那些關隘兵寨失守的情形。有些事情趙石頭和商成約略知道,有些事情他們也只是道聽途說,於是就把自己知道的和聽說的都竹桶倒豆子般譬說出來,像如其寨就是被一隊扮成商隊的突竭茨大帳兵詐開的,二谷川是被前後夾攻首尾不能兼顧丟失的,拱阡關則是被圍後兵力相差懸殊……

校尉聽他們相互幫補著講完,又把這些話與自己聽來的消息對照一回,臉上總算露出一抹笑容,再不像剛才那樣冰冷陰沉,問道:「我們現在要去屹縣,要進縣城。這裡離屹縣城還有多遠?接下來該怎麼走?」

商成搖頭說不知道。論說起來,他對屹縣縣城的熟悉還不如幾百里外的渠州。去年秋天他隨劉記貨棧的馱隊在渠州前後歇了小十天,每天吃飽了飯沒事做,他把渠州城裡的大街小巷轉了個遍,雖然說不敢說對渠州城瞭若指掌,可哪裡有廟哪裡有觀哪條街熱鬧大哪條巷吃喝好,他還是能指個大概方向說個八九不離十。然而屹縣縣城不一樣。他去縣城裡不是辦事就是攬工,辦的事情都是急事,攬工更是從早累到晚,哪裡有閒工夫在城裡亂轉悠?如今他除了屹縣衙門和霍六的家還有劉記貨棧之外,別的地方都說不個子丑寅卯。

商成說不上來,趙石頭能說上來。石頭就是趙集人,自小沒爹沒娘,十二歲上便開始在遠近各處攬活打零工,除了深山密林裡,屹縣境內幾乎沒他不知曉沒去過的地方,見校尉問,馬上就指出一條沿著燕山山腳直通縣城南關大營的路。

校尉一聽他的話,登時滿臉喜色,馬上讓人從後院灶房裡找來截木炭,趙石頭一路說,他就在地圖一路勾畫,沿途各處村寨河流橋樑都一一標上記號,遇見寫不上來的字就胡亂塗抹個黑斑點,末了把黃紙一疊,依舊樣用油布裹了又裹纏了又纏,包好後招手叫來兩個親兵,讓他們把地圖貼身藏好,即刻順原路返回,務必把地圖交到後面的大隊援軍手裡。

看那兩個兵提著刀掌著火把出了山神廟,朦朧的火光在廟外閃幾下就沒了蹤影,商成和趙石頭才知道眼前這隊兵竟然是從燕州過來的衛軍。

事實上他們眼前這些兵正是從燕州出來去屹縣南關大營增援的衛軍前鋒,只是因為過了端州之後的各處道路都被突竭茨人佔了,不得已才走了山道,偏偏他們臨時找來的兩個嚮導又先後病倒在半路上,這天涼雨密鬧兵禍的時候,各處村寨裡的人能逃的都逃了,留下的人不是老弱就是病殘,急忙間根本找不到好嚮導。兩哨人馬不認識路,只瞄了屹縣的方向滿山野地亂撞,最後一頭紮到這山神廟,可巧地居然在這裡遇見趙石頭這個本地通……

一個時辰轉眼就過去了,可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順房簷砸下的雨水響成一片,到後來竟然連面對面地小聲說話也聽不大清楚。狂風夾著雨刮得山間林木鬼一般地呼號嚎叫,隱隱地還能聽見轟隆隆的雷聲一陣接一陣地在天邊滾過……

帶兵的校尉站在殿前,枯皺著眉頭望著風雨交加的夜空,乾著急也沒辦法一一即便是大白天走官道,遭遇到這種情況下也根本不可能行軍,何況如今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他歎著氣讓大殿雨簷下的兵都進殿裡去歇息,又交代人去後院,允許那裡的男人到前院來避雨。

「讓廊下的兄弟們擠一擠,給他們讓點地方。要交代那些莊戶人,避雨可以,不許騷擾咱們的弟兄,不聽話的一律抽二十鞭子扔出去。」他交代完邁腿跨進大殿,頓了頓又轉回來,再吩咐一句,「讓弟兄們都翻翻乾糧包裹,看看有沒有多餘的麵餅麥饃,有的話一一就給那邊的女人娃娃們送過去……」

一直到天光大亮,雨勢才漸有放緩的跡象。

廊下的衛軍早已吃過晨,一個個披著皮甲雨具抱著刀槍挨挨擠擠地坐在一起,人人都伸長脖子瞧著大殿門口,像在期盼著什麼好消息。他們在這不能遮風也擋不下多少雨的廡廊下歇了一宿,每個人身上的夾袍長褲綁腿皮靴都被雨澆濕淋透,裹在身上渾身濕黏乎乎地難受,再被山風一吹,初春的寒意登時透心徹骨,所以人人都盼望著能早點上路一一活動起來身上自然暖和一些,雖然身累體乏,可總比坐在這裡挨凍強。

好不容易看見十幾個軍官捂著腰刀奔出大殿,緊接著大殿裡的兵也呼呼啦啦地湧出來,廊下的一眾兵士根本就不用自己的軍官招呼,跟著殿裡出來的兵就出了廟門,在廟前的小空地開始列隊,隨著什長隊長哨長一聲聲整頓隊伍的號令,頃刻間兩百來號人就在雨地裡站成整整齊齊的兩個方陣。

校尉帶著幾個軍官和親兵出來,掃一眼隊伍也沒多的話,手一揮只說一聲「走」,六個健卒中夾著充當嚮導的趙石頭還有商成當先,順山道就出發,後面的兵士排作兩列縱隊緊接著跟上,兩百多雙皮靴抬起落下,踩得滿是水漿泥濘的道路咕哧咕哧響。

隊伍先向山上走,中途一個拐彎踅上一條岔道,在山間兩繞三繞,再抬頭時已經到了山腳下。趙石頭也沒沿著這條道路徑直朝縣城走,走出三里地遙遙望見一座只有幾間茅草屋的小聚落,就引著隊伍沿著條一跨寬小水溝邊的小路折向北行,走出一段路,堪堪地又要回到山裡,突然又循著條田壟掉頭向東,接連穿過兩個空無一人的小村寨,又領著隊伍斜插向西南……

正文 第二章(24)城南大營(中)

 

為了避開突竭茨人派出來擄索的游騎,充當嚮導的趙石頭領著兩哨衛軍一直繞著山腳行走。這些山腳下的道路大都是隱匿在樹林草叢中的羊腸小道,狹窄泥濘濕滑不堪,有些連路都不算,只是掩映在草稞野蔓中的稀疏腳印,更有些地方連腳印也看不到,只是鋪著一漫榛榛卵石的荒灘。

因為還在山腳,這一路上的幾處小村落還沒有被突竭茨人洗劫,可村寨裡既看不到人影也聽不到犬吠雞啼牛哞,安靜得只剩下樹梢林間啾啾的鳥鳴。偶爾在矮垣泥院裡能看見一兩隻孤零零的黑豬,耷拉著耳朵把長嘴拱在院牆下呼哧呼哧地找食;剛剛冒出綠芽的田地裡間或也能瞥見莊戶逃命時拉下的山羊,都不怕人,瞪著紅眼珠盯著隊伍看幾眼,就埋著頭伸著粉紅色的舌頭只管去禍害嫩苗。從下山伊始直到晌午,兩個時辰裡只遇見過一回當地的莊戶一一那人遠遠地在一叢樹林間露下頭,登時一臉驚惶馬上就縮回去,轉眼間嘴裡大呼小叫著就消逝在山林深處。

大約巳時三刻左右,隊伍離開了山腳,順著條小溪流忽深忽淺的河溝,毫不猶豫地直向西南挺進。這一路又不比剛才,都是沙土泥漿地,前頭開道的十幾個人手一把從無人的莊戶家裡找來的大砍刀,邊探路邊走邊砍樹枝割草,有石子硬地的地方就用刀尖做個記號,沒處落腳的地方就墊上野草樹枝,硬生生在泥漿子河灘上鋪出一條路來。饒是如此,兩百多號人沒走出三五里地,就個個滾成泥猴一般。

如此一路急行軍,到未時初,隊伍已經到了離屹縣縣城七八里地的一處狹窄河道。河道兩岸都兩人多高的陡坡,溝坎上碗口粗細的柳樹朝南向北一溜延出去足有兩三里,青蔥碧綠的新發柳枝在春雨中隨風婆娑。藉著柳樹的掩護,前面開道的兵梯次悄無聲息爬上坎,轉眼間一個隊長就著坡上被水浸泡過的野草滑下坎,提著刀就沿著隊伍就跑回去。

眨眼的工夫,剛剛跑過去的隊長又隨著帶隊校尉轉回來。校尉他一邊走一面下令:「朝前後傳令:就地歇息半刻鐘。不許走動,不許交談,有屎有尿的稟告後趕快拉。」

隨著低聲的號令一個接一個傳出去,拉成單行的隊伍立刻依次停下來。

「離屹縣縣城還有多遠?」

隊長馬上說道:「大約八里地。嚮導說,要是順河道繞到城南的話,還要多走二十里。如果路上還是和上午一樣順利太平,大概申時三刻能到南關大營。」

「前面是個什麼情況?」

「站坎上能望見縣城城郭。太遠,瞧不清楚形勢。向北四里外是劉家莊子,有八十戶人家和二十多個鄉勇。向南四里還有個太和鎮,比劉家莊子大,有百四十戶人,還有七十多個鄉勇。南邊莊子沒瞧見動靜,北邊的莊子剛剛才走了隊騎兵。下雨,又隔著片果林,看不清楚是官軍還是突竭茨人的騎兵,也數不清楚人數,從過兵的時候算,我估摸著能有三百騎。」

「尖兵派出去沒有?」

「派出去了。去了三撥,嚮導帶著三個人去的縣城方向,兩個去南邊,北邊也去了兩個。」

校尉點下頭沒再說話,疾走幾步到了上坎的地方,拽著坎上一個兵彎腰遞下來的胳膊就要躥起來時,見一個矮個頭的兵把長矛杵在泥地裡,蹲在溪流邊伸著兩隻手去捧水喝。他丟了手過去抬腿就是一腳,把那兵蹬到一邊,低聲喝罵道:「不想活了!這渾水也敢喝?!這是誰的兵?」一個挎著腰刀的什長急忙跑過來,還沒開口解釋,校尉劈頭蓋臉就罵,「你怎麼教的兵?這水溝裡的生水也敢喝?不怕生水裡的細菌微生物吃下去鬧肚子?真染了病,這時節誰來管顧他?!」伸手摘下自己的裝水葫蘆摔在那兵懷裡,盯著什長說,「倆人都記小過一次。再敢喝生水,你們就等著挨皮鞭子抽!」

上了岸邊陡坎,就有觀察四周動靜的兵把自己的位置讓給兩個長官。校尉半蹲半跪在柳樹後面,把三個方向都仔細打量一回,就知道帶隊探路的隊長佈置得絲毫不差一一南北兩邊的莊子都看不見人影晃動,但是依稀能聽到東一聲西一聲的狗叫;幾處人家的屋頂上淡淡的白色炊煙在輕風細雨中隨起隨散。遠處的縣城城牆猶如一條影影綽綽的黃線,靜悄悄地隆起在地平線上。

去南邊探路的尖兵最早回來。他們只走出兩里多地就發現突竭茨人的一處負責警戒的暗樁,道路上又發現馬蹄印和大車碾壓後留下來的車轆印,顯然南面的劉家莊已經被突竭茨人佔了。

過一會北邊的尖兵也回來了。太和鎮裡同樣駐的是突竭茨兵。因為莊子四周都布著崗,他們不敢太靠近,只能在外圍觀察。看各種崗哨的密度和數量以及起炊煙的院落,劉莊裡的突竭茨兵人數不少,而且那裡可能是突竭茨人的一個重要據點一一明崗哨兵全是戴翻皮帽子穿褐色皮甲的大帳兵。莊子的圍牆外田地裡還丟著不少屍首,男女老少都有,但是以青壯年男子居多。

校尉沉吟著下了命令:「派人在四面布哨。傳令:先前就地休息半刻種的命令取消,各人就地休息;不許生火;葫蘆裡的水不許用完;刀槍要放在隨手能拿到的地方。各伍什馬上檢查衣甲綁腿兵器。傳令下去,突竭茨人不到一百步內不許妄動。找幾個機靈點的兵,順河道向南摸摸沿途突竭茨人的底。」

佈置好這些當前要務,校尉又回到柳樹邊,瞇縫起眼睛仔細觀察幾里外的太和鎮。

連崗哨都是大帳兵,這太和鎮住的肯定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要是在那裡捅一下,肯定能讓屹縣的當前情勢有點變化;要是還能把鎮上的突竭茨大人物捎帶著砍了剁了俘虜了,說不定屹縣的圍就解了一一也許整個燕山東路的圍都解了……

他唆著嘴唇盯著烏雲密佈的天空出了半天神。雨還在下,絲毫看不出有轉晴的跡象。被寒雨浸泡過的土地上浮著一層蒼白的雨霧,把遠遠近近的樹木房屋土地都漸漸地吞噬進去,讓他的歎息聲都帶著一股潮濕的寒意。

唉,他手裡如今只有兩哨疲憊不堪的衛軍,突襲突竭茨大帳軍駐守的太和鎮只能是個不切實際的願望。要是他營裡的六哨兵士都在,這六百人也沒有經過四百里急行軍,或許能出其不意地讓敵人吃點虧一一也就只是讓大帳兵吃點小虧而已一一他還得在沾了便宜後馬上就後退脫離,絕不能給大帳兵留下反擊的機會……

他的目光轉向更遠處的屹縣縣城。霧氣已經把縣城徹底掩蓋起來,如今他眺望著縣城的方向,實際上除了白色的雨霧,什麼都看不見,一如他對整個屹縣當前戰局的認識一一就只剩下懵懂。

也不全是懵懂。聽尖兵回報太和鎮的情形時,他心裡就有了一個大致的猜想,他覺得只有一哨衛軍駐防的屹縣很可能還沒落到突竭茨人手裡。這一是因為天雨的緣故一一突竭茨大軍冒雨越過盤龍嶺圍困住屹縣,不可能還有餘里立刻攻城,至少在天氣晴好前,他們不會攻城;二是因為突竭茨大軍的目標並不是一個中縣一一他們瞄上的是屹縣南關外的燕山衛轉運司,是那幾個營寨裡堆積如山的糧食、草秣、布匹、軍械、藥物……還有由燕山左軍司馬親自押運過來的二十萬緡軍資。

他的心裡突地一跳一一突竭茨大軍對屹縣城圍而不打,難道說他們竟然知曉了燕山衛轉運司大庫裡的年樁秘密?

他記得月初有人給他說過,如今全燕山境內最富裕的地方就是燕山衛轉運司大庫一一庫裡存著朝廷調撥的二十萬緡軍資……

二十萬緡是多少?他的心立刻嗶嗶狂跳起來。他這個正七品上的校尉一個月的俸祿也就是七緡,二十萬緡啊……這要是都落在突竭茨人手裡,意味著什麼?要是連轉運司大營裡的糧草布匹軍械還有藥材,都落在突竭茨人手裡呢?

真要是發生了這種事情,朝廷會怎麼處置燕山衛上上下下?罷官?流徒?還是……

幾個人影塌著腰穿過田野,一溜煙地躥過來,幾個來回奔波十數里的人還沒來得及喘息幾口,校尉就劈頭問道:「屹縣怎麼樣?」

「縣……縣……縣城還在。」帶隊的什長鼻子嘴裡噴著白汽說道。看樣子幾個人都累得夠戧,人人都上都蒸騰著熱氣,個個臉上都掛滿汗珠。

「還在?」校尉的眼睛霍然間睜得極大。

那個什長使勁喘息幾口,氣息才慢慢有些勻靜,馬上稟告說:「縣城還在我們手裡……南北城門都用泥土堵死了,我們進不去,他們也出不來,縣令大人在城門上喊話,讓您馬上帶人去南關大營,遲一步都要出大事。」他又喘息兩口,再說道,「左軍司馬李將軍如今就在南關大營。突竭茨人斷了縣城和大營的聯繫,正在全力攻打南關大營……」

「南關大營有多少兵?」

「帶退下來的衛軍邊軍和各處鄉雍,在南關大營的不足一千八百人……」

「突竭茨人有多少?」

「估計有一萬人,大帳兵占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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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25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33 AM 編輯

正文 第二章(25)城南大營(下)

   

聽說突竭茨人還沒拿下縣城,又聽到南關大營裡還有將近兩千兵士鄉勇,校尉禁不住吁了口長氣,皺成一團的兩道細長眉也舒展開來,望著灰濛濛的陰翳天穹在心裡默念了一句一一老天爺保佑!

校尉招手叫過趙石頭,問道:「從這裡去南關大營,還有多遠?」這事關係到救援的結果和二百多號人的生死,他得親自過問心裡才能踏實。

趙石頭說:「走壩上平地十二三里地。」

「不說平地,我只問你,順這條水溝能不能到?」

「那要繞遠路,多走二十里……」

校尉截斷趙石頭的話:「能不能到?」

「能!」

能到就行!校尉揮下手,讓趙石頭下去休息。既然沿著這條水溝能到南關大營,而且這裡看起來暫時也安全,校尉也不急著讓隊伍行動一一他要先等去南面查探的兵士把突竭茨人的動靜狀況帶回來之後,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走。

商成此時正坐在溝坎下休息,看趙石頭溜著坎下來,不言聲把披在肩膀別人給他的半塊油布拉扯一下,讓出不迎風雨的半幅給同伴。趙石頭的身量比商成矮著一個頭還有多,這時便沾了個頭上的便宜,蜷了身子就能把頭肩都躲到油布下商成背後。他嘴裡嘿嘿笑著,一隻手扯著油布邊,一隻手從懷裡掏出塊黃不拉嘰的麵餅,撕了一大半遞給商成。

早上衛軍也給他倆分發了乾糧,一人兩個麵餅子;走一上午路,商成又兼著尖兵的開道差事,砍樹分枝割草墊道,累得出了幾身汗,兩個比巴掌大不多少的麵餅子早就在肚子裡消化得無影無蹤;到了地頭正說要吃晌午,軍官一聲令下,他又馬不停蹄地趕向縣城……肚子早就餓得心慌意亂。看兩個與他一同開道又一起去縣城的兵士低頭吃餅嚼饃喝水,他也不好意思過去要,只能抱著肩膀乾嚥唾沫。這時候看見半塊被雨水泡得有些發脹的死麵餅,哪裡顧得上謙讓,接過來就朝嘴裡塞,三口兩口吃完,肚子裡那股火燒火燎的餓勁才算平復下去,這才意猶未盡問道:「哪裡來的?」

「早上分派的。我當時不餓,就留下來了。」

商成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他當然知道石頭的話不盡真實,但他們倆從去年秋天就在一起攬工做活,一道打過土匪,一同打過突竭茨人,戰場上幾度出生入死,是拿命結下的交情,為半塊麵餅囉嗦什麼感激話,那實在是小覷了石頭也低看了他們的友情。他唆著嘴唇,騰出一隻手來撫摩著麻木得幾乎沒什麼知覺的右臉頰,用手指尖輕輕地試探著傷口周圍的感覺。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傷口已經換過兩次藥,可依舊沒見什麼氣色,手指觸到傷口,傷口既不痛也不癢……

他知道,這種情況說明傷口周圍的肌肉已經壞死,以後即便養好傷,臉上也會留下一道難看的大傷疤。對於相貌好看還是難看,他一點都不關心,他現在慶幸的是他竟然沒因為傷口化膿發炎而倒下。他不能不感慨自己的好運道一一幸好自己的體質好扛得住,不然的話,早就不知道躺在哪棵樹底下喂狼了……

趙石頭聽他歎氣,還以為他又在擔心蓮娘,嘴裡包著餅渣勸慰道:「你別擔心蓮娘嫂子一一她姨總不能只顧自己逃命,把她拉下吧?再說了,她姨丈在衙門裡做了那麼多年事,總該有點見識,聽說突竭茨人奪了如其寨就該知道北鄭也保不住,北鄭丟了屹縣也危險,他還不朝縣城裡跑?他能不通知三親六戚一起跑?一一放心,我敢拍著胸脯擔保,嫂子如今就在縣城裡!」

這是過去十多天裡趙石頭翻來覆去都說爛了的理由,商成聽在耳朵裡卻沒朝心裡去,只是目光陰沉地看著面前翻滾著浪花的渾濁河水。他不擔心?他怎麼可能不擔心?離縣城越近,他就越擔心!剛才在縣城城牆下那會兒,他的一顆心砰砰亂跳得就像要從胸腔裡蹦出來,要不是身邊有衛軍跟著,要不是他還記著自己有個鄉勇的身份,他都想丟開一切爬上城頭,去城裡找蓮娘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對自己說:蓮娘不會出事的,肯定不會出事的!她怎麼可能有事呢?雖然說突竭茨人放火燒了霍家堡,可這並不是意味著蓮娘也沒能逃出來……

石頭慢慢地嚼著餅,突然聲音低沉地說:「不知道山娃子那邊的情形怎麼樣。我昨天晚上做夢夢見他……」他抬起手就扇了自己一耳光。

商成默然地瞥了同伴一眼。是啊,還有山娃子。自打聽說突竭茨人從渤海那邊過來偷襲,倆人就都替山娃子一家擔著心,在交談中也小心翼翼地避開這個話題。

兩個人一時都陷入了沉默。他們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但是除了不知下落的親人和朋友,他們又不知道該談論什麼。

雨還在下。雨點打在湍急的河面上,濺出一個個小圓圈,還沒等激出漣漪,就被河水擊碎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頭掙脫了韁繩的耕牛佇立在河對面溝坎上,睜著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邊的人。

趙石頭在沉默中吃完了自己那份餅,在褲子上擦掉黏乎乎的面泥,四處踅摸了一下,走到了河邊,蹲下來用手捧了一舀水。

商成看著他這樣做,沒有作聲。要是在以前,他肯定會出聲制止石頭一一河水比井水更不乾淨,尤其是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天知道都有些什麼東西腐爛在河水裡面。但是接連十幾天的搏命廝殺下來,看慣了血腥和死亡之後,他對這些事情已經看得很淡也很不在意了一一講衛生怎樣?不講衛生又怎樣?再講究衛生,突竭茨人的刀砍過來槍戳過來,不一樣是個死字?講不講衛生的區別僅僅是早死和晚死罷了。反正都是死,又何必再斤斤計較喝開水不喝涼水哩。事實上,現在他自己也不再關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像他從來不理會手裡的武器是刀還是槍一樣一一餓了有什麼就吃什麼,根本不管手上是不是還有突竭茨人的血,渴了就用手撩水喝,管他是井水河水還是泥漿水,只要是水就成……

趙石頭捧著一舀水還沒遞到嘴邊,幾步之外就傳來一聲喝問:「幹什麼?!」然後一個小軍官幾步就跑過來,人還沒到手裡的槍桿便砸在趙石頭的肩膀上。趙石頭人一歪手一抖,捧起來的水也灑得涓滴不剩,而且他還被那個小軍官一頓呵斥:「你不想活了?敢喝這樣的誰?你知不知道,這河水有什麼?」

趙石頭顯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竟然悶頭悶腦地問那軍官:「河水有什麼?」

「河水裡有細菌微生物!這樣的生水不能喝……」

趙石頭捧水軍官打人,然後趙石頭傻頭傻腦地找罵,這一連串事情就發生在商成眼前。他木然地瞅了兩個人幾眼,看出來軍官並不是想欺負趙石頭之後,他又木然地把目光轉向對面溝坎上那頭耕牛一一多好的一頭健牛啊,瞧那雄壯的體魄,瞧那緞子般光滑的毛色,還有那雙似通人性的眼睛,真是頭好牲口啊,要管不少錢吧;嘖嘖,哪家要是有這樣一頭耕牛,那田地間的活路不知道能省多少心……

他盯著那頭牛巴咂下嘴,心裡很羨慕牛的主人家,就在這時候,他聽見軍官教訓趙石頭的話。

「河水裡有細菌微生物!這樣的生水不能喝!……」

就像有一道霹靂直劈在他頭頂上,轉瞬間的他腦子裡就只有轟轟隆隆的雷響,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和虛幻起來,就像他在透過一塊不規則的碎玻璃在觀察這個世界一一所有的東西都是扭曲的,所有的東西都是難以名狀的,所有的東西都是不真實的……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這個世界絕對不可能知道「細菌」和「微生物」!沒有高純度的玻璃,沒有高超的玻璃打磨技術,這個時代絕對不會有人去關心和發現微觀世界!他從來沒見過一件純粹的玻璃製品,哪怕是一塊透明的玻璃渣他也沒見過,他甚至沒聽說過「玻璃」,即便是琉璃,他也只在高小三嘴裡聽到過一回一一那是「波斯胡商帶來的好寶貝」。可如今他卻偏偏在一個燕山衛軍的低級軍官嘴裡,聽到了「細菌」和「微生物」。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不可思議到了讓他腦海裡產生了一種滑稽可笑的感覺,令他覺得自己又像是處在自己構思出來的夢境裡……

他當然不可能是在「夢境」裡,他麻木的臉頰和渾身的傷,還有飢腸轆轆的肚子,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他是在個真實得無比殘酷的世界裡,是在瞬間決定生死的冷兵器戰場上,只要他稍微不留意,只要他稍微不小心,等待他就可能是死亡。

但是他的的確確是聽到「細菌微生物」這兩個詞,哪怕那軍官的吐字發音不標準,但是他知道,他說的就是「細菌」和「微生物」!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

……當他好不容易擺脫腦子的一團糨糊,強迫自己回到現實時,趙石頭已經抱著個葫蘆在仰著頭喝水了。

那個還沒趙石頭高的軍官又厲聲呵斥道:「夠了!留點水!這水是你們倆保命的東西,要是誰受了傷,還能用它來洗傷口一一洗了再包裹傷口好得更快。」

先清創再包紮,應該算是常識吧?要是時間充裕,和商成他們並肩戰鬥的兵士們都會這樣做,但是士兵不大注意用什麼樣的水來洗傷口,通常都是泉水井水或者河水,只要是清水就行。可眼前這位軍官顯然和他之前遇見的那些官軍不一樣,他特意提到要用葫蘆裡的水來清洗傷口一一難道葫蘆裡的水和別的水不一樣?或者說,這水裡面添加了什麼藥物?

他舔了舔嘴唇,嘶啞著嗓子艱難地問道:「長官,這葫蘆的不是水?」

「這是燒開過的水,細菌微生物少,喝這水能讓你少生病,不生病你才能保住自己的命。」那軍官又開始教訓他。「細菌微生物少,洗傷口也比平常的水要好使,人好得快。」

商成咽口唾沫,再問道:「為什麼開水會好使?」

開水喝了為什麼少得病,又為什麼用這樣的水清洗傷口會好使,那軍官也回答不上來,他只是反覆強調一點一一這水裡細菌微生物少。

「細菌微生物……到底是啥東西?是水裡的泥沙麼?還是和魚蝦一樣的活物?」

這個問題軍官更答不上來。他有些惱羞成怒地說道:「告訴你有,那就一定是有。你們要再敢亂喝生水,小心軍法!」他狠狠地瞪了商成兩眼,氣鼓鼓地走了。

等軍官走遠,周圍坐著的兵才笑著給懵懵懂懂的趙石頭還有滿肚子疑惑的商成解釋,不准喝生水,要用開水清洗傷口,這都是開春之後衛軍裡才定下的新規矩,至於什麼是「細菌微生物」,連當了半輩子兵的校尉大人都說不清楚,更遑論剛才那個小軍官了。還有個兵講道,這兩條規矩其實都是屹縣劉記貨棧的東家獻給朝廷的「祖傳秘技」,只是燕山衛的大官們誰都沒見過「細菌微生物」,不敢貿然上奏朝廷,劉記的東家又說不清楚為什麼生水裡有「細菌微生物」,最後就只好把這兩條「秘技」先拿苦勞營裡的犯人來做試驗,效果還真不錯,如今兩條「秘技」都已經上奏了朝廷,辦法也在衛軍裡開始推廣了。

「有效果……好使不?」商成問道。他如今已經約略猜出些事情的來龍去脈。去年往渠州的路上有人受傷,當時自己就讓人燒開水清洗傷口,這辦法就讓貨棧裡的人學了去;再加上高小三偶爾到他家走動,肯定從蓮娘那裡聽說過細菌微生物的說法,然後跑回貨棧裡去一賣弄宣揚,貨棧也就照葫蘆畫瓢,還一「畫」就見效。既然兩個法子都見了效,貨棧東家不願意藏私,乾脆就把這辦法獻出來。可官上如何能輕信一個貨棧東家的「祖傳秘技」?雖然說辦法在貨棧用了之後有效果,可誰都沒辦法抓水裡的「細菌微生物」出來做證據,更不敢亂往朝廷裡報,只好用犯人做「臨床實驗」……

「好像還成。」幾個兵七嘴八舌議論一番後,得出這樣的結論。「看見校尉大人沒有?以前但凡是野外拉練,他必定跑肚,可自從興了喝開水的辦法,他拉稀的毛病好像沒怎麼看見了。這不,從燕州到這裡一路十來天,他歡蹦亂跳得比我們還結實。」

一句話把周圍歇腳休息沒加入議論的兵都惹笑了。

「噤聲!」一聲呵斥從前面傳過來,緊接著口令也一人挨一人遞下來:「單人縱隊,向南出發。」

正文 第二章(26)鏖戰南關(上)

*

酉時末戌時初,陰雲暗日暮靄朦朧中,一連下了好多天的雨突然停了,幾道久違的夕陽斜輝,透過厚厚的烏雲,映照在被雨水浸透的土地上。離縣城三里多地的南關大營也突然從死一般的沉寂中甦醒起來。隨著乒乒戰鼓哞哞號角聲,在幾座互為犄角的營盤裡,一隊隊士兵從夯土寨牆的垛口後面冒出頭,弓上弦刀出鞘,到處都是鐵甲葉子呼啦嘩啦的碰撞聲、焦急惱怒的催促聲、齊整整的吶喊聲,還有簡短急促的號令聲和尖銳的警哨聲,以及巨大的床弩發射時發出巨響,都讓寨牆上下亂成一鍋粥。,一枝枝樹幹樣粗細長短的鐵頭弩箭,帶著鬼哭狼嚎般的呼嘯聲,在相隔不過四五百步的三座營盤間倏起忽落。

在這一片混亂中,誰都沒去留意那條繞著營地流淌的小河,更沒人能料想到如今正有一溜長長的隊伍分作三排,依次靜悄悄地蹲伏在河道邊的緩坡上。

和之前參加過的絕大多數突襲一樣,商成依舊在整支隊伍的最前面。他現在半蹲半跪在野草叢中,一隻手握著隱沒在草稞裡的直刀刀桿,一隻手搭在支起的右腿膝蓋上,耷拉著眼簾,目光平定神情從容,安靜而耐心地等待著前進的命令。野草只有沒膝高,他得佝僂下高大的身軀才能勉強把自己隱蔽起來。維持這個彆扭的姿勢讓他備感難受,時間稍微一長,頸項就變得酸澀僵硬。他不敢活動身體,只能稍微轉動一下頸骨。他馬上就聽見了關節摩擦時發出一道細微的喀噠聲。

在他左邊的趙石頭用手捅了下他的腰。他微微偏了頭看時,趙石頭朝草叢裡指了指。

商成瞄了眼石頭指的方向,咧咧嘴,無聲地笑了一下一一石頭總能給自己找點打發時間的好玩事,他在泥地裡摳出一隻蚯蚓,如今正引了一大群螞蟻來搬「吃食」。

但是他的注意力馬上就被一聲尖嘯吸引過去了。

一枝弩箭竟然「擅自」脫離了戰場,莫名其妙地朝河邊衛軍埋伏的地方飛過來。

原本整齊的隊伍立刻騷動起來。有人瞠目不知所措,有人畏懼地挪動下位置,還有人使勁乾嚥著唾沫,就在各級軍官們「不許動」、「肅靜」和「保持隊型」的命令中,那枝碗口粗七步長的弩箭幾乎是貼著兵士們的頭頂掠過去,噌地紮在河對岸的坡地上。

大半的兵都扭過頭來盯著對岸半截斜立的「木樁」,嘴裡直吸涼氣。半晌才有人嘟囔一句「遭他娘」,然後隊伍裡響起一片低低的喘氣咒罵聲。

商成和趙石頭都沒扭頭去看弩箭。他們現在已經算是老兵了,看事情的角度和那群沒怎麼上過戰場的新丁完全不一樣,同插在地上的半截「木樁」比較起來,他們更關心下一枝弩箭會從什麼方向過來。

從弩箭掠過的那一刻起,商成就半直起身子開始仔細觀察三座打個不可開交的營盤。現在已經沒有隱蔽的必要了一一無論弩箭是不是誤射,這支隊伍都已經曝露了,不馬上行動,接著就會有更多的弩箭飛過來。他一面打量著三個營盤的動靜,一面在心裡迅速判斷著可能的途徑和危險,問道:「哪個營盤打的弩?」

「是斜對面那座營盤射過來的。」趙石頭肯定地說道,「是戊字營,布匹藥材都在那座營裡。」他在南關大營裡做了五個月的工,大營裡三處分寨裡貯存著的物件他比誰都清楚一一甲字營是轉運使司的老營,幾座戒備森嚴的條石大庫裡堆的都是銅錢和金錠銀錠,還有成山的盔甲弓箭刀械;丙字營貯的是糧食,滿倉滿囤的全是麥黍粟豆稻;戊字營裡不單有布匹藥材,還有食鹽木料牛角獸筋生鐵……

商成點下頭,偏了臉,舌尖抵著牙齒唆起嘴唇輕輕吹下口哨,與他隔著十好幾個人的前陣指揮馬上轉頭盯著他。

見指揮注意到自己,商成馬上豎著右手握成拳,食指朝對面的營盤一點,拳頭端平,大拇指和尾指都彈出去,略停一下把三根手指都收回來再握成拳,翹起大拇指把手一翻一一這是告訴前鋒指揮,隔著近處兩座營盤和隊伍正對面的營盤裡就是敵人。

指揮用手勢表示知道了。

商成轉回頭繼續盯著三座營盤。他現在的表情不像剛才那樣平靜了,忍不住攥緊了直刀。他現在有些激動。他自己都沒想到,剛剛從邊軍那裡學來的本事,竟然會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看著一隻手做出來的三個簡單的手勢,竟然立刻讓衛軍的軍官瞭解到他想說什麼,他覺得實在是太神奇了。他禁不住又想起他剛剛接觸到這些傳遞消息的手勢時的光景一一他當時驚訝得幾乎沒跳起來,嘴也咧得能塞進一個菜糰子。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在冷兵器時代看見這些只在現代影視作品裡出現的東西!這太出人意料了!他完全不能想像,在一個只要識字就意味著特權的蒙昧社會裡,竟然會產生出如此奧妙的事物……直到幾場仗打下來之後,他才漸漸明白過來這些手勢產生的原因一一冷兵器時代的戰鬥開始之前,要麼是不能高聲喧嘩,要麼就是戰鼓吶喊接地連天,要在這兩種情況下加強聯繫和溝通,軍隊不得不採取一套傳遞重要消息的簡單辦法,旗語和手勢就是這些辦法的一部分……

很快就有一道命令傳下來:亮出旗號整隊出發,目標燕山衛牧轉運使司的老營。

前往南關大營的最後一段路既無驚也無險,突竭茨人甚至都不知道趙人來了援軍。雙方趕在天黑前又胡亂打了幾枝弩箭,一聲悠長的畫角聲一陣急促的銅鑼響,三座營寨便又一次沉寂下去。片刻之後,兩哨從燕州頂風冒雨趕來屹縣的衛軍就進了轉運使司的老營。雖然援軍的人數很少,看上去也勞頓不堪,但是堅守在老營裡的將士鄉勇們依然給了他們很高的禮遇,不但把最好的房子讓給他們住,還馬上就送來溫暖乾淨的衣裳鞋襪,大盆的肉菜大筐的餅饃還有大桶的浮著厚厚一層油的湯水更是不在話下。

帶隊的校尉還有幾個高級點的軍官都被叫去問話,剩下的小軍官大頭兵們穿好吃好喝好,一部分人身體乏得很,拉開架勢躺倒就睡,很快幾座營房裡都傳出了鼾聲。也有人精神頭足,偏又守著營房出不了門,百無聊賴之中就守在營房門口和警戒的老營兵攀扯,打聽些屹縣和南關大營的事,也講一講別處的情況。漸漸地幾個營房門口就聚集起不少人,

商成已經換過一身乾淨衣服,卻還沒來得及好生吃夜飯一一他得先給傷口重新裹一回。不過這一回他不用在趙石頭和衛軍老兵這些二桿子「蒙古大夫」的手底下受罪了,營盤裡就有一個專治青紅傷的隨軍醫生,還有兩個從四鄉八里來這裡躲避兵禍的跌打大夫,三個醫生圍著他一個人轉,三下五除二就把他週身上下的傷通通清洗乾淨,敷上厚厚的傷藥,然後才仔細地用生布包紮好。

一面看著大夫給自己處理傷口,商成一面問他們知不知道霍家堡的事情一一眼下他最關心的是懷著身孕的妻子,其次就是擔心月兒和霍十七一家人。他不知道蓮娘還有月兒和霍十七到底逃沒逃出來,這事一直揪著他的心,就像心裡懸著個沉重無比的大石頭;趕路打仗時還要好一些,他沒時間來操心,可現在已然來到屹縣縣城下,眼看著城郭卻不能進去打探個清楚明白,他就總覺得心裡有一股無名火在熊熊燃燒,一種想砸碎一切的暴戾情緒就不可阻擋地在他身體裡橫衝直撞……

如今的霍家堡到底是個什麼模樣,三個大夫有兩種不同說法。軍醫說霍家堡已經燒成了白地,但是集鎮上的人倒是沒多少損傷一一這全靠縣城裡的駐軍出動地快,突竭茨人剛剛點了幾間房子就被駐軍剿了。兩個跌打醫生則堅持說霍家堡被燒成了一片白地。至於霍家堡的莊戶商客們有多少遇害的,兩個醫生也有分歧一一同意軍醫「傷亡極小」說法的醫生爭不過自己的同行,一怒之下連句客套話都沒說,背著藥囊拔腿就走。

商成也看出來,找這些人打聽霍家堡的事情不大適宜,想了想又問道:「南關大營有霍家鎮來的鄉勇沒?」

「有,都在對面的丙字營。」在這方面軍醫是權威。

商成朝丙字營的方向瞅了兩眼。有高大的倉房擋著,他什麼都看不見,能看見的只有寨牆外的暗淡朦朧的火光。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不高的寨牆上還有人影搖晃移動,偶爾還能遠遠地聽到一兩聲模糊的口令。

他突然想起一個事情,隨口就問道:「怎麼這大營裡的物資人員不朝縣城裡轉移?」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27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33 AM 編輯

正文 第二章(27)鏖戰南關(中)

 

「怎麼這大營裡的物資人員不朝縣城裡轉移?」商成摸著臉上的傷口問道。

跌打醫生正從褡褳裡拿出一堆各種各樣的藥材掂量著放到一個陶缽裡,聽他問,頭也沒抬說道:「物資?……你是說大營裡的輜重吧?為什麼不朝縣城裡轉移?」他把拇指大一塊硬泥般的漆黑物事「噹」一聲扔到陶缽,拿著小棒槌使勁地壓下去,冷笑道,「還不是那個李大將軍做的好事!突竭茨人寇邊的消息傳到屹縣時,轉運使大人就讓人把糧秣輜重向縣城轉移,李大將軍一到,便說轉運使大人膽怯,又說什麼轉移輜重是本末倒置勞民傷財,還說什麼突竭茨人在南邊是佯攻,打端州府才是真打,所以屹縣的兵要拉出去,要從趙集向北打北鄭,斷突竭茨人的歸路……」

聽跌打醫生這樣說,商成腦海裡登時跳出「圍魏救趙」這個詞。李大將軍的主意不錯,從屹縣出兵打北鄭,打不打得下是一回事,至少兵一拉出去,西去的突竭茨大軍就得有忌憚,他們肯定不能忍受背後留著這麼大的隱患,一定會分兵回援,這樣端州方面也能減輕壓力,可以更加從容地和突竭茨人周旋;稍假時日等各路援軍趕到,那就不是突竭茨人打不打得下端州府的問題,而是他們能不能全須全尾退回草原的問題。

軍醫已經忙完自己的活計,在營房外洗過手回來收拾褡褳,撇嘴說道:「李大將軍的主意是不錯,可他也不看看屹縣城裡有多少兵。滿縣城加守這大營的兵,合一起還不滿八百,再加上鄉勇,頂破天也不過千三四百人,還大都是步兵……剜肉補瘡湊起五百人,李大將軍把自己帶來的四百騎兵也分一半添上,結果隊伍才過趙集就中了突竭茨人的埋伏,七百個人啊,跑回來的只有七十個不到……」說著就搖頭歎氣,默了半天才又說道,「守這大營的孫固將軍也沒能回來。那是個好人啊,聽說他歿了,這營裡留下的兵沒幾個不哭的……」

那個晌午時教訓趙石頭不許喝生水的小軍官這時候就坐在旁邊的通炕沿上,一邊拿塊布擦拭腰刀,一邊頭都不抬地說道:「右軍司馬李大將軍,那是什麼樣的人物,你們就敢這樣背後說他?」

這句話登時唬了兩個大夫一跳,旁邊幾個聽話瞧熱鬧的兵也低了頭仰了臉假裝忙碌。軍醫慌張得手腳都沒地方放,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紅,喉頭鼓動好幾下,突然站起來拿了自己的褡褳,對商成交代一聲「最近幾天別沾水」,急急忙忙就朝外走,轉眼就聽到營房外撲通一聲,又傳來好幾聲哄笑。屋子裡的人面面相覷,都知道這是軍醫忙亂中沒看清腳下的路,不知道絆著什麼東西跌跤了。

跌打醫生倒不像軍醫那麼惶恐,可也不敢再多說話,呆著臉拿出個刷紅漆的葫蘆,揭了蓋,小心翼翼地把粘稠的液體傾幾滴在陶缽裡,又朝缽裡添了小半盞水,拿小槌一圈圈地攪著。隨著小槌和陶缽摩擦時發出的呲呲單調聲響,陶缽裡頓時瀰漫起一股刺鼻的辛辣氣味,幾個離得近的兵士都蹙額耷眼皺起眉頭,一個接一個地打噴嚏。

那小軍官鼻子裡哼一聲,繼續說道:「李大將軍沒讓你們再把輜重搬回來,已經是他老人家發了善心,沒把你們都派去打北鄭,那大家都該燒香謝神靈!」

這時屋子裡的人才明白過來,原來小軍官說的是反話。可剛才大伙都被他的話嚇得夠戧,到現在人人臉上神情都還不大自然,所以誰也沒來接口搭腔。

商成聽小軍官的話裡似乎還有話,嘴唇蠕動一下,想了想又閉上嘴。

跌打醫生已經調好藥膏,扳了商成的臉讓他抬起頭,用根磨得溜光水滑的木頭片子挑了藥,仔仔細細地塗抹在他臉頰上的傷口周圍。

藥膏敷到傷口的一剎那,就像有把鈍刀忽地剁在商成臉上,鑽心價的疼痛從臉上直扎進腦子裡。瞬間他臉上的五官就挪了位置,渾身就像篩糠一般地抽搐不停,嘴裡嘶吼著,雙手攥緊拳頭又猛地鬆開,一挺身從條凳上站起來,抬起胳膊就朝自己臉上抓一一

「按住他!」

跌打醫生話音還沒落下,一直坐在炕上聽他們說話的趙石頭稜噌躥過來,和小軍官一左一右各自拽住商成一條胳膊,緊接著又一左一右地摔出去一一小軍官在炕上滾了兩滾,趙石頭一頭栽在炕洞邊。

跌打醫生也被商成的力氣嚇了一跳,驚惶地退了兩步,看他立在當地伸手擦臉上的藥膏,把手裡的陶缽朝炕邊一扔,嘴裡喊一聲「快按住他!」,人已經撲上去掰住了商成的手。屋子裡十餘個兵士這才反應過來,嘴裡胡亂嘈嘈著過來拿胳膊的拿胳膊壓腿的壓腿,抱頭鎖頸攬胸抵胯,可誰曾想七八個人使出渾身力氣,不但沒能制服商成,反倒又被他接連摔翻打倒了兩三個。幸好商成雖然被臉上剔骨椎心般的劇痛折磨得整個人都幾欲癲狂,心智卻還保留著一些清明,揮拳抬腳間盡力有所克制,幾個被甩出去的人才沒有什麼大礙。

屋子裡連吆喝帶怒罵還有桌凳翻倒的乒乓亂響,早就驚動了門外聊天的人,一大群人就湧進來,聽額頭蹭破塊皮的跌打醫生爬在腳地裡還在叫嚷「按住他」,兩個軍官帶頭,六七個人一起上來,合群力才把商成掀翻在地,壓著手腳扳著頭不讓他動彈。那醫生讓人舉高了油燈,蹲商成身邊把他臉上扒拉開的藥膏重新聚攏,再把陶碗裡剩的藥都給他敷上,這才喘息著感慨道:「這力氣……這是頭牛還是個人?就是牛也沒這樣大的力氣。」又吩咐幾個按著商成的人,「三個時辰裡別教他動臉上的藥!不然還得從頭再來一次。」

幾個人都是面露難色。一個老兵聰明,出營房找了根粗繩,又叫人扛來兩根大木頭,就把商成連胳膊帶腿腳和兩根木頭捆綁到一起,連額頭上也箍了三圈繩子緊緊束縛住,末了把木頭在牆角邊斜著一搭一一木梢抵著壁頭木根壓著地,商成就是再有力氣,如今也使不出來。

一個兵聽商成一聲接一聲叫得聲嘶力竭,找了塊布想把他嘴堵上,趙石頭過來就是一腳,把那個犯渾傢伙踢到一邊,瞪著眼珠子道:「你敢再來試試?」周圍的兵士也都怒目望著那渾蛋。那人還算靈醒,知道自己差點辦了錯事,現在又犯了眾怒,乾笑兩聲就躲到營房外面去了。

跌打醫生收拾起散了一地的藥材器皿,洗過手坐在炕邊喝水,等商成叫嚷得沒了力氣,才舉著油燈踱到他面前,仰起臉上下打量著商成一番,說道:「我從來給人看病,病人家裡的都是恭迎恭送好聽話說盡,想不到今天竟然被你捶了一拳踢了一腳……好本事。」

商成被綁在木樁上,耷拉著腦袋,滿臉滿頸項的油汗,胸膛起伏得像個風箱。如今他的半張臉依舊象浸在滾油鍋裡烹炸般疼痛,但是人卻已經沒有力氣去掙扎,也沒力氣嘶喊,只是偶爾喉嚨裡還會發出咯咯咯的聲響,身體也會劇烈地抽搐痙攣幾下。剛剛才包紮好的傷口有些又迸裂了,新換上的乾淨衣褲也有些地方又滲出些血點,只是因為牆角燈火昏暗,人們一時才沒注意到。這時候他已經恢復了一些神智,聽見醫生說話,無精打采地撩起眼皮,佈滿血絲的眼珠子在醫生臉上晃一眼,便又垂下去。

那醫生看商成沒什麼反應,就把油燈換到左手,拽著商成頭髮讓他昂起臉,湊近了仔細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又搖搖頭:「這是去腐肉生新肌的靈藥,藥性是霸道了點,可效果也是出奇地好。幸虧你是遇見我,不然的話,過兩日你臉上紅傷的毒一入腦,佛菩薩也救不了你的命。」

看醫生收拾起東西要走,趙石頭急忙過去問道:「就這樣就成了?」

「當然不成。藥膏過六個時辰就可以洗掉一一不洗當然最好。你記住,每十二個時辰找我換一次藥,連換三次,傷口腐肉的餘毒才能拔乾淨……」他把褡褳挎上肩,叮囑趙石頭,「還要忌水忌葷腥,最好是安心寧神靜養幾……」這都是平常叮囑病人親眷的話,此時他順口就說出來,話說到一半才想起來這些人都是來打仗的衛軍官兵,突竭茨人離這營房也不過數百步之遙,此時此地,什麼安心靜養寧神長臥的話都談不上。他盯著商成看了幾眼,搖搖頭,喟然歎口氣,再也沒說什麼就出了門。

「忌水忌葷腥?」趙石頭把醫生的叮囑翻來覆去念了好幾遍。他知道忌葷腥是怎麼回事,不就是不能吃肉嘛,忌水又怎麼說?難道說敷了這藥水都不能喝了?

「屁話!你沒長心眼,就不自己想想?人不喝水那還不得渴死?」聽了趙石頭的疑問,小軍官劈臉就是一句罵。「你去,找門口的哨兵到灶房要幾匙糖,先兌點糖水給他喝,再餵他吃點東西。一一不要糖了,找灶房要碗蜂蜜來,那東西更好!」

「灶房裡會有蜂蜜?」趙石頭舔著嘴唇咽口唾沫,將信將疑地問道。

「這大營裡住著李大將軍,還能沒蜂蜜?」小軍官冷著臉笑一聲。「別他娘磨蹭,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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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28)鏖戰南關(下一)

夜已經很深了。連續奔波好些天的衛軍們倒在營房裡暖烘烘的通鋪大炕上,睡得格外香甜。屋子裡到處是心滿意足的打呼嚕扯鼻鼾聲響。

屋角的壁洞裡還亮著盞油燈。油燈的芯被人捻得極短,豆大的燈火僅僅照亮了壁角這一塊狹小的地方。

捆著商成的那兩根木料就架在這裡。他的臉龐也籠罩在油燈的光亮中。

經過幾個時辰刀剜針扎般的疼痛折磨,如今他的臉上已經徹底失去了光澤,變成了一種令人無法直視的青灰色;他的臉色既憔悴又疲憊,連嘴裡時不時發出的一兩聲痛苦呻吟也透著虛弱和匱乏,彷彿是從石縫裡被壓搾出來的一樣。他右半邊臉頰的眼窩下方,從鬢角一直到鼻翼,敷著一條厚厚的黑糊糊的藥膏,看上去就像他臉上突然多出來一塊黑色斑跡,顯得既醜陋又難看。現在,他的兩雙眼皮耷拉在一起,沒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張開著,嘴角帶著一抹神秘詭異的笑容,迷迷糊糊地在夢鄉裡遊蕩。他嘴裡還輕輕地呢喃著一些旁人很難聽清楚的的話。

他的眼皮突然跳動了一下,嘴角也輕輕地抽搐了一下,呼吸也陡然變得粗重起來。但是這幾處騷動在沒有驚擾到他之前就迅速地平復了,他並沒有醒過來。伴隨著胸膛有節奏地起伏,他的呼吸依舊很均勻。

他的眉毛忽然微微皺了一下,隨後又輕輕地揚了揚,緊接著便驟然在眉心處攢作一團。他的眼睛還沒睜開嘴就突然張開到極至,在足以撕裂一切的呼嘯來臨之前的瞬間又猛地合在一起……

他緊緊閉著倆眼,牙齒死死地咬在一起,腮幫子上的肌肉條條稜稜地鼓起,撲簌簌地抖動。黃豆大的汗珠眨眼間就在他的額頭上密密匝匝地布了一片。他被捆在木料上的身體劇烈地痙攣著,抖索得就像大地在震動,綁牢的兩條腿想彎曲彎不了,想伸直又伸不開,從大腿到腳尖繃直得就像一條線,兩隻腳掌痛苦得攪在一處。剝筋抽髓般的劇痛令他窒息,他根本無法發出一個哪怕是最簡單的音節,幾條繩索牢牢地禁錮住他的身體,讓他無法通過身體的擺動來發洩痛苦,他只能用自己的頭顱去砸背後的木頭……

頭和木頭碰撞時發出的聲響立刻傳遍了整間營房。

大多數人都被這聲音驚醒了。他們在心裡對正在經受折磨的同伴表示同情,同時也祈禱他能經受住這份折磨,然後便翻個身,裹緊身上的衣甲,再一次進入夢鄉。

趙石頭就睡在離商成最近的鋪上。當第一記聲響傳到他耳朵裡,他馬上便起身端了油燈過來查看。望著在痛苦中掙扎的商成,他自己也痛苦得落淚,但是他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用擔憂的眼神望著自己的朋友,嘴裡不停地念叨:「沒事的,不痛;沒事的,不痛……」

那個熱心腸的冷臉小軍官也起來了。他捏著根小木頭,一言不發立在腳地裡,直到見商成不再哆嗦抽搐,喉嚨裡也冒出咯咯的聲音,他才扔了手裡的木頭,過來幫著趙石頭給商成餵水。

這時候的商成雖然還在木頭上挺著身體,但是誰都看得出來,假如沒有兩根木料支撐著,他就會像一攤泥一樣徹底癱軟在地上。他的臉色頹敗得就像刷過一層白灰,臉上到處爬滿額頭鬢角淌下來的汗水。他甚至都沒力氣張開嘴大口呼吸,只是咧著嘴角任憑身體來完成這個最基本的生存本能;疼痛的餘波還沒徹底從他身體裡消失,他每呼吸一次,都要被抽噎打斷成幾截。他的瞳孔散亂,一雙眸子既灰暗又沒有神采,似乎是茫然地盯著黑暗中的某一點,又像是什麼都沒看。

趙石頭和小軍官踮起腳,一個人抱著他的頭使勁掰開他的嘴,另外一個拿著碗給他灌蜂蜜水。撒出來的水比灌進商成嘴裡的要多得多,弄得三個人領口袖口手上身上到處都是。

直到灌完一碗蜂蜜水,商成才總算恢復了一絲力氣。他喘了幾口氣,疲憊地對小軍官說:「謝謝。」

小軍官臉上的肉抽搐了一下,半天才很生硬地說道:「要忍住。」他把自己扔下的那根木棍揀起來,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土,遞給趙石頭。「他要是再發作,你把這東西塞他嘴裡,別讓他咬斷自己的舌頭。」

趙石頭應一聲,接過木棍揣進懷裡,又衝好一碗蜂蜜水,拿了塊白麵餅子掰碎泡進去,用木匙攪著端過來。

商成感激地對朋友搖搖頭。雖然肚子裡早就空蕩蕩地什麼都沒有,但是他已經被折騰得連吃喝的力氣都沒有。況且他現在也吃不下東西一一臉頰上雖然沒了鑽心的疼痛,可這不是說他現在就要比剛才好過一些,恰恰相反,他現在已經集中起全部的精力,在惶恐中等待著另一次更深沉的煎熬……

他的傷口處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瘙癢,彷彿有只螞蟻從那裡爬過一樣。當螞蟻剛剛爬上傷口時,商成的牙齒就因為驚悸和畏懼而不由自主地碰撞到一起。幾乎是一轉眼的時間,爬在傷口上的螞蟻數量就擴大到一群。鐫刻在腦海裡的痛苦記憶如同潮水一般湧出來,難以遏制的磨難瞬息間就佔領了他的身體和靈魂,在顫抖和戰慄中,他終於「幸福」地昏厥過去……

當黎明的第一縷陽光剛剛把東方天際染出一抹白暈時,號角聲就把人們從沉睡中喚醒。老天爺終於放晴了,這意味著突竭茨人的進攻也要開始了。

兩邊的床弩已經開始對射。老營裡三架床弩都掀去了遮擋風雨的油布,十幾個人在弩床周圍拚命地忙碌,隨著木質機簧彎曲扭動碰撞時的嘎吱嘎吱聲,然後一聲響,兩名壯漢才能抬起的巨大弩箭就帶著尖利的呼嘯從人們頭上一劃而過。突竭茨人的弩箭也不時躥一兩枝過來,戳塌了一座營房,也砸死了十幾個兵和民夫。

就在突竭茨人弩箭的威脅下,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在軍官的帶領下走到寨牆下的指定地點,然後隨著簡短急促的號令就地坐下。臨時征來的民夫立刻抬著木桶大筐過來,給兵士們發放餅饃。每人一塊餅或者兩個饃,只頂餓不管飽。

雖然商成一晚上都在經受折磨,人早就疲頓不堪,連走路都在打偏搖晃,但是他手腳沒傷筋骨未損,臉上的傷口敷上藥膏後雖然看著猙獰可怖,卻也只能算是輕傷,所以這個時候也和幾個衛軍坐一起,一面嚼剛發下來的乾硬麵餅,一面等著軍官的號令。

對他飢腸轆轆的肚子來說,一塊餅實在是恁事都不頂,但是沒辦法,雖然老營裡糧食充裕,但上戰場前不讓士兵吃飽是古來就有的規矩,他要敢去找人抱怨,大敵當前的情況下他違了「亂軍」的禁,當場被砍頭示眾的可能都有。

當他把最後一口餅填進嘴裡時,頭頂上突然傳來一聲慘叫,緊接著一個人影和一截鐵頭木樁就從城牆上砸下來,寨牆下休息待命的衛軍躲閃不及,也被弩箭傷倒兩個。幾個值勤兵士馬上跑過來搬開弩箭,背起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兵就跑。另外兩個兵躺在地上不動彈。商成仔細看時,一個半截肩膀都沒了,另一個的腦袋就像被捏爆的柿子一樣又癟又扁,紅的鮮血白的腦漿唏哩胡盧地混雜在一起,眼見得都是將死的人。

他神態平靜地把目光收回來,慢慢咀嚼嘴裡的餅。臉頰上的傷口還在一抽一抽地發痛,但是他現在已經對這種折磨麻木了,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藥性的散發,傷口的疼痛已經能讓人忍受了,只要他說話吃東西時不太用力,傷口並不會給他帶來更多的麻煩。

坐他旁邊的衛軍一臉土色,又驚又懼地看著值勤兵士把兩具屍首拖走,一口接一口地乾嚥著唾沫,嘴裡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

商成瞥了他一眼。這衛軍是個年輕娃娃,看模樣不過十五六歲,嘴上的鬍子剛剛長出來,還是軟軟的髭鬚。這是個新兵蛋子。他在心裡給小兵下了評語,嚥下了最後一點餅渣。懦弱害怕是人之常情,打兩仗就沒事了,等見慣了生死,膽氣和本事自然能煉出來一一隻要他能在頭幾仗裡活下來……

小軍官過來重新分派人手,小兵被作為「擋」指給了商成和趙石頭。

一直在閉目假寐的趙石頭這時才睜開眼睛,輕蔑地斜睨小兵一眼,撇著嘴角說道:「知道上了戰陣後該做什麼不?」

小兵光張嘴不知道說話。

趙石頭唆起嘴唇,把一泡口水啐出去幾步遠,齜牙咧嘴說道:「跟著他走。」他揚起下巴朝商成比劃一下。「他走到哪裡,咱們就跟到哪裡。別跟丟了!」

「噢。」

「嗯?」趙石頭瞪起眼睛。「你沒吃飯?說話怎麼像他娘的蚊子哼哼?聽清楚我說啥沒有?跟著他走!」

小兵被他嚇了一跳,抱著槍畏縮地朝後面躲了下,嘴裡更是怯得說不話來。

「你嚇唬他做什麼?」商成撫著橫在腳邊的直刀刀桿說道。他轉頭看那小兵一眼,說,「上了戰場,我的右側就交給你了一一」他盯著那小兵的眼睛,直到小兵的眼神避無可避不得不耷拉下眼簾時,他才一字一頓地問,「我能相信你不?」

小兵囁嚅著說了句什麼。

商成和趙石頭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在對方臉上看見了無奈和苦笑。不過兩人暫時也不太擔心這小兵會成為他們的拖累一一根據他們的經驗,突竭茨人不會愚蠢到同時攻打兩座營盤,他們肯定會先拿下和老營互為犄角的丙字營,然後再從兩面夾攻。

接下來的戰事也正如他們所料,突竭茨人只在老營外擺了支牽制性的人馬,丙字營那邊卻是弩來箭往吶喊連天。

就在他們因為無所事事而快打瞌睡的時候,他們接到了新的命令:增援丙字營!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29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34 AM 編輯

正文 第二章(29)鏖戰南關(下二)

 

巳時末子時初,老營裡一聲令下,兩百從燕州過來的衛軍立刻整裝出發增援丙字營。

兩座營盤相距不及一弩,兩哨人列隊發足疾奔,四五百步的距離轉瞬即至。丙字營的側門附近也有游弋的突竭茨散騎,面對兩隊陣勢齊整的衛軍,也不敢上來攔截,只是在遠處象徵性地射了幾箭。

這邊援軍進營,那邊攻打營門寨牆的突竭茨兵便秩序井然緩緩退下去,原本嘶喊怒吼聲不斷兵器交加聲密織的戰場轉眼之間就變得出奇地安靜。

帶隊的校尉和丙字營守軍軍官交談三兩句,當下就把自己帶來的兵分作三撥,兩撥上寨牆添補人手,自己帶一撥人守在營門後。其實營門早已被糧包沙袋堵得嚴實,並不需要人特意防守,但是這個位置能隨時向左右兩邊機動支援,是整個營盤防禦中極其要衝的位置,所以校尉才親自留下來帶隊。他留下的這四個什裡也大多是戰場上歷練過的老兵,都有經驗曉配合敢搏命,關鍵時刻不會給他下軟蛋拖累局面。

商成和趙石頭也在這四個什裡。他們雖然沒有衛軍的身份,然而單論戰場來往性命搏殺的經驗教訓,在這兩哨衛軍裡他們卻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因此上也被校尉留下來。

既然留下來是預備隊,那麼局勢不到危急關頭肯定不會派他們上寨牆,見暫時沒什麼事可做,商成便抱著直刀在寨牆下不擋別人道的地方,靠著牆坐下來,迷瞪著兩隻通紅的眼睛盯著來來往往的民夫鄉勇看。他想找個熟人問問,看有沒有人知曉蓮娘的下落。可他瞧了半天,一個熟人的影子也沒望見,不由得虛著眼睛焦愁地歎了口長氣。

營地裡兵勇民夫肩矛扛箭抬屍體運送傷員來往不停,營盤外突竭茨人整隊的號令一聲緊一聲急;和煦的春日陽光暖烘烘地包裹著他,徐徐的柳風夾著濃鬱血腥味和野花野草的淡淡清香在他鼻端幽幽地遊蕩。抬眼向北望過去,縣城南城門上的門樓勉強能辨出輪廓,再遠處一叢青山壁嶂橫亙邊……

……「整隊!」

一聲號令把他驚醒過來。吶喊廝殺聲,乒乒彭彭的兵器格鬥聲,刀槍入肉時人的悶哼長嘶……各種各樣的聲音瞬間就湧進他的頭腦;睜開眼的同時人已經從地上一蹴而起,兩手握著直刀桿便搶住了自己在隊伍裡突前的位置。

「右邊寨牆!去兩什人!上!」

隨著校尉手一揮,由那個冷面孔熱心腸的小什長帶頭,二十個人列成兩隊,沿著斜搭起來的木梯就上了寨牆……

兩個時辰不到,在營門後的人就只剩十三個一一這還是接連補充了兩次人手之後剩下來的人。

商成和趙石頭都還活著,兩個人抱著各自的兵器,滿臉疲憊坐在寨牆下抓緊時間休息。

商成已經徹底變成了個血人,身上從頭到腳幾乎沒有一個地方能瞧出來本來的顏色一一有些血跡已經乾透了,成了烏黑色,有些地方的血還在濕的,在陽光下反射著深沉的光亮。他右臉上干結的藥膏已經在搏殺中脫落了,即使有鮮血的掩蓋,傷口邊兩條墳起虯結的青灰色腐肉依然清晰可見。

一直以來連塊油皮也沒擦破的趙石頭如今也掛了彩,脖子用塊白布裹著,滲出來的血水把白布染出幾抹鮮艷的紅色;胳膊也被砍了一刀,小臂上纏著根布條,幾根血條子順小臂直拖到手背上,沿著腕骨指尖緩緩凝聚滴答。

兩個時辰裡和他倆搭伙的兵士也是換了又換,如今作「擋」的便是那個小什長。姓包的小什長大腿上同樣掛了彩,拿條不知道打哪裡撕下來的一條黑布胡亂包裹著。

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帶隊的校尉正在和幾個丙字營的駐防軍官以及管理糧庫的轉運司官員緊張地商量下一步怎麼走。

轉運司官員提議焚糧撤退。這個建議得到幾個駐軍軍官的附議。在他們看來,守住丙字營的希望極其渺茫。如今丙字營裡的衛軍已經陣亡一半以上,剩下的兵士也是人人帶傷;三百多鄉勇民夫活下來的不到三分之一,跑來營盤裡避難又拿起刀槍上寨牆的附近莊戶更是死傷無數;可突竭茨大軍的攻勢根本看不到盡頭,而且攻勢一波比一波猛一一剛才突竭茨人已經殺下了寨牆,要不是校尉親自帶著二十多個人反擊,興許營盤就已經被攻破了……

即便他們議事的地方離營門還有些距離,即使這些人的聲音都壓得很低,可商成他們還是聽到了校尉嘶啞的吼叫:

「撤不得!這裡守不住,老營也要跟著丟掉……」

商成抱直刀靠在寨牆上,緩緩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軍官們的爭論在他耳畔一聲聲地掠過,他卻是半點也沒聽進去。撤會怎麼樣,守又如何呢?他對這兩者的區別後果根本沒心思去想,更沒有力氣去想。他壓根就不關心這個事。無論是撤還是守,他左右都不過是賣命搏殺罷了。作為一個鄉勇,作為一個衛軍裡的排頭兵,作為一個破陣廝殺的「強」點,除了廝殺,他還能做什麼呢?他什麼都做不了。他只能廝殺一一直到他被突竭茨人殺……

看著面紅耳赤和同僚爭執的校尉,他心中突然冒起一個古怪的問題一一

對他來說,這種你死我活的廝殺有意義麼?

過度的疲憊讓他的腦子反應有些慢,他目光呆滯地盯著那幾個軍官官員瞧了半天,才慢慢地把心思收回來。

這種你死我活的廝殺有意義麼?

他還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意義?這個詞在他腦海裡像張風中飛舞的碎紙片一樣盤旋。似乎沒什麼意義,又似乎有那麼點意義一一至於到底什麼地方有意義,他遲鈍的頭腦一時還想不清楚。肯定是有什麼意義的……

遠處的寨牆下有兩個女人,一人端著個蔑筐在給喘息的兵士們分發麵餅鹹菜。年紀大點的女人先發餅,然後後面年紀輕點的女人就掏個鹹菜疙瘩給兵們。她們倆慢慢地走著,挨個給士兵發餅發鹹菜,商成渙散的目光就一直跟隨著她們。這一段寨牆下還能坐著喘息的人不多,她們的活路也不重,很快她們就來到了近處。商成已經看清楚了,走在前面的女人約莫有二十歲出頭,神情黯淡臉色灰暗,兩隻眼睛紅腫得就像兩個核桃,下嘴唇被牙咬得血肉模糊。她背後跟著的那個女人……其實還是個女娃,光看她還沒抽條的身量和稚氣的模樣,怎麼說都只能算是個女娃,說不定還沒有月兒和二丫大。但就是這麼個女娃,頭上卻梳著婦人才留著的盤頭髮髻,額頭上還纏著根白布條一一那是在給家裡人服喪……

她家裡死人了……

商成在心裡默默地歎了口氣。

兩個女人走到他面前,也給他拿了兩個麵餅和一塊鹹菜。他的嘴唇蠕動了一下,本想對那女娃說兩句安慰話,可安慰話已經爬到他的嗓子眼,卻被一股驀然湧上心頭的酸楚和痛苦堵了回去一一要是他不幸死在這裡,蓮娘也會是這般模樣啊……

他的心突然緊緊地縮成一吞。他兀地轉過臉來盯著年長女人。她的胸脯蓬蓬鼓鼓的,胸前的衫子上還有兩團奶水浸透後留下來的奶漬!

看見那兩團奶漬的瞬間,他就覺得全身的血液突然都湧到頭上;他的眼前立刻變得一片漆黑。在黑暗中他能聽見血液在他的血管裡哏哏流淌,他能聽見一聲接一聲的晴天霹靂就在他耳邊轟隆作響,他甚至能看見一隻手在死勁地抓著他的心臟揉搓、擠壓、撕扯……

他痛苦地揪著胸口處的衣襟,拚命張開嘴喘息著,喉嚨裡發出的聲響,卻一點空氣也吸不進去。

他的兩個同伴都被他恐怖的表情嚇住了,連手裡的麵餅掉到地上都沒察覺到。他們驚慌地望著他,看著他丟開直刀,仰著頭,直著脖頸貼著牆身體僵硬地站起來。他僵直的十根手指頭在寨牆的夯土上劃出了十道坑。他還沒站直就一頭撲倒在泥地裡,蜷縮著身體在來回翻滾,兩隻手拚命地抓撓著自己的脖子和胸膛,嘴裡發出的聲音就像是即將面對死亡的野獸。

姓包的什長馬上就清醒過來,喊一聲「快來人!」,人已經撲過去,兩隻手拽著商成掐著自己喉嚨的手:「快,來個人幫忙!遭你娘,還不滾過來!掰住他手,別讓他掐自己脖子!」

看見商成這般恐怖的模樣,周圍幾個兵有的驚魂未定不知所措,有的卻是見過這情景,嘴裡說「殺脫力了!」便撲上來,也有人一邊壓著商成一邊喊:「水!快拿水來!水!」

半葫蘆水立刻送過來,那個喊著要水的兵拿了葫蘆遞商成嘴邊,撬開牙縫灌他兩口,馬上就自己吞一口,一吸氣然後噗一聲,嘴裡的水立刻化作一蓬水霧噴商成臉上。

姓包的什長一耳光就扇那個噴水的傢伙臉上,厲聲吼道:「遭你娘!你想讓他死啊!」奪過葫蘆又喂商成喝一口,自己也嘗一口,吐了水揚起臉喊:「快去拿鹽來!要灌鹽水!」

正文 第二章(30)鏖戰南關(下三)

   

一陣屋倒牆塌般的混亂聲響把商成從昏迷中喚醒。他躺在被當作擔架的門板上,眨巴著眼睛迷惘地望著昏黃的天穹,一時反應不過來自己到底是在什麼地方。但是他馬上就瞧見了遠處寨牆上火光沖天人影憧憧殺聲熾烈,刀槍相交發出的砰乓聲時遠時近。忽然間寨門處鬼哭狼嚎般一聲大喊「營寨破啦!」,剎那時天地間似乎萬籟俱寂,須臾便聽得遠處疾風驟雨地的馬蹄聲翻湧而來。

突竭茨人打進來了?!

商成心裡頓時又驚又急,眼睛四下裡尋找著能使的兵器,手撐著門板便想坐起來。哪知道將起未起時胳膊肘突然一軟,人又直挺挺地摔回去,後腦勺在硬門板碰得一聲大響,登時便覺得眼前一黑,險險地又差點暈厥過去。

不行,不能躺在這裡!他馬上在心裡警告自己。可急忙間他的手腳酸得一點力氣也沒有,哪怕是捏個兩個拳頭,自己也覺得手指胳膊使不上力氣。他閉著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幾口,覺得恢復了一些力氣,這才慢慢地坐起來。

此時營寨裡已經亂成一鍋粥,周圍都是驚慌失措沒頭蒼蠅一般亂竄的人影,到處都是男人喊女人哭,有人叫「媽呀!突竭茨人殺進來了!」,有人喊「營寨破啦!大家快逃命吧!」,也有尋夫覓子的嚎叫「樹兒!樹兒他爹!你們在哪裡啊?」,還有人氣急敗壞嚷嚷「他媽的什麼官!只顧自己逃命不管咱們死活!」

當官的都跑了?乍一聽到這消息,他馬上就意識到丙字營盤已經完了。他隨著邊軍衛軍打了好幾場仗,突襲偷襲還有結陣正攻臨關防守,幾乎樣樣都幹過,其間既有幾十人襲破廣平驛燒關搶馬的輝煌,也經歷過被突竭茨騎兵側翼絞殺以至全軍潰散的敗仗,漸漸地也知道陣前廝殺不怕人少不怕敵眾,就怕沒了軍官指揮兵士亂了建制,一旦做不到齊進同退,轉眼就是個全線土崩瓦解的局面。

怎麼辦?自己該怎麼辦?

「自己逃命」的念頭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連個浪花都沒翻起來就被他摒棄了一一他當過一回「逃兵」了,不想再當第二回;再說拱阡關被破時他身邊只有個趙石頭,既沒官軍也沒鄉親,他和趙石頭面對漫山遍野來勢洶洶的突竭茨人,不逃又能怎麼樣?如今的情勢和當時不一樣!如今他周圍都是四村八里的鄉親父老……

他順手抓起身邊的一根木棒,用它支撐著勉強讓自己站起來,剛剛站直身體,就覷著昏暗中一群十來個人奔過來。

唉,手裡的木棒不成事呀,砸不死人……他心裡暗自嗟歎一聲。想拽起木棒時卻覺得這棒子一頭輕一頭沉,用力拉起來定睛看時,原來是一柄鐵匠打鐵用的大錘;用手掂掂份量,沉甸甸地壓手一一少說也有四五十斤重。他兩手交替把鐵錘來回舞兩把,選好握把的位置,心頭也是大定:這大錘可是好東西!比直刀好使一一直刀砍過去對手還能抵抗,這東西砸過去無論是彎刀還是皮盾,擋都擋不下,只要砸實就必然是一錘碎骨,即便對手能從閻王爺那裡搶條命回來,這輩子怕也是殘廢了……

他獰笑著望著那十多個人越跑越近,心頭盤算是自己是不是應該迎上去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就在他準備去教訓這群對手時,趙石頭的聲音先傳過來:「別動手!和尚大哥,是我們!是我,趙石頭!」

遭他娘的!他在肚子裡咒罵了一句。鬧半天這群人是前面退下來的衛軍!

滿身是血的趙石頭提著柄直刀過來,著急地問道:「和尚大哥你沒事吧?」

商成顧不上和他磨纏,劈頭就問:「怎麼回事?怎麼寨門被破了?突竭茨人殺進來了?」

趙石頭抹把糊在眼皮上的血,喘著氣說道:「突竭茨的兵突然就多起來,既打咱們也打大營,大營發了旗號說沒援軍,讓咱們自己應付,造他娘的幾個大官就帶著人先跑了。他們一跑大家的心就亂了,校尉又死了,沒個人指揮……」

商成聽他說到一半就扭臉望著姓包的什長:「現在怎麼辦?」他已經瞧清楚了,姓包的是這群衛軍裡唯一的軍官。有軍官在就好,至少兵士們知道該聽誰指揮,不至於自亂陣腳。

包什長也是滿頭的汗滿臉的血,杵著柄直刀吁吁喘氣,聽商成問他,張著嘴還沒說出一個字,就是吭吭哧哧一通咳嗽,邊咳邊啞著嗓子問:「……你,你……你說怎麼辦?」

商成望了眼火光沖天的寨門,又側耳聽了下奔雷般洶湧的馬蹄聲,略一沉吟說道:「要結陣,要慢慢退,不然大家都是死。突竭茨人從背後吊著咱們掩殺,即便咱們能跑回大營,大營也不會開門放咱們進去一一也是個死。」他搭一眼包什長,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接著說道,「你發號令讓衛軍都聚攏過來列陣。幾座糧庫不能落在突竭茨人手裡!有火箭就放箭,沒火箭就派人過去點火一一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突竭茨人搶到糧!」說到這裡他心裡突地一跳:白天裡幾場爭奪並沒看見突竭茨人傾全力,顯然他們也怕把守營趙軍逼急了一把火燒掉糧庫,怎麼天都快黑他們卻陡然增兵?不僅增兵,突竭茨人還兵分兩路強攻兩座營盤,這又是個什麼緣由?難道說端州戰事有了變化,突竭茨人在重新調整計劃?或者說……南鄭方向的援軍打過來了?

他心頭瞬間轉過許多念頭,嘴裡卻依然不停地提建議:「喊話,叫兵士鄉勇都靠過來。燒糧庫的事不能拖延,要馬上派人去!再喊話,讓鄉親們別亂跑,從側寨門去老營一一他們是赤手空拳的莊戶,突竭茨人沒收拾掉咱們就不會拿他們怎麼樣,路上又有老營的弓弩作掩護,突竭茨騎兵不敢太靠近,應該能保住一條命!……」

他說一句,包什長便應一聲,幾乎是原話不動地下命令,十多人就齊聲喊:「兵士鄉勇都靠過來!鄉親們都去老營!」開始時聲音還比較弱,夾雜在呼喝喊殺慘叫聲中也不甚清楚,漸漸地隨著聚集起來的兵士鄉勇越來越多,百多人起聲高喊,聲音也頓時洪亮起來,到後來連一些走避不及的鄉親也裹進來,布成一個圓圈陣勢朝營寨側門且戰且走。

剛開始時突竭茨的步軍還成群結團地過來阻截,接連被砍翻砸死幾個小頭領丟下幾十具屍體之後知道了厲害,便隔二三十步吊著,既不追趕也不接戰,只跟著趙軍走。商成他們也不在意,只是邊退邊收攏自己人。快到營盤側門時,還一隊十餘騎突竭茨騎兵。這些突竭茨人可能是在營盤裡連番得手殺起了性,仗著自己馬快刀利,也沒瞧清楚狀況就呼哨著衝上來,結果衝在最前面的騎兵一頭撞上商成,拽韁繩揚彎刀寒光一閃,周圍的人就聽到半空中炸響一聲霹靂,那騎兵的戰馬頭一偏「唏」地嘶叫半聲便翻倒在地一一馬臉正當間已經塌陷下去一個深坑;那騎兵的身手也敏捷,戰馬倒下他居然還能站穩,撩起彎刀就去擋當頭砸下來的鐵錘一一他的頭和臉立刻就像熟透了的漿果子

人們就只聽到彎刀砍在鐵錘木柄上的「篤」一聲輕響,然後那個突竭茨騎兵的頭和臉就像秋天裡被馬蹄踩過的熟透了的野山桃一樣,兀地凹陷下去,紅的血白的漿頓時爬得滿臉都是。

這一幕把後來的十幾個騎兵也嚇傻了,勒住韁繩就催戰馬朝兩邊跳,圓陣裡的衛兵鄉勇刀槍齊出,頃刻間就戳翻剁倒七八個人,餘下的幾個人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在遠處羈壓著戰馬說什麼也不再上來。

此時燒糧庫的衛軍已經得手,十幾座大庫小倉都被點燃,營盤裡到處都是火光。突竭茨人的號角此起彼伏幾乎就沒個停頓,嗚嘟嘟地一陣響似一陣。救火要緊,尾隨的士兵也顧不上商成他們,「送」他們出了營盤側門就再沒跟上來。

當商成他們一行人踉踉蹌蹌撤回老營時,丙字營裡四處的火光也漸漸熄滅下去。

老營正面的戰鬥依然激烈。突竭茨人也不知道突然發了什麼瘋,居然點著火把夜戰,火把光華映得半邊天都發紅,燃燒的火箭流星般朝老營裡飛,呼號嘶吼喊殺聲震天。

甫一進老營側門,商成他們就覺察出事情不大對勁,兩隊衛軍舉著火把,擺成整整齊齊的兩個方陣在寨牆後嚴陣以待;空地上跪著四五個人,旁邊還倒著兩三具屍首,瞧這些人和屍首的服飾盔甲模樣,就是前頭棄營逃命的軍官和官員。一個全身披掛的將軍手裡擎著把滴血的長劍,獰笑著望著他們。還有幾十個被繳了械的兵士讓人押著跪在寨牆邊,一個個都是耷拉著頭面如土色。

那將軍斜著眼乜了商成他們一眼,把長劍在屍體上蕩掉血跡,嘴角下垂輕輕道:「你們敢棄寨保命,這就是榜樣!」手一揚,幾道寒光閃過,那跪著的五個軍官官員立刻身首兩處。

從丙字營回來的人還有一個哨長。他見兩隊衛軍明晃晃的刀槍都對著自己這邊,而自己身邊的人也是拎槍提刀地怒目相對,沒奈何只好上前躬身行個軍禮,咽口唾沫說道:「軍官都逃了,弟兄們……」

那將軍截口打斷他的話:「你不是軍官?」

「稟李將軍,卑職只是個哨……」

李將軍扯著嘴角冷哼一聲,手一挺,剛剛蕩去血跡的長劍便端端扎進那哨長的胸膛。「李將一一軍……」那哨長雙手捧著長劍嘴裡已經溢出血來,呻吟著想要再解說,李將軍腿一抬手一收,便把他踢到一邊,握著劍冷笑道:「你當然不是軍官了。」

轉眼間寨門前已經死了七八個軍官,從丙字營逃回來的兵士鄉勇都嚇得連連後退。李將軍在眾人臉上掃視一圈,驀然盯著商成問道:「是邊軍?」

「不是。我是鄉勇。」

「你叫什麼名字?」

「商成。」

火光搖曳,李將軍的臉也是霍明霍暗,鷹一般銳利的眼神盯著商成上下逡巡了幾遍,突然問:「商成,你怕死不怕?」

「不怕。」

「好!」李將軍一笑點點頭,「不怕死就好。一一我攫升你,你現在就是燕山衛轉運使司衙門南關大營丙字營的校尉了。」他把手轉圈子一揮,最後指著商成背後的丙字營,提高嗓門說道,「帶上你的人,帶上這些從丙字營出來的逃兵,還有這裡的兩哨兵,去,把丙字營給我奪回來!只要奪回丙字營,我就給你記首功!」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31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34 AM 編輯

正文 第二章(31)鏖戰南關(下四)

*  

剛剛還是個連兵都不算的鄉勇,轉眼間便成了提領數百人的衛軍校尉,商成只覺得一股熱血刷地湧上頭,攥緊了鐵錘從牙縫裡迸出兩個字:「遵命!」轉過身把錘一舉,大喝一聲道,「不怕死的都跟我來!」

從丙字營撤回來的兵勇見李將軍眨眼間便連殺數名軍官,都是兩股戰慄既驚又怕,再見商成振臂一呼當先奔出時,一時面面相覷皆沒醒過心神。趙石頭和姓包的什長反應快,兩人一起挺了手中直刀怒喝一聲:「怕死個娘!」撩開腿就攆過去。眾人見有人帶頭,又看見兩隊盔明甲亮的衛軍扔了火把從兩邊緣寨門魚貫而出,心中頓時壯起一股膽氣,齊齊吶喊一聲,掉回頭就去追商成趙石頭他們。

將出寨門,前頭已經人接人傳下一連串的號令。

「噤聲,不許打火把,摸黑前進!」

「弓手沿兩翼散開。」

「弩手上前,弩箭預備。」

……

此時已是亥時初刻,夜空中一彎弦月被掩在烏雲後,清涼的月光從雲層邊透出來,照亮一小塊青白色的天穹,連烏沉沉的雲團邊際也染上一抹白霜。大地上卻是一團昏暗,除卻南關老營前那蓬火光,到處都是黑的朦朧陰影。三百多人悄無聲息就掩到丙字營盤的側門處,因為沒有命令,都不敢妄動,全隱伏在草叢樹影之間。商成同趙石頭包什長還有兩個衛軍哨長,抵近了觀察,就見寨牆上只有三兩簇火把光亮,影影綽綽能看見幾個哨兵。商成把牆頭上的光景略一打量,心頭正在盤算計較,身邊的一個衛軍哨長已經小聲建議:「突竭茨人防守不密,他們肯定沒料到咱們會殺回來一一讓兵士散開搭人梯翻寨牆,奪了寨門就……」

商成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去,抿著嘴唇瞇縫著眼睛,望著幾十步外安靜的營盤只是沉吟,突然截口說道:「讓所有弓手弩手上前,從兩邊圍了寨門。各隊散到兩邊埋伏讓出道路。」他深深凝視提建議的哨長一眼,「把你的兵調過來,準備跟著我一起衝鋒。」又下令道,「都聽我的號令動手!所有人預備戰鬥!」又指了另一個哨長和姓包的什長交代,「動手時要狠,要快,要不計代價!」

這命令下得沒頭沒腦,出主意的哨長一楞,正要說話,旁邊同僚突然道:「小聲,寨門開了!」轉頭看時,只聽吱吱嘎嘎一陣輕微的門軸摩擦聲,丙字營的側門已經開了。

那哨長盯著黑壓壓一大隊從營盤裡湧出來的敵軍,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說,咕嘟咽口唾沫,轉身一貓腰就去招呼自己的兵。

突竭茨主將打的是與商成一模一樣的偷營主意。他想,既然雙方在南關老營前僵持不下,他突然在趙軍側翼打一傢伙,肯定能讓趙軍措手不及;再說趙軍兵力不足,肯定不能兩頭兼顧,他和前前的自己人這麼一夾擊,趙人的敗亡只是頃刻間的事情。因此上他親自帶領四百精銳悍卒出來偷襲趙軍老營。為了不使趙軍懷疑,他還特別下令丙字營裡禁聲禁火,連寨牆上火把也不許多點一一他要悄悄地接近趙軍老營,然後一鼓拿下求個全功。

四百突竭茨兵排成三個縱隊,連聲咳嗽都不聞,靜悄悄就出了丙字營,黑暗中直取南關趙軍的老營。

商成帶著幾十個衛軍隱在路邊一叢茂盛的蓬蒿後面,幾乎是面對面地仔細觀察敵人的行動。這裡離丙字營不過幾十步,突竭茨兵轉瞬既到,他屏息靜氣眼瞅著敵人過去三四十排,便看見隊列裡過來一桿捲了旗幟的軍旗,目光在左近一掃,立刻就找到個戴皮盔穿鐵甲的突竭茨將領。就他了!他一挺腰便衝出去,身體還沒站直鐵錘已經掄起來,從身側到身前劃了大半個圓圈,帶著嗚嗚風聲自奔那軍官頭頂……

帶隊的突竭茨主將滿腹心思都放在趙軍老營,根本就沒想到過會在自己的營盤門口遭遇到埋伏,眼角陡然瞥見一團黑影兀地從路邊冒出來,再想躲閃時哪裡還來得及,便覺得腦門一痛呼吸一窒,瞬息間就再沒了知覺。

前後的突竭茨兵生怕發出些微聲響,都聚精會神祇顧留心腳下,待聽見「噗」一聲悶響再去看時,將官頂著個又塌又癟猶如爛果子般的腦袋,身體搖搖欲墜,再轉眼就瞧見一個又高又大的大趙兵士攥著個錘不像錘槌不像縋的東西站在隊列裡,一時都是搖唇結舌目瞪口呆,渾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殺!」

隨著這聲春雷般炸響的叱吒,突竭茨人就聽前後遠近便是一連串又密又急的弓弦弩臂顫動聲,幾十枝箭弩劈頭蓋臉砸過來,緊接著道路兩旁的樹影下草叢中溝壑裡躥出無數的趙軍,嘴裡呼喝吶喊著掩殺過來,箭射刀劈槍戳,眨眼間突竭茨人就倒了一地。

突竭茨兵懵懂中被兜頭砍倒幾十個,才想起來結陣抵抗,幾個小軍官拚命喊叫讓隊伍集中,可到處都是趙軍,哪裡會給他們留下機會?偏偏這時候他們的主將已經送了性命,混亂中軍旗也被趙軍搶走,黑暗中又不知道趙軍到底來了多少人,都只聽到前後都是喊殺聲,左右都是刀光槍影,也不知道是誰絕望地慘嚎一聲,頓時就炸了營。這些趙軍又都驍勇異常,喊叫呼應前抄後截,立刻把突竭茨兵割做幾段,首尾不能相顧。一時間百十步長短的道路上四面八方都是喊殺聲、斥罵聲、招呼聲、慘叫聲、兵刃相交時的鐵器激盪聲,穿褐色皮甲的突竭茨人沿路倒得到處都是,翻皮帽子在地上亂滾……

營寨裡的突竭茨兵聽到喊殺聲,就知道自己人中了趙軍的埋伏,副將倉皇中召集起百十人的馬隊騎兵要出去救援,哪知道因為趙人的埋伏就設在營盤門口,去偷襲趙軍老營的黑羽大帳兵竟然還有百十個沒能走出營寨,此時都亂哄哄地擁在寨門口拚命朝外擠。等他揮著馬鞭好不容易把這群心急火燎要參戰的大帳兵趕開,一隊趙兵已經堵了寨門。當先的趙軍軍官手一揮,十餘名趙軍齊齊搶上前,六七枝箭四五枝弩當時就把排頭的副將還有三四個騎兵全都射下馬。

商成手裡的鐵錘在混戰中已經不知去向,現在手裡拎著把捲了刃的突竭茨人彎刀,領著一隊兵勇殺散寨門口的敵兵,又讓趙石頭帶人去奪寨牆,轉過身斜著一刀把個被包什長架住彎刀的突竭茨兵劈得身首兩處,抹一把臉上的血水,覷著遠處黑糊糊十幾幢大庫小倉,下令道:「不追城外的潰兵,讓咱們的人立刻進營盤!讓兩個哨長立刻來見我。你帶一隊人,去把糧庫都點了……」

「……」包什長眨巴著眼睛原地沒動,忽然咬牙說道,「燒了糧庫,怕是李大將軍饒不過你。」

商成扔了手裡的彎刀,從旁邊一鄉勇手裡拿過柄直刀,手指肚在刃口上摩挲一下,看也沒看包什長:「饒不過也得點。這是我的命令,你去吧。」他當然知道擅自燒了這丙字營裡的大小糧倉幾萬石糧食是個什麼後果。但是他一不能確定能不能真地奪回丙字營,二不敢保證奪回來之後守不守得住,與其把這幾萬石糧食白白送給突竭茨人,不如自己一把火燒了來得乾淨,還能斷了敵人的糧源補給一一突竭茨大軍境外作戰,又是輕裝奔襲,糧秣肯定備不足,沒了這裡的幾萬石糧食十幾萬擔草料接濟,想多在燕山停留一天都得絞盡他們的腦汁;到時候馬沒了草人沒了食,想跑都未必跑得掉……

兩個哨長領到命令,帶著自己的人進了營盤,見他提刀佇立在寨門前,急忙過來握拳當胸行軍禮。兩人都是喜形於色,搖眉咂嘴就想匯報戰績。

「傷亡怎麼樣?」

兩哨一百四十四人,戰死十一個,傷了四十七個,但是相比突竭茨人的損失,這點傷亡簡直不足掛齒。最早提建議的哨長嘴已經咧到耳根,喜笑顏開說道:「突竭茨人少說死傷二百朝上,都是穿褐甲的大帳兵。還找到個大撒目的屍首,人和衣甲都搬回來了,撒目旗也帶回來了,就可惜這裡沒人識得突竭茨人的旗號,一時辨不出來死的是哪個大撒目。」

「傷兵都接回來沒有?」

那哨長臉上登時一紅。另外個哨長說:「都帶回來了。」

「輕傷的留下,重傷的送老營。那個什麼大撒目小撒目的,也一併送過去。」商成見趙石頭已經拎著把刀跑過來,就知道寨門城頭的突竭茨兵也解決了,也不等趙石頭過來,便對兩個哨長道,「現在還不是敘功的時候。敵人正在整隊,我們不能給他們這個機會。我已經派人去燒倉庫。這裡留二十個人守著,其餘的人繼續分三路朝正門打。你們各自帶著自己的兵沿寨牆向正門運動,我領丙字營的兵勇從中間打過去;各路之間用號角聯繫。記住,不許冒失深入,要齊頭並進一一把突竭茨人攆出營盤就是勝利!」

正文 第二章(32)鏖戰南關(下五)

   

趙軍趁夜襲營,自己的主將副將又接連陣亡,再兼營盤裡到處火起,四周都是趙軍在吶喊衝殺,一片混亂中突竭茨軍根本就無心接戰,草草抵抗幾下,就在回兵的號角聲中退出了丙字營。

兩哨沿寨牆運動的衛軍趕到營寨大門時,丙字營的兵勇已經肅清這裡的敵人,正在打掃戰場。幾十個兵勇來來去去,抬屍體搬石塊扛木頭,個個都忙得腳不沾地,一束束的箭枝一捆捆的槍矛被人接人遞地送上寨牆,還有十幾個人正在用門板石塊糧包麻袋阻塞門洞。新任南關大營丙字營校尉商成,如今正佇立在牆頭垛口後的陰影裡。

兩個哨長立刻把自己的兵分成兩撥,一撥留在這裡幫忙,一撥上寨牆防守;自己收起刀,整束好衣甲,這才沿木梯登上寨牆,朝拄著直刀立在商成身後的趙石頭垂目略一示意,一起舉臂平胸啪一聲行了軍禮,嘴裡齊道:「大人,職下前來繳命!」

商成依舊望著遠處亂紛紛集結的突竭茨軍,也沒轉身,只說道:「你們各分一隊人去營裡救火。」

兩個哨長頓時面面相覷。剛才這一仗打得乾淨利落極是漂亮,二人嘴裡說不出恭維話,心裡卻都是打心眼裡佩服眼前這位被驟然提拔起來的年輕上司,可如今校尉大人一不問戰況二不說防禦,上來就說要救火,讓兩人都不能不感覺愕然;況且他們已經聽說這火還是校尉讓點的,這就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一一既然要救火,那剛才為什麼還要放火?

商成沒聽見他們奉命,就知道倆人心中存著疑慮,撫著垛口轉過身,目光在昏暗中幽幽閃爍,看著牆下忙碌的兵勇說道:「前面放火,是為了疑兵一一叫敵人看不清咱們的意圖,不知道咱們是來奪營寨還是來燒糧庫;現在救火,也是為了疑兵一一讓他們摸不清咱們的底細,以為咱們人多勢眾要守糧庫。」

他這樣一解釋,兩個哨長立時都是恍然,馬上下令自己的兵放下手裡的事情趕緊去救火。

商成看他們著著急急地佈置,又道:「救火是救火,各倉各庫還是要就近佈置人手和引火物待命,謹防不測。」

這一道命令的道理兩個哨長都懂。站在寨牆上,倆人便能望見突竭茨軍點著火把已經在幾百步外的野地裡結下三個方陣,人喊馬嘶聲不斷,看來是在等待反擊的命令。藉著火光清點人數,敵人少說也有兩千出頭,足是營盤裡趙軍的五倍以上,若是敵軍夤夜強攻,丙字營絕難守住……

看兩個部下神情凜然都是一付決死的神色,商成笑道:「情勢也沒那麼糟糕。」他把目光轉向依然紅光一片喊殺聲隱隱的老營,凝視半晌,才轉頭抿嘴一笑道,「今天晚上突竭茨人十有八九不會再來了……」

他不笑還好一一雖然他右臉頰上雖然有塊黑的大傷疤,但周圍兵勇都算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誰都不會在意他的長相一一可這一笑卻把所有人都唬一跳:此刻他的左半邊臉在笑,右半邊臉卻是死水一潭波瀾不起,又恰恰正當夜風驟起,寨牆下火把搖曳,火光一明一暗,他的臉也是光影交替,忽笑忽鷙之間,看上去更是說不出的詭異深沉。

兩個哨長和周圍四五個衛軍一怔,立刻都誠惶誠恐地低下頭,連和他旦夕相處的趙石頭瞧見他的形容,也覺得有什麼東西驀地壓在心頭上,剎那之間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梗著脖子咽口唾沫,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商成自己倒沒覺察出什麼異樣,沉吟著說道:「……把兵士們分做兩撥,輪班休息。向老營稟報,我部已經奪回丙字營。再向老營請示丙字營下一步的行動。」

他說一句,兩個哨長就應一聲。

「收攏傷兵和犧牲兵勇的遺體,查清身份後登記造冊,以便戰後敘功。」

「是。職下遵令。」

「敵人的屍首也要收攏,找個僻靜地方先放著,派人嚴加把守,不要教兵勇鄉親們靠近。如今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一定要防著屍首腐爛傳疫。要把敵人的大帳兵和普通兵分開,將領頭目和兵也要分開……」

「是。職下遵校尉令。」

商成從沒當過兵,雖然以前讀大學讀研究生時參加過兩回軍訓,可也只是走走正步操打幾發子彈過下癮頭,來這個世界後農閒參加鄉勇集訓,督訓的衛軍也不可能給他們指點這些軍務細節,所以根本談不上什麼善後經驗,只能一邊回想前頭戰鬥結束後衛軍邊軍軍官們的做法一邊說,也沒個前後順序,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說到最後自己都覺得有些亂,只好停了話望著兩個哨長和過來交令的包什長,等著他們補充。

看他不再說話,兩個哨長正色肅容舉臂平胸又是一個軍禮,轉過身一路小跑著去了。

兩個哨長的舉動倒把商成鬧得一楞。他本意是想和兩個哨長商量著把營盤裡的事分出個輕重緩急,誰知道兩個哨長已經把他的話都當成了軍令。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如今的身份一一他現在已經是丙字營的最高軍事指揮官了,對這幾百兵士鄉勇來說,他這個校尉的話,那就是命令……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短暫的號角聲。很快老營方向也傳來同樣的號令。幾百步之外的突竭茨兵頓時變得有些騷動混亂。

在寨牆上警戒的兵士們立刻提著刀槍站到垛口邊,牆下忙碌的人們也紛紛停下手裡的活,仰了臉凝神傾聽。

商成擺下手,告訴左右的兵勇不用緊張。這是突竭茨人退兵的號角,不是悠長連貫的進軍號令。敵人已經開始撤退了。

突竭茨兵果然撤了。先是老營方向的喊殺聲漸次沉寂,然後火光也黯淡下來,幾路火把便像身上起火的蚯蚓一般蜿蜒後退,有的消失在燈火通明的戊字營裡,有的饒過戊字營越去越遠,漸漸地縮成幾條火線,最後消逝在幽暗夜色中。接著在營盤外列陣的敵人也開始一隊隊地撤退。

商成扶著垛口目送敵人遠去,直到幾處火把光亮都杳不可見,這才緩緩地長吁一口氣,就覺得眼前一陣暈眩腿腳一軟,要不是一隻手摳緊了泥牆,整個人都幾乎要癱倒在地。

趙石頭和包什長看見他累成這付光景,都急忙過來想架住他。

商成閉著眼睛輕輕搖下頭,手撐在牆上喘息幾口,直到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過去,才慢慢直起身,苦笑著對兩個人說:「是餓的一一我都一天水米沒沾牙了,如今肚子裡寡拉拉地難受……」他知道自己不是因為飢餓才突然昏暈的,但是這樣說他們才不會太為他擔心。他原本就負著十多處傷,再加上頭一晚又沒休息好,今天又是從晌午到現在連續廝殺六七個時辰,要不是憑一口氣撐著,他早就該倒下了;如今看見突竭茨人退兵,心中繃緊的弦一鬆,渾身上下的疲乏酸痛頓時一路透到骨頭縫裡,恨不得躺下來睡他個三天三夜。可他現在還不能睡,他還有事要做一一他要等這營盤裡的大事小情都有個眉目,要等老營裡李將軍的命令,還要看突竭茨人是不是假退兵真偷襲……除過公事,他還要想辦法找人打聽妻子的下落。他現在是校尉,找個霍家堡或者李家莊的鄉勇來問幾句話,總該不是件難事吧?

趙石頭跳起來就準備去搜刨些吃食,包什長先攔住他,行個禮對商成說道:「大人,營裡就有您的營房,我這就叫人去收拾……」

商成擺下手,吐著氣說道:「不要那麼麻煩,隨便找塊能坐的地方就行。一一這裡就好。石頭,你去幫我弄些吃的來,我現在餓得實在是走不動了。」他背靠著泥牆慢慢坐下來,看趙石頭奔下寨牆,強打精神對包什長笑道:「包老哥,你是我的老上司,別那麼見外,你弄這麼多禮,我看著心裡不舒服。」他停下來喘息幾口,望著燈火通明的營盤,唆起嘴唇思忖。趙石頭已經用布包了一滿兜吃食飛一般跑回來,把布在地上一攤,順勢就坐在商成旁邊,又騰地一下站起來,彎著腰遞了餅又遞肉乾,嘴裡絮絮叨叨地說:「牛肉是突竭茨人丟下的,還有酒。軍中不敢喝那玩意,我就沒拿。只提了兩葫蘆水。」就從腰間解下兩個葫蘆擱地上。商成掰塊又硬又硬的麵餅放嘴裡艱難地咀嚼著,半天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對包什長說:「你去告訴他們一聲,盡量少在營裡點燈火,要防著突竭茨人殺回馬槍。值勤的兵勇千萬不能放鬆警惕,不值勤的人要抓緊時間吃東西睡覺。」

包什長領命去了。很快營盤各處的燈火就少了許多,只有零星幾處還有光亮,幾幢黑的大庫輪廓在黑暗中變得愈加地深邃。

商成倚在土牆上瞇縫著眼睛慢慢吃喝,趙石頭卻像有什麼心事,既不吃肉也不吃餅,手捏成拳頭又鬆開,嘴巴張開又合上,半天才幹嚥著唾沫吞吞吐吐地說道:「校……大……和……和尚大哥……」

商成也沒睜眼,喝口水吞了嘴裡的餅,問:「怎麼了?」

「和尚大哥,我,我也想當衛軍……」趙石頭憋了半天,總算說出這句在他心裡藏了好半天的話。

商成還沒說話,兩個回來繳令的哨長已經樂呵呵地上到寨牆,聽趙石頭這樣說,其中一個說道:「趙家兄弟想當兵吃糧還不容易?營盤裡就有現成的名冊,添個名字上去就成。」看商成木著臉,笑道,「偶爾從權嘛,校尉大人也不用那麼計較。趙兄弟也是個敢拚命的人,剛才在營外設伏,我親眼見他砍翻了兩個大帳兵……鄉勇敘功畢竟不如衛軍實在啊,頂天賞點錢免兩年役,那趙兄弟的功勞豈不是要被埋沒了?都是自己兄弟,校尉大人就行了這個方便算了,乾脆把趙兄弟從軍的日子改到昨天,這樣也能多撈些功勞。」說著胳膊肘捅捅同僚,「你說是不?」

「就這樣好,」那位曾經給商成提建議的哨長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手裡捏著幾樣東西頗有些茫然,同伴提醒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急忙說道,「回頭我去填丙字營的冊子。」

「老范可是咱們南門大營軍伍裡的大才子……」

「唔?」商成好奇地睜開了眼睛。給石頭走後門撈些功勞他不反對,事實上他也有這個想法,就是沒經驗不知道這功勞簿上的手腳該怎麼做,如今兩個哨長這樣說,他自然是順水推舟地應承。但是這姓范的軍官粗胳膊壯腿,方臉膛紫紅透黑,怎麼看都是一付粗人模樣,如何就成南門大營軍伍裡的大才子了?

「老范人家可是讀過九個月的私塾,不單識字,還會寫!」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32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35 AM 編輯

正文 第二章(33)鏖戰南關(下六)

 

商成早就知道,這個時代識文斷字是個了不得的本事,他所熟識的人裡面,除了霍士其之外,就只有妻子蓮娘還有高小三識些字,其他人大多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即便是十七嬸子和大丫二丫,雖說認得自己的名字,但是要想把自己的名字寫出來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行。現在聽聞姓范的哨長竟然會寫字,忍不住就多看了他兩眼。

姓范的哨長咧著大嘴搖頭:「說這些幹嘛……其實是上了九個半月私塾。」

「怎麼後來沒上了?」商成問。

范哨長的臉色頓時黯淡下來,咬牙說道:「東元二年秋天,突竭茨人打過來屠了村子,我和我大哥在水溝裡趴了三天三夜才揀回一條命。」說著他仰起臉,眨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繃著嘴唇盯著幽暗深邃的夜空,半晌才又說道,「我哥後來也死在突竭茨人手裡。東元六年秋天,在留鎮,屍首都不全,埋的時候用樹根雕的頭和肩膀……我就是那年升的伍長。」

聽他口氣平淡地說起往事,幾個人都是神色黯淡咬牙切齒。大趙立國百餘年,和突竭茨人就廝殺了百餘年;燕山是大趙的北方重鎮,又扼守著東突竭茨諸部南下中原的三條重要通道,幾乎年年都有戰事,其間死傷被擄的軍民更是數不勝數,放眼整個燕山衛,和突竭茨人沒仇沒恨的人,一個都沒有。

商成捏著半塊餅,枯皺著眉頭目光焦灼地望著縣城的方向。

「扯這些搞啥?」老范的同僚有些不耐煩,啐了口唾沫說道,「讓你給趙家兄弟在花名冊上添個名,你怎麼扯出你哥來了?誰和突竭茨人沒仇?我家六代死在突竭茨人手裡就有二十三口!說頂個屁用,留點力氣多屠幾個突竭茨狗就成了。」

老范這才轉過神,就問趙石頭:「你叫啥名?」

「趙石頭。」

老范巴咂著嘴,想了想說道:「雙名呀,一一可不尊貴。要不,我替你改個單名怎麼樣?」

趙石頭有些不樂意。雙名雖然不尊貴,但是這是他爹娘給起的,憑啥讓別人說改就改?但是他能看出老范也是一番好意,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還是商成替他解了圍:「就填『趙石頭』吧。咱們是陣前廝殺刀頭舔血的人,沒那麼多窮講究一一越是賤名越活得長久。」他掰塊餅子塞嘴裡,轉臉問老范的同僚,「光顧著廝殺了,竟然忘記件大事,半天都還沒請教兩位大哥的尊姓大名……」兩個哨長一起站起來抱拳拱手,嘴裡連聲說不敢。

商成趕忙讓他倆坐下說話,攀談兩句,這才知道老范名全,字廣德,是讀私塾時教授給取的;另外個哨長姓姬名正字守義。

老范有名有字倒不出奇,但是姬哨也有名有字就讓商成很有些意外。他剛才看見姬正誇老范時是一臉的羨慕,還直當姬哨不識字,想不到竟然還有這樣好的名和字。他百思不得其解,遲疑地問道:「姬老哥……」看姬正甩胳膊擰腿又要站起來,趕緊改口,「老姬也是讀書人吧?」

姬正登時脹紅了臉。范全撇著嘴道:「他是個屁的讀書人!你問他,『姬』字他能認不?那名和字都是他在燕州花錢請人給他起的,仨字花了十千錢,被他婆娘拿掃帚攆了三條街。」

姬正豎著眉毛瞪著自己的同僚,半天才怒斥道:「哪有三條街!最多兩條!」

商成一怔,鼓著腮幫子神色古怪地盯著姬正。

姬正還在翻來覆去地解釋,說他家就在巷尾,根本不能算一條街,而且第三條街他才奔過一半他媳婦就沒攆他了,頂多也就能算半條,所以他其實沒被攆出三條街,算兩條街他都有些吃虧……

商成終究沒能忍住,撲地把嘴裡的餅渣都噴出來,使勁捶著泥牆笑得直流眼淚。趙石頭已經笑岔了氣,捂著肚子斜翻在地上,一聲長一聲短地嗔喚。左近幾個兵勇也聽姬哨的話,一個個拄著槍矛肩膀亂聳,笑得前仰後合。

姬正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呵呵陪了兩聲乾笑,對商成說:「大人,咱們今天晚上還搞到幾個好東西……」

商成勉強止住笑,抹掉眼角的淚花問:「還有啥好東西?砂金麼?」他聽貨棧的人說過,草原上出金子,有些突竭茨大客商隨身就帶著成口袋的砂金;還有條達什麼特的河流源頭出狗頭金,曾經有人在那裡挖到過比馬頭還大的天然砂金塊。

「比金子好。老范,你把咱們找著的東西給校尉看看。」

商成從范全手裡接過兩個黃澄澄的銅片。東西剛剛拿到手,他就知道這肯定不是銅,份量比銅重得多。他嘴裡叼著小半塊餅子,舉起一截金片對著火光仔細打量了一番。不是粗糙的砂金,但也不是純金一一金片的黃色中還泛著紫紅。金片不及他的食指長,厚度也不比銅錢厚多少,兩面都還有些花紋,曲裡拐彎地似文字不是文字,像圖畫不是圖畫,他瞇縫著眼睛辨認了一下,還是不清楚上面到底是什麼物事。他把另外一張金片子也都瞅了瞅,也是差不多的規制,只是金片上的花紋有明顯的區別一一兩張金片有兩種圖案。

他把兩張金片又交給范全,嚼著餅子問:「這是什麼東西?」

范全倒也回答得乾脆:「不知道。」

商成愕然地盯著兩個哨長。他不認識這是什麼東西還說得過去,怎麼兩個半輩子都和突竭茨人打交道的衛軍軍官也不認識?他嚥了餅問道:「這東西是從哪裡找到的?」他想,只要找到出處,說不定就能弄明白這是什麼物事。

「一個鄉勇從側門那裡突竭茨人屍首上身上搜出來的。」范全興奮地翻著金片子說道,「老姬眼尖,瞅見那鄉勇把這東西朝懷裡揣,過去奪過來才發現是金子打的。後來一搜,又從營盤裡的突竭茨人屍首上翻出來一個。」也是個戴水貂皮帽子的突竭茨將軍。

「唔。」商成點下頭。看來這應該是突竭茨人的身份腰牌之類的東西。他尋思了一下,又問道,「屍首都是些什麼樣的?」

「都是穿鐵片子甲的軍官。」范全說道。姬正咧著嘴興奮地補充道,「死在側門的那個也是戴水貂皮帽子的,少說也是個撒目,說不定還是個大撒目。」

「找到那啥……撒目旗沒有?」商成問。看兩個哨長一起搖頭,就指著金片又問道,「哪個是在側門口找到的?」范全把兩片金子都舉起來比較了一下,把其中一片遞給商成,很肯定地說:「就是這個。那鄉勇把金子揣懷裡前拿牙咬了一下,這裡有倆牙印一一狗東西,他要不咬我還不會理睬他。」

商成笑起來。戰鬥勝利後搜集戰利品是士兵的權利,只要不是太重要的物品一一比如盔甲武器和旗幟號令這些證明戰績功勞的物事一一軍官一般都不去理會士兵把東西揣自己兜裡,哪怕士兵把敵人倉庫裡的金銀財寶都揣進自己的腰包,只要做得不過分,軍隊也不會追究。他再接過那片金子仔細看了看。金片的兩面鑄著的似乎是同一樣東西,仔細地順著紋理推敲的話,應該是一隻狼或者一隻狗;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把金片又丟給范全,問道:「你們以前沒見過這東西?」

姬范二人一齊搖頭:「沒有。從來都沒見過,連聽都沒聽說過。」

商成倒有些奇怪了:「撒……撒目……你,……咱們衛軍以前就沒打死過突竭茨人的撒目大撒目?」大趙朝和突竭茨人往來糾纏了百十年,雖然說趙軍長期居於戰略劣勢處於防守狀態,可在局部戰役和某個階段總該有點優勢吧?總不可能連個撒目也沒打死過吧?何況瞧今天晚上的情況,撒目大撒目什麼的,也不是突竭茨軍裡多麼高級的軍官一一這不一氣就砍死兩個貂皮帽子了麼?

姬正撓了撓下巴,擰著眉頭說道:「撒目啥的打是打死過,就是從來都沒搶到過屍體,也不知道這金子和撒目有啥關聯。燕山建衛三十多年,前後打死過七個撒目吧?」他瞟了眼范全;見范全點下頭,才接著說,「撒目旗沒奪到過。遭他娘的,那些大帳兵凶悍得很,奪他們的旗就跟睡了他們的親娘一樣,拚死命也要搶回去,上回聽人說,大前年西直關下為了面撒目旗,突竭茨人堆了四百多大帳兵……」

范全撇下嘴,說:「奪旗怎麼才跟睡了他們的娘一樣?奪旗簡直就是搶了他們的羊!」

商成不想理會順著「娘」和「狼」這個話題扯下去,就轉過話題:「你們先前說營寨外打死的是個大撒目,側門裡死的那個說不清楚是大撒目還是撒目,這中間怎麼區分?還有,撒目是什麼意思?」

「『撒目』就是草原上的勇士,『大撒目』就是與眾不同的草原勇士。聽說突竭茨人那裡還有個什麼『草原勇士裡的勇士』,叫什麼『撒烏撒目』,也不知道有還是沒有。」姬正說道,「撒目大撒目好辨認。營寨外那個死人帽子上插著三根野雞尾巴毛,一看就知道是大撒目,側門那個戴的帽子上也有一根野雞毛,至少是個撒目。天太黑,打著火把找半天也沒看清楚地上還有沒有掉下的野雞尾巴,只好先當撒目記上。」說著已經咧開嘴,嘖嘖讚歎說道,「還是校尉大人厲害,一仗就砍了倆撒目,還奪了一面撒目旗,少說也要提好幾級勳,少說也得是倡德校尉。」

「倡德校尉?從八品上?」范全搖下頭。「這功勞才賞七級?肯定不止!還有奪營護糧庫的功勞你都沒算進去一一至少也得和前頭歿在盤龍嶺的段校尉一樣,是個『建輝右尉』,從七品下。」

看他倆掰著指頭算功勞,奪寨是幾功,首級是幾功,俘虜又是幾功,撒木大撒目,又該算幾功……商成輕輕咳嗽一聲,說:「前頭打死的大撒目,身上搜出來這東西沒有?」

兩個哨長二十根手指頭已經都用上了還沒盤算清楚商成能升幾級勳,聽他突然一問,都有些發愣。范全反應快,使勁捶了自己大腿一巴掌,嘴裡就罵開了:「遭娘瘟的!忘記了這檔事!那大撒目身上肯定有這玩意!」呼地一下撐起來,招呼個什長過來劈頭蓋臉就是一串命令,讓那什長帶人馬上去老營翻大撒目的屍體,非把金片子翻出來不可。

看部下吆喝幾個人要走,他才想起來這事怎麼都輪不到他來發號施令。看著姬正想說又不好說的焦急面孔,看著新上司那張還留著幾抹血跡的蒼白得讓人畏懼的臉,他的一張紫黑臉膛立時脹得黑紫,窘得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嘴裡嘟嘟囔囔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商成倒沒在意這些小事,叫住那個什長,吩咐道:「你到了老營先去問問,看有沒有人會說突竭茨話,要有就派他過來,或者咱們把俘虜送去老營也成。」他仰著臉問范全,「抓了幾個活的?」

范全接連支吾了兩三聲,說話才順溜起來:「本來有三十多個,後來被弄死了十幾個,現在大概還有十來個吧。城外的都沒留活的,見喘氣的通是照胸口扎一刀。」

商成也沒在意到底弄死了幾個突竭茨兵,只叫過一個兵,讓他去告訴看守俘虜的人,留幾個活的好訊問,可別全都弄死了,而且敘功時俘虜都是翻兩番計算,要是能從他們嘴裡得到可靠的重要消息,還會有額外的獎賞。

那個套件衛軍兵士們穿的護胸皮甲的人剛剛要走,商成又叫住他:「你別走!一一你是李家莊的?」

正文 第二章(34)鏖戰南關(下七)

那人顯然沒想到校尉大人會問他這樣的問題,神情既驚訝又奇怪,嘴裡唯唯諾諾地應著聲:「社(是)咧,我扎(家)就在李(家)莊子。達(大)人是怎麼知道的?」這人是滿口的鄉音,嘴裡又少了幾顆牙,說話時有些關不住風,音調也走得更厲害。除了商成,其餘人連帶趙石頭都皺起了眉頭。范全剛剛越過商成給幾個兵下命令,現在正在懊惱自己的莽撞,見這小兵說話時連個禮節都沒有,就那麼直通通地盯著商成,登時心頭火起,瞪起眼睛沉著聲音道:「站好!」

那人這才想起來問他話的是個了不得的大官,趕緊學著兵士們和商成說話時的模樣,併攏雙腳挺起雞仔般的癟胸膛,抬胳膊行個軍禮一一卻是抬的左胳膊。

看著明顯大了一號的胸甲就像件直衫子一樣掛在他身上亂晃蕩,兩個哨長都是禁不住莞爾。他們現在已經看出來,這人既不是兵也不是鄉勇,只是個普通莊戶。范全正想給那人糾正錯誤,就覺得眼前忽地一暗,恍惚間看見一條黑糊糊的人影掠過去,再凝神看時,商成已經捏著肩膀把那人提到半空中。

「你是李家莊的?你知道莊子東頭的范家不?我問你,范家人如今怎麼樣了?莊子怎麼樣了?范家人逃出來沒有?你說呀!他們怎麼樣了?」

一連串的問題從商成嘴裡連珠價般地蹦出來,問到最後一句時,他的嗓音都嘶啞得不成強調,彷彿是地上陡然裂開了一條縫,他的聲音便是從那條地縫裡冒出來的野獸嗥叫一般。

那人已經被嚇得徹底傻掉了,面孔蒼白驚恐萬狀地盯著商成。

兩個哨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急忙過來架住商成。趙石頭一把抓住那莊戶吼道:「快說!范家到底怎麼樣了?」

那莊戶絞著兩條腿,牙齒喀喀噠噠響,渾身抖得篩糠一般,嘴唇都烏青了,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商成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一些,對左右拽著自己胳膊的兩個部下說:「我沒事。」他又望著那莊戶道,「石頭別動粗,扶他坐下。大哥別害怕,我是范家的女婿,范蓮娘的丈夫,范翔是我妻哥一一你告訴我,范家人有事沒?」看那人還是手腳打顫一個勁哆嗦,強自按捺著心頭的焦急惶恐小聲問,「誰有酒?給他灌兩口壓壓驚。」他嘴裡詢問,眼睛卻是眨都不眨一下地盯著那人一一他生怕自己一眨眼,那人就會從自己面前消失。

牆頭上沒酒,只有幾葫蘆水,姬正道:「灌他喝水也成。」也不等商成同意,抄起地上一個水葫蘆,過去手一伸鉗著那人臉頰捏開嘴,葫蘆口對上就灌了好幾口。

那莊戶被涼水一激,總算清醒過來,面白唇青地把周圍人瞧了一圈,目光最後落在商成身上,上下覷了好幾眼,咽口唾沫驚疑不定地問:「你……你是霍家堡的商和尚?」

「你胡喊什麼!什麼和尚道士的!」姬正范全一起出聲呵斥。「這是丙字營的商校尉,要喊大人!」

「對,我就是商和尚!」商成急忙說道。他也沒管顧姬范兩人驚愕的眼神,蹲下身來努力和顏悅色地對那人說,「我就是霍家堡的商和尚,是李家莊東頭范家的女婿,蓮娘是我婆娘。去年夏天裡我還在你們莊上幫過幾天工搶麥哩,後來李四老爺家起新房,我也在。大哥不記得我了?四爺落房待客那晚上,咱們倆還在一起喝過酒。」

「喝酒?不記得了。」那人蹙起眉頭想了想,搖著頭說道,「……自打那年李四他老爹移了界樹硬佔我家一壟地,這都快有十幾年沒來往了,咱們怎麼可能在他家喝酒?」

商成登時語塞。他剛才瞧這人的面孔依稀掛點印象,卻怎麼都記不起來到底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什麼李家莊不過是隨口一說,哪知道這人竟然真是李家莊的;至於什麼一起喝酒吃飯,更是順口胡謅,只是想套點近乎好趕緊打聽蓮娘和范家人的下落,誰知道這人竟然和他幫工的財主有這樣深的仇怨,還當面揭穿了他的謊話,讓他下不來台。

他咳嗽一下,正要說話時,那莊戶又道:「不過咱們倒是真在一起喝過酒。那是在霍家十七叔家裡喝的酒,大丫妹子出嫁那天,咱們倆是鄰桌一一十七嬸子是我沒出五服的姨。」

「對對對!」商成心裡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還得耐著性子說話,「大哥記性比我。我問你,咱們莊子如今怎麼樣了?范家怎麼樣了?」

「那天我還給你敬酒來著。」

商成嘴裡說:「我記得,大哥好酒量,真是好酒量。范家如今怎麼樣了?」他心頭恨不得把這說話分不出個輕重緩急的傢伙掐死一一你他娘地快說啊,快說說范家怎麼樣了啊!

那人倒是頗有自知之明,擺著手說:「我那酒量算啥咧,我娃才十一……」他嘴裡喃喃地念著「我娃才十一」,翻來覆去連說好幾遍,兩行淚水已經從眼眶裡湧出來。「我娃才十一呀……燒咧,都燒咧,莊子都燒沒咧……都死啦,全死啦,我娃才十一呀……」

「范家呢?范家老太太,范翔兩口子,還有他們的娃,他們……」

「死啦,都死啦,莊子都燒啦,都燒啦……」

從那一晚在山神廟裡聽說突竭茨人走山道裡殺出來燒了霍家堡,商成就有預感李家莊怕也逃不脫這場劫難一一燒了霍家堡之後,突竭茨兵為了避開駐縣城的衛軍,多半會順官道流竄,而沿官道朝北的第一個大集鎮就是李家莊……對於丈母娘可能的遭際,他早就有心理準備,此時得到證實,心裡雖然難過,卻不怎麼吃驚,咽口唾沫正要開口再問,趙石頭突然撲過來攔住他:「和尚大哥,別問!」

商成楞楞地瞧趙石頭一眼,嘴裡道:「別問什麼?」伸出胳膊似乎沒怎麼用力氣就輕輕地把石頭隔到一邊,問道,「大哥,我朝你打聽個事情,……」話還在他嘴裡打轉,他就已經知道趙石頭讓他別問什麼,他腦子裡突然蹦出來的念頭竟然和趙石頭說的話一模一樣一一別問,別問,千萬別問!人卻像中了魔魘一樣把話說出來,「……你看見我妻子蓮娘沒有?」

「蓮娘?蓮娘?」那人無意識地把蓮娘的名字念叨了兩遍,目光呆滯地抬起頭,就像不認識商成一樣,說,「你是問范家的蓮兒吧?她被突竭茨人抓走了,好些人都被突竭茨人抓走了……」

商成的身體猛地搖晃了一下,臉驟然抽搐成一個恐怖的模樣。一瞬間,他就覺得幽暗深邃的天穹排山倒海般砸下來,眼前的一切全部都消逝了,只剩下黑暗,只有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趙石頭急忙馱住他僵直的身體。他立刻被壓得佝僂下腰。姬正和范全本來都在傻呆呆地聽他們說話,直到看見趙石頭腳步踉蹌得快要摔出寨牆,才趕緊幫忙。三個人合力才把商成攙扶到垛口邊坐下,再看商成時,都驚駭得張大了嘴。

商成兩隻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可怕地鼓凸著,瞳孔渙散眼神茫然地盯著某個地方;臉龐白得刺眼,還隱隱泛著青灰色,顴骨上卻一樣地飄著兩團紅暈,就像雪地上飛舞著兩團熾熱的火焰。他的頭朝一邊偏著,嘴角耷拉著,一絲亮晶晶的涎水從咧開的嘴角滑出來,蜘蛛絲一般地掛在下巴上。

范全拚命地捋著商成的胸口,沒氣色又去搓揉著商成軟綿綿耷拉著的胳膊,看姬正跪立在旁邊不知無措,吼叫道:「趕快!趕快讓人去老營請大夫!快!」又揚著聲氣喊,「去拿酒來!人都死完啦?去拿酒!」旁邊幾個嚇得呆若木雞般的兵士這才驚醒過來,四五個人齊齊從兩人多高的寨牆上一躍而下,飛也似地朝營盤裡各個可能有酒的地方奔去。

趙石頭跪在商成旁邊拚命地揉商成的太陽穴,揉幾下又去掐人中,忙亂半天看商成沒氣色,眼淚都急得淌出來,鼻涕淚水糊得一臉都是,手裡卻不敢停。

酒很快就拿來了,葫蘆罈子都有,還有突竭茨人的牛皮口袋,可灌商成多少也沒用,他的嘴根本就橇不開。姬正伸手捏了商成的臉,扳兩下沒動伸手就拔出刀子,趙石頭叫著就撲過來抱著他的肩膀胳膊。

姬正掙兩下沒脫身,又不敢拿刀子朝趙石頭身上扎,只好喊人把他架走,這才過來和范全兩人合力一人扳頭一人掐腮,用刀尖貼著牙齒縫把商成的嘴橇開一條縫。

「灌酒!快灌!」

一個兵提著牛皮口袋將將要倒,冷不丁就被人一腳踢到牆角邊,包什長嘴裡喊「讓開」,劈胸口揪住商成,揚起胳膊就準備扇下去一一

然後他就被摔到剛才那個拎牛皮酒口袋的兵身上,兩人頭碰頭砰地一聲響,翻著眼皮一起暈過去。

商成手撐著牆慢慢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兩步,推開擋著他視線的兩個目瞪口呆的兵士,瞇著眼睛瞪著那個莊戶,陰惻惻地問道:「我妻子……她怎麼會被突竭茨人抓走?突竭茨人是奇兵,就那麼一點點人,怎麼可能去擄人口?他們怎麼敢去擄人口!」

那人神智恍惚地說:「不是那撥突竭茨兵,是後來的,都是騎兵,從北邊來的……」

三天前,從盤龍嶺過來的突竭茨騎兵再次洗劫了這塊土地,早前逃過劫難的人們再一次陷入更大的苦難中,商成的妻子,可憐的蓮娘,就是在這次更大規模的災難中,被突竭茨騎兵從姑娘河河灘上搜出來抓走的……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33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36 AM 編輯

正文 第二章(35)鏖戰南關(尾聲)

   

東方天際才露出魚肚白的時候,突竭茨人的進攻就開始了。圍繞著寨門,三百多大趙兵勇和兩千多敵人展開了決死爭奪。上百人的突竭茨人大帳兵在寨門外百餘步外列成一個方陣,虎視眈眈地等待著突擊的機會;更多的突竭茨人兵拎著彎刀,嘴裡像狼一樣嗥叫著,緣著搭在寨牆上的十餘架木梯蟻一般魚貫而上。牆頭上的叱吼聲、呼應聲、兵器格擋聲、慘嚎悶哼聲,幾乎就沒停止過。從卯時到午時,整整一個上午,營寨正面隨時都在經受著考驗,慘烈的拚殺根本就看不見盡頭。一段百八十步不到的寨牆上,到處都噴濺著雙方士兵的鮮血,好些地方黃褐色的夯土被血徹底浸透了,變成泛黑的殷紅色。牆頭上生鐵盔和翻皮帽子隨眼可見,禿尾掉簇的羽箭和折斷的兵器丟了一地。寨牆兩邊的牆角里胡亂堆疊著雙方戰死兵士的屍首,有些屍首斷肢來不及搬運,就在人們的腳下被踢來踩去一一仗打得太緊,誰都抽不出人手清理戰場。

寨牆已經幾番易手,每回都是姬正帶著敢死隊再奪回來。也幸好商成跟著先前戰死在這裡的衛軍校尉學了這一手,把五十個老兵編成兩組預備隊輪番堵窟窿,不然這座營寨早就被敵軍踹平了。

四月初的陽光已經揭去了春天裡煦暖的面紗,露出它熾熱的面目,肆意噴吐著熱情炙烤著大地。遠處忽然傳來一串急促的號角,隨著號角聲,一隊穿褐色皮甲的大帳兵從大方陣裡分裂出來,旋及排成三行曩曩前進,皮靴子踩起漫漫一圈浮塵,再加上大帳兵邊踏步前進,邊把手裡的彎刀有節奏地拍得護著胸口的皮盾蓬蓬直響,因此上百多人的隊伍,看起來倒頗有幾分雄壯凜冽的氣勢。

正在牆頭和敵人混戰的商成也聽到了這聲音。他把手裡的矛狠狠地攮進一個敵人的肚子裡,把那個突竭茨人撞出垛口,看也沒再看那人一眼,跨兩步順手抄起嵌在土牆上的一把腰刀,雙手握住斜著從上到下一揮,一個背對著他的突竭茨兵脊背處的長袍子立刻裂開道長長的口子,鮮血頃刻就湧出來。那個敵人立刻拋掉彎刀,昂著頭雙手背轉過來拚命在背上又抓又撓,腳下蹣跚幾步,便一頭栽下了寨牆。

商成抬起頭打量那隊上來的大帳兵時,姬正也解決自己的對手,左手攥著鮮血迸流的右上臂右手裡綽著把彎刀靠過來,斜睨寨牆下一眼便道:「怕是守不住了。」

「心理戰罷了。」商成鼻子裡哼一聲,對姬正的話不置可否,偏頭避開一個突然跳上垛口的敵人揮過來的彎刀就手一探一一跳上垛口的那個突竭茨人胸膛上插著半截腰刀,一聲嚎叫又翻下垛口一一頭也沒回問道,「你手裡還有多少人?」

姬正跟在商成背後,舔著淌到嘴邊的血水說道:「能站起來的,不到十五個。」

商成咬著腮幫子,掐著個敵人的脖子朝牆頭夯土中凸楞出來的一角磚石上使勁一摜,噗地一聲響,那個剛剛還哇哇亂叫的突竭茨人身體猛地一挺,手腳立刻軟耷耷地垂下來……他鬆開手,也沒管那敵人的死活,轉身望著姬正,問:「去老營搬救兵的人回來沒有?」

「回來了。」姬正吐了嘴裡的血水,說,「李將軍說派不出人;還說,誰敢臨陣退縮,前頭死的幾個官就是榜樣。」

自打從范全那裡知曉老營裡存有銅錢十二萬緡之後,商成就已經料想到自己不可能得到更多的人手,所以姬正轉述的李將軍的話,他一點都不吃驚。他舌頂著上唇弓著嘴略一思忖,已經拿定了主意,揚起聲氣喊一聲:「趙石頭!」正守著前面一處垛口的趙石頭聽他喊,立刻把位置交給一個鄉勇跑過來。

「去傳我的令:放火燒倉!」

趙石頭嘴裡應聲,一躥就跳下寨牆,在地上打個滾,爬起來就跑。

「包坎!」

「到!」已經成了個血人的包什長應聲出現。

「傳令:所有人上寨牆!」一枝羽箭日一聲從商成耳肩之間躥過去,三個人卻都站在原地連眉眼都沒動一下。

「是!」

商成望著營盤裡一柱接一柱滾滾而起的黑煙,看著面無表情神色疲憊走上寨牆的兵勇,對姬正說:「把你的人也派上來吧。不用留預備隊了。」姬正立刻從懷裡掏出面小紅旗,背過身對著下面揮舞幾下,十幾個坐在牆角里的兵士默不作聲都站起來,拿著直刀順木梯就上了左右的牆頭。

……突竭茨人最終還是沒能奪下丙字營,他們也沒能攻破趙軍的老營,在所有人都以為趙軍的敗亡僅僅是個時間問題的時候,突竭茨人又一次吹響了退兵的號角。這一次是真正的退兵,他們不但放棄了唾手可得的老營和丙字營,也放棄了已經佔領的戊字營,在戊字和丙字兩座營盤沖天而起的滾滾黑煙中,突竭茨人緩慢但是毫不遲疑地向北方撤退了。

突竭茨人的黑色軍旗在幾里外漸漸變得模糊時,南面的官道上出現了大趙的赤色軍旗。這是經南鄭過來的八千援軍……

接下來的兩天裡,為了爭奪屹縣縣城周圍的幾處位置重要的村寨,趙軍和突竭茨軍發生了一系列戰鬥;四月初十,南下的突竭茨大軍和北上的燕山衛軍在屹縣以北霍家堡以西的周家寨附近激戰一天,直到天黑時分,突竭茨人依然扼守著這座連接屹縣和北鄭方向的重要通道。四月十一日,分散在屹縣境內的突竭茨人各部開始向周家寨集結,陸續向北撤退;十二日晚,突竭茨人放棄周家寨;十三日,放棄盤龍嶺……

也就是在突竭茨人放棄盤龍嶺的這一天,西向的突竭茨人停止圍攻端州府,攜帶著掠奪來的物資,驅趕著俘虜來的人口,開始向北鄭撤退。

也就是在這一天的傍晚,從屹縣南關大營出發的燕山右軍兩個營七個哨共計五百餘人,突然出現在依舊控制在突竭茨人手裡的趙集附近。進入集鎮時,趙軍只遭遇到零星的抵抗,唯一算得上激烈的戰鬥發生在進攻一處高牆大院的老宅時,當趙軍用弓弩壓制住牆頭的突竭茨人,並且找來橫木撞開大門之後,被堵在宅院裡的幾十名突竭茨兵就再沒給趙軍造成什麼麻煩。

「留兩個活口。」這是商成在宅院大門轟然豁開之前下達的唯一命令。

如今他戴著雙翅壓鬢鑌鐵兜鍪,穿著校尉以上高級軍官才有資格穿的綴銅片熟皮軟甲,腰間懸著腰刀,紮著護腿,腳上蹬一雙軟底皮靴,冷冰冰地凝視著這座在沉沉暮靄中愈加顯得幽暗深邃的老宅院,慢慢地踏上台階。他的兵們舉著火把拿著打執著槍,飛快地從他兩邊魚貫湧進前院。幾具突竭茨人的屍首倒在庭院裡,右邊的角門也躺著兩個被砍得血肉模糊的人;短暫急促的兵器相加聲從左右兩邊還有後面傳來,還有人瀕死前的長聲呼號。

他沒有進堂屋,只是安靜地壓著刀柄佇立在庭院裡。包坎帶著幾個兵士散在他的周圍。

很快地,兩個哨長裝束的軍官就從左右兩邊的角門裡出來,疾步走到他面前舉臂行軍禮然後向他稟告,這裡既沒有大帳兵,部族兵也只有六七十個,其中有一部分還是傷兵。

「問過話沒有?」商成盯著堂屋門楹問道。門楹上有塊醒目的灰白色長方形大斑塊,很明顯是是匾額被扒掉之後露出來的空餘一一那灰白色是長年累月積下來的灰塵。

「問過,突竭茨狗的後衛在未時就過去了,這裡留的不是傷兵,就是沒了坐騎掉隊的。」

「後衛有多少人?」

「大約五百人,不到六百匹馬。其中有一百二十大帳兵。」

五百人啊,還有六百匹馬。商成的眉梢跳了下。沒有馬匹的話,他還能想辦法把這五百人留下一部分,但是敵人是騎兵,轉移運動都快,從趙集北去五十里地都是一馬平川的官道,正適合突竭茨行軍;再說還有一百多大帳兵。算了,他把追上去的心思打消掉,吸著氣讓自己緊張的心情放鬆下來,唆著嘴唇問:「還有呢?」

「後院的柴房和院子裡有三四十具屍體,大多是女人和十歲不到的娃娃。據找到的這戶人的家僕說,這些都是被擄來的,我們挨個檢查過,……」

商成的心裡咯一下一一從撤退變逃命的突竭茨人開始殺人了!他的喘息登時粗重起來,壓著刀柄的手也在撲簌簌發抖。他繃緊了嘴唇,死死盯著堂屋裡黝黝的黑暗。

「……沒有大人要找的懷孕婦人。」

一聽部下這樣說,商成幾乎靜止呆滯的心臟立刻砰砰砰地狂跳起來。他的臉頰也恢復了一絲血色,咽口唾沫說道:「繼續搜,看有沒有漏下的敵人,一定要留意有沒有莊戶鄉親僥倖活下來,對他們要及時救治。留兩個聽話的活口,其餘的都砍了。找找看宅院裡有什麼吃的,不行就自己做。」

兩個哨長領命去了。范全和姬正從外面進到院落裡,稟告說整個趙集的突竭茨人已經全部肅清了,留了四個活的,領著士兵去找被關押起來的鄉親。他們分頭去看過,有懷著娃娃的女人,但是打聽來打聽去,就是沒有找到懷孕六個月的年輕孕婦。

聽了他們的匯報,商成的心情是既緊張又輕鬆,緊張的是蓮娘可能還在突竭茨手裡,可能已經被帶去北鄭了;輕鬆的是蓮娘可能還活著。打周家寨時,他從一個被衛軍解救出來的女人那裡瞭解到,蓮娘還活著,但是突竭茨人逃跑時,第一批帶走的人就有蓮娘……

「佈置兩重崗哨,今天晚上我們就歇在這裡。派人向李將軍稟告,敵人已經放棄趙集。派尖兵探子沿官道向北偵察,摸清沿路情況……」

他正在給兩個哨長下命令,趙石頭鬼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外面拖著腳進來,被他接連招呼了兩三聲都沒醒過神,還是用一副失魂落魄的眼神瞪著他。

商成的眉頭倏地皺到一起,瞇縫著眼睛就像要把趙石頭看穿一樣,慢慢地問道:「你,看見蓮娘了?」

「啊?」趙石頭突然瞪起眼睛尖叫了一聲,半天才清醒過來,眼神慌亂地躲避著商成探詢的目光,使勁地連連搖頭道,「沒,沒看見,我……我怎麼會看見嫂子。」他強自在臉上擠出點笑容,啞著嗓子說,「我……我要是看見嫂子,還會不,告訴……」他突然說不下去,捂著臉一氣蹲到地上,眼淚頓時從指縫裡淌出來,嗚嗚地哭道,「我能不告訴你嗎?……嗚,我嬸,我嬸一家九口……九口啊,都死啦……全死啦……啊呵呵……好慘啊……」

商成一言不發地盯著幾乎蜷縮成一團的趙石頭,良久才慢慢地說道:「你起來,帶我去看看你嬸子一家。一一把俘虜都押過來,用他們的頭來祭奠我們的親人。」

最後一句話是從他牙縫裡迸出來的。

正文 第二章(36)戰後(上)

   

……今天是個沒太陽的陰天,天空中白茫茫一片,帶著野花香氣的和煦春風在巷子裡慢慢地飄蕩。他牽著三歲馬慢慢地走在小巷裡。他的四周也是白茫茫的,兩邊的房屋院落都掩在似幕似紗的霧氣裡,只有個朦朧模糊的輪廓。往日裡總是充斥著孩子哭大人叫雞鳴犬吠的小巷如今變得異常安靜,安靜得他連三歲馬的蹄子踢踏聲都聽不到,安靜得就像是在夜深人靜的後半夜……可這明明是白天呀,而且即便是後半夜也該聽到鳥啼烏鴉叫吧。在迷惑和疑慮中,他望見了自家的小院落。院子裡盤曲的桂花樹依然是光禿禿的,只是在向陽的一邊,一根挑在院牆上的樹枝上掛著幾片孤零零的綠葉,就像桂花樹伸出手來迎接他,又像是它把胳膊支在院牆上,低垂著頭,冷冷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自家的院門緊緊地掩著,門上貼的左右門神彷彿通了靈,一個手執鋼鞭一個手握銅鑭,橫眉怒目地瞪著他,就像要阻止他走進自家的院落一樣。屋子裡彷彿有狗叫,叫聲就像隔著幾重院落一般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側耳仔細聽,卻又什麼都聽不到。一隻紅冠子大公雞突兀地出現在牆頭上,趾高氣昂地仰著頭,伸長脖子打著無聲的長鳴。

這雞打鳴怎麼也沒聲音?是自己耳聾了?他愈加地迷惑。他臉上有傷身上有傷,可他的耳朵沒受傷呀,怎麼就會聽不到哪怕一絲的聲音呢?

帶著迷惘和困惑,他一隻腳踏上了院門前的條石台階。院門忽然就輕輕地向兩邊豁然分開。他既沒聽見門軸轉動的吱嘎響動,也沒看見門扇移動,彷彿它們從來就是敞開著一樣一一然後自家的院落就靜悄悄地出現在他面前。

蓮娘笑吟吟地挺著顯懷的肚子站在他面前,愛暱地伸出手來接他肩膀上的褡褳。她的大眼睛裡撲扇著濃濃的情意和思念,嗔怪的話語聲就像直接映照在他的腦海裡:「你怎麼來了?」

他腦子裡的驚訝和疑惑更深了。他一大早從北鄭出發,沒吃沒歇地走了那麼遠的路,連水都沒顧上喝一口,難道就為了在自家門口換來妻子這句莫名其妙的「你怎麼來了」?更讓他奇怪的是,這裡是他的家呀,他怎麼就不能來呢?

他瞪著眼睛盯著妻子,任憑她把褡褳從肩膀上拿過去。有突然發現妻子的肚子癟了,豐滿苗條的身段就和剛剛嫁給他一模一樣。她肚子裡的娃娃呢?他的兒子呢?兒子去哪裡了?

但是妻子並沒有要給他解釋的意思,她伸手拂拂他肩膀上胳膊上的灰塵,抿著嘴唇幽幽地說道:「回來就回來吧。我爹和我爺爺,他們都想要看看你……」

他干張著嘴卻說不出話。蓮娘的爹和爺爺不是早都已經過世了麼?他們怎麼可能在自己家裡?他們怎麼可能還要見自己?

他的呼吸都有些不順暢了,喉嚨裡乾涸得就像旱了七八個月的土地,拚命吞嚥下的唾沫在這塊焦土上只能留下一個淺淺的印記,連塵土都激起便消逝得無影無蹤。他把嘴唇舔了又舔,最後才艱難地張開嘴想說點什麼:「……」

他開口的一瞬間就來到傍晚的拱阡關前。在關上關下通明一片的火把光亮下,山字營強攻關隘又失敗了,關牆下新添了幾十具屍體;一個負重傷的趙軍兵士在死人堆裡無聲地輾轉哀號,絕望的眸子裡只剩下痛苦的折磨與尋死的掙扎。

該我們了。他轉頭對姬正和范全說道。說著話伸手卸開褡扣脫了皮甲,左手拽著肩膀上的直綴裳一使勁,嗤啦一聲亮出新傷舊創交疊的右肩胛,拔出腰刀在頭頂上舞個圈,朝關牆一指;跟我上!當先就衝出去。五百多兵勇們緊跟在他身後,湧潮般撲向關牆……

關牆卻霍然成了一臉木訥笑容的柳老柱,正把兩塊麥餅遞到他手裡。轉眼柳老柱又變幻成山娃子,把女兒抱來騎在脖子上,學著馱夫趕馬聲滿院子來回跑,一頭一臉都是汗;再一時又成了自己的妻哥范翔,捲著本線裝書立在房簷下,親切地對著自己笑……面孔幻化得越來越快,他已經無法清晰地辨認出棉一張臉,這其中有他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有馱夫也有鄉勇,有邊軍也有衛軍,有軍官也有莊戶,有的人只是和他並肩戰鬥過,有的人只是在戰場上偶然瞥到過,還有人只是在死人堆裡看見過那張臉……

蓮娘抬起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他,輕輕說:「……你要不想見他們,那就另找個時間。我都和他們說過了,你現在在為咱們的家操累哩。」她癡迷留戀的目光緊緊地鎖在他的臉上。「等過了這陣子,你就來看我們,好不好?娃還沒見過你哩……」

他長久佇立在院落裡,深情地凝視著自己的妻子,嘴唇哆嗦得幾乎不能自持,淚水滾滾地在臉頰上流淌。

好,我的愛人,我答應你,等忙過了這一陣,我就來看你們,看你和我們的娃;我一定會來,一定會來的,等著我……

蓮娘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她努力讓笑容停留在自己臉上,形容和身體卻慢慢地熔化進白茫茫一片的虛空裡……

他突然發現妻子的懷裡還抱著個小人兒,那面龐模糊的小人兒爬在妻子的肩膀頭盯著自己看。

是兒子!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呵!

蓮娘!蓮娘!你別走,別走……他想追上去看看娃的模樣,可腳下卻像綴著萬斤巨石般再也挪動不了一分一毫;他想呼喊妻子,讓她停下腳步,可任憑他怎樣努力,他都發出丁點的聲音;他急得渾身是汗,雙手在空中亂抓亂舞,可什麼都抓不住,什麼都握不著。他拚命地瞪大眼睛想看清楚兒子的長相,可是他淚眼朦朧眼前霧蓬蓬一片,直到蓮娘母子的身形徹底消逝,他也沒能記下兒子的眉眼相貌……

恍惚中他似乎聽到器皿翻倒破碎的聲音,然後就有人把著他的胳膊惶急地呼喚他:「和尚大哥,和尚大哥醒醒……醒醒和尚大哥……」

他睜開了婆娑的淚眼,月兒清瘦的小臉正滿是焦灼擔憂地望著他。

他又閉上眼睛,伸手抹掉臉上的淚水,長長地吁了口氣,安靜地養了下神才重新睜開眼,對月兒說:「我沒事。做了個夢,看見你嫂子和你小侄了……」

月兒咬著嘴唇低垂下眼簾,半晌才說道:「雞湯灑了。你先坐著,我去再給你盛一碗。」她蹲下身把幾塊陶碗碎片拾起來,又細心地把幾塊沾了土的雞肉都拈到半截碗裡。「這肉能吃。拿回灶房裡洗一洗,滾水裡過一遍,就能吃了。」

二丫已經端著一海碗熱氣騰騰的雞湯過來。她剛剛把碗放在臥榻邊的幾案上,立刻雙手捏著自己的耳朵跳著腳唏溜叫喚,又把手拿到嘴邊使勁地吹涼氣,蹦達半天才甩著手對月兒說:「你別去了,我都端來了。一一還有這個。」她從背後掏出個葫蘆,放在商成耳邊搖晃一下,很得意地說,「猜,這裡面是啥東西!」

這還用猜?肯定是二丫瞞著她爹娘又去街上偷偷打了一葫蘆酒。唉,自打商成能下地走路不再忌油葷之後,二丫幾乎間天就要在商成面前把這個千篇一律的小把戲耍上一回,而且幾乎次次都會被她爹娘抓個正著,然後她就把一切混賴到商成身上一一是校尉大人讓她去沽酒的,不聽校尉大人的話,還想不想要命了?她每回說出這借口時都是理直氣壯:校尉大人打突竭茨狗負了傷,難道想喝口酒都不行?再說百釀酒能治百樣病,連校尉大人的救命恩人祝代春祝神醫,都說酒是好東西……

她的話沒人能反駁,因為這話確實是祝大夫親口說的;可是所有人都對他的這句話不以為然,因為祝大夫是在酒桌上說出這番話的一一那一晚祝大夫喝得臉紅脖子粗,說話時舌頭都打結,因此上這「百釀酒能醫百樣病」多半不是他從前代醫書裡看見的醫術箴言。

二丫把幾案上茶杯裡的冷茶水潑掉,倒了大半盅酒遞到商成面前,說:「哥,你喝。」

商成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渴。他這樣做倒不是擔心自己的身體而在飲食上犯忌諱,而是他真的不渴。在他看來,這渾濁的家釀酒其實就是飲料。

「你渴的話就喝點解暑氣。」

二丫就等他說這句話了。他剛剛說完,小姑娘便端起茶杯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咂著舌頭呵著酒氣,眉花眼笑地又倒了大半杯,再遞給商成:「哥,你也喝。」她瞧瞧左右沒人,月兒又去了灶房裡,趴在商成耳邊小聲說,「這是我去前頭『劉伶醉』沽的『四季香』,一百四十文才一提哩……」

商成瞇著眼睛假寐,沒有搭理她。

月兒拿著個空陶碗和一雙筷子一個湯匙轉回來,正好聽到二丫的話,就問道:「你沽了幾提?」

「兩提。再多葫蘆裝不下。」

月兒追問道:「你給人家錢沒?」兩提酒就是二百八十文,十七叔家管教嚴,一年下來都不可能給二丫這樣多的零花錢,而且如今十七叔家被燒掉大半的宅院正在整飭修葺,正是用錢的當口,更不可能讓二丫去胡花錢。

二丫朝月兒翻個白眼,說:「……我帶的錢不夠。說好了先賒著的,回頭給他們。」

「差多少?等下我給你拿。」

二丫的眼睛立刻瞇成一條縫:「……就差二百七十六文。」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34 AM

正文 第二章(37)戰後(中)
   

聽說二丫欠下差不多三百文錢,月兒也被嚇了一跳,她飛快地瞄了半靠半坐在席榻上打盹的商成一眼,忍不住小聲責怪二丫道:「你怎使這麼多錢?」

也不知道是酒勁上了頭還是知道自己做下了錯事,二丫臉上紅彤彤的,摳著裙帶小聲地給月兒解釋:「本來就想沽半葫蘆水酒的。……是劉伶醉的管事給我說,這酒是鼎鼎有名的好酒,他們費了大力氣才好不容易從南邊販過來,要不是看在和尚大哥的面,都不情願賣給我。」

月兒惱恨地說:「要是你自己不想著酒,他還能硬塞給你?」

「我沒說非要沽這『四季香』啊。」二丫也有些委屈。「可人家不僅讓了兩成利,還答應我賒帳,我能怎麼說?只好說先沽兩提拿回來嘗嘗。」

「還不是你自己想著酒!」

「我哪想著酒呀……我也是看這酒稀罕,想讓和尚大哥嘗嘗鮮。」

商成只是閉了眼假寐,其實並沒有睡,月兒和二丫的話都聽得請清楚楚,見兩個女娃竟然為了點錢的事情在自己面前鬥嘴,還愈說愈大聲,到後來心頭兀地竄起一股無名火,不耐煩地說道:「行了,都別說了。」

聽他話音裡帶著惱怒,兩個女娃立時都被唬得噤了聲。

商成歎口氣,先對月兒說:「你去給二丫拿錢,把帳還上。」忽然想起件事,就把正要出門的月兒叫住,轉頭問二丫,「你爹今天歇沐休吧?」看二丫點頭,就改口對月兒說,「晚上叫十七叔過來吃夜飯,你多給二丫拿點錢,讓酒樓瞧著時辰送些好酒好菜過來一一酒就要這四季春,菜就讓他們看著預備。另外把平常的酒菜也送兩桌一一幫咱們蓋房起院落的莊戶都不容易,大傢伙都沾個葷腥。」

月兒答應著頭前走了,二丫立在腳地裡猶豫一下,忽然說道:「和尚大哥,他們來幫工你是給了工錢的,今天既不逢節又不趕喜,平白無故地為什麼要請他們?這沒道理。」

商成乜她一眼,嘴角抽搐了一下,到底是忍住火氣假裝沒聽見她的話,伸手從幾案上拽過兩份軍報低下頭假看,嘴裡說道:「你先去吧。回頭告你爹一聲,讓他和你娘晚上都過來吃飯。」

兩個小姑娘都走了,屋子裡就剩下商成一個人。屋外傳來一陣陣的蟬鳴。明晃晃的日頭已經爬得比樹梢還高,熱辣辣的陽光從窗欞裡投射進來,書房裡很快就燥熱得就和蒸籠一樣。說是書房,其實屋子裡沒有一本書,木匠師傅按商成設計的圖樣打出來的兩個大書架光禿禿地擺在牆角。幾案上擺著筆筒墨盒硯台,一塊青天石橫壓在幾張泛著淺黃色的白紙上。幾案邊一架小銅爐裡燃著香,幾縷藍白色的煙穿過鏤花的銅爐蓋子裊裊升起漸漸消弭,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讓人濃郁的檀香氣息。

鼻子裡嗅著惱人的檀香味,商成煩悶地胡亂翻看著手裡的軍報。

看了兩頁,他覺得這份軍報他之前並沒看過,就翻回去從頭讀起。軍報的內容還是和前面幾份差不多,大多是通報近期的軍中人事調動,乾癟癟地沒什麼意思。翻幾頁過去,只有一段文字他略有興趣,「如其、昭許、度、留鎮並各寨、鎮、堡邊軍,將於今冬明春依次補足軍馬。」再翻一頁,又有一句,「行營令參戰各部檢討端州戰役得失。」

行營?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一個衙門。是做什麼的衙門?他又把那條消息看了一遍一一不得了,還是個能直接給燕山衛各支軍隊下命令的衙門哩。他帶著好奇把軍報一路瞧到末尾,卻偏偏再也沒看見「行營」兩個字。他有些納悶,搞不清楚這能繞過提督府直接下命令的「行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衙門,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行營」的來頭不小。他猜測,這「行營」或許和已經嘈嘈遍了的朝廷北征有關。

除了這兩條消息之外,軍報上便再沒什麼值得留意的東西。

他把軍報隨手撂在幾案上,從席榻上站起來,慢慢地在屋子裡踱著步,伸胳膊展胸地活動著身體。

經過三個多月的治療和一個多月的靜養,他渾身上下十幾處傷都基本上痊癒了,只是當初傷得太狠又拖得太久一一按祝大夫的說法就是「損了元氣」一一身體直到現在也還沒徹底恢復,所以暫時也沒回去報到。實際上他也不是太清楚自己該去哪裡報到。他現在的職務依舊是校尉,但是他已經不是南關大營丙字營的校尉了,因為當初他傷病發作時幾度都是命懸一線,能不能活過來、活過來會不會留下殘疾或者活下來之後能不能恢復,都是連老天爺都說不清楚的事情,所以南關大營丙字營已經換了個新校尉;他也不是打拱阡關時帶領著幾百號人衝鋒的校尉,如今他能指揮的人,只有他的親兵隊長包坎和四個親兵。他僅僅是個掛著「校尉」職務的中級軍官而已。

他在屋子裡活動了一會,就覺得胸口發悶,連呼吸都有些發緊,只好又坐回席榻上。

他的心頭既痛苦又焦灼,恨不得馬上就能回到軍隊裡,帶著人去剿滅那幫草原的敵人,去草原上尋找自己的愛人。但是他糟糕的身體又不允許他這樣做。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盡量吃好休息好,爭取早日康復。但是身體恢復的進展太緩慢了。這真是急死人。他只能在漫漫的等待中忍受著煎熬。

對於他恢復緩慢的事情,連一直為他看病治療的祝代春也是束手無策。但是祝大夫同時也告訴他,他能活下來,能全胳膊全腿地活著,就應該去廟裡燒香還願了一一這也幸虧他以前當過幾年和尚,在佛菩薩面前積累了功德,不然憑他那身傷,死個十次八次都很平常。

連他自己都很難相信自己竟然能活下來一一他負了這麼多的傷,又拖了那麼長的時間沒治療,到最後居然沒落下什麼毛病,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手指肚能感覺到臉頰上疤痕那平滑的沒有毛孔的皮膚。疤痕很大,比最早的傷口要大得多,從眼窩下一直延伸到顴骨下面一一這是剜掉腐肉之後留下來的痕跡。他按了按自己的右胸,肋骨依然有些疼一一打拱阡關時他積累下的傷病突然爆發,從關牆上摔到關裡,撞斷了兩根肋骨……

撞斷兩根肋骨很平常,但是那時他們還在和敵人爭奪關牆,關裡全是突竭茨的兵,他竟然在敵軍人堆裡活下來了,而且他那時早已經人事不知了……他再醒過來已經是七天八夜之後的事情。

范全後來告訴他,是趙石頭和包坎帶著人把他從人堆裡搶出來的;為了把他搶出來,關牆下死了十幾個弟兄。姬正說得更簡單:「他們跟大人離得近。活著就搶人,歿了就搶屍體,總不能讓大人死了還被突竭茨狗糟踐。」

他能活著還全靠祝代春的妙手回春。這個到南關大營避難的跌打醫生在反擊時也被衛軍征錄了;也幸好有祝大夫在拱阡關,他才能從閻王爺的手裡揀回一條命。

祝大夫沒居功,而且認為他能活下來,多一半的功勞要劃在他姓趙的兄弟頭,是趙石頭把他背回營寨,又是趙石頭連夜騎馬回南關老營拿的藥材,摸黑來回一百八十里路,這完全是提著腦袋在玩命……

……石頭兄弟。

想到趙石頭,商成的心臟驟然緊縮到一起。

石頭有事瞞著他!在趙集時石頭一定看見了一樁非常可怕的事情!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

每每想到此,他便像被人抽乾了渾身血液一樣,臉色煞白得教人不敢逼視。

一一從趙集開始,趙石頭就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總是衝在最前面,紅著眼睛拚命廝殺。也是從趙集開始,這支隊伍就再沒留下一個俘虜,每一個落到趙石頭手裡的突竭茨人都只有死路一條,他會割下他們的頭,切開他們的肚腹,要是時間充裕,他甚至會剜出他們的心,是活著剜出他們的心……沒人去阻止石頭這樣做一一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是亙古流傳下來的規矩。

他也沒去阻止石頭的瘋狂舉動。他不敢去。他甚至不敢和石頭說話。他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問出一個可怕的問題,一個可怕得令他強迫自己永遠不要去想的問題。即便是現在,當他的思維剛剛觸機到那個問題的邊緣,剛剛記憶起石頭對自己隱瞞了什麼,他就暈眩得眼前一片昏黑……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他聽到月兒說:「哥,十七叔和姬大人范大人來看你了。」

他這才從無意識的狀態中清醒過來,點著頭虛弱地說道:「你去請他們過來坐。」

月兒看看還是滿盈盈的一大碗雞湯,皺著眉頭卻沒說什麼,又把雞湯端走。

他緩緩地呼吸著,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他的胸前和後背都是冷颼颼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冷汗已經把他貼身的褂子浸濕了……



正文 第二章(38)戰後(下一)
*  

月兒出去沒一會,一個年齡梳一對抓髻的女娃端個木盆地走到書房門口,張望了一眼,怯生生地說:「和尚叔……」馬上又改口說,「大,大人,」又覺得不對,再改口說,「……老爺,洗……請洗把臉。」

商成暈暈沉沉地坐在榻邊,望著窗外剛剛起到一半的小園子有些犯臆怔,聽有人和自己說話,便轉過頭來看。此時正當午後,移栽到屋前小庭院裡的幾棵樹苗還有庭院門洞兩邊刷著白灰的牆坦,都在熾烈的陽光下閃耀著灼灼白光,那女娃站在書房門口,背後是白晃晃的一片亮,人的面容反倒掩在暗處有些分辨不清。他盯著女娃瞧了兩眼,才認出這是街坊姚三家的閨女杏兒。杏兒比著月兒小半歲,和月兒一樣,如今也是個孤兒一一她爹她娘,還有她奶奶和她尚在襁褓的半歲大的兄弟,全都死在突竭茨人手裡,一家五口人,如今就剩杏兒一個。商成傷半好回霍家堡靜養時,看她一個人住在姚家僅剩的一間塌掉一邊的茅草屋裡,靠著街坊四鄰接濟和自己挖野菜過活,孤苦伶仃地讓人心裡難受。商成在徵求過她的意見之後,就把她也接來自己家住。這樣月兒也能有個伴。而且兩個女娃年紀一般大,又有著同樣的遭際,彼此說話也能比旁人貼心些。

杏兒把盆放在牆角的木凳上,又擰好毛巾,低了頭小聲咕噥了一句話。

商成便過去用手捧了水洗臉。涼颼颼的井水撩到臉上,一股浸入心脾的清爽立刻從頭頂一直瀰漫到四肢百骸,渾身上下都是說不出的舒坦,似乎連煩躁的心情也即刻安靜下來……

他洗過臉,又用毛巾蘸著水抹了身上的汗水,重新換上件乾淨褂子,正準備到庭院月門處去迎接霍士其他們時,突然想起個事情,停了腳步望著正在屋子裡收拾的杏兒:「你剛才喊我什麼?」

杏兒一愕,低頭摳著手指頭,半天才怯生生地小聲說:「……老,老爺。」

商成皺起眉頭問:「誰教你的?」

杏兒咬著牙不吱聲。直到商成再問了一遍,她才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商成的臉色,一面吞吞吐吐地說:「……是在灶房裡幫廚的二娘。」她覷見商成已然黑著面孔蹙起眉頭,慌忙說道,「不,不是二娘教我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的……」

商成看她臉都嚇得發白,手腳都沒地方放,知道自己的模樣把她唬著了,又聽說教她這樣做的是老街坊二姐,只好背過身歎口氣,邊朝門洞走邊說道:「你別聽二娘的,還是叫我和尚叔吧,聽著親切。」

聽他這樣說,杏兒脫口說道:「不成。」

不成?商成又站定了腳步看著杏兒:「二娘她還說了啥?」

杏兒摳著直紗裙的胸褡帶子,默了下才說道:「……您是尊貴人,是官老爺,再叫您和……和尚叔,人家會笑話咱們商家沒規矩。」

什麼?商成瞪著眼睜睜盯著杏兒,驚訝地連嘴都合不上。

「我……我……奴婢待會兒就去和小姐說,今天下午就搬到下廂房去住。」杏兒也不知道得到了什麼鼓勵,突然就有了勇氣,迎著商成的目光,連說話也利索起來。「婢子是下人,和柳家小姐住一個屋子不合適。再說婢子是老爺從火坑裡搭救出來的,生死都是商家的人,現在老爺有傷病,該當伏侍老爺才是當緊事,即便……」

聽她一口一個奴婢,一口一個老爺小姐,商成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眼睛都不知道朝哪裡望才好,臉上更是羞臊得發燙,截口就打斷她的話:「行了,別再說了!」他抹了把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一時也不知道該解決這事;又聽庭院外傳來說笑聲,其中既有范全的粗嗓門又有姬正放肆的高聲長笑,知道是人到了,便對杏兒道,「我現在不和你說什麼。你就記住一件事:你敢再喊一聲老爺小姐,敢再當我面自稱一句奴婢,我就攆你出去。」看杏兒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索性「壞人」做當底,瞇縫起眼睛乜著小女娃,鼻子裡哼一聲冷笑道,「不信你盡可以試試。」

杏兒被他嚇得臉都青了,嘴唇哆嗦半天,到底沒敢再說什麼話。

「你月兒姐那裡你要敢去說,看你姐拿不拿柳條抽你。」

撇下這句半是警告半是威脅的話,商成就疾步朝外走。出了書房,迎面便是一股蒸騰的熱浪和一片刺眼白光,他腳下忍不住頓了下,再凝神看時,霍士其套件白衫子尋常莊戶人打扮當先進來,後面跟著身穿戎常服的姬范兩位軍官;三個邊走還邊說笑。范全眼尖,沒進院門就已經看見他站在滴水簷邁步要下台階,急忙趕兩步迎上來,連禮都顧不行,一步便跨上台階架住商成,說道:「大人怎麼出來了?外面日頭毒,你的傷又剛見好,還是要安心靜養才對。」

姬正也急忙拋下霍士其過來見禮,嘴裡道:「職下何德何能,敢勞煩校尉大人遠迎?」

范全看商成愕然的模樣,俯在他耳邊說:「這是老姬臨來前剛剛找人教他說的。一一可是背誦了一路咧,總算沒漏下一個字。剛才還在堂屋裡給柳家小姐學說過一回……」

雖然是耳語,可范全聲音大,連屋裡的杏兒也聽得一清二楚。他話還沒說完,商成已經瞇縫起眼睛笑得打跌,指著臊紅臉的姬正說不出話。霍士其憋著笑,肩膀抽抽地,偏過頭假裝欣賞庭院裡的幾棵樹。端著茶盤的月兒恰好走進庭院,吭吭哧哧地抿著嘴樂,飛快地跑進了書房。杏兒剛剛被商成一番威脅嚇得夠戧,可到底是少年心性,扶著幾案已經蹲到地上,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地嗔喚。

姬正知道自己出了醜,撓撓頭也不惱,上來架住商成另外一條胳膊,說:「外面熱,日頭毒,大人還是先進屋子。」

四個人進了屋各分位置坐下。商成身子還沒大好,月兒在席榻上給他疊了兩個枕頭又搭上條薄被,讓他靠著半躺下;又張羅著三個人倒茶湯。杏兒也有眼色,飛快地打來水擰了毛巾,讓三個人擦汗,又拿來幾把蒲扇分給他們,自己拿把一把,避在席榻邊輕輕地給商成打扇。

商成對姬范二人說:「你們來得正好,我剛剛訂了酒菜,晚上就在這裡吃飯。」

姬正范全立刻站起來恭敬地道謝。

商成擺著手讓他們不要這麼多虛禮。說了兩句,看兩個人還是手按膝蓋上半身筆挺坐在椅子上,知道說了也是白說,乾脆就轉過話題,問道:「最近大營裡著忙不?」

見他問話,姬正在座位上一挺身就要站起來,看商成又擺手,才坐著朝商成拱下手,說道:「說忙也不忙,說不忙也忙。百十號人吃喝拉撒的,屁大點的事情就沒斷過。上月更是忙得連蹲茅房擦溝子的時間都沒有……」看月兒和杏兒倆姑娘都紅了臉,他咧著大嘴對她們說,「我老姬就是這麼個粗人,半輩子都這樣過來了,想細也細不起來,兩位小姐可別笑話我。」

杏兒聽他把自己稱作小姐,正要分說解釋,看商成的目光逼視過來,趕忙又把嘴邊的話嚥回去。

商成問道:「上月大營裡出了什麼事?」

「還不是忙行營的那道雞吧命令嘛,讓做什麼檢討。我和老范從屹縣一路打到如其寨,幾乎沒拉下一仗,沒想到人沒死在戰場上,做這檢討倒差點給憋死。」

范全正端著杯子喝水,聽他這樣說,抬頭打岔道:「是你差點憋死,別扯上我。」

商成知道姬正能打敢戰,說話粗但是心思並不粗,只是吃了不識字的虧,所以在軍旅上呆了十幾年還只是個哨長,可做這什麼檢討應該難不倒他,畢竟大營裡有文書,又不用他親自動筆。想到這裡便沉吟著問道:「除了戰事檢討,還有什麼事?」

姬正使勁一拍大腿,大聲讚歎道:「大人就是大人,果然英明神武,一言中的!」

商成哈哈一笑,說道:「你現在拍我馬屁也沒用。我不是你的上官,就算想給你在檢討書裡狠誇幾句,也沒機會了。」他這也是玩笑話。他知道,自己現在是因為傷沒好沒去大營報到,所以這道命令還沒送到他手裡;一待他重新回了衛軍,恐怕第一樁事也是檢討端州戰役的得失。說不定行營和提督府已經在等他的報告了,畢竟他可能是從頭到尾參加這場戰役的人裡面職務最高的……

范全輕聲道:「其實檢討戰事倒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以前每一仗打下來也有這麼個命令,有就寫沒有就不寫,實在不行亂湊點字數繳上去也成,也不會被追究。只是這回的命令顯得有些蹊蹺,竟然是打行營發下來的,大傢伙都覺得緊張罷了。」

商成剛剛還在疑惑軍報上的「行營」是什麼意思,便問道:「這行營到底是怎麼個稱呼?又是個什麼軍司衙門?」

范全是親眼看見商成如何從鄉勇一躍而成校尉的,也知道他雖然職務不低,其實對軍旅裡的許多狀況根本就不知曉,聽他問及什麼是「行營」,便在椅子裡欠下身,說道:「就是燕山行營。本朝歷來大方向作戰,都會在要害地方設立行營,以便及時轄制調度指揮。」說著他瞥了屋裡眾人一眼,確定沒人會走漏消息,才放低聲音說道,「我聽提督府的熟人說,渤海衛西兩府、定晉衛東三府,還有燕山衛全境,所有官吏軍民並各有司,全部歸燕山行營指揮調度……」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09:34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36 AM 編輯

正文 第二章(39)戰後(下二)

   

看過軍報,商成就覺得燕山行營的來頭不小,可沒想到這行營的轄制範圍不單是燕山全境,還涵括渤海定晉兩衛各一部,而范全一句「所有官吏軍民並各有司」,更是教他眉頭驀然蹙成一團一一這行營竟然是戰略方向的最高軍政指揮機關!

他撫著臉頰上有些發熱的傷疤,腦子裡飛快地消化著范全的話。既然只有在某個戰略方向上才會設立行營統一協調指揮,那麼沸沸揚揚傳了半年多的大趙要對突竭茨人興兵,便肯定不是一次簡單的軍事行動。再想到從中原絡繹不絕運來的糧秣軍械等各種物資,兀立在南關大營裡那一幢幢矮猶自空蕩蕩的大倉庫,燕山衛左中右三軍各部頻繁的人事調動……很顯然,一場大規模大範圍的戰爭正在醞釀準備之中。

之前有幾個問題他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突竭茨人在燕山東路的搶劫和掠奪看起來就像一次精心策劃的軍事行動?為什麼他們會在一次僅僅是為了掠奪和破壞的行動裡出動大帳兵這樣的精銳?他們又為什麼會冒著惡劣天氣影響而把主力投入到沒多大油水的南線,卻在更加繁華富庶的端州方向實施佯動?如今這些問題有了合乎邏輯的解釋一一突竭茨的主要目標就是南關大營,就是南關大營裡的糧食和物資,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延緩大趙的戰爭準備。事實上突竭茨人只差一點就成功了。趙軍的主力都被吸引到端州城下,而屹縣方向只有一千多衛軍和兩千出頭的鄉勇壯丁,而且這些兵士鄉勇零散地分散在各處堡寨關隘裡,面對來勢洶洶的敵人,他們根本就形不成有效的防禦,要不是一場連綿的春雨和泥濘的道路拖住了突竭茨人的腳步,南關大營絕不可能倖免。最後突竭茨人只比從南鄭過來的大趙援軍早到了一步,從而不得不把相當一部分兵力投入到對援軍的阻擊中。也正因為這樣,他和他的戰友們才能堅持到最後,成功地保住了丙字營,也保住了南關大營。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真是僥倖啊!幸虧有一場春雨,幸虧道路難行,也幸虧南鄭方向的援軍及時趕到,不然屹縣就會成為第二個北鄭一一軍報上說,原本一萬一千三百戶六萬四千人口的北鄭,戰後統計止余八千人不到,偌大的縣城裡只有七個活人……

每當他憶起這條消息,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到處是殘垣斷壁的北鄭縣城,淒涼悲傷的慘狀和他記憶中熱鬧鼎沸的北鄭縣城重疊在一起,不停地在他腦海裡交替閃現。他在心底裡發出一聲沉重地歎息。他為那些在那些在戰爭中遭遇不幸的人們感到悲傷,這些人裡面有他的朋友,有他的親人,還有他的妻子……

他被難以名狀的痛苦和仇恨緊緊地包裹著,幾乎不能呼吸。

突竭茨狗,你們等著!

「砰」地一聲響,他攥緊的拳頭重重地砸在席榻上,把屋子裡幾個正在專注地聽姬正說話的人都嚇嚇了一跳。他自己也被驚醒過來,見大家都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嘴角抽搐了一下,對姬正說道:「沒事,你繼續說。」

這裡的人都知道蓮娘被突竭茨人擄走的事情,瞧他神情冷峻臉色發青眼底裡陰冷一片,就明白是怎麼回事。范全欠身說道:「大人放心,夫人是吉人,自有老天爺保佑,如今不過是遭遇些小厄難,肯定不會有大關礙,早晚是要和大人團聚的。大人學過佛,自然知道佛家有雲,人生在世須經磨難困苦最後才能大道圓滿。如今最要緊的事情是大人要保重身體,安心休養,我和老姬還在盼著大人大好之後,領著我們去草原上風光一回。」說著話對姬正使個眼色,倆人一同站起來。「今天過來就想看看大人,這許多日子,不見校尉的面,我和老姬的心裡總是有些不安寧。如今看大人身體大有起色,我們也就放心了。天色也不早了,營盤裡還有一堆破事,要不,我和老姬就改天再來探望大人?反正大營離這裡近,打個來回也不過個把時辰,什麼時候大人想我們了,打發個人來說一聲,我們是隨叫隨到。」

商成擺下手說道:「你們都坐。軍營裡那些雜事我也知道一些,貳哨隊長們就能處理,不用你們找這理由來誆騙我。」他揉著剛剛砸得生疼的右手,既像是感慨又像是攀扯家常,對兩個哨長道,「你們不知道,這靜臥休養比鄉勇操練還他娘的磨人精神一一平常連個說話人都沒有,天天都得躺在這席榻上數時辰,能把人的頭髮都熬白。除了看軍報,什麼新鮮事都看不到也聽不到,簡直就是個睜眼瞎。偏偏這軍報也不知道是哪個混帳書記眷抄的,一筆臭字竟然比我的字還醜,伸胳膊踢腿的,十個字裡倒有八個字靠猜!」

聽他抱怨,兩個哨長對視一眼,一起笑起來。商成的一番話簡直是說到他們的心坎上了。他們都是十三四歲便吃糧當兵的人,十幾年下來從小兵熬到哨長,軍營早就是自己的第二個家,感情也是深厚無比。姬正坐在座位上說道:「大人說的話我是深有感受。那年我騎馬摔斷了腿,在炕上躺了足足八個月,也把我婆娘足足罵了八個月。一一兩位小姐別笑,這是真事,不信你們問老范。其實我婆娘長得還是不賴,可就是不知道怎麼回事,那幾個月裡我是越瞧她越不順心意,越瞧她吧她人越醜,忍不住就罵上了。天天罵,睜開眼就罵,吃了飯碗一丟抹了嘴還罵,一罵就罵了大半年。說起來這事也真他娘的怪,等我腿好了,能走能跑了,婆娘又長回去了,瞧著又順我心意了……」

他故事還沒講完,幾個人已經笑起來,連一直神色鬱鬱的霍士其也禁不住一個莞爾。可笑紋剛剛爬上他的嘴角便消失了,他還是一付愁苦的模樣。面對月兒,面對商成,他怎麼笑得出來?柳老柱死在由梁川,他這個作弟弟的人沒能耐,連兄長的屍首都沒尋回來,月兒頭上扎抓髻的白布條就像紮在他胸口上一樣;蓮娘被突竭茨狗擄走,至今生死未卜,看著商成臉上揮之不去的痛苦陰霾,他就像胸口上被刀割一般難受。尤其是蓮娘的遭遇,更讓他覺得自己無顏面對商成。他本該在頭一天就把蓮娘一家帶回縣城的,他本該堅持自己的主意,不該讓丈人帶上那些箱籠包裹的,要是婆娘的爹不疼惜他那些破壇爛罐,馬車上騰出來的地方足夠坐下蓮娘和師母還有范翔的一雙兒女,這樣他們就不會再在莊子裡呆一個晚上。只是一個晚上啊,就什麼都變了……

他知道,商成話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說的就是他。自打商成回來養傷,自打官上撥銀錢給商成起宅院,他來這裡的次數不少,可和商成朝面的機會不多,即便偶然撞上,他也馬上找個理由告辭。他這是在躲著商成。他害怕見到商成。他覺得自己沒臉面和商成說話。他心裡有愧……

他怎麼就讓老丈人的罈罈罐罐佔了別人的活命機會呢?而且這「別人」還是他的親人。他實在是想不明白,自己怎麼說都算是個精明人,怎麼就這麼混帳呢?怎麼就接連做出這麼些混帳事呢?

今天輪到他歇沐休,不用去衙門裡當差,一大早他就過來門上看看有沒有什麼事需要自己幫忙。商成還在作養身體,幾乎不管事,門裡的大事小情都是月兒在拿主意;可月兒再歷練能幹,畢竟還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閨女,有些事情她處置不來,也不知道怎麼處置,這時候他這個當叔的必須出面來解決。在比他女婿的宅院還大三分的商府裡巡視一圈,又把該交代該注意的事項都和月兒交代好,正說要回家,迎面就撞上姬正和范全。兩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從八品軍官一口一個「十七叔」叫得好不親熱,不由分說就拉著他來見商成。

唉,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苦惱啊。他還有什麼顏面來見他們的校尉大人啊……

如今他坐在這書房裡,別人說話他就假裝在聽,別人笑他就在臉上擠出幾分笑容,度日如年一般地忍受著煎熬。尤其是他總覺得商成時不時地望他一眼,目光裡有責問有譏誚有不屑還有鄙夷,好幾回都讓他忍不住動了拔腿就跑的念頭。

「……行營總管是上柱國蕭堅蕭老將軍,副總管一個是咱們燕山衛的提督李將軍,另外一個是右神威軍的楊度楊將軍。」姬正和范全還在賣弄他們從提督府聽來的消息。「澧源大營的右神威軍和右驃騎軍,下半年也要開拔到咱們燕山來……」

商成驀地咳嗽一聲,撩起眼皮狠狠瞪姬正和范全一眼。這倆傢伙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連大軍的動向都敢張著嘴巴隨意亂說?雖然說這屋子裡沒有一個信不過的人,可又有誰知道會不會有人也學他們倆的模樣,出去亂賣弄?

見兩個部下總算曉事,都煞住了嘴,商成才轉頭問霍士其道:「十七叔,最近忙不?」

正文 第二章(40)戰後(下三)

   

霍士其正神不守舍地坐在首座客位裡胡思亂想,聽商成一聲咳嗽冷不丁把話題轉到自己頭上,嘴裡胡亂支吾道:「啊?是呀,忙,衙門裡事情更多,人手又不夠……」說了兩句,他神情漸漸緩和下來,言語也流暢起來。「縣裡四成五的村寨集鎮遭了突竭茨狗的禍害,各處死傷殘疾都要登記造冊,死了的官上要貼補喪葬錢,傷了的官上要給延醫抓藥,鄉里報上來的孤兒獨翁也要查驗,合了律條前例都要發一份口糧月錢,這些都是等不得的事情,需要一一分駁清楚。失蹤的人口也要甄別,被擄走又被救回來的要遣送,歿在荒郊野地裡的也要督著各鄉里尋索到收殮入土一一春夏時節地氣彌盛,最怕的就是傳疫,稍不留心就會釀出大患。過了兵的村寨田里的青苗大都荒了,也要分別查勘田畝釐定人頭戶籍,即時派糧賑濟。大軍過境,從屹縣到如其寨,都有屹縣子弟跟隨支應,全縣為大軍出工出役約有十萬個,該補錢糧的補錢糧,該勾徭役的勾徭役,也不能馬虎。最重要的一樁緊要是鄉勇壯丁的犒賞。兩個月的戰事,全縣死傷鄉勇壯丁一千六百餘人,他們的撫恤賞賜要分出等次,該敘功的敘功,該賞錢的賞錢,功勞小的免賦除役,功勞大的可能還要授田……」

商成本來是怕姬范二人不知輕重隨口拿軍情要務來談資,這才轉移話題,哪知道他輕飄飄一句話,竟然引出霍士其洋洋灑灑一大篇文章,聽著聽著也漸漸有興趣,見霍士其說得口渴端杯子喝水,便插口問道:「授田,是怎麼個授法?」

「早唐舊例是兩顆首級換一畝上田,三顆兩畝,四顆四畝,如此盈倍類推。後來官田流失日盛一日,官上拿不出田來授功,這條辦法也推行不下去,鄉勇壯丁沒了想頭,也不肯出力死戰,『賞功授田法』最後便只剩個虛殼。國朝初改了辦法,凡鄉勇壯丁出戰,一律由軍地兩級合併議功,然後依敘功高低授田賞錢。不過歷來都是賞錢多賞田少……」

商成皺起眉頭問道:「賞錢多賞田少,這又是什麼說法?」

霍士其還沒開口,范全已經在一旁笑起來,道:「大人莫非不知道這勳田是永不納糧的?」

霍士其說道:「范哨所說就是賞錢不賞田的一條緣由。國朝太宗皇帝時有過詔令,領勳田者即同官身,所以勳田其實又是身份。正是因為勳田有這一條好處,所以價錢比平常田畝高出一二十倍也不止。燕州端州這些地方的勳田價錢更高,一畝便抵平常田地數十畝。聽說上京平原府左近的勳田更是能當數千貫。可即便有萬金也買不來一畝勳田。這勳田一來少一一大趙立國百年,全端州治下勳田也不及三十畝。這還是在邊關,中原內地的勳田更是罕能一見,有的地方連州跨府十幾個縣也沒有一畝勳田。二來有勳田的人家誰捨得把它拿出來發賣?所以偶有零星勳田拿出來變賣的,往往會引來數十上百家大戶大破頭地爭搶。我記得前年渠州有家孽子不孝,把祖宗傳下來的一畝勳田拿出來發賣,結果消息一出,不單驚動鄰近州縣,連泉州都有巨富之家攜萬金不遠千里登門求購,據說當時拉銅錢的馬車從那家門口一直排出三里多地。」

簡簡單單兩三句話,霍士其便把渠州城當年的盛況展現在眾人面前。除了埋頭思忖的商成,屋子裡的人連帶兩個半大的女娃,都是一付悠然神往的神情。

商成一面聽霍士其說話,一面皺著眉頭在腦海裡搜尋唐朝時有沒有授勳田的制度。他記得唐朝在中唐之前實行的是府兵制度,卻對「勳田」沒印象。他知道唐初的府兵們平時務農,農閒訓練,被朝廷征發時,盔甲兵器糧草都需要自己準備;而中唐以後,一方面因為府兵自身的負擔太重,不少人寧可放棄自耕農身份也不願承擔府兵義務,另一方面中唐以后土地兼併問題日益嚴重,作為府兵兵源的自耕農迅速減少,國家為了補充兵員,不得不採取招募的辦法來解決兵源的問題,從此募兵制正式代替世兵制,走上歷史舞台。可他不記得哪本書上聽到過「早唐舊例的勳田」。而且他把自己所知道的軍事歷史知識全都濾過一遍,也再都回憶不起哪朝哪代有過永不納糧的勳田。

他想不出個眉目,就問道:「十七叔,都是勳田,怎麼屹縣這邊的價錢遠不及端州燕州的勳田價錢?」

霍士其斂容肅然道:「君死國,士死土。」

這樣一說商成便明白了。勳田是不是納稅並不重要,關鍵是它象徵著很高的榮耀,而勳田的主人在接受這份榮耀的同時,他也要背負起守土的責任。「士死土」,就是說勳田的主人面對危難是不能迴避退讓的,哪怕是死,也不能後退半步。那麼屹縣的勳田沒有燕州的勳田價高就能理解了一一畢竟燕州是衛治,突竭茨人等閒打不到那裡去。

他猛地記起一樁事。前頭太和鎮汪家滿門大小連僕役一共七十三口,都是力戰突竭茨大軍而死,難道說這汪家就有勳田?

霍士其點點頭,說:「汪家太翁用十一顆突竭茨狗的首級換了一畝勳田。」他閉著眼睛喟然一聲歎息,道,「北鄭的劉家和關家也有勳田;兩家人加起來有三百餘口,活下來的只有一個女人。」

他先提到「君死國士死土」時,屋子裡的氣氛就有些壓抑,又說起北鄭縣劉關兩家,大家的情緒更是低落。尤其是月兒和杏兒,她們至親的親人全都在戰火中罹難,如今再聽到別人的悲慘遭遇,再想想自己的苦難,忍不住都在暗暗地抹眼淚。

商成沉默半晌,長長地吁了口氣,轉頭問范全和姬正:「你們呢?打了十幾年仗,總該掙下一畝半畝的勳田?」

范全馬上沮喪地搖搖頭。

姬正坐在椅子裡抓耳撓腮,眼珠子骨碌亂轉,吞著口水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到底沒能忍住,咧著大嘴道,「我就快要有了。前頭奪回廣平驛時我立了大功,提督府裡傳出消息,功勞已經議定了,我給兒孫們掙得一畝勳田。」

看范全盯著姬正滿臉都是羨慕的神情,商成便知道這一回范全沒撈到足夠的功勞換勳田,正想說兩句寬慰話,姬正突然又說道:「有件事,本來是不想告訴大人的,不過既然說到了勳田,我覺得要是不說也不合適一一」他扭臉望范全一眼,看范全不反對,就在椅子裡欠下身說道,「李將軍上月已經把功勞簿報到提督府,咱們丙字營擊殺兩名大撒目一名撒目的功勞也在上面,不過……」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想什麼。

商成霍士其還有月兒和杏兒都望著他,等著他把「不過」後面的話講出來。

「不過李大將軍只把一個大撒目和一個撒目的功勞給了咱們丙字營,重新拿下營盤的功勞咱們也只有一半……」

商成兩道濃黑的眉毛突地一跳,目光幽幽望定姬正,隔半時才輕聲問道:「其餘的功勞給誰了?」

「聽說是分給了左軍的小李將軍。」

「誰?」

「左軍的建輝右尉李真,也是個營校尉,是李將軍的族侄。」姬正語氣平靜地說道,好像他說的是一件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這個李真是李大將軍的親侄子。就是咱們燕山衛的提督李大將軍。」

看商成靠坐在席榻上不言語,范全說道:「我和老姬也是昨天晚上才在酒桌上知道這件事,今天就急著趕來和大人說一聲。」他耷拉下眼眉,避開商成望著自己的兩道咄咄目光。「我們過來倒不是想讓大人為全營將士爭這口氣一一李慎這個人歷來就是這樣,連他自己的右軍裡都有不少人恨他。」他和姬正雖然責在防守南關大營,暫時歸右軍轄制,但是他們不是在李慎說了算的右軍裡作軍官,評論起李慎來根本沒有什麼忌諱。「我們就是想先和大人通個聲氣,好讓大人知道,這份功勞咱們不要也罷。大人千萬不要在李慎面前爭功一一這傢伙為人處事向來就心狠手辣,無論是誰,只要逆了他的心意,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這話商成相信。他一時還看不出來右軍司馬李慎都有些什麼本事,但是「剛愎自用」這個性格是跑不掉的。當初援軍一到,他就給李慎建議,派一隊悍勇敢死之士,由燕山山脈中的山道小路經渤海衛,悄悄繞到如其寨的後面掐斷突竭茨人的歸路,來個關門打狗,結果被李慎斥為「狂妄」;突竭茨人逃跑的跡像剛剛顯露,他又和另外兩個營校尉提出分兵,一部吊著突竭茨人銜尾追擊,一部走小路直插廣平驛,力爭把突竭茨大軍阻截在廣平關裡,又被斥為「不知兵」。李慎認為,突竭茨人是撤退而不是潰退,貿然分兵只能給敵人留下各個擊破的機會。結果後來審訊俘虜才知道,整個端州戰役期間,留守廣平關的突竭茨人最多時也不過三百人。商成他們還希望李慎修改突襲趙集的計劃,直接用兩營人馬攻打拱阡關,也被李慎拒絕了,結果南路趙軍不得不在突竭茨人的嚴密佈防下強攻拱阡關,付出了數百人的沉重代價之後,僅僅收穫一個什麼用都沒有的關隘……

看兩個軍官都是一臉的誠摯,商成心裡也不由得湧起一股暖意一一人家這是真心實意地關心自己呀。說句實在話,其實他和姬范二人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前後連十天都不到,而且除了帶著他們去留血去拚命,他也沒給過他們什麼好處,可他們倆竟然不顧自己的功勞被侵吞,反而先替自己考慮,這份情誼不能不教他感動。

就奔著姬正范全兩個人的情誼,他也不能隨隨便便就讓人把丙字營的功勞給吞沒了,不然的話他怎麼想那些死去的弟兄交代,又怎麼去面對活下來的人?

這份功勞開始要爭!這是丙字營全體參戰兵勇的功勞,為什麼憑白無故給個什麼李真李假的人?

倒是霍士其很冷靜,他把兩個軍官勸住。爭功勞又不一定非得比誰嗓門大,何況爭來這份功勞又能怎麼樣?李真的叔父可是提督大人,就算商成他們拿回了自己的功勞,提督大人也未必就會給他們這份功勞一一他完全可以把南關大營丙字營的功勞簿束之高閣呀。別忘了,在燕山這塊土地上,一切都是提督大人說了算。

「那就這樣算了?」姬正翻著眼皮說道。這種虛功冒領的事情他聽多了見多了也經歷多了,生氣歸生氣,但是也拿這種事情沒辦法,只是商成幾句話就勾起了他的往事,鬱悶在心頭十來年的邪火終於爆發出來,現在是想克制也克制不住。「遭他娘皮!我們在前面流血拚命,憑什麼讓那小兔崽子一上來就捎走這麼大一塊白麵餅子,還舀走這麼大一勺子肉湯?」

霍士其乜著姬正脹得紫紅髮黑的臉膛冷哼一聲,再不開口。

范全先勸姬正消消火氣,又對霍士其道:「十七叔,你有什麼好主意就儘管說出來,大家一起斟酌,不管成不成,我和老姬還有丙字營的全體將士都承你的情。」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10:00 AM

正文 第二章(41)戰後(下四)
   

范全和姬正兩個衛軍哨長承不承自己的情,霍士其倒是不在乎。他只在想這事自己該不該幫忙。他在衙門的兵房做事十幾年,平日裡免不了和衛軍邊軍打交道,軍旅中虛功冒領的事時有耳聞,早就不會一驚一乍地當回事,若是在往常,他聽了也就聽了,至多陪著范姬二人罵幾句娘,出門便會把事情忘個一乾二淨。但今天這事不一樣,若是李慎兩叔侄吞的是別人的功勞也就算了,可他們竟然把商成的那份功勞也吞沒了,只這一條,自己就斷然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既然選定了立場,他就要好好地為商成曲劃一番。他想,無論這事最後是個什麼結果,首要的事情就是不能讓商成出面得罪人,畢竟整件事牽扯到的都是些了不得的大人物,他們動動手指頭,商成這個來歷不明的假和尚就可能再也翻不了身。他先把整樁事的來龍去脈都仔細詢問了一遍,從丙字營盤丟失商成一躍成為校尉軍官開始,到范全姬正隨大軍一路打到如其寨為止,都一一問到;而姬范二人又是如何知曉李真冒領戰功一事的前後經過,更是不厭其煩地來回反覆詢問。這是整樁事的關鍵處,他必須確認冒領戰功是事實而不是什麼捕風捉影的謠言。到後來姬正被他追問得無處躲閃,只好說出消息的出處:他們倆有個在提督府錄事房當文書的朋友,前些日子偷看過右軍司馬李慎呈遞上去的功勞簿,昨日來南關大營公幹,晚上特意找到他倆,給他們報喜:倆人都能加一階勳,姬正還被授一畝勳田。結果倆人一聽就氣炸了肺,差點當場就掀了酒桌一一單單是突竭茨人丟在丙字營盤外的大帳兵屍首,就遠遠不止一階勳!

霍士其思索著問道:「你朋友的話可信不?」

聽他問得無禮,姬正一翻白眼就要發作,范全心思比他細,知道霍士其不把這些細節打問清楚是絕不可能亂出主意,搶在姬正前面說道:「十七叔,人和話都絕對可信,這個我們倆都敢打包票。其實說出來也無妨一一這人是老姬的挑擔。」

霍士其這才徹底信了他們的話。他沒再說話,耷拉下眼簾開始在心裡盤算起來。

姬正還想說什麼,看見范全阻止的眼神又閉上嘴,兩個人都枯眉蹙額在等著霍士其出主意。瀰漫著檀香氣息的書房一時安靜下來。月兒捧著茶湯壺立在席榻邊,杏兒站在席榻另一邊輕輕地打著扇。商成大概是有些疲倦,闔著眼皮均勻地呼吸著,像是已經睡過去了。

霍士其一只胳膊壓在幾案上,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交替輕扣著桌案,黝黑的眸子在低垂的眼瞼後螢螢閃爍,凝著眉頭思索著主意。

在後院裡做工的匠人們已經歇過晌,陸陸續續都回來開工,叮叮噹噹的錘鑿聲和著有節奏的大鋸聲亂作一片,偶爾也有人開兩句帶葷的玩笑,惹來幾聲放肆的大笑和咒罵。

月兒放下茶湯壺,輕手輕腳地走出去。

後院隨即安靜下來。

霍士其壓根就沒留意這些事,他的心思全放在如何幫商成拿回屬於自己的功勞上。可事情實在是太棘手了,思量了半天,他也沒能尋到一個妥當的辦法。要是僅僅想著奪回功勞的話,事情倒不難,可要是既想讓李慎叔侄掩不住商成的功勞,又要讓商成不得罪人,就很難兩頭兼顧。但是他又不能不這樣為商成考慮,因為他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內心裡的愧疚減少一分……

良久他才尋思到一個主意。但是他沒有馬上說出來,而是再把這主意在心裡反覆盤算掂量,直到他自覺沒有什麼破綻漏洞,才幽幽說道:「這幾日衙門裡忙,既要報隨軍出征的民夫名冊,又要報鄉勇壯丁的功勞冊,該賞的賞,該撫的撫,各鄉各鎮的撫恤賑濟也要縣裡拿主意……」

眾人等半天,就等來他這麼一句話,姬正眼睛裡頓時就流露出鄙夷的神色,斜睨著他冷笑道:「想不到十七叔的公務竟然如此繁忙。好,你去忙你的公務,我們這些老軍痞的破事也確實不值當您操心……」范全也有些心急,插話道:「十七叔,我們勸校尉大人不爭功,是怕校尉大人不知道李慎的手段,被姓李的混帳算計,可不是變著法來慫恿大人去替我們爭,這一條您得分辨清楚。校尉大人要去爭功我們不勸,也不是貪圖那點子功勞,而是怕校尉大人不去吵幾句,放在外人眼裡就是剛上來便被捏個軟蛋,還不敢聲張,那以後大人還怎麼在衛軍裡呆下去?誰都會騎到大人脖子上拉屎撒尿……」

霍士其既沒理會姬正的譏誚諷刺,也沒理會范全的推心剖白,盯著座椅前的腳地慢悠悠地說下去:「……事情一多,有些帳簿名冊難免會出現疏漏,這個多添了幾個人頭,那個多算了幾筆小帳,還有一本多撥了幾吊銅錢,這種事情也在所難免。本來這些都是小事,上司衙門查出帳冊不盡真實時,打回來再做一遍就是了。可要是這些帳簿不小心送錯了衙門呢?比如說,送到了通判手裡,會是個什麼樣的光景?要是通判不小心發現了帳簿上的疏忽呢?要是帳冊上的疏忽不僅僅是多了幾個人頭多了幾筆小帳呢?」

這一連串的假設和問題讓人目不暇接,姬范二人都是張口結舌答不上話。

商成聽這番話裡若有所指,睜開眼凝視著霍士其,詫異地問道:「十七叔,莫非您在衙門裡出了什麼事?」

霍士其聽商成開口就關心自己,心頭禁不住一暖,對商成溫情地笑一下,說道:「我能出什麼事?我好歹也是衙門熟吏案牘老手,知道哪些事能碰哪些事不能沾邊,這種黑心錢瞧都不敢多瞧一眼一一這是要遭天譴的。」看商成猶自疑惑地用探詢的目光打量自己,索性說開道,「是別人撈昧心錢被我和你六伯瞧出了端倪,只是身不關己,所以既沒插手也沒聲張。如今說不得了,就拿他們來做由頭,怎麼也要把你的功勞奪回來……」

商成瞇縫著眼睛問道:「衙門和南關大營裡的人勾連著?」他知道,因為突竭茨人過兵的緣故,半個屹縣都被打得稀爛,如今屹縣衙門又要賞功又要撫恤慰問,還要發錢發糧賑濟,所以財政上異常吃緊,官倉平倉都被刮地三尺,錢糧上的窟窿還是比天還大,偏偏端州府自己也遭了兵禍根本指望不上,只好臨時從南關大營裡拆借;而南關大營三座營盤幾十座大庫小倉,燒的燒掠的掠,本來就收支不平耗損待定,肯定會人借這股亂勁打它們的主意。如今霍士其稍微露點口風,他便明白過來,「有心人」已經在「拆借」上面動手腳了。

霍士其佩服地望了商成一眼,點頭道:「都串一起的,合起伙撈錢。」

霍士其沒說那些人怎麼樣勾結串通,商成也沒問細節,他只是望著牆邊空蕩蕩的書架出神。

姬正和范全都沒他們倆的周密心思,到現在還是聽得懵懵懂懂,見有話縫,姬正在椅子紅了臉朝霍士其拱下手,吭吭哧哧地說道:「十七叔,這……這到底是怎麼個說法?我就想不通,端州府的通判還能把李慎叔侄搶功勞的事給翻過來?」

霍士其蹺起腿,端了茶杯唏溜一口茶湯,才慢悠悠地說道:「通判當然不能管到衛軍裡,不過他可以監查南關大營的進出收支。他也可以稽查這其中有沒有舞弊,還能請燕山衛牧衙門和提督衙門協調處置。即便衛牧衙門退回他的公文,他還能表奏朝廷,提請上三省派專員辦理……」

一席話聽得姬正搖唇咂舌,吞著唾沫半天說不上話。

范全現在才是一臉的恍然。但是他馬上就有些不放心地問道:「十七叔,你就這麼篤定有人在南關大營裡搗鬼?李慎也脫不開干係?我和老姬可是天天在營盤裡守著,怎麼半點風都沒聽到?」

霍士其站起來拿過茶湯壺,給兩個人的杯子都續上水,轉臉看見商成面前擺著個杯沿都缺口的粗瓷杯,皺下眉頭過去也幫他續上,回來再給自己的杯子也倒滿,這才坐到椅子裡,捧起杯送到嘴邊,卻沒喝,神情古怪地一笑,望著商成說道:「我聽說李司馬打北鄭那段時間,南關大營的老營裡朝南鄭方向去了幾十匹馱馬。怪就怪在那些牽馬的衛軍個個都穿著莊戶的衣裳。」

老營裡有什麼,屋子裡的人除了杏兒之外人人都心知肚明;馱隊搞得那麼神秘,馱馬背上搭運的貨物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姬正啪一聲把杯子重重砸在幾案上,興奮地搓著手道:「好!這妝化得好!只要能證到實處,姓李的混帳不死也得掉層皮!」

范全也是一臉的喜色,笑道:「這是貪墨,還是貪墨軍資,誰都護不住他,哪怕他族兄官再大,也保不下他一條命……」

一直沒說話的商成這時候卻說道:「十七叔,您的一片好心我領情了,不過這事就到此為止。」

霍士其頓時驚訝地瞪著商成。他仔細思量過,這樣做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人疑心到商成身上,到時就是不能奪回被搶走的功勞,也能出一口心中的惡氣。但是他怎麼都料想不到商成竟然會拒絕自己。他的臉色又紅又白,抿著嘴唇,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想藉著低頭喝水來掩飾自己的尷尬,直到雙手捧到面前,才發現自己早就把茶杯擱在幾案上……

看見霍士其舉止失措的難堪模樣,商成就知道自己想事情想得走神,恍惚之間把話說岔了。他自己也脹紅了臉,急忙安慰霍士其道:「十七叔,我不是那意思!」他趕緊從席榻上過來,雙手捧起霍士其的茶湯遞到他手裡,嘴裡輕聲說著道歉話,「十七叔,我給您賠不是。我養傷閒久了,又沒個能和我說話的人,心裡還惦記著蓮娘的下落,再聽說李司馬搶功勞的事……諸般事湊到一起,心裡一急就說錯了話。即便是您不肯原諒我說話莽撞,您也要看在蓮娘的情面上,千萬別和我計較……」

霍士其捧著茶杯,沉默良久歎聲氣,鼻音嗡嗡地說道:「和尚,我……我值當不得你喊我一聲『叔』啊……」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傷心,淚水滾滾而下,撩起衣袖一邊抹眼淚,一邊吞著聲氣道,「要不是我這個當叔的混帳,我老師一家,還有蓮娘,怎麼會……怎麼會……」話沒說完,已經是放聲大哭。

商成咬著嘴唇強自壓住心頭的悲傷,細聲細語地安慰霍士其:「叔,這事不怪你。……怎麼能怪你呢?要不是突竭茨寇邊,蓮娘也不會出事,我丈母一家也不能遇難。」

他勸了一陣,看霍士其慢慢收了淚,情緒也漸漸地穩定下來,才說道:「叔,我仔細想過了,李慎叔侄爭功的事情無論怎樣,都不能照你說的辦……」看霍士其揚起臉還想說什麼,搖下頭示意他不要著急,在屋子裡踱了兩步,接著道,「我是這樣想的,軍旅裡的事情,畢竟還是走軍旅裡的途徑解決比較好,地方上最好別摻合……」他想,燕山衛軍和燕山各州縣地方其實是兩套系統,要是地方隨意插手軍隊的話,那不管李慎是對是錯,衛軍都不能眼睜睜看著地方官府在自己的地盤上指手畫腳,到時候就不是自己能不能奪回功勞,又或者李慎會不會受到處罰的事情了……事情到最後會演變成一付什麼模樣,可能連老天爺都不知道。

霍士其被他一提醒,稍微怔一下就已經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原委,卻又接受不了這個結果,抹著眼淚說:「你說的是道理,叔不駁你,也駁不了你。但是你想過沒有,李家人在燕山是一手遮天,你和你的兵受的委屈,又該怎麼辦?」

商成說道:「該怎麼辦,我一時也沒想好。但是肯定不能就這麼算。我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地拚命,要是誰敢生奪去我們的功勞的話一一」他拖長聲氣從牙縫裡迸出一個「話」字,原本熱烘烘的書房裡登時捲起一股陰森森的涼意。「說不得了,為了我的兵,我也只好和他再拼一回命。」

霍士其還是第一次見他神情如此凝重嚴肅,嘴巴張了幾張,卻沒說出話來。姬正和范全是跟著他廝殺惡戰好幾陣的人,見他臉色猙獰目光清冷,便知道他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想過來勸他罷手又不敢勸,想說追隨他去奪回功勞又覺得這樁事成功的指望實在渺茫,怔怔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就在這屋子裡一片沉寂安靜的時候,月兒在門口脆聲說:

「和尚大哥,端州通判曹大人,還有燕山行營的文大人,都說有事要見您。」



正文 第二章(42)戰後(下五)
   

隨著月兒脆生生的一聲話,書房裡幾個人都是一怔。這端州通判難道長了雙驢耳朵?商成才回絕了霍士其的主意,不願意借通判的手奪回被李慎叔侄搶去功勞,這通判居然就自己送上門了?

霍士其搭下眼簾略一思索,隨即便目光灼灼盯著商成,正容說道:「大人留意,南關大營歸衛牧府和提督衙門直接統屬,與端州府並無干係;大人是衛軍校尉,除了受直屬上官轄制,在南關大營也只受轉運使差遣而不受節制。」他知道,如今商成的職務已經不低,衛軍中的校尉最少也是個從八品下的倡德副尉,和同樣是從八品下的端州通判一樣的品秩,但畢竟作官的時間太短,對什麼文散官武勳階各種虛品實職都是懵懂不明,便出言點醒他。「曹大人是端州府的通判,只能過問端州境內的事宜。」看商成沉吟著點頭,話鋒一轉,又說道,「曹通判突然來屹縣,事先衙門裡都沒有半點風聲,可見是緊要事不能聲張;又登門拜謁,想來必有他的緣由……」

他的話並沒有說透,但是商成已經聽出來話裡的意思,一個文官毫無來由地登門拜訪一個素昧平生的武官,其中肯定有蹊蹺。他朝霍士其道:「十七叔先代我陪下客人。」又對兩個軍官說「你們喫茶稍坐」,隨手抓過搭在席榻的青紗長直衫朝身上一披,便出了書房,在滴水簷下迎著熾熱的陽光瞇縫起眼睛稍微停頓,就徑直出了庭院。轉過只有輪廓還沒完工的後花園和後宅房,沿東西配房見的青石徑過了後院,沿廂房廡廊穿過一道角門,這才來到正廳外。

一個從廳裡退出來的親兵看見他,立刻行了個軍禮。

他舉拳平胸還了個禮,卻沒馬上就去見兩個官員,而是立在正廳牆外先掃了一眼自己的新家。

現在商宅的面積已經比當初大了許多倍,早先左右六七家鄰居的院落都被他的新家並進來,後巷裡的幾戶人家也拿了官上的貼補騰出了地方。因為他是新進軍官,為養傷又只掛著個校尉的虛職,正式的勳階還要等敘完戰功報朝廷批復才能頒下來,所以即便屹縣衙門和轉運司都有心要巴結他這個一戰成名的軍中悍將,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張揚,所以在霍家堡槐樹巷裡給他劃出來的宅基並不比平常七品官員的院落大多少,只在用工用料上挖空心思作文章,一心要給他起一座好宅院。如今除了那棵他不許砍掉的桂花樹,他的家早已經沒了半天早前的痕跡。低矮的院牆已經成了高高的夯土牆,牆頭還蓋著兩層磚帽。平常莊戶家常見的籬笆木板換作一幢門樓,條石青磚烏瓦一路到頂,灰蓬蓬的兩重墀頭戧簷,比當初他在縣城見過的谷家宅院還有氣勢,霍六那老舊的宅院更是不能相比。

他立在明台上看著連自己都有些不敢認的宅院,驀然回想起一年前他還為了一升粟兩甌油而在烈日下煎熬,為了幾百文工錢而在山路上掙扎,再看看眼前這片已經初具規模的院落,心中不禁油然而升一股豪氣一一赤手空拳如何,沒根沒基又如何,他不一樣在這個世界上為自己踢打出一片天地?

他的目光轉向北方。遠處的燕山山脈莽莽蒼蒼傲然壁立,白雲悠悠青山如翠,耳畔邊依稀迴盪著鏗鏘的《七夕謠》。

「自古燕山多男兒,背天負地增田畝;

由來燕境出好女,……」

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他收斂起心神,整理下直衫這才昂然轉身。

正廳裡等著的兩個官員雖然沒看見他的人,但是親兵在門口給人敬禮卻是瞧得清楚,猜到是他到了,早都已經離座站起來到門邊來迎候,只是看他神情似乎有些惆悵又有些哀傷,都沒即刻過來說話,這時看他轉過身,連忙一左一右分在門邊先給他行禮。右邊的武官先朗聲說道:「燕山行營知兵、懷化副尉文沐參見大人。」左邊穿一領文官常服的中年人跟著道:「端州通判曹昆,參見大人。」

商成倒被他們鬧得一楞,遲疑間也不知道該怎麼還禮。看兩個人身上直衫的顏色,都和自己一樣是青色,顯然都是七品以下的官員;武官先開口文官後說話,顯然前者的品秩比後者高;懷化副尉是正八品下,自己要是能有勳階的話應該不能比他還高,可這姓文的給自己行的偏偏還是下屬禮……

文沐也瞧出他有些猶疑,便笑道:「先給商校尉道聲喜一一行營和燕山提督府已經核了大人的戰功,一月前就上報了兵部,擬的勳是歸德校尉,估計這幾天兵部的批文就能下來。」

商成一聽便有些錯愕。他怎麼都沒想到行營替自己自己擬的勳竟然是歸德校尉,待清醒過來時,臉頰上頓時泛起兩團醉酒一般的酡紅。這可是歸德校尉啊,堂堂正七品上的官職啊一一戰死在廣平驛的那個邊軍旅司馬,好像也只是個歸德副尉……

他努力把持住自己,還是給兩個官員還了半禮,這才在他們的跟隨下進了正廳。

「商大人,下官這次來屹縣是有緊要公務,有些事情要當面請教,若是下官言語中有什麼衝撞魯莽處,還請大人海涵。」剛剛落座,通判曹昆顧不上寒暄就又站起來,恭身一揖說道,「此事關係重大,還請大人多多協助。」說著便用眼神瞄一眼文沐。文沐也是一欠身,道:「行營知軍長史有令,」就手抖出一紙公文,念道,「維稽查清點屹縣轉運司大庫事,凡各有司軍民須一力協助。」

商成接了公文。紙上只有寥寥三四行字,字跡潦草兼缺筆少畫,不過大致和文沐說的也不差多少,末尾年月日上加著長史的鮮紅印信。他還是頭一回看公文,既分不出真假也看不出端倪,瞧一眼就還給文沐,臉上不露聲色地說道:「既然行營有公文,那我當然是鼎力配合,就是不知道文副尉和曹大人要我做什麼?不過我是衛軍軍官,若是有什麼事情牽扯到衛軍的機密軍務,我也無權即刻答覆,需要先請示上峰。」

「我們要問的都不是什麼軍情要務,不會讓校尉大人為難。」曹通判打斷他的話。「但是請商校尉一定要據實說話。」

商成撫摩著臉頰上的刀疤,嘴角扯出抹笑容,說道:「能說的我肯定說。不能不能說的你問了也是白問。曹大人請問吧。」

「今年四月初七的夜裡,是不是商校尉在屹縣轉運司大庫下令燒倉的?」

自打聽說曹通判莫名其妙地來拜訪自己,商成就已經料到多半是南關大營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再看見行營公文上說得含混模糊,就更加篤信是有人把李慎的事情捅出來了。見曹昆的話裡似乎布著個陷阱,便裝作不悅地瞪他一眼,撇嘴冷笑道:「曹大人太高看我了,我不過是區區一個營指揮,哪裡有資格下令燒屹縣轉運司的大庫?」

曹通判臉一紅,站起來又是一揖,誠懇地說道:「是下官情急中說錯了話一一我是問,屹縣轉運司丙字營的幾處倉房,是不是校尉大人下令放火的?」

曹昆的話音剛落,商成便絲毫都毫不猶豫地說道:「是我下的令。」

「商校尉當時有下令放火燒糧的權利?」

商成皺著眉頭想了想:「沒有。」別說那時他沒有權利下令放火,就算他現在已經是歸德校尉,也同樣沒有下令放火的權利,這本應該由轉運使來決定,或者由李慎下令他去執行。

「轉運使有下令教你放火?」

「沒有。」

「那麼是右軍司馬李慎將軍的命令?」

「不是。」

「那就是商校尉自己拿的主意?」

「對。」

「你憑什麼做出這麼一個決定?」曹通判虛瞇著眼睛,兩道噬人般犀利的目光直盯著商成,嘴裡的問題更是咄咄逼人。

「我是丙字營的最高軍事長官,我有權根據當時情勢決定燒不燒倉。」商成倨坐在主位上,目光毫不示弱地盯著曹昆的眼睛。

「我只問你,你憑什麼做出這麼一個決定?你有什麼依仗敢做這樣的決定?」

「我說過了,我當時是丙字營的最高軍事長官,我有權根據當時情勢決定燒不燒倉。至於我有什麼依仗……」商成抿著嘴唇撫著刀疤,把目光從曹昆的臉上轉到正廳外,頓一下又轉回來,嘴角已經浮起一絲似嘲似諷的淺笑。「曹大人是不是認為我不該放這把火,而是該把幾萬石糧食都拱手送給敵人?」

曹昆對商成的譏諷充耳不聞,緊接著問道:「那援軍趕到之後,商校尉下沒下令滅火?」

「命令是下過,但當時全營上下能站起來的兵士不及百人,既要防著突竭茨人詐退反撲,將士又都是久戰之後筋疲力盡,所以救火的事情根本是力不從心,只能挑緊要的大庫先救。」

商成還以為自己這樣一說,曹昆馬上就要追究自己救火不力的責任,誰知道曹通判竟然提都沒提這事,直截問道:「事後你清點過營盤內各庫的損失沒有?」

「沒有。」商成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情景,如實說道,「援軍一到,我就遵照李將軍的號令,把營盤的防務移交給右軍的李真校尉,自己帶著傷號和剩下的兵士回了老營。」

曹昆和文沐交換一下眼神。文沐微微頷首,曹昆就再問道:「最後一件事情,請商校尉一定要謹慎回話。一一右軍司馬李慎從屹縣轉運司大庫中運走八千緡的事,你知道不?」

「不知道。回老營之後的當天傍晚,我就奉李將軍的軍令攻打太和鎮,此後再沒回過丙字營,也再沒到過南關大營……」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10:00 AM

正文 第二章(43)去燕州
   

曹昆陡然把右軍司馬李慎貪污國庫軍資的事情拋出來,就是想借此事一舉震懾降伏眼前這位新進校尉,然後從商成嘴裡掏出重要線索,再順籐摸瓜掀開南關大營營私舞弊的帷幕。他想,既然商成在李慎呈報的功勞簿上排在第一位,那麼這個人無疑是李慎的心腹愛將,李慎在南關大營裡呼風喚雨上下其手,再瞞旁人也不可能瞞著這個人一一隻要自己能撬開商成的嘴,便一定能治了李慎的罪。

他這一番盤算不可謂不老辣周到,最後一個問題拋出來的時機也是恰到好處,若是換了別人,這時候多半還在掂量擅自下令放火燒倉是多大的錯誤,肯定還在為自己今後的前程擔憂。可商成事先就已經從霍士其那裡聽說了這事,從後院過來的時候心裡就拿定了主意,如今見他詰問,神色鎮定地說道:「不知道。回老營之後的當天傍晚,我就奉李將軍的軍令攻打太和鎮,此後再沒回過丙字營,也再沒到過南關大營。」

曹昆一雙小眼睛死死盯著商成的臉,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

但是他很快就放棄了這個舉動。

因為這張臉實在是……

曹昆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張臉一一左臉上掛著淺笑右臉卻是猙獰可怖,兩種絕不可能同時出現的表情糅合在一張臉上,令他感到週身都不自在。

他把目光轉開,拖長聲調說道:「商大人,下官來屹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看曹通判掉開目光不望著自己說話,商成便知道是怎麼回事。許多人初次見他的面,都會流露出這種逃避畏縮的神情。他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一一因為他的臉實在是有些可怕。他的右邊臉負過重傷,因為缺醫少藥,拖到最後傷口潰爛灌膿,還差點在拱阡關前丟了性命,幸虧遇見個有本事的好大夫,把他臉上的腐肉剜掉,又下了幾付狠藥,這才搶回他一條命。命是揀回來了,可他的右半邊臉也毀得不成樣,一道巴掌長半指寬的暗紅色傷疤從鬢角沿顴骨一直爬到鼻翼,連帶著右臉上的五官也扭曲起來,眼睛鼻子嘴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一樣朝著疤痕處拉扯,看著就讓人畏懼。而且從那以後他的右臉頰就失去了功能,做不出任何表情,無論他是哭是笑是傷心是高興,他的右臉上總是一付猙獰的詭笑模樣。

商成左邊嘴角浮起一抹調侃的笑容,也不搭曹昆的腔,伸手端起杯慢慢啜飲混著薑末的微鹹茶湯,等著曹昆自己把話說完。

他這幅不溫不火的從容模樣倒讓曹昆神情一窒,停頓了一下,才把話續上:「……商校尉以為,南關大營裡的事就能瞞騙過所有人?須知道,舉頭三尺有神明……」

商成三隻手指頭撮著茶杯底,把杯子舉到面前仔細端詳半天,這才掉過眼來望著臉色有些發青的曹通判,半是認真半是戲謔地說道:「這樣說來,曹大人是認為我做了什麼虧心事?」

曹昆心中惱怒,卻沒忘記自己的身份,轉了臉不去看商成,對著他一拱手,針鋒相對地說道:「做沒做虧心事,又是誰做了虧心事,大人心裡自然清楚。」

商成凝視著他,鼻子裡噴出一聲笑,慢悠悠地說道:「要是我說『不清楚』呢?曹大人是準備拂袖而去,還是直接抓了我去衙門裡訊問?」

文沐見不是事,就在旁邊接過商成的話:「商校尉多心了。」

商成掉過臉來看文沐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是麼?」

文沐倒沒畏縮,迎著商成的目光說道:「曹大人和我今天過來,只是在公務上遇見一些小麻煩,想找大人求證一些事情。若是疑心大人,我和曹大人又怎麼會登門拜謁呢?」說著就眨著眼睛哈哈一笑。

商成卻斂起笑容,正色說道:「要是公幹,兩位就該招我去衙門。若是私訪,兩位就不該在我面前詆毀我的上官。一一文知兵不必再拿長史的命令出來,我也不怎麼識字,看了也是白看。何況就是長史大人在這裡,我也會這樣說一一公務就該在處置公務的地方辦。像你們現在這樣,公不成公私不像私,句句話都指著李司馬盤問,話裡話外都影射李司馬貪污軍資錢糧……」他把手裡的茶杯頓在方桌上,盯著文沐冷笑道,「文知兵,端州地方能管到衛軍的事嗎?」

曹昆猛地扭過臉,右手兩指併攏戟指商成恨聲道:「你……」

商成望著他冷然道:「曹大人,留心你的舉止。我雖然當這個校尉沒幾天,卻也知道倡德副尉和你是一樣的品秩,更知道『恣引事端誹謗同仁』是怎麼回事。」

「你……」

曹昆在商成面前吃癟,文沐臉上神情依舊,眼神裡卻流露出一絲高興。他和商成是一樣的心思,都認為地方官府沒有插手軍旅裡的事情的資格,就算李慎貪污錢糧證據確鑿,該殺該剮都只能由衛軍和行營來處置,輪不到地方上來指手畫腳。可眼見曹昆已經惱羞成怒,他也不能繼續袖手旁觀,輕咳一聲截斷曹昆的話,對商成說:「商校尉大概還不知道,你在南關大營的功勞被人冒領的事情吧?」

「已經知道了。」

通常軍官聽說這種事,絕大多數都會當場暴跳如雷跳腳罵娘,即便是心思深沉的人,乍一遇上也難免臉紅筋粗舉止失措,可商成不鹹不淡的態度既讓文沐驚訝,也讓他多少有些摸不著頭腦。如果商成是李慎的心腹,這事還能說得過去一一李慎總會在別的地方給商成找補回損失;可商成偏偏就不是李慎的愛將,他只是李慎順手提拔起來的一個鄉勇。可這個既不是李慎心腹又不是李慎愛將的人,卻是他和曹昆這幾天見過的人裡面唯一一個既不說李慎好話也不說李慎壞話的人……他忽然又想起來一樁事一一整理審核右軍功勞簿時,一位同僚無意中提到,這個剛剛冒出頭的悍將商成,好像就是去年傳遍燕山的唱曲《商和尚赤手搏惡狼》裡的那個和尚……

一邊在腦袋裡胡亂轉著心思,文沐嘴裡說道:「那商大人知不知道,你的功勞又是冒領去的?」

商成思忖著瞟了一眼曹昆,說道:「我想,行營知兵司既然已經知道有人虛功冒領,自然會調查清楚。」

他話裡提到「行營知兵司」,文沐就知道他的意思一一哪怕李慎吞沒了他的功勞,貪污了南關大營裡的錢糧,他還是不贊成把這事交給地方上稽查處置,即便行營和端州地方合辦都不行。

文沐很贊同商成的意見,兵就是兵,民就是民,兩者不能混為一談。但是他現在不能明確表態支持商成,他接到的命令就是會同端州地方,共同處理李慎張冠李戴謊報戰功,還有南關大營營私舞弊兩樁案子。而且商成這個苦主不合作的態度又讓他很為難。想了半天,他決定實話實說。

前一樁事很簡單。李慎指揮的南路軍裡既有他自己的右軍兩個多旅的人馬,也有燕山中軍和左軍各一個旅,雖然當時的戰報和戰後的功勞簿都按他的意思篡改過,但是戰後檢討戰事得失卻是各部分別呈繳,幾處報告一相對照,謊報戰功的事就露了餡。因為這種事在軍中常見,所以行營也不想在這事上做文章,裝糊塗把功勞簿子朝兵部一遞就算完事。可不曾想李慎仗著和提督是族兄弟,在燕山三軍裡一貫地囂張跋扈,得罪了太多的人,如今提督府又不能一手遮天,眨眼間明槍暗箭就都朝李慎身上戳。緊接著有人揭發李慎趁亂貪污南關大營八千緡,端州府通判曹昆又密報轉運司屹縣大庫內外勾連徇私舞弊,因為案情重大,行營這才慌忙補齊商成的功勞,又責令文沐和曹昆聯手,縝密調查轉運司舞弊案。兩人來屹縣已經五天,人見了不少,風聞謠言也聽了不少,確鑿的證據卻是一點都沒撈著……

商成聽文沐把事情的前後一說,心頭稍微一琢磨,便明白過來這番話的意思:功勞已經還給你了,而且替你向朝廷請的功只有多沒有少,因此上什麼冒功的事情就到此為止,如今最要緊的就是就是查李慎貪污案。

把事情想清楚,商成問道:「南關大營裡到底短少了多少錢糧?」

文沐把手一攤,苦笑著說道:「糧食被你一把火燒了幾個倉,最初的帳冊也毀在兵火裡,如今糧秣的事已經成了一筆爛帳。老營的錢倒是不怕火,營盤也沒破過,老帳冊都在一一清點下來少了一萬三百緡……」

商成低垂著眼眉慢慢說道:「除了那八千緡,還有兩千緡沒有下落。」他唆著嘴唇想了想。「這兩千緡或許就關聯在舞弊案裡。兩千緡不是小數,又沒有突竭茨人作理由,再大的膽子也不敢一次全拿走,只能零敲碎打地挪占。既然是零敲碎打,那麼就需要敲打的理由;什麼理由好呢?犒賞撫恤是一條,補貼賑濟是一條……」

話說到這裡,文沐和曹昆對望一眼,都是恍然大悟:「虛名冒領!」

曹昆蹦起來就朝外走,嘴裡道:「我這就去封了縣衙門的文書名冊。」一條腿已經跨出門檻,又轉過身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多謝校尉大人點醒。」

五天之後,曹昆親自坐鎮,牽連進南門大營舞弊案的轉運司和屹縣衙門數十名官吏胥吏全部落網,如狼似虎的端州府衙差役接連抓了十幾家本縣大戶,縣衙大堂裡扳子抽肉聲接連響了兩天,第八天上,縣城的南門樓上就掛起六個血肉模糊的人頭。

半個月後,燕山衛左軍司馬李慎因舊疾復發而回上京老家看病修養,左軍司馬易人。

二十天後,歸德校尉商成傷癒,奉令去燕州待職……



正文 第三章(01)燕州
   

時光匆匆,轉眼就到了東元十八年的深秋。

重陽節過去快有一旬。西風漸起,遍州城裡到處都能看見殘葉蕭瑟百草衰殘,一漠凋零的跡象。一隻離群的孤雁拍打著疲憊的翅膀從城市上空掠過,留下一串悲傷的唳啼。城西一角的清涼寺也不復幾天前菊花會時華服持醪香客如織的景象,兩個迎客的沙彌裹著灰撲撲的僧衣,無精打采地侍立在廟門左右,張著沒幾分生氣的眼睛,目光呆滯地望著沒多少行人的大街出神。

瑟瑟的秋風捲著幾片枯葉,在地上飄來挪去。一個挑著擔的貨郎慢慢地從前街轉過來,有氣無力地吆喝著,撥浪鼓的聲音慢慢地拖過整條街。伴著由遠及近的「水咧水咧」的叫賣聲,貨郎的身影剛剛消失的那個街角出現了一輛送水的驢車。街邊的人家裡陸續走出來幾個提著木桶的女人,在水車邊停留一下,旋及又從街面上消失了。廟牆邊還有幾個紮著沖天辮梳著雙抓髻的男童女娃在玩「丟沙包」的遊戲,時不時會為了某個輸贏而爆發出一陣哄笑或者爭吵,清脆的童音在這寂靜蕭條的秋日裡悠悠揚揚順風飄蕩。

這條街上也有好幾家賣茶飯的店舖,都沒什麼生意,挑出來的幌子懶洋洋地耷拉著。只有街盡頭的那家茶肆生意好,老闆兩口子不單自己端茶送水地忙碌,還穿著開襠褲的一雙兒女也被支使得跑進跑出地買果子餅子和各種乾貨。茶肆門旁邊的一溜拴馬架上繫著十幾根韁繩,一二十匹馬安分地埋頭嚼著草料。若是走近看,便能看見這些馬匹的後腿胯上都烙著不怎麼清楚的印記,是個缺筆少畫的「燕」字。這全是軍馬。

茶肆的斜對面是個門臉不大的衙門,洞開的大門邊佇立著四個持矛兵士,都是黑盔黑甲神情肅穆目不斜視。一個挎腰刀的軍官站在門洞邊,一絲不苟地檢查著每一個進去的人呈遞的文牒。門洞邊還立著幾塊不大的虎頭牌,頭一塊就是「燕山衛軍考功司」,然後是稽刑司、轉運司、工械監、牧馬監……

隅中時刻,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出現門洞裡的陰影裡。

這人朝敬禮的值星軍官舉右臂在左胸前一抵,兩步就邁出了衙門,站在台階上偏了臉打量,似乎是在尋找什麼人或者什麼物事。

他沒像在這裡進進出出的人們那樣戴著顏色不一的便帽,只是在束髻上壓著個平平常常的木冠,又用根木簪把冠子固定住。從側面看過去,這是個說不上英俊但是很有些英武的青年人。黑紅的臉膛,高高的鼻樑,抿緊的嘴唇,長瘦臉龐的邊緣輪廓就像刀削過一般清晰,當他的眼神掠過時,人們總能感到他目光裡隱藏著的銳利和深刻。但是當他轉過臉時,人們就不禁為他感到惋惜一一他的右半邊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猩紅色傷疤,這疤痕把他的臉全毀了。不僅如此,他右眼的下眼瞼被傷疤拉扯著向下翻起,露出眼窩裡的紅肉,鼻翼也向傷疤處歪斜;他的右嘴角微微朝上勾起,就像一直在微笑……

天氣已經很有些涼意,可他還是僅穿著件綠色單直衫,巴掌寬的皮帶扎束在腰間,左邊還用銀色絲線打成漂亮的結,把一個三指寬窄潔白細潤的雲紋狻猊玉珮繫在腰帶上。在衙門口進出的人看見他直衫的顏色就會有些驚訝,看見臉上的疤痕時總是一副驚訝中帶著惋惜,可當他們發現玉珮上的狻猊之後,再看青年人時,目光中驚訝和惋惜便變成了尊敬。

狻猊玉珮,只有被授勳田的人才有資格佩帶;雲紋狻猊,兩畝勳田……

「商校尉?」一個從衙門裡出來的武官不很確定地朝站在台階上的青年人招呼了一聲。

正在四處找趙石頭和包坎的商成轉過頭來。他很快就認出來眼前的武官是燕山行營的知軍文沐。

「你怎麼在這裡?」商成有些驚訝。他和文沐以前打過一次交道,雖然交談不多,但是他覺得這個行營的知軍應該是個很不錯的軍官。而且這還是他在衛治遇見的第一個熟人,所以他馬上很高興地說道,「你來辦公務?辦好沒有?我請客,晌午一起吃飯。」

文沐顯然不太習慣商成的熱情,也不太習慣握手的禮節,但是他不好馬上把自己的右手抽出來,便帶著不自然的笑容說道:「今天可不行。這邊遞了公文,我還得回行營去繳差事。」他把自己的手收回來,又說道,「你來燕州是客,怎麼能讓你請客?還是改天我來做東,十鳴芳吃酒。」他悄悄地把右手在衣服上來回蹭了兩下,臉上神色不變,關心地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燕州的?」

「上月二十三到的,」

「哦。那你如今在右軍燕北軍寨裡領差事?」不等商成回答文沐便笑著說道,「那咱們見面的機會多,行營知兵司就離你們不遠,隨時都能碰個面吃個飯。」

「嗨,」商成望了下文沐背後的衙門,無奈地歎口氣說道,「還沒分派到差事……這都快一個月了。」

文沐也隨著他扭臉看了一眼,再看一眼商成既失望又焦慮的神色,立刻就明白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商成如今是正七品上的歸德校尉,依這勳階,至少也要授個如旅副帥旅司馬旅參軍之類的實職,可這樣的職務在全燕山衛也不過數十個,其中還有很大一部分職務不是前敵接戰的要缺,剩下的職務上幾乎都是老軍務,即便偶然有位置,還有行營從各地抽調來的有經驗軍官在待職……估計燕山提督府也在為這事犯愁一一總不能把商成這樣剛剛提拔起來的悍將丟去看管糧草監督匠造吧?真要那樣做的話,就太傷將士們的心了……

但是這裡不是給商成詳細解釋的地方。他朝旁邊指了指,給進出辦事的人讓出道,然後他才笑著安慰道:「別著急,肯定是一時沒有合適的職務,所以才暫時沒給你分派事情。你也可以藉機會多修養段時間。一一你的傷好徹底沒有?可千萬別留下什麼病根。」

「傷是徹底好了,就是這死人臉一時半會還不成。」商成在臉頰上撫摩了一下,說,「大夫說了,右邊臉也能恢復過來,不會一直這樣。就是得耗時間,要慢慢地恢復。」他是從死人堆裡拋出來的人,能活下來就不錯了,所以他對自己如今的模樣倒不是太在乎,說話也不忌諱,但是他還是盼望著右邊的臉能恢復一些功能一一現在他生氣的時候總是半邊臉怒半邊臉笑,有時候難免讓人誤會……

文沐顯然也不是個天天坐衙辦公沒上過戰場的軍官,商成把自己的臉稱為「死人臉」,他也只是笑笑並沒說什麼。他仔細盯著商成臉上的疤痕看了下,說道:「行營剛剛從京師澧源大營調來幾個醫官,你幾時有空了,來行營找我,我找人幫你安排下。醫官裡還有一個太醫院的貶官,聽說很有點本事。」

「好,我一定來。」商成高興地說。

文沐的隨從已經把馬牽過來了。

既然文沐還有公務,商成也不能堅持請文沐吃飯,於是倆人又說了幾句話,商成便立在街邊把他目送他離開。

在對面的茶肆裡歇息的包坎也牽著三匹馬過來了。

商成皺起眉頭問:「石頭又跑了?他去哪裡了?」臨來燕州待職之前,他便讓南關大營派給他的幾個衛兵都歸了隊,只有包坎寧肯跟著他也不想回去當「頂個屁用的隊長」,他勸不住,最後只好讓包坎留下。已經在南關大營當伍長的趙石頭突然找上他,死活都要和他一起來燕州。他沒法對石頭說不,因為范全和姬正都和他說過,一定要把石頭管束住,不然脾性暴戾陰狠的石頭早晚要闖出大禍事。即便姬正范全不說,他也會把石頭帶在身邊一一石頭在趙集……還有後來在山裡找尋到山娃子一家三口屍骨的事……石頭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做什麼事都透著股狼一樣的凶殘,即便是同自己的兵士在一起,也是張嘴就罵抬手就打……

包坎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耷拉著眼眉咧下嘴。他去哪裡了還用問麼?

商成嘴角抽搐了一下,有些惱怒地再問道:「他又去找那個女人了?」

包坎又咧下嘴,算是個肯定的答覆。

商成繃著嘴唇鼓著眼珠子盯著街邊一棵樹葉凋零的柳樹,半天才狠狠地吐出口氣。他知道趙石頭找的女人,就是那個他們當初在山神廟裡遇見的年輕女人。真是奇怪了,當時他瞄過那女人兩眼,瞧她的模樣做派說話口氣,都不像是個風騷娘們,怎麼就把趙石頭給勾引上了?娘的,他都不知道他們倆是幾時黏糊上的一一好像就是重陽節後一天他來衙門簽到,鬼使神差地那女人來這清涼寺燒香,然後兩人就……

他啐了口唾沫,用皮靴底踩上去碾了兩下,一把抓過包坎遞過來的韁繩,翻身便上了馬。

一路上他都在心裡罵著趙石頭。狗東西,天天就知道搞這些沒名沒堂的事情!早知道會是這樣的情形,我就不該把你帶來燕州!你說你個好好的忠勇郎,想媳婦了,想成家了,找個什麼樣的好人家閨女找不到,怎麼偏偏就和個有夫之婦麻纏在一起?!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10:01 AM

正文 第三章(02)《青山稿》
   

快到日正三刻時,商成和包坎回到了東門外的臨時住所一一衛軍府專為軍官們設立的驛館。從到衛府報到的那一天開始,商成就一直住在驛館後面一個單獨的小院落裡。這裡清淨,又有一正兩偏三間房,剛好給他和包坎趙石頭三個人住。

包坎把馬牽去馬廄,他就一個人先回到住處,自己舀了水缸裡的水擦過臉上的土,再脫了官服換上一身舒服的便裝,便躺在床上捧著本《胡溏記》翻看。

這是他昨天才在城裡的一家書肆裡買來的唐人傳奇小說輯,裡面集錄的三四十個離奇故事,他竟然一個都沒聽說過,這時候倒也看得津津有味。惟獨可惜的是這些文章故事通篇都沒有一個標點符號,從頭到尾都得由他自己皺著眉頭連蒙帶猜來斷句,所以少了許多閱讀的樂趣。

他的床頭還胡亂堆著幾本書,《論語》、《春秋》、《詩》都有,還有兩本朝廷科舉考試指定的參考書《詩考》和《大學集注》。為了這幾本書,他花了差不多半個月的薪俸,原本想用它們來打發時間,可翻過幾頁之後才知道自己根本就看不進去,又捨不得扔掉,就先丟在這裡。

唯一一本他反覆揣摩的書是《顏魯公刻貼》。書中收錄了唐朝書法大家顏真卿的十餘副碑貼書貼,楷書行草都有,雖然其中的《祭侄文稿》《顏勤禮碑》還有《大唐中興頌》都是廣為流傳的作品,他早就看過學過也臨摹過,心裡記得滾瓜爛熟,但如今事易時移,一年多時間裡他又長了許多見識閱歷,此時再來細細品味文字滋味筆畫架構,不由得又多了幾分體會。

有時候來了興致,他也會在紙上隨手寫點東西,或者錄一首詩,偶爾寫出一幅他自己很滿意的字,他也會很得意地把字擺在正房的圓桌上欣賞半天。不過出於某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原因,他從來不保留這些東西,他會細心地把寫好字的紙張撕得粉碎,然後在出門散步閒逛的時候,把它們分開來扔掉。當然他也不刻意隱藏自己能識會寫的本事,看書寫字時都不刻意避開石頭和包坎。有一天晌午時他心頭苦悶多喝了兩杯,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突然間酒勁上頭心血來潮,用草書在一卷白紙上抄錄了李白的半首《蜀道難》,一幅字高低動盪行雲流水,筆斷意連渾然天成,連他自己都覺得是自己寫的最漂亮的一篇草書,可叫了能寫自己名字的包坎來一同欣賞,包坎皺著眉頭看半天,只說了一句:「練字,就要一筆一畫地練。」從那以後他就再沒讓別人看過自己的「作品」。

除了看書練字,他也會在集鎮上走走燕州城裡轉轉,燕州城是他來這個世界之後到過的最大城市,雖然城市的總體佈局和屹縣端州差不多,但是比這兩處地方都大得多,即使是渠州城,也沒法和燕州相提並論。他粗略估算這座城市裡至少生活著三萬人,要是再算上每天早進晚出的商販雇工,也許人數還要翻一番。他後來還特意找人打問過。據那個衛府考功司的司曹說,東元十六年十月時,燕州城裡的住家是八千三十六戶計四萬六千八百七十九人,再加上周圍各處集鎮村寨,至少有九萬人出頭。這還是不完全的數字,為了逃避丁口稅,很多人家都隱瞞著人口。

驛館所在的座牌集是燕州城外最大的集鎮,有差不多三千戶人家。剛聽說時他還咂舌,實在是想不通一個集鎮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三千戶人家已經比屹縣全縣城的人還多了。後面自己仔細琢磨,才明白過來道理:燕州城是邊陲重鎮,一年中除了元宵節前後三天,其餘時間每天都要宵禁,忙碌了一天的人們總要尋個娛樂消遣的去處,於是離城最近的座牌集就成了娛樂中心。這也是為什麼集鎮上大大小小的旅店客棧多得幾乎是一家挨一家的原因一一他們不愁沒生意。

座牌集上不僅旅店多,飯館也多,鎮南的幾條街市上酒樓飯肆茶飯莊林立,每到入夜時分,到處都是輝煌的燈火,觥籌交錯輕歌曼舞要一路熱鬧到天光時分。剛開始時他還以為這都是富貴人消遣的地方,後來和石頭包坎去過兩回,才知曉這裡和他臆想的完全不一樣一一在這些地方玩耍其實花不了幾個錢。兩文錢進席蓬,十文錢一杯茶一個座,三百文就能在舞台前包一張桌,要是站在席蓬外擠人堆,聽唱書觀燈戲看雜耍甚至就不要錢。在舞台上表演的女子們也不像街頭賣藝的人那樣,唱完舞完就拿著個簸箕下台來邀賞;她們似乎不在乎自己的工錢,賞不賞的全憑觀眾自己的心意,賞多是個「謝」字,賞少也是個「謝」字,不賞還是個「謝」字。聽包坎說,這些女子都是酒樓飯肆打小就買來的歌舞伎,一般都請著高明的教師指點,而且東家為了自己這一行裡的名聲和名氣,通常都肯讓她們提早幾年贖回賣身契,然後給自己攢些體己……

包坎說得輕描淡寫,彷彿地主財東如此善待自己的「財產」是樁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卻是張口結舌半天都說出話。後來找著話頭找著包坎打問,包坎還覺得他大驚小怪,說:「皇帝家的宮女也不過做十年,滿了年限不放出來許配人家,御史都不答應;這些家頭坊主的憑什麼就讓別人替他們賣一輩子命?這些女娃也是娘生父母養的,家裡捱不過三災五難不得已才走這條道,要不給人家一個活人的盼頭,死了都要進阿鼻地獄!就算是教坊裡充作官伎的罪孥家屬,也少有做上十五年的……」

每每想到這些事,他就不禁頗有些感觸和感慨一一他從來沒想到過這個從來沒被歷史記錄下來的趙朝,一個本該是冷酷無情的封建國家,竟然充滿了如此多的溫情。

當然溫情並不能掩蓋全部的醜陋和罪惡,但它畢竟是溫情……

他突然又想到自己曾經去過的那個書肆。

昨天下午,他在驛館裡呆得實在無聊,就一個人進城去亂轉悠,東瞧瞧西看看,走著走著就逛到了科甲巷的州學考場。他沒穿官服,也沒帶著玉珮,看門人當然不會放他進去,他只能踮起腳在門口瞻仰下考場裡的情形,結果令他大失所望一一除了勒刻著歷代先賢語錄的石碑還有鎖著門的學官官堂,他什麼都沒看見。然後他就把注意力轉到考場對面的一溜幾家青樓紅肆。就在他琢磨為什麼官府會允許妓院開在州學對面時,他就看見兩幢紅樓之間那間不大的門臉。平平常常的一主兩側三迎門,門口打掃得乾乾淨淨,門楹上掛著塊匾一一「養性齋」。覷著這三個字,他楞了半天才總算反應過來這匾額的意思:

一一修心養性。

他走進去才知道那是個書店。店裡的兩個夥計並沒有因為他的穿著打扮還有外貌而把他拒之門外,當然他們也沒有因為他的身高相貌而高看他一眼,於是他就挨著書架一個個地慢慢找過去。他想找幾本史書來看。不管是什麼年代的,只要是史書就好,要是和唐朝還有唐朝以後的事情就更好一一趙朝是怎麼回事,她又是如何興起的,唐朝之後怎麼就是她了?這些問題一直在他心裡徘徊不去,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好奇心也越來越強……

說起來店裡的書還是不少,一內一外兩間屋,至少也有三四百種圖書,不過大部分都是他看不進去的書。幾架書裡最多的是文人騷客們的詩集散文集。他隨便翻了翻,都是很平常的田園山水詩歌,什麼「自登東窗常惆悵,人生自來總滄桑」,什麼「花飛花落花銷碎,自來自去自傷神」,不是酸得掉牙的對影自憐,就是莫名其妙的感傷。轉半天除了一套《前唐詩》之外,其他詩歌本子的作者他一個都沒聽說過。可《前唐詩》一共十一卷,和書肆老闆談半天價,人家讓了他三貫錢,最後是咬死十五貫再不鬆口,而且說了不單賣,要買就是不套,要不就別買。十五貫實在是貴得離譜,而且他如今也拿不出來這麼多錢,當然他也可以找包坎和石頭借,但是一想到找石頭借錢,他就想到他欠著山娃子的錢,就想到山娃子……然後他就再沒興趣掏十五貫錢去買幾本破書。

然後他就在《前唐詩》集子的旁邊看見了一本書一一《青山稿》。

這書的名字讓他有些奇怪。他知道,除了四書五經之類的市場需求廣大的儒家重要經典之外,這個時候的書商們一般是不主動開版印書的,所以市面上能看見的絕大多數書都是作者自己出錢印刷。願意自己出錢印書的人不外乎圖名;既然是圖名,肯定是把自己最得意的文字拿出來展現給別人看,怎麼這書的作者會這麼獨特,竟然會把稿子拿出來付印?他帶著疑惑把那本書隨手拿起來翻了一下。

書裡只有五篇文章一一《勸農》、《勸學》《勸工》、《勸商》、《趙風》……

他立在書架邊,擰著眉頭,一頁一頁地慢慢翻著書,把書從頭看到尾,然後又從頭到尾再看了一遍……



正文 第三章(03)手抄本的《青山稿》
   

他頭枕著一條胳膊躺在床上,胸口上壓著翻開的《胡溏記》,目光炯炯地盯著房梁,思緒停留在那本《青山稿》上。

《青山稿》裡有四篇文章,有的長有的短,《勸農》不過三頁千把字的樣子,《勸工》卻是前後十數頁,洋洋灑灑上萬言。就是因為《勸工》的篇幅太長,又是篇中有篇文中有文,內容涉及諸工百業,絲麻棉紙瓷玉金木都有論述點評,看著更像是份統計報告。他只是匆匆瀏覽過大標題,並沒有仔細觀讀。即便是略觀,他還是對《勸工》篇的內容感到震驚一一作者竟然在文章裡提到造船業和海外貿易,還說:「……今泉揚二州海市稅分內外,內輕外重,以為利民生養,然工商胡賈俱傷;胡賈冒洋越海,所至不惟利爾,亦揚工商解羸余……」

海外貿易能促進手工業發展,部分解決勞動力富餘的問題,這個道理商成理解,也能比作者解說得更系統更透徹,但是他卻不能不佩服《勸工》篇的作者一一他的見識來自書本,作者的見識卻是來自對泉州揚州兩個地方的關稅政策的觀察,是來自於實地考察,他壓根就不能和人家相提並論。

他在心裡默默地念頌著自己記下來的文章斷句。

「……使民有持有峙有憑,以體民生;……守四時更張,不傷其本;……」這是《勸農》篇中一句。在心頭咀嚼半天,他還是不太理解「持峙憑」到底是指什麼,又和「民生」有什麼聯繫,只好先放到一邊。

「……聖人立道,遍施教化,諸子陌行,四海流傳,……今當趨寒士廣佈,授字傳文以解民惑,……淳淳村婦蒼頭耄耋,偕如稚童;……可記為歲考,亦維令名,宜引為法度頒行地方。」

這是《勸學》篇裡的文字。前一句倒還罷了,不過是工整意直朗朗上口而已;後一句卻讓他震驚得老半天不知道身在何地一一如今應該讓讀書人走到四面八方去,教大家識字,給大家講道理,即便是婦女和老人,也要象教導兒童那樣教導他們;要把這事作為讀書人的每年考績記錄下來,要經常嘉獎他們;國家應該為這事立法,作為強制性的政策進行推廣……

這完全就是由國家強制執行的義務教育呀!

直到現在,當他再次咀嚼著這句話時,他依然感到心潮起伏難以平靜。他的心頭充滿了對作者的敬佩和尊敬一一這個時代竟然已經有人提出要推行義務教育,而且還是最徹底的「有教無類」,還隱含著「男女平等」的思想觀點,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這是個什麼樣的作者啊?他是個思想家嗎?還是個偉大教育家?這又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啊?竟然會催生出如此偉大的設想……

他激動地在臥室裡繞起了圈子了。

他內心裡突然湧起一股出去走走的衝動。不是在座牌集走,也不是在燕州城裡走,而是到更遠的南邊去,去上京,去泉州,去廣袤的中原大地一一他應該更近距離地瞭解這個時代,瞭解這個國家,瞭解這個世界……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冷靜下來。他知道,對他來說,「出去走走」是個短時間很難實現的想法。大趙就要對北邊用兵,作為戍守邊疆的軍人,他沒可能能在即將到來的戰爭中置身事外。而且他也不會置身事外一一即便是流血都不可能化解他和突竭茨人之間的仇恨;要讓他忘記仇恨,除非是他死了!

他又煩躁地在屋子裡繞起圈子。他不想在燕州一直「待職」下去一一誰知道待職要待到什麼時候呢?他現在迫切地想到軍旅裡去,想到那些馬上就能同突竭茨人打仗的地方去。即便當不成旅一級的高級軍官,做個營指揮也好,哪怕是哨長都行,只要能讓他和敵人面對面地廝殺,無論什麼樣的職務他都接受,就算是貳哨或者隊長,他也不會有半句怨言!但是他也知道這不大可能。即使他願意去做個隊長,衛府也不會同意讓一個歸德校尉僅僅去指揮五十個兵。但是衛府也沒辦法馬上安置他,因為燕山三軍裡一時還沒有合適他的職務。

看來他只能繼續待職了……

吃罷晌午,商成決定進城去把那本《青山稿》買下來。書不貴,才八百五十文,昨天他就想買,但是書肆老闆說那是別人早就付過定錢的東西,兩三天裡就會去取,不可能毀約賣給他。昨天不賣不等於今天也不賣。他把自己的玉珮揣在懷裡。到時候就把玉珮拿出來給書肆老闆看,看老闆還敢不敢不賣。

當他趕到書肆門口,還沒下馬,書肆老闆就已經迎出來了,還親熱地幫他拽住馬韁繩。

難道說老闆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商成帶著滿肚皮疑惑進了書肆,並沒有留意到牽馬去栓馬樁的小夥計指著馬的後胯,悄悄朝老闆打了個手勢一一這是軍馬。

老闆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就像招待個老主顧一樣,熱情地把商成讓進了內院正廳,還親手給他斟了盞熱騰騰的香茶湯,然後才坐了主人的座位,問道:「將軍今天還是為那本《青山稿》來的吧?」

商成驚訝地望著書肆老闆。他穿的是誰都能穿的白色對襟衫,玉珮還揣在懷裡沒拿出來顯擺,這個人怎麼會知道自己的身份?他甚至瞄自己的腳一眼。他穿的不是官靴也不是軟皮子的軍靴呀。

老闆先指指外面,笑道:「將軍騎的是軍馬……」

驛館裡幾匹雜使的駑馬沒和軍馬拴在一起,大馬廄裡全是軍馬,商成也沒辦法挑選。但是即使是個平常兵士也可能騎匹軍馬,憑這條還不能說明他是個軍官吧?

「……一看就知道,將軍是個讀過很多書的人。」老闆笑著把話說完。

騎軍馬,還讀過很多書,這樣的人只要不是發配充軍的犯人,在軍旅裡呆的時間長了,想不當官都不可能。何況昨天商成還對那套《前唐詩》顯露出很大的興趣,對十五貫的價錢也不是太在意一一平常軍官裡能有幾個隨隨便便就掏這麼多錢出來的?而且還是拿十五緡來買幾本「破」書?

既然別人已經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商成也就直奔主題不再掩飾:他非要買那本《青山稿》不可。

他本來以為老闆會說幾句為難的話,然後把書折個高價賣給他,誰知道老闆很爽快地答應下來了,但是要請他再稍微等一下,因為那本書確實是客人下了定錢,書肆無論如何都不能違約,不過他們已經連夜找人來另外抄錄了一本,眼下書是眷寫好,只是做封皮還需要點時間……

商成驚訝地問:「你知道我今天要來?」

「將軍今天不來,過兩天也會來。」老闆瞇縫著眼睛笑著解釋。

「……要是我不來呢?那你豈不是虧了?」

老闆笑道:「我倒不擔心將軍來還是不來,只擔心將軍再來的時候我拿不出書來的話,我該怎麼辦。」他端起茶盞朝商成比個請茶的姿勢,自己陪著飲口茶湯才繼續說道,「將軍是愛書的人,怎麼會不來?即便有事耽擱三五日,一旦有空還是會來。」

商成很佩服老闆做生意的精明眼光。同時他也有一個疑問,老闆怎麼會這麼篤定他會再跑一趟?要知道燕州城裡不止一家書肆,他在這裡買不到,難道不會去別的地方買?

老闆告訴他,別說是燕州城,就是在上京平原府,也不一定能買到這《青山稿》。因為這書是絕版。他說:「……聽說青山先生知道友人聚資替他出書後,發了老大的脾氣,找上書坊把書都收回來燒了,連雕好的版子也都買回家劈掉了。這本還是我前年去上京進貨時無意中遇見的,賣書的人不識貨,當雜書賣……」

商成疑惑地問老闆,這《青山稿》既然是絕版,怎麼才賣八百文?

老闆反問他:「要是劉青山突然想通了,再開版子,這還是絕版嗎?」

商成想了想才明白過來,原來《青山稿》的作者劉青山還活著。既然人活著,書當然也就說不上是真正的絕版,自然也不可能賣上太高的價錢。

這時候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把做好封皮的《青山稿》送過來。商成把書翻了幾頁,找到自己記下的章句暗自比對一下,倒也沒什麼差池。

老闆等他把書放下,才問道:「將軍滿意不?」

商成當然滿意。事實上他認為這手抄的《青山稿》比昨天他看見的原書還要漂亮。原書是雕版印刷,可能是因為油墨配方不好的緣故,書上面字的墨色時濃時淡,看上去就像水污過一般,看著讓人心裡不舒服。這手抄本除了前後筆跡不一樣之外,其他的都不錯,字體端正筆畫清晰,一橫一豎一絲不苟,他怎麼會不滿意呢?

更讓他滿意的是,他原本以為這人工眷寫的《青山稿》價錢肯定不便宜,可老闆說,這麼一本書只要三百二十文。他還給商成解釋了這價錢的來由:三個抄書的一人給付八十文工錢,他們的茶飯錢算五十文,其餘雜工三十文,書肆其實並沒有賺商成一文錢。

商成當然不能讓書肆老闆吃虧,他堅持這手抄本子也該依照原書八百五十文的老價錢。但是老闆不同意,因為這不合規矩,他們是賣書的,不能賺這抄書的錢。不單他不會,天底下所有的書肆都不會一一替人抄書是貧寒學子的衣食來路,這些學子又是書肆的衣食父母,書肆開門賺錢雖然是天經地義,但是不斷「父母」的衣食同樣是天經地義……

商成默默地付了三百二十文錢,拿著用藍布包好的手抄《青山稿》,帶著複雜的心情離開了這家既平常又普通的書肆。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10:01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37 AM 編輯

正文 第三章(04)邂逅高小三(上)

 

看看天色還早,他心頭又亂糟糟的,所以也不急著回驛館。他把裹著書的藍布包放在馬鞍旁的插兜裡,牽著馬慢悠悠地朝向東門走。

他的思緒有些紛亂,一會想到渺無音訊的妻子,一會兒又憶起柱子叔和山娃子。他記起柱子叔和山娃子對自己的好。柱子叔總是默默地關心著自己,無論自己遇見什麼難事,柱子叔總是在他開口之前就已經替他考慮到,並且竭盡所能地幫扶他;山娃子也是這樣,他連自己的爛包家都沒拾掇齊整,就先把錢都拿出來讓自己置辦家業。他至今還沒把他們的帳都還上,還欠著柱子叔五吊三,差著山娃子七千八……他最虧欠的人是妻子。他從來沒把自己的真實身世透露給這個大眼睛的好姑娘,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嫁了個什麼樣的男人。他小心翼翼地保守著自己的秘密,用一套編撰出來的瞎話來應付妻子的好奇。為了把虛構的經歷編圓泛,他不停地用一個新的謊話去彌縫前一個謊話裡的漏洞。他這樣做的時候內心裡充滿愧疚和羞慚,尤其是在情意綿綿的夜晚,當妻子枕在他胳膊上,用崇拜和敬愛的目光望著他,嘴裡喃喃地傾吐著熱情的話語時,他就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一一他居然會成為一個騙子,被他欺騙的人居然還是他的愛人……有時候他也會產生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吐露出來的衝動,但是每每看到妻子在黑暗中亮晶晶的溫柔眼神,看見她臉上幸福的神情,他只能痛苦地把湧到嘴邊的坦白全都嚥回去。他給自己找的借口是她跟著自己已經夠苦了,不能讓她連個虛幻的幸福都得不到。事實上他很清楚,他這樣做僅僅是出於自私一一他害怕實話會給自己帶來災禍,更害怕因為難以預料的災禍會使他永遠失去她……

妻子是多麼地溫柔體貼啊。最近幾個月,他們在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總是不由自主地在他腦海裡閃爍。他們成親後為了還帳而一直過著緊巴巴的苦日子,恨不得把一文錢掰成兩半來花用,就想早點攢上錢還帳。平常時候就不說了,她和他啃著同樣黑糊糊的菜糰子,喝著連鹽都捨不得多放的清菜湯,偶爾磨點面做頓揪面片,她也總是把稠的先撈給他,連過年的時候她都沒捨得給自己扯身新衣服。直到她娘偷偷地給她拿錢,讓她去扯布料做衣服,他才知道,要是當年過門的新媳婦年節上回門沒穿新衣服,肯定會遭到鄰里鄉親們恥笑……

妻子是個多好的女人啊,她怎麼偏偏就看上自己這個連身世經歷都不敢說實話的騙子呢?

一想起這些事他就既心疼又心酸,眼前總是浮現出妻子可愛親切的笑臉,她撲扇著會說話的大眼睛深情地凝視著他,似乎是在問他:你還在想我麼?

一一想的,我一直在想著你,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深地思念著你!

他若無旁人地走在大街上。淚水在他臉膛上肆意地流淌。他根本沒有管顧街市上有多少人在用驚詫的目光注視著他,也不在乎有多少人在驚恐中地給他讓開道路。

一一我的愛人,你現在在哪裡啊?

直到面前的路被一堵高牆代替,他才停下了腳步。他瞪了那堵牆望了半天,才從失神中擺脫出來。他抹去臉上的淚水,長長地吁了口氣,轉著頭左右看了看,這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走迷了路。

高牆邊開著一個角門,兩個腰裡挎著腰刀的衛兵守在角門兩側,戒心重重地地望著他。一個軍官目光牢牢地盯著他走過來,聲音不高但是語調很嚴厲地問道:「幹什麼的?」

「……我迷路了。」他老老實實地說道。

軍官仔細觀察過他的身後,在沒發現什麼異常的狀況之後,又把剛才的話題重複一遍:「你是幹什麼的?」

「……衛軍裡的。」

軍官顯然不滿意商成的答覆,手壓著刀柄再次喝問:「哪軍哪營的?」

「我是奉命來衛府待職的。」商成一邊解釋一邊從懷裡掏出了玉珮,托在手上遞給軍官看。

軍官接過雲紋玉珮,眨眼間便立刻又把玉珮還給商成,彷彿他抓在手裡的是塊燒得通紅的炭火。但是他還是狐疑地仰著臉打量商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待職的?」

「商成。從屹縣衛牧轉運司大營來的。」

軍官皺起眉頭思索了一下。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瞇著眼睛再把商成看了好幾眼,說:「我聽說過你。一一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迷路了。」商成有些尷尬地說道。

這一回軍官接受了他的解釋。軍官臉上的神情很古怪,似乎是想笑又不能笑,五官都有些扭曲,吞著聲氣問他:「你去哪裡?」

「東門外的驛館。」

軍官強忍著笑給他指點了方向。

商成離開了那條兩邊都是高牆的死巷子,又走過兩條冷清的街道,很快就看見貫穿州城東西的大街。到這裡他就不慌亂了一一他認識從這裡回驛館的路。

就在他搬著鞍橋預備上馬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一個聲音不很確定地在他背後喊他:「和尚大哥?是和尚大哥嗎?」

不太地道的上京平原府口音,只有些許的燕山方言痕跡,而且這稱謂他也很熟悉一一是高小三。

他不急忙上馬,轉過身看時,已經升作劉記貨棧燕州分號副掌櫃的高小三穿著件海藍緞子面的對襟薄長襖,正站在幾步外的街邊笑望著他。

商成養傷的時候,高小三藉著到屹縣貨棧總號交割貨物的機會,回霍家堡探望過他兩次,如今已經差不多兩個月沒見過面。和上次見面時相比,高小三似乎又變得更穩重了一些,見商成認出自己,先朝商成拱手作個禮,才過來笑著說:「真是和尚大哥啊。」

商成只是笑,也不說話。兩個人如今的身份不一樣,一個是良善商戶,一個是朝廷七品武勳官,地位差距太懸殊,高小三根本受不起他的回禮。要是他執意回禮的話,高小三不單不會受寵若驚,還會覺得兩人關係再也不復以前的親近。他等高小三說完話,也沒給高小三回禮,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前一陣我還去貨棧找過你,他們說你去端州了。」

「三天前回來的……」

商成心裡煩悶,就想找個人說說話,剛好高小三和他認識的時間也是最早,人又聰穎機慧為人處世圓通,是個說話解愁的好對象,於是他就提議,讓高小三這個「地頭蛇」找個清淨的地方,兩個人坐下來說說話。

商成的提議正是高小三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先在路邊一處相熟的店舖裡打聲招呼,讓商成就把馬拴在這家店舖外的馬樁上,接著就引著鑽進街對面的一條窄巷子,在一片矮垣泥茅屋中左拐右繞地走了一會,就到了另外一條大街。這街上有多一半是茶肆酒樓,有高樓紅柱的上等去處,也有席棚條凳的尋常地方,家家戶戶都挑著各種顏色的招幅旗幌,繡旆相招,掩翳天日。

高小三大概是這裡的常客,對這一帶的店舖很熟悉,輕車熟路就尋到一處很大的茶肆,進了絲喑竹嗚喧囂熱鬧的正廳。正廳裡到處都是圍著大圓桌交頭接耳的茶客,提茶壺送熱巾的茶僕雜役在人縫裡穿梭忙碌,前面一壁屏風前已經架好的一排三個大小高低各異的花鼓,兩個穿紅著綠的小女娃各把著一個鼓,小鼓縋敲在鼓面上發出清脆的彭彭碎響。高小三隨手塞一把十幾個銅錢給一個茶僕,耳語兩句,那茶僕一手拎著細嘴大茶湯壺,一手搭了熱毛巾在胳膊上,手放在嘴邊拖長聲音一聲響亮的招呼:「內坊,劉記貨棧高掌櫃,九香團茶一壺,乾果肉脯八份一一」喊完就在前面帶路,邊笑瞇瞇地給高小三介紹,「洛花檯子桑愛愛的幾名高足如今正在茶肆獻藝,要不要請兩個過來,給高大掌櫃和尊友唱一段書?」

這個事情高小三可不能替商成拿主意,他只好裝作沒聽見。

商成正在留意懸掛在茶肆大堂裡的一幅紅紙。紅紙上大概有三四十字一一大都字跡潦草無法辨認,惟獨末尾一句話讓他很是驚異:今日申時桑愛愛說講《後漢書》。

這是說評書?可評書的名目怎麼會是《後漢書》這樣的正史?要說真是講正史,怎麼講說人的名字看著倒像是個女伶的藝名?看正廳裡的光景,只怕說講就要開始了;要是還有好位置的話,他倒是寧可在這裡聽聽大趙朝的評書。

那茶役是個精靈人,覷著高小三的臉色神情,就知道商成才是主客,腳下一轉已經到了商成身邊,陪著笑問:「這位客人面生,怕是初次來吧?」見商成點頭,立刻道,「本坊的茶藝茶工茶滋味,還有核桃酥芝麻餅糯米湯團四季香炒細麥油煎糕五香黑耔……」他一口氣連報數十個點心名,中間竟然沒有一次停頓,末了道,「……都是名冠燕州的。」

商成已經聽得頭都有些發暈,又不能說自己沒聽清楚,只好點下頭不置可否。

高小三在旁邊笑罵那茶僕:「你再說得漂亮也莫想多掙一文錢。先上八碟點心果子,後面差什麼我們自己會喊。」又對商成道,「和尚大哥別理他,這些人都是茶行裡的老坊作,糊弄人是練了幾十年的本事,張口就來。一一他剛才說的那些粗細點心有一多半都是別人的東西。倒是那桑愛愛的幾個徒弟歌舞都不錯,和尚大哥要不要請兩個過來?」

「算了」兩個字已經在商成舌頭邊打轉,說出來時卻變成「叫兩個來也行。不過歌舞就算了,就喊兩個來彈點曲子聽。」

高小三還沒說話,茶僕已經喜得眉開眼笑,拉長聲音吆喝:「劉記貨棧高掌櫃,有請洛花檯子的秀姑娘……」

正文 第三章(05)邂逅高小三(中)

   

高小三是這茶坊的熟客,略偏著身子走前半步帶路,引著商成從大堂一側的扶手木梯直接上了二樓。

甫上二樓,下面大堂裡的說話熱鬧聲便消減了許多。一條桐油刷過的木板夾道擦得光潔纖塵不染,盡頭擺著個偌大的「松柏常青」盆栽,鬱鬱蔥蔥枝葉茂盛。靠南一溜八九個雅室,大都虛掩著門,偶爾門縫裡傳出幾聲淺言低語,顯見是早就上了茶客。靠北一側只有兩扇門,卻都緊緊闔著,看來這專為廣朋泛友待客所用的兩間大室還空著。

高小三聰穎,知道自己和商成如今的身份高低差得天高地遠,雖然商成不大在意,還像從前那樣稱呼他作「小三哥」,他自己卻要拿捏分寸,腦筋一轉已經拿定主意,於是搶前兩步推開北邊一扇門,側著身讓商成先進,嘴裡卻說道:「剛才已經叫了女伶獻藝,還是大室方便。」

商成倒沒想那麼多,邁腿進去隨便拖了把椅子到長幾邊坐下,笑道:「大間小間的不都一樣,反正就咱們兩個人,大小都無所謂。一一這茶樓也奇怪,都不先把桌椅擺佈好,怎麼還讓客人自己搬椅子坐?」抬頭看見高小三一臉的尷尬立在門邊,旁邊還有個穿緋紅色裌襖的女子,手裡抬著把椅子有些手足無措,他這才知道這大室裡本來就安排著服伺客人的婢女,只是自己從來沒來過這種地方,看高小三開門就直撞進來,壓根就沒留意雅間裡的情形。他撫摩著臉上紅得有些發亮的傷疤楞了一下,大笑說道:「丟醜了。我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不知道屋子裡還有人……」

婢女大概也想笑,看到商成的臉又不敢笑,低了眼眉幫高小三把椅子擺在幾案另一邊,袖子裡抽出白絲絹手帕子把椅面扶手靠背都抹一遍,又擦過幾案,才細聲細語地和高小三說話。

高小三道:「……你在那邊邊便兩把椅子,支個小幾,」說著掏了幾個銅錢遞給婢女。「過一會洛花檯子的秀姑娘也要上來坐。」他把椅子朝旁邊挪一下,側對著商成坐下,問道,「秀娘的長吟調也有她師傅桑愛愛的七八分,一一和尚大哥想聽什麼樣的曲牌?」

商成擺手說「隨便。」,轉著臉張顧這大雅間裡的佈置。雅間地方不小,三扇窗的窗扇都半支著,透過遮窗細紗能望見茶坊的後庭院;因為是深秋,一地的枯葉黃草,空空寥寥地看不見個人影來往。雅間裡窗間掛著四幅侍女圖,西壁上掛著四幅字,「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看樣子像是一首詩;東牆上龍飛鳳舞般題著「茶禪」二字。

不片刻,兩個女人端著裝茶壺茶杯還有各樣茶點的木托盤送到門口,由那個婢女再轉接過來擺佈到到幾案上。她先當著兩人面在兩個細瓷杯裡各傾了半杯茶湯,然後端著杯來迴盪漾幾下,又把杯裡的湯水倒在托盤裡的小銀盆中,然後才給兩個杯子重新斟滿,雙手捧著遞到兩人面前。

商成笑呵呵地轉回身對高小三道:「這兩個字倒有些意思。」

高小三盯著倆字假看半天,點頭應和道:「是啊,仔細端詳確實不俗,筆力遒勁頗見風骨……」

商成正端著杯子希溜茶湯,聽他不懂裝懂亂髮議論,神色古怪地硬撐半天,一口水實在包不住全噴在地上,連衣襟褲腳也濕漬了一片。那婢女趕緊過來幫忙。商成嘴裡說「我自己來」,接了手帕揩抹,眼睛都不敢望高小三,聳著肩膀吭吭哧哧地笑半天,總算把一句話說清楚:「我是說它們寫的不是地方一一斗室香茗,自然是環境越靜越顯得幽雅,那個姓程的竟然跑這裡賣弄草書,還敢題上自己的名字。題名也罷,他寫的竟然是『茶禪』,茶與禪……」他不知道想起什麼可笑事,說著說著就拍著幾案哈哈大笑。

高小三不明白他在笑什麼,臉上紅了一下,仔細覷著落款看時,幾個小字都不認識,便把眼睛望著婢女。

婢女躬腰小聲說:「是程老夫子提的。」

「程老夫子?哪個程老夫子?是那個程橋程大人?」

婢女微微點下頭。

商成不認識這個題字的程橋大人,問高小三時,高小三也說不清楚,只是知道這程大人是位京官,一年多前突然回來燕州,不知道為什麼原因就再沒回上京,也沒出來在地方上做事,事實上,這位程大人連自己的家門都很少出,卻偏偏在這間茶房雅間裡留下了墨寶。

看那婢女低頭垂目交手靜立在牆角,高小三才小聲告訴商成,他聽人說,這位程大人是太子跟前的紅人,只是和朝廷裡一個叫什麼「劉伶台案」的大案子沾點邊,才藉著養病為由跑回燕州避禍。

商成對這個「劉伶台案」有點印象,一年前屹縣的汪主簿就是捲進這案子丟了官。他本來還以為是樁小公案,如今看來這是樁不得了的大案子啊。不過案子再大也和他扯不上關係,他最多也就聽個熱鬧;況且熱鬧今天還聽不成一一高小三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他便轉過話題隨意找著話題和高小三閒聊,這才知道高小三這趟出門不止去了端州,還回過屹縣,在家裡住了三天。

商成關心地問道:「你媳婦的身體好些沒?」

高小三痛苦地搖搖頭,把杯子裡的茶湯一飲而盡,歎口氣說:「沒好,也沒壞,還是老樣子。」突竭茨人突然打到霍家堡時,他媳婦受了驚嚇,不單沒能保住三個月的身孕,還留下個心緊盜汗四肢抽搐的毛病,隔幾天就會發作一次,吃了不少藥也沒見起色。

商成安慰他:「她就是被嚇著了,不是什麼大毛病,時間一長自己慢慢淡忘了,自然就好了。」

高小三神色黯淡地點下頭。

商成給他出主意:「你怎麼不帶你媳婦來燕州?燕州是大地方,好醫生多,說不定就能遇見能治這病的好大夫。你媳婦天天呆在霍家堡也不行,出門一抬頭就能想起當時的事情,也許換個地方就對了。」

高小三苦笑道:「我也想過把她帶出來,可貨棧裡有規矩,出門不能帶家小……」

商成只好陪著他苦笑。

說話間進來兩個女子。前一個是個丫鬟模樣的垂髫女娃,抱著把比她人不短多少的古琴;後面跟著個個子高挑的年輕女子,大概二十歲上下,穿一件翠綠色對襟窄袖金絲嵌領的小襦,下面是同樣顏色的疊裙,腳下踩一雙雙結絨的鵝黃色布鞋,棕紅色的髮髻上繫著的青紗從頭上一直披到肩膀,高鼻深目肌膚雪白,一雙淺藍色眸子就像漾著水,進門就朝他們施個見禮,也不說話,就坐在替她預備的椅子上低頭調音。丫鬟望都不敢多望商成一眼,咬著嘴唇抖抖索索地過來遞上戲牌子,請高小三點曲子。

高小三被商成的話勾得心頭苦悶,也沒了聽曲子的心思,勉強笑著把曲牌推到商成面前,說:「還是和尚大哥來點。」

商成根本沒想到什麼洛花檯子的秀姑娘竟然是個胡女,驚訝了半天,直到那歌舞伎臉頰都泛起紅暈,他才覺察到自己的失態,說:「隨便。」

那胡女秀姑娘大概還沒遇見過這種事情,抬頭望了眼商成,馬上又嚇得低下頭,小聲說:「……還是要請高掌櫃點個曲。」她說話倒是一口字正腔圓的上京口音,比高小三的官話還要強上幾分。

高小三強打起精神拿過曲牌翻了下,說:「都是些老曲。一一最近有什麼新曲沒有?」

「《戰雙虎》是燕州教坊今年春天才定下的曲調曲詞,就是去年傳開的唱書《商和尚赤手空拳搏惡虎》。本子已經呈了教坊司,如今在上京平原府也有傳唱,不知道高掌櫃和……這位客人聽過沒有?」

高小三和商成齊齊一楞,對望兩眼,商成端著茶杯搖頭莞爾,高小三低聲笑著恭維:「還是和尚大哥有能耐,如今腳不出燕州,名聲已經去了中原……」商成搖著頭,小聲說,「讓她換個曲子。赤手空拳搏老虎?還雙虎?虧這些人想得出來!殺兩條狼都把我累得舌頭吐出來好長一截……」

高小三哈哈一笑,對秀姑娘說:「這曲子聽過,換一支。有沒有更新的?」

那胡女低著頭說:「有是有,但是教坊裡的司官教導們還在斟酌,現在的粗詞俚曲怕客人不愛聽……」

高小三截斷她的話說道:「教坊定不定詞調都無所謂,是新曲子就好。曲子叫什麼名字?」

「曲子暫時起了個《將軍令》的名,也是翻的唱書,老曲名是《張將軍三喝下西營》,說的也是發生在咱們燕山的真人真事……」

「那就聽這《將軍令》。」高小三說。

商成聽了曲子的原名,心裡突然一動,插口問道:「是什麼樣的真人真事?」

胡女略微抬頭望商成一眼,細細聲音說:「《將軍令》說的是今年四月裡突竭茨狗犯境,張大將軍鐵膽孤軍一夜踏平敵營,連斬三名突竭茨狗的大撒目首級……」

高小三一口茶全噴地上,張口結舌地望著商成說不出話。這《將軍令》裡的張大將軍,不就是眼前這個說不清真假來路的和尚嗎?

商成倒不吃驚。他在渠州就聽過《張和尚打狼》,問胡女話之前就已經猜到《將軍令》裡的「張大將軍」多半就是自己。自己的事情又在被人傳唱,他心裡也不免有些醺醺然,笑著說道:「你就唱這首《將軍令》。」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10:02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28 AM 編輯

正文 第三章(06)邂逅高小三(下)

   

聽高小三和商成異口同聲都點《將軍令》,胡女猶豫了一下,低下頭說:「《將軍令》是大調,奴一個人唱不下來,得再找兩個班子裡的姐妹,還要鼓和鋏鐺……」說著偷偷地瞄一眼高小三。目光裡帶著些乞憐的意思。她是風塵中人,從小學的就是察言觀色,

商成瞠目望著胡女,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他來大趙一年半了,有閒看戲的時間卻屈指可數,而且因為雜戲唱書裡的辭句都帶著古音,他聽不大明白,劇中有精緻細微的地方,他也看不出來,別人每每看到伎伶的一句唱腔一個身段一副表情時眉飛色舞縱聲喝彩,他卻是兩眼懵懂索然無味,所以去過三兩回就再也提不起興致。

高小三聽胡女一說,就明白這《將軍令》是支大曲,秀姑娘一個人唱作不下來,而且在這寂靜清幽的茶坊雅室又是鼓又是鐺地吟唱鐵戈金馬,別的茶客會不會惱煩暫且不論,茶坊肯定就不會答應。可偏偏找女伶是他挑的事,《將軍令》也是他先點的曲,商成又是滿臉紅光地踞坐一旁……他想了想,還是吞吞吐吐地和商成說:「和尚大哥,這裡是茶坊……你要喜歡聽《將軍令》,晚上咱們去會仙樓吃酒,讓秀姑娘叫上兩個姐妹,專一為咱們唱。」

「茶坊不能聽這《將……」商成問道。茶坊難道不能聽《將軍令》,怎麼還有這樣的規矩?既然不能唱,那胡女為什麼又要提這曲子?他腦海裡接連冒出幾個疑問。可看著高小三神色難堪,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嘴裡卻已經轉過了話,說道,「……軍令》,那就不聽。」又對胡女道,「那就彈一曲《憶故人》吧。……不會啊,《漁樵問答》呢?……《龍翔操》?《平沙落雁》總該會吧?……《普庵咒》?」

他說個曲名,那胡女的頭就低一分,他接連說了五六個曲名,全是他以前聽過也有點印象的古琴曲,可胡女都是搖頭。到最後他也沒辦法,無可奈何地說道:「《高山流水》你總該會吧?《梅花三弄》呢?」

胡女猛地抬起頭急急地說道:「這一首我會!我會《梅花三弄》!」

商成長舒一口氣,一疊聲說道:「好好好,你就彈這個曲子來聽。」他知道的古琴曲就只有這麼幾個,要是胡女再搖頭,他再說下去就該露餡了。他伸手抹一把額頭上沁出來的細汗,想端起杯子喝口水,便看見高小三眼簾低垂目光凝滯,呆著臉也在伸手拿杯子,手指已經伸進了茶杯裡也不自覺,直到滾燙的茶湯激得他一哆嗦,才猛地把手抽回去一一當噹啷啷幾聲響,茶杯立刻傾翻在幾案上亂滾,茶湯灑了半桌子……

婢女馬上過來收拾。

高小三神情極不自然地說道:「想著貨棧裡的事情,一時走神了。一一讓和尚大哥見笑。」

商成盯著他,目光熠然一閃又倏然隱去,瞇縫著眼睛朝婢女和兩個女伎望一眼,看三個人都渾若無事各自忙碌,展顏笑道:「小三哥說的是哪裡話,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見笑不見笑的?要不是小三哥高義,我又怎麼會有今天?」說著便站起來,隔幾案朝高小三拱手深深一躬。「大恩不言謝。」

高小三先是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唬了一跳,想站起來謙虛幾句,身子約略離座,忽然又想起件事,便又坐下,端正身體受了商成的禮。他是天生的精明剔透人,在貨棧裡磨練了十年,更是人情練達,商成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一個禮,在他眼裡就和明鏡也似一一和尚這是在感謝自己替他隱瞞身世來歷的恩情。這禮他能受,也必須受一一隻有受了禮,才能讓和尚安心……

等商成重新坐下,他才站起來給商成的杯子裡斟滿茶湯,又給自己的杯子也重新續上,落座端起杯朝商成一舉,恭謹地說道:「大人是有大本事的人,有沒有我高小三的一份微薄力氣,都是一樣。」

商成聽他言語中已然悄悄把對自己的稱謂換成「大人」,也不說破,了然一笑,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放下杯換了話題問道:「貨棧裡出了什麼事?」

「唉。」高小三沒說話先長歎口氣,「還不是突竭茨人搞出來的禍事……」他也沒隱瞞,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商成。原來劉記貨棧最近真的出了事,而且這事還和燕山衛軍的重要將領李慎有關聯。劉記是北地有名的大商戶,除了起家的長途押貨運送之外,別的行當如糧食、布匹、藥材、馬匹、皮貨、鹽茶……都有涉足,這些都是大宗交易,往來貨物銀錢數額巨大,其間便免不了要和各地的官府衙門打交道。為了不被地方上麻纏糾葛,劉記也在官府裡尋了靠山,其中最大的靠山就是上京李氏家族。這一二十年裡劉記靠著李家的威勢,生意上是無往不利,攤子也越鋪越大,分號已經開到了嘉州和泉州;可也正因為是借了李家的威勢,日積月累便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局面。這次李慎捲進屹縣南關大營營私舞弊案丟了官職,燕山提督也吃了朝廷訓斥,劉記也受到牽連。先是李慎從劉記抽走本金利息還有歷年積累的花紅,緊接著上京分號前年兩筆沒繳稅的小帳被盤查出來,當時就遭到官府查封,直到總號緊急調去一大筆錢繳齊罰款補足稅款,才總算從平原府的監牢裡救出坐鎮上京的二公子和分號掌櫃。兩件事撞到一起,貨棧的流動資金立刻捉襟見肘。再加上朝廷要對突竭茨人動手,北方的渤海燕山定晉西隴四大衛全部封關,貨棧從南方收來的糧食布匹便全部壓在手裡。一方面是積壓貨物的倉儲資費,一方面還要承擔拆借資金的利息,還要應對官府的盤查和股東的撤股,劉記只能撤東牆補西牆地硬撐局面。即使是這樣,局面也快到撐不下去的時候。

劉記遭遇到這樣的事情,商成也很感慨,但是除了陪著高小三歎氣,他什麼忙都幫不上。

清幽的琴音在雅間裡綿延飄灑,但是兩個人都沒有心思去欣賞,各自低著頭想心事。

沉默半晌,商成重新尋了個話題,問道:「你回屹縣,見過我十七叔沒有?」

高小三點下頭,說在霍家堡的街上見過兩回,還說過幾句話。

商成的眉頭頓時皺到一起。高小三隻在家裡呆了三天,竟然就在家門口遇見霍士其兩回,這其中肯定有什麼端倪一一難道是十七叔出了什麼事?他端著杯子喝口水,笑道:「哦,他最近在衙門裡的公務不忙了?」

「他在衙門裡的差事丟了……」

屹縣衙門有二三十個書辦衙役牽扯進南關大營的案子,掉腦袋的就有四個,全縣因為這個案子吃官司的人更是上百,上任才半年多的屹縣縣令怎麼說都逃不掉被罷職的下場。新縣令就是和霍士其還有霍六不對付的縣主簿喬准。喬准上台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衙門裡「亂伸手」的書辦衙役,結果清來查去,只有四個人被攆出衙門,霍士其就是其中之一。霍六也因為在南關大營一案裡「昏聵失查」,被喬准一紙公文遞到端州府衙丟了差事,如今閒在家裡「待勘」。

商成半天沒說話。離開屹縣之前他就和霍士其說起過這事,那時候他就很擔心新縣令會是喬准。為了不讓十七叔受委屈,他還悄悄去拜訪過當時還是縣主簿的喬准,兩個人很說了一些話。看喬准的言行舉止,也有些磊落的模樣,怎麼剛剛上台就搞攜私報復?

他擰著眉頭思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雖然不清楚具體的情形,但想著霍士其的脾性和平日裡對喬准的評價,倒是十七叔因為自己不謹慎而惹上喬准丟了差使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至於霍六遭際裡的是非曲直,似乎於公於私都有可能,他一時不好推斷,。

看商成眉頭緊皺憂心忡忡,高小三便安慰他道:「我看十七叔的氣色挺好,兩回見他,他都是帶著招弟和四丫在街上逛,還給她們買了好多吃食,好像丟了衙門裡的差使,反而去了他心頭一塊心病。」

商成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好不好的,暫且都只能這樣,反正十七叔公務上沒出過什麼紕漏差池,就算喬准真想把他怎麼樣,也抓不到把柄證據。

該說的都說了,該打聽的也打聽了,兩個人便靜下心來聽曲。

琴音瑟瑟,怨愁離緒,指下孤高,寒香凝峭……

渺渺琴語中,忽然聽到走廊夾道裡有人說話,言語裡帶著股說不出滋味的油腔滑調:「……延清,別找了,我們在這裡。」片刻又聽那人埋怨,「怎麼這時辰才來?我們水都喝了兩壺,……」話說一半便突然沒了聲氣,看來是被同伴制止住了。

又聽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說道:「我沒時間和你們敘舊了,來就是告訴你們我馬上要回去。敦安縣急報,有支商隊被土匪搶了,還傷了人命,離淺水瀑驛站只有五里地……」

一個聲音急問道:「傷了幾條人命?」

最先那個聲音漫不在乎說道:「再急也等明天再說。我已經在酒樓訂下席,替你邀了幾個衛牧府裡的朋友,大家先見面結識一下,以後才好為你的事情美言……」

後來的人,大概就是那個被人喊做延清的,截斷話說道:「不成!我今天就要走!楊公度的女兒也在商隊裡,被土匪劫走了!」

其餘兩個人一起閉住聲氣,默了片刻,頭一個聲音追問道:「楊公度這個混帳,他好端端地把女兒送幹什麼?」

「不清楚,有人說是送來和程家二公子成親一一就是程橋的二兒子。已經找程家人問過,他們大概也得到了消息,程橋又不在家,就答覆得模稜兩可,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延清急惶惶說話,「我的人還在等我,等案子結了再來陪兩位年兄喝酒,告辭。」說著話就聽得地板樓梯啪啪響,只片刻又復安靜一一看來延清已經走了。

這屋裡兩個人都聽得走神,忽然一聲琴弦崩斷的脆響,餘音繚繞,這才想起來身在何處。

商成也沒理會那胡女秀姑娘驚惶慌亂的神色,立起身對高小三說:「這下沒的聽了。小三哥,我還有點事,就先告辭了。」拱下手,也沒等高小三,便出了雅室的門。到樓下憑記憶穿過幾條街巷找到自己的馬,便打馬直去衛府。

敦安縣鬧土匪,他這個待職的校尉想去帶兵剿匪,總不會不讓他去吧?

正文 第三章(07)重逢孫仲山(上)

 

當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慢慢地從房頂上消退時,商成才回到座牌集的衛府驛館。

他的神情有些蕭瑟,左邊的嘴唇繃得很緊,向下彎成半張弓,眼角耷拉著,驛館把門的兵士朝他敬禮,他也只是漫不經心地抬了下胳膊,看也沒看他們一眼就徑直進了門。

他現在的心情糟糕透了。

在茶坊聽說敦安縣鬧土匪,他就自告奮勇地跑到衛府請命,要帶兵去征剿。他想,雖然打土匪沒有打突竭茨人來得暢快,可怎麼也要比自己現在成天無所事事的情況要好。但是他在衛府找到上峰把自己的想法一說,上峰當時就讓他打消這個念頭。衛府還沒有正式收到敦安匪患的消息,也沒有接到地方上請求協助清剿的公文,貿然出兵的話很可能招惹來事端。再說敦安的地方治安一向不錯,匪患極少,即使有一兩樁案子,也大都是小股土匪流竄作案,地方上就能處理,根本用不著出動衛軍。即便出兵,也最多出動駐守敦安的衛軍協助地方剿匪,更不可能讓商成去帶兵一一敦安只駐著一哨不滿員的衛軍,統共才八十人不到,要是衛府就為幾個土匪而特意派個歸德校尉過去,實在是有些駭人聽聞,也容易引起地方上民眾的恐慌。

興沖沖而去的商成只好帶著上峰的開導教訓,悻悻然地掉回頭。

這時候他才發現,他放在馬鞍旁插兜裡的《青山稿》竟然不見了。

他在衛府門口問了一圈人,站崗的軍士都說沒看見誰拿過他的書。他馬上掉頭回去找方才寄放馬匹的店舖。店舖的夥計說,他當時只說照管好馬匹,沒提過插兜裡還有什麼物品,所以他們也沒太留意。他沒法責怪店舖夥計,也不能因為丟了書而去埋怨高小三,因為喝茶說話本來就是他提出來的主意;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不當心。好在這事還能彌補,他可以出錢讓書肆再替他抄寫一本。於是他立刻打馬去書院街的養性齋。

可是在養性齋裡等待著他的依然是個壞消息,書肆沒法再替他眷抄一本《青山稿》。

書肆老闆很同情他的遭遇,同時很遺憾地告訴他,一個時辰之前那書剛被付過定錢的人買走。

這太糟糕了!他實在是太倒霉了!他一邊在心裡咒罵該死的偷書賊,一邊不死心地問老闆認不認識買書的人。

老闆當然不認識那個買書人,要是認識的話,他當初就不會讓那人為《青山稿》付定錢了。老闆還說,聽那人的口音,他也不是燕山人,而且來拿書的時候行色匆忙,連夥計為他包裹書冊都等不及,丟下錢抓起書就走,彷彿發生了什麼天塌下來的大事急等著他去處理。唯一的線索是那人帶著兩個隨從,他進店買書,隨從就牽著馬在外面等候……

熱心的書肆老闆提供的線索簡直讓商成哭笑不得。

他只好按捺住心頭的失望問老闆,能不能再替他買本《青山稿》,至於價錢方面,他絕對不會讓書肆吃虧。因為擔心身上剩餘的錢不夠付定錢,又擔心人家找借口推辭,他乾脆把勳田玉珮拿出來給老闆看。

書肆老闆瞄見玉珮就被嚇了一大跳,再瞧清楚玉珮上的雲紋,口張眼直地楞了半天,才手忙腳亂要給他行禮,被他急忙阻止住一一他只是用玉珮作取信的憑證,希望書肆能幫他再尋一本《青山稿》,又不是貪圖別的什麼東西。

書肆老闆為難地告訴他,這件事只能說盡力而為,不敢說一定能把書找來;不過老闆在別的地方還有幾個同行好友,可以寫信過去讓朋友幫著打問一下。而且因為事情沒有多少把握,所以也不敢收他的定錢……

帶兵帶不成,書又被賊偷走,商成把馬匹牽到驛館的馬廄,窩著一肚皮的火氣哼哼地回了暫住的小院落。

他在院門口遇見包坎。包坎正在給兩個拎食盒的酒樓夥計數銅錢,遠遠看見他,就笑著打招呼:「大人回來了。石頭剛剛還在問起您……」看商成不搭腔只顧悶著頭走路,趕緊把兩個夥計打發掉,迎上來說,「石頭還特意在外面叫了好酒好菜……」商成鼻子裡哼一聲,沒好氣地說:「他還知道回來?……好酒好菜?現在知道討好我了?晚了!統統給我扔出去!」

「大人在外面受了誰的閒氣?」包坎咧著嘴問道。也不等商成說話,又說道,「扔了怕不大好,一桌子酒菜,花了石頭不少錢的。」

商成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一臉古怪笑容盯著包坎。他突然覺得自己對包坎和石頭實在是太放縱了,結果這倆傢伙就越來越放肆,一個敢大白天聲都不吭地跑去睡婆娘,一個敢當面取笑他這個堂堂歸德校尉!石頭也回來了,那最好不過;他今天就要給倆人立個規矩!守規矩就繼續跟著他,不守規矩就自己捲鋪蓋滾回去!

天色昏暗中他的臉色頗有些猙獰,目光裡也帶著三分煞氣,包坎卻是不怕,皮笑肉不笑地望著他,猶自說道:「這酒菜又不是為大人預備的。人家石頭在這驛館裡遇見了老朋友,擺酒擺席是要朋友酣飲……」

「哦?」商成面帶譏誚拖長聲調說道,「那你也有便宜沾了?」他陡然變了臉色,邁步就朝燈火通明的正房走去,冷森森笑著說道,「你們敢在軍中飲酒,怕是不想要腦袋了。」

正房裡的燈光一暗,石頭已經陪著個人走出來。那人立在房簷下端正地行個軍禮,郎聲說到:「燕山邊軍執戟校尉孫復,參見商大人。」

商成皺起眉頭。他從來不認識什麼邊軍校尉孫復!藉著燈光打量時,這人穿身綠色的軍官戎常服,沒扎腰帶半敞著錦袍,身量不高卻很壯實,立在簷下腰挺得標槍般筆直,一張四方國字臉,兩道黑濃的眉毛就像兩條蠶臥在眉骨上,眼睛不大卻是精光閃爍,正炯炯有神地端視著自己。

哈呀,這人竟然是在拱阡關時失散了的孫仲山!

商成一下午在外面遭逢的全是窩心事,回到驛館又遇上石頭呼朋喚友包坎出言不遜,情緒早就低落到了極點,眼看著心頭一股邪火竄起就要發作,卻沒想到竟然在這裡看見孫仲山,眼前不禁浮現出兩個人幾次生死相依並肩戰鬥的情景,忍不住就有一種喜出望外的感覺。他疾走兩步迎上去,一把握住孫仲山還抵在胸口的胳膊,高興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孫校尉,你還活著?」鬆開孫仲山的胳膊退開兩步,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他一番,突然又緊緊地擁抱了孫仲山一下,說:「你還活著,實在是太好了!」

他突然如此忘形,把石頭和包坎都嚇了一跳。孫仲山更是不知所措,慌亂得手腳都沒地方放。

商成拉著孫仲山的胳膊,幾乎是把他拽進正房,把他按在擺佈好的酒席邊的椅子裡,嘴裡不停地發問:「你是怎麼從拱阡關逃出去的?老三王撅頭他們呢?諸小乙他們呢?也跟你一起逃出去了?」說著話自己也坐下來。「你怎麼也來燕州了?什麼時候來的?現在住在哪裡?」

商成的熱情讓孫仲山非常意外,即使一起打過幾場仗,可他們倆幾乎沒有什麼交道,而且他如今也不過是個從九品上的邊軍執戟校尉,勳銜只比身為正牌子衛軍忠勇郎的趙石頭略高,比包坎都差著一級,和商成比,更是差著整整十級……他坐在酒菜豐盛的方桌邊,手裡捧著商成親手給他斟滿的黃酒,還沒喝臉就已經脹得通紅,除了咧著大嘴笑以外,根本沒辦法做出第二個表情。他想回答商成的問話,可舌頭僵硬得連一個字都說不清楚。

商成也看出來孫仲山很激動,便招呼石頭和包坎一起坐下,順手把兩個人面前的杯盞也倒上酒,指著他們給孫仲山介紹:「石頭你認識。這是包坎,喊他包子老包都成,倔驢子一頭,放著好好的貳哨不作,非得跟著我在燕州傻等衛府派差事……」

喝了幾圈酒,又聽商成他們東拉西扯地說了些閒篇,孫仲山的神色才漸漸緩和下來,也能摻進來說笑幾句。推杯換盞間商成便問了他當時的情況。原來拱阡關突圍隊伍被打散時,孫仲山和著一群兵士鄉勇也逃了出去,但是他們不像一心想著家的商成那樣向南走,而是聚起幾十號人逃進了山裡,直到突竭茨人撤退時,才下山對掉隊的突竭茨人打點小伏擊,倒也有點收穫,繳獲了幾匹馬,割了六七個首級。他砍死了一個受傷的突竭茨人小頭目,憑敵人的頭顱換了一級晉陞,從流外的忠勇郎成為正式軍官一一從九品下執戟校尉。

「那你現在已經升隊長了?」商成問道。

孫仲山說:「是貳哨。」

大趙的文官體系有實官散官的分別,武官體系有勳銜實職的區別,而且兩套體系都很混亂,這一點商成早就有所領教,所以聽說孫仲山作了貳哨,也不覺得驚訝,接著問道:「還在如其寨?」邊軍和衛軍又是兩套系統,邊兵的編制訓練裝備後勤補給都遠不如衛軍,連軍官的勳銜雖然聽起來一模一樣,可邊軍的勳銜又比同階的衛軍低一級。

「我現在沒在如其,調去了馬直寨。」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10:03 AM

正文 第三章(08)重逢孫仲山(下)
   

商成知道馬直寨,就在北鄭的西北邊。他還在霍家堡養傷時,閒聊中就曾經聽姬正和范全說起過這處軍寨。六七十年以前,馬直是當時的燕山衛的最大軍寨,常駐衛軍一直保持在三千人以上。為了抵禦南下的突竭茨人,大趙立國伊始就以馬直寨為中心,在上下馬直川還有西馬直川接連設立了五處堡寨,構築起幾層防線;又以這些大小堡寨為依托,從內地移民屯田。為了爭奪馬直川,大趙和突竭茨在百二十里的川道上你來我往打打停停,一晃就是四五十年間。憲宗年間,朝廷還一度動了在馬直設縣的念頭,目的就是要完備在當地的統治和完備當地的防禦。可就在設縣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草原上鄰近川道口的兩處水源地卻接連枯竭,一條蜿蜒流淌幾百上千年的河流,從那以後再沒有看見一滴清水,只留下一個乾涸的湖泊和一條被枯草掩蓋的河道,往日牛羊遍地的豐饒牧場,從此成為豺狼出沒的蠻荒之地。人們都說,那是老天爺生氣了,他在懲罰突竭茨狗。沒有水源,突竭茨也不再覬覦馬直川,把攻擊方向轉到如其和留鎮;也因為沒有了突竭茨的壓力,馬直的駐軍也逐年遞減,如今整個馬直道只有兩營的邊軍和兩哨衛軍,加起來不過千餘人,連鼎盛時期的兩成都不及。

商成一邊給孫仲山碗裡夾菜,一邊問道:「你在馬直的情況還不錯吧?」

石頭嘴裡嚼著塊牛筋說:「孫校尉在馬直能有啥不好……」話沒說完就被包坎在桌子下面踩了一腳。

商成沒理會石頭,繼續關心地問道:「手下的兵士能聽你的不?」

商成乜石頭一眼,嘴唇動了動鼻子裡噴出一股長氣,終究還是沒開口責備他。有姬正范全明裡暗裡的照顧,石頭這官當得太順利了,他到現在都還不清楚自己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孫仲山既感激又驚訝地看了商成一眼。這番話若是從包坎嘴裡說出來,或是換作別人來說,他一點都不驚訝。包坎一看就是個老兵,軍旅中摸爬滾打過十幾年的人,一定深知其中的奧妙一一新官沒點本事,到了新地方根本鎮壓不住場面。可商成這個馱夫竟然也有這樣的見識,就實在是教人不得不佩服。他捧著碗恭謹地說:「倒讓大人擔心了。不過職下不是職務調動,而是整哨人換防,如今在馬直的部下都是從如其過去的老人,職下都支使得動,他們也聽我的話。」

石頭瞪包坎一眼,伸脖子嚥了牛筋,正要亂罵兩句,聽商成這樣說,又插嘴道:「誰敢不聽長官的話?」他用筷子拈一大塊醬肉,遞到嘴邊沒急忙吃,撇嘴道,「誰敢不聽話就先抽三十皮鞭!敢哼一聲就掛木樁上晾起來……」

包坎忍不住冷笑道:「說得能耐,還掛木樁上晾起來一一就不知道是誰被掛在木樁上哩!」

石頭額頭上鼓著青筋就要反唇相譏,孫仲山已經端起酒碗說道:「來,石頭兄弟,我敬你一碗一一拱阡關前要不是你替我擋一下,這世間哪裡還有孫復這個人。」

石頭端起碗搖頭說道:「孫大哥這話可不中聽一一陣前廝殺,相互沒個照應還能活命?我替你擋一下,那你替和尚大哥擋了幾下?和尚大哥又替我擋過幾下?守南門大營那會子,不是包子拚命拉我一把,我的腦袋身子就得分家。還有打趙集的杜家祠堂,一個兵替我擋了一刀,肚子上破開一條縫,腸子都流出來……」他越說聲音越低,到後來已經渺渺杳杳猶如鬼吟,兩隻眼睛望著昏暗的房梁呆呆出神,青白的面孔在油燈光亮下恍如鬼魅。沉默良久突然把碗裡的酒一飲而盡,長吐口氣,抹了把淚水,臉上擠出抹笑容罵道,「遭你娘的老孫,喜日子淨說些混帳話,勾得人記起那些渾事一一和尚大哥,你說該不該罰他三杯?」

商成也有些走神,聽石頭問他話才硬把思緒拉回來,伸手在地上抓起個沒開封的酒罈,兩三下掀了封泥朝孫仲山面前一墩:「你自己看著辦。」

孫仲山也不含糊,捧了罈子仰起脖,咕咚咕咚就是一通豪飲,黃澄澄的酒水順著嘴角滴得滿襟都是。末了把罈子倒提過來晃兩晃,表示自己沒偷工減料,這才把酒罈擱到地上,撩起衣角擦嘴,略微充血的小眼睛閃著紅光,挨個把三個人打量一回,嘴裡呵著酒氣道:「我是喝過了。和尚大哥,石頭兄弟,還有包家兄弟,你們呢?」

商成哈哈一笑,自己拎過一罈酒拍去封泥,也是一口氣喝得涓滴不剩。

在酒樓點席面的時候,五斤裝的「四季香」石頭要了四壇。先頭四人已經喝了一壇,第二壇也下了小一半,商成和孫仲山再各盡一壇,這酒便沒剩下多少。石頭站起來說一聲「我去買酒」,轉身就出了門。

對於石頭這種失禮的舉動,商成早就見怪不怪。他由著包坎給自己倒酒,問孫仲山:「你是什麼時候來燕州的?」

孫仲山以為這是上下級之間的談話,收了臉上笑容端正坐好,目光平視商成恭謹回話:「職下是九月初七到的,到今天已經十二天了。」

「我們交情不一樣,私下裡說話不用這麼拘束,大人職下的顯得生分。」商成笑著說。

「職下謹尊大人令。」孫仲山道。說著他自己也笑了,就勢奉承商成一句換過了稱謂。「我本來也不想這樣說話的,就是和尚大哥身上煞氣重,我總覺得是上峰在考量我……」看包坎要為自己斟酒,急忙站起來要奪酒罈,嘴裡說連聲說「我自己來」,奪兩下沒成功,就雙手捧了杯盞微微低頭讓包坎替他倒滿。

看孫仲山的長相和臉色眼神,商成就知道他的年紀絕對比自己大出不少,不過他也知道孫仲山絕對不可能任自己喚他一聲「哥」,便不再詢問他的歲數,免得大家尷尬,隨口問道:「你來燕州做什麼?」

「衛府月前發下文告,說是調撥四十匹軍馬給我們,我這趟是來領馬的。可到了之後才知道,馬匹被行營臨時徵用了,當時說過了重陽節就能簽發下來,結果到現在連根馬鬃都沒看見。」

「那你們現在住哪裡?」

孫仲山笑著說:「我們也住在這驛館裡……」

「也住這裡?」商成驚訝地問,「那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們?」

「我們住的是前院,十幾個人的大屋……大人進出都是走的西門,我們走的是南門。」

孫仲山一說,商成馬上就明白了。他撫著傷疤也笑起來。

說話間石頭手裡拎著挾著四罈酒回來,還順道在街市上叫了兩隻焦黃酥脆的烤羊腿,都切成細細薄薄的肉片,整整齊齊地碼在一個黑漆木托盤裡。

再喝酒吃菜閒聊天時商成又知曉了一樁事一一駐馬直的邊軍有兩個營,卻只有一個校尉營指揮。他馬上動起這個職務的腦筋,並且詳細詢問了馬直各寨各營的情況。他想,雖然邊軍陞遷慢,但是他眼下的歸德校尉也差不多到了盡頭,想要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沒有彪炳戰績赫赫戰功的話,接下來的幾年十幾年裡都得原地踏步,而且即便他撈到個旅一級的實職,今後他上戰場拚殺的機會也不會,大部分時間還是要在軍陣後面指揮調度。這可不是他想得到的東西。他要的是實實在在的衝鋒,要血淋淋地陷陣,要用直刀長矛上的突竭茨人鮮血來實現自己的復仇。現在唯一的問題是,馬直邊軍有沒有和突竭茨人硬碰硬的機會?

「有。」孫仲山很肯定地說,「突竭茨大軍雖然不走馬直,但是小股的突竭茨人狗還是經常騷擾,尤其是春初秋末,突竭茨狗經常躥進來劫掠。上月我們還在西馬直和他們幹了一仗,一次就砍了十六七個突竭茨狗。」

商成還在撫著傷疤沉吟,石頭和包坎先興奮起來,開始找孫仲山打聽「屠狗」的機會多不多。

商成知道,邊軍的主要職責就是警戒衛戍邊境,其次是保護屯田的邊民,基本上沒有主動出擊的可能;況且朝廷對突竭茨作戰也不太可能出動邊軍,即便有邊軍參戰,頂多就是負責運輸或者看護糧道,衝鋒陷陣的苦惱性微乎其微。而且他還要考慮一件事,他去邊軍當個營校尉,要是朝廷開始對突竭茨大動干戈的話,他還有沒有可能馬上趕回來?

「和尚大哥可以『假職』。」孫仲山給他出主意。看商成不明白什麼是「假職」,就解釋道,「就是暫時充任幾天營校尉,一旦有了合適的人去接替你,你就可以馬上回衛軍。」

「要是沒有合適的人來接替我的職務,又會怎麼樣?」

這個問題孫仲山也答不上來。他從來就沒聽說過這種情況。沒人接替怎麼辦?當然只能接著幹下去了……

在邊軍一直幹下去?商成可沒這個想法。所以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然後把話題轉到其他地方。

……接下來的三四天,商成就呆在驛館裡無所事事。直到第五天上,突然來人喚他去衛府。衛府正式通知他,他已經被臨時調往馬直西寨,擔任「假職」營校尉。衛府裡負責職務調度協調的高級軍官還特地接見了他,語重心長地告訴他說,這次把他調去邊軍「假職」,實際上是讓他藉機多學些軍事,增長軍事指揮上的經驗,以便今後別再像以前那樣蠻幹,提柄直刀就向前衝。上峰還說,像他這樣的驍勇悍將,很快就要派上大用場……



正文 第三章(09)蹊蹺的假職
 

商成萬萬沒有想到,他在燕州府待職一個多月,最後竟然「待」出這麼個結果一一邊軍馬直西寨指揮。而且這還不是正式的任命,是「假職」,就是說,他是代理指揮……

要是他能夠選擇的話,他肯定不情願接受這個差使。但是他沒的挑揀。他才到衛府,還沒見著考功司的司官,蓋著提督大印的公文連和表明他邊軍營校尉身份的銘牌就已經遞到他手上,他心頭再不樂意,也不敢違了軍令。

看來他只能先去邊軍裡呆一段時間了。好在公文和銘牌都是衛府考功司的司官親手交給他的,並且和顏悅色地同他說了半天勉勵的話。這說明衛府還是比較看重他,多多少少讓他失落的情緒有些安慰。

石頭對他假職的事都沒什麼反應。他是商成的親兵,商成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這沒什麼好說的。包坎還有些興奮。和營哨相望紀律森嚴的衛軍比起來,邊軍雖然待遇差點,卻沒那麼多約束,他跟著商成,完全狐假虎威一回。他覺得自己肯定會非常威風,因為在整個馬直川裡,再不可能有比商成的勳銜更高的軍官了,自己完全可以在一漫川道中橫著走;說不定不用靠著商成的庇蔭他都能耍下威風哩一一他可是堂堂正正的正九品下仁勇副尉。

孫仲山聽說商成去馬直西寨做指揮,還兼著營校尉,立刻高興地說,他和他的一哨人就在馬直西;其中還有一些人商成也認識,都是從廣平驛一路下來的老弟兄,商成去當他們的營校尉,簡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他拍著胸脯朝商成保證,校尉大人的手指到哪裡,他和他的人就一定打到哪裡。

對孫仲山的暗示,商成只是笑著表示讚賞和感激,並沒有說太多的話。實際上,他壓根就不想去當這勞什子的邊軍校尉。好在衛府的公文裡並沒有提到赴任的具體日期,所以他決定暫時不忙上路,先在燕州等等,看事情還有沒有什麼臨時變化。他為自己找的理由是馬直西寨的軍馬還沒有領齊;等他取齊四十匹軍馬就上路。

一連幾天,他天天都打著催要馬匹的幌子朝衛府跑,希望能撞見個自己認識又說話管用的上司,好倒一下「苦水」,也許上峰同情他的遭遇,能替他說幾句好話,那樣他就不用去馬直了。

可他在衛府裡進進出出好幾天,到底也沒能找到願意替他說項的人。幾天裡認識的上司倒是遇見過兩三個三五回,可他們都是站著和他寒暄兩句,說幾句不關痛癢的鼓勵話,還沒等到他表露出對「假職」一事的苦惱,便都尋著托辭把他打發走。失望之餘,他也覺得整件事有些不對勁一一按理說,他是沒根沒基剛剛冒出頭的新進軍官,又是衛軍裡排得上號的「悍將勇將」,這些人即便不刻意招攬自己,也不該把自己朝外推呀,難道說自己去邊軍假職的背後另有一篇文章?

他越想越覺得這事情蹊蹺。

可是,誰會和他過不去呢?半年裡他除了打仗就是養傷,來燕州待職也是天天窩在驛館裡,等閒連這小院落的門都很少邁過去,他還能得罪誰?他不單沒得罪過什麼人,還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少好處,跟著他上陣廝殺的人陞官的陞官發財的發財,連因「病」回上京調養身體的李慎都因為他立下的功勞而得了朝廷的嘉獎,他實在是想不出還有誰會來給他下絆子。

到最後他也懶得動腦筋了。邊軍就邊軍吧,假職就假職吧,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也許衛府這樣安排,真是為他好呢?他從軍的日子畢竟太短,竄升得又太快,並沒有實打實地帶過兩天兵,缺乏軍務上的經驗,衛府是在重用他之前給他個熟悉軍中事務的機會……

既然拿定了隨遇而安的主意,他也不再去擔心自己的前途,於是不再朝衛府跑而是天天呆在驛館裡,一邊等著牧馬監的通知,一邊在讀書和閒聊中打發時間。

和他聊天的一般都是孫仲山。有時候包坎也會過來插幾句嘴,石頭則是抓緊最後的機會和情人待在一起,經常整天整宿地不落屋。

在一起說過幾回話之後,商成才瞭解到孫仲山的一些事。孫仲山是定晉威平人,家裡世代務農,因為有百十畝好地,所以家境很不錯,他雖然也種地,但還讀過幾年書,《千字文》是學完了的,很能認識一些字。東元二年他十七歲時,家裡為他說了一門親,是他的遠房姑表妹,眼看著佳期將近,哪知道樂極生悲他竟然闖出件禍事一一朋友成親,他多喝了兩杯酒勁上頭,又是少年心性,藉著鬧洞房的機會,趁人不注意偷偷爬到床底下,直到夜深人靜才爬出來,拿墨汁污了臉裝鬼嚇新人,結果朋友竟然被他活活嚇死……家裡使了無數的錢才保他沒被賣作官奴,最後判了枷兩月杖八十充軍燕山。

說起當年自己的荒唐,孫仲山忍不住潸然淚下:「……我一走就是十六年,其間從來沒和家裡通過音信,都不知道家裡現在是個光景。我不求福不求祿,只求老天爺能可憐我這個罪人的一片誠心,給我一個孝敬爹娘的機會……」

商成又是氣惱他又是可憐他,默然半天,才問他:「你這麼多年就一直沒和家裡人聯繫?」

不是孫仲山不想和家裡聯繫,是他沒臉面更沒資格和家裡聯繫。他的案子判下來那天,他爹就把他的名字從戶族裡勾除了,他充軍上路的時候,家裡沒人敢去送他,還是他娘央告托他的一個姨,給他捎了一貫在路上花銷的錢。銅錢早就蛤光了,為了留個念想,他把串錢的細麻繩換了下來,至今還珍藏在他的貼身口袋裡,有時候想家想得狠了,他就拿出來看看,哭上一回,人也好受些……

除了聊說往事,兩人也說一些軍務上的事情。商成不太懂邊軍衛軍的條例制度,什麼七禁令斬五十四斬,什麼步軍操典馬軍操典還有《五軍略》,他一概是倆眼一抹黑,他身邊的人也幫不上什麼忙一一石頭就不用說了,比他還不如,包坎也說不清楚,就知道聞鼓輒進聞金輒退軍中不得大聲喧嘩,再問就斜睨商成答一句「我聽隊長的」,時常把商成氣得一肚皮邪火找不到地方撒……好在遇見了識文斷字的孫仲山,折騰兩天,商成總算背熟了起禁令五十四斬,步軍馬軍操典也約略知道個輪廓。

商成還重點詢問了西馬直川裡各堡寨的情況。因為孫仲山調過去的時間並不長,很多事情都說不上來,只是籠統地說了個大概:西馬直駐守邊軍說是一個營,其實只有四個不滿員的哨,合計不超過四百人;三個大點的軍寨分別扼守在八十里川道的三個要道口,其中下寨最大,中寨最小,但是熱門常說的馬直西寨,說的就是中寨。從上寨出去直到燕山北麓,沿途設了四個烽火台,各烽火台都派著一什兵士。川道南邊還有兩個邊軍家屬聚集的村落,早年屯田的移民也修有堡寨,它們大都靠近下寨……

在等待接收馬匹的時候,商成還去找過一趟文沐。

他本來沒這個打算,不過後來想想,多結識一個人也沒什麼壞處,而且他之前還答應過人家,所以他還是抽了個空去探望這個行營知兵司的朋友。

他以前來過右軍設在燕州西門外的軍營,也曾經駐足打量過行營知兵司,這裡留給他的印象是很普通,平常的院落,平常的大門,平常的房屋瓦捨,甚至連塊匾額也沒有。要不是門口站著兩個兵士,他幾乎以為這裡住的是個尋常富足人家。

但是他這回去時看見的情形完全不一樣。

院落還是那個院落,大門還是那個大門,依舊沒有匾額,可門口站崗的兵士卻變成了八個。這裡不僅多出來六個持矛佇立的衛軍,還多出來一個挎腰刀的值勤軍官,而且軍官的態度神情都是一絲不苟,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瞧那股子認真勁,似乎比衛府門口那個軍官的氣派還要大。進去去的人倘若沒有公文,那麼對不起,即便是天王老爺來了也進不去。

商成不是天王老子,但是他有雲紋玉珮,他能憑著這掛在腰側的小物件,在燕州城裡各處衙門進進出出,只要不是特別重要的地方,他都可以來去自如。然而今天他的玉珮沒能派上作用,行營的值勤軍官雖然對他本人恭謹恭敬,但是沒有公文就別想進去。

商成把自己的來意告訴了軍官。他是來找人的,並不是來辦事的,怎麼可能隨身帶著公文?

無論他怎麼樣解釋,軍官就是油鹽不進,再三地說好話都不行。不過軍官還是好心好意地告訴商成,文校尉如今不在行營,他前天就隨知兵使去迎接柱國將軍、京畿行營副總管兼行營參贊了.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10:04 AM

正文 第三章(10)下寨風雪(上)
 

初冬的午後,凜冽朔風之中,一隊人馬在塵煙漫起的土道上艱難行進。

天空灰濛濛的。大團大吞灰褐色的烏雲在北風的推動下,緩緩地漫過山頂,翻翻滾滾地向南邊壓過來。老松從這山望去那山,山坡上儘是枯黃景色,已經掉光葉子的雜木撐著光禿禿的樹杈,在慘白的陽光下無精打采地苟延。偶爾也會有一團幾點的奄奄綠色,就如稚童的信手塗鴉一樣,扎眼地點綴在漫山的破敗中。大地已經過了霜,凍得乾裂的泥土坷拉縫裡,隨處可見失去生機的枯草敗葉。乍然一股寒冽冬風順著川道襲來,滿地的乾草枯葉就像斷翅的蝴蝶一樣,被風捲著,貼著地打旋子飛舞,陡然揚起又慢悠悠地飄落下去……

商成在馬上埋著頭半側過身子避風頭,直到賊風過去,他才放下遮著右眼的手,從緊紮的袖口裡拽出一方錦帕,擦去眼窩裡的淚水。因為右臉頰上受過重傷,他的半張臉皮都被墳起的疤痕扯走了形,右眼的眼瞼外翻得厲害,所以留下個迎風流淚的毛病。

他閉著右眼半瞇著左眼,在馬上擰身打量了一下隊伍。散在隊伍前後的十一個手下兵士都裹著簇新的棉袍,沉默不語地騎在馬上前行。隊伍裡還有三十餘匹馱著麻包的軍馬,都把韁繩拴在前面一匹的鞍橋上,低頭相跟著溫馴地邁著碎步。

他把錦帕細心地翻一面爹好,重新塞回袖子裡,挑起目光望著遠處山樑上一顆孤零零的松樹。在灰暗天穹的襯映下,老松愈發顯得深沉孤傲,立在樑上安靜地注視著山下道路上的一行人。不遠處黑沉沉的山腳山有處十來戶人家的小村落,俱是低屋矮垣小院落,冬閒著的男女莊戶都像瞧什麼稀罕事一樣,站在牆垣後門階上朝他們張望;裹著補丁疊補丁黑布破襖的鼻涕娃也趴大人腿縫裡看熱鬧。

他收回目光,就看見孫仲山拽著馬韁繩在路邊候著自己。

孫仲山在馬上平臂行個軍禮,稟告道:「大人,看天氣隨時都可能下雨,請大人示下,是不是讓弟兄們緊趕幾步路,早點到下寨?」

商成還沒開口說話,就覺得額頭上輕輕一涼,下意識伸手摸一下,只覺得冷颼颼一點寒意在手指肚上瀰散,緊接著額頭臉頰又是三四點冰涼,仰起臉看時,天已經愈加地陰暗下來。村落裡傳來娃娃們嫩聲嫩氣的歡呼尖叫:「下雪啦!下雪啦!」

「護著糧食要緊!用油布把糧包都蓋起來!」商成沒顧上和孫仲山說話,立刻下令。他從燕州接收了四十匹軍馬,經過北鄭時順道就支領了一百五十包軍糧,都是陳年小麥,最怕過水。隨著他一聲令下,隊伍即刻停下來,十餘個兵連同他自己都翻身下馬,各自扯了插兜裡的油布先給糧包蓋上。可馱架實在太多,油布根本不夠用,顧了這匹馬就顧不上那匹馬,兵士們都眼巴巴地等著商成下命令,直到看見商成取了自己包裹裡的換洗衣服來掩在麻包上,才趕忙有樣學樣。

等商成把三匹馬的馱架都蓋好,冬雨夾著碎雪已經飄飄灑灑地落下來,頃刻之間他的肩膀頭就已經有了兩團模糊的濕漬。他抹了一把敷在臉上的雨水,揉著右眼窩對孫仲山說:「你馬上去下寨,讓他們帶上油布過來。要快!」

孫仲山答應一聲就揚鞭催馬去下寨搬兵。

商成轉過身,對還在細雨中忙碌的兵士喊道:「大家加把勁,收拾好趕緊上路,早到下寨一時就能早歇一刻。」邊喊,邊過去幫個邊兵綁紮馱架,幾件內衫兩件直襟疊起來,勉強護住糧包。拽緊麻繩打個活結直起身,又看見個瘦弱的邊兵把身上的袍子也脫下來蓋馱架,自己卻被凍得臉色發青清鼻涕長流,眼睛卻紅得有些異常,過去從馬背上扯起袍子,不由分說裹住那個兵,嘴裡惱恨地罵道,「你不想要命了?穿上!」伸手背在他額頭上一摸,覺得熱得燙手,瞪了那小兵一眼,揚著聲氣喊道,「孫哨已經去下寨搬救兵了,咱們緊趕幾步路,半路上就能接住他們。孫哨肯定也會知會下寨為咱們燒熱水做熱飯!」……

一時收拾停當,商成上了馬鞭子一指北方說聲「走」,隊伍沿著曲折的道路就蜿蜒北上。誰知道雨越下越大,走出去三里地不到,人人身上都被雨雪澆得半濕,被風一吹,個個都是面青唇白兩排牙喀噠亂響。商成現在也後悔,早知道是這般光景,他當時就該下令在那處村落裡避一下,等著下寨的人來了再上路也不遲。但是這世界上什麼都有就是沒後悔藥,如今他只能下令在路邊一塊勉強遮風擋雨的孤崖下暫時休整;又讓石頭和包坎找來枯枝殘葉,先點堆火應急。冒著股股白煙的火堆還沒竄起火苗,就看見一行人在雨霧中旋風般衝出來。

隔著十多步那隊人就已經滾鞍下馬,從馬背上搶下紮成一團的物件便跑過來。商成這才看清楚,這群人裡領頭的正是披著米黃色油布雨衣的孫仲山。

孫仲山一面幫商成換上乾淨袍子穿好雨衣,一面給商成介紹那兩個恭謹侍立的軍官。聽說掉來西寨任指揮兼營校尉的商成親自冒雨押運糧草馬匹,下寨的哨長貳哨都過來迎接了。

商成雖然換了衣服,可身體裡的寒氣一時半會還沒消褪,身體依舊冷得厲害。他搓手頓腳吁著寒氣對兩個施禮的軍官擺下手,嘴裡咯咯有聲說話走音:「別那麼……那麼麻,煩了。趕緊讓弟兄們換衣服,都冷……冷得不成了。」一眼瞥見一個軍官腰裡繫著個水葫蘆,把僵直的手指伸在嘴邊哈氣,哆嗦著問道,「你葫蘆是水,還是酒?」

姓金的哨長這才如夢初醒般解下葫蘆,揭開葫蘆蓋遞過來:「大人,是酒。」

商成接過來二話不說先灌一大口,一股微酸的酒氣頓時在口腔裡瀰漫,再喝兩口,便覺得胸腹間猶如燃起一團小火堆,烘烘暖意從火堆邊一路散發到全身,就手把葫蘆遞給石頭,笑著對金哨說:「我可不是酒……」

金哨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正在懊悔,生怕自己給新任上官留個壞印象,這時候聽他言語裡帶著玩笑的意味,本來的擔心立刻就丟開一半,陪笑說:「大人見笑。我老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要是哪句話說錯了,大人可別朝心裡去。不過這裡肯定不能久留。這北鄭冬月裡的雨雪一落起來就沒個完,再呆下去怕雪越下越大。再說這裡根本遮不住風雨,也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是要盡快回下寨才行。大人放心,這裡就交給我和老蔡,包管掉不下一顆麥。大人和孫哨還有各位弟兄們先去寨子。寨子裡已經在預備酒菜熱水,就等大人和各位弟兄,都先洗個熱水澡拔掉身上寒氣,再好好吃喝一頓,然後抱個婆娘朝炕上一滾一一我擔保大人立刻龍精虎猛。」

「安排得不錯。」商成點下頭,半邊臉上綻出一絲笑容。「這干衣服換了也不成,寒氣還停在身體裡,是要洗個熱水澡祛寒濕……」

姓錢的貳哨聽商成口氣,以為他已經同意了,便對金哨說:「趕幾十匹馬也要不了幾個人手,這裡離寨子也近,半個時辰的事情……這樣,我留這裡處置,你陪大人和孫哨先回去。」說著悄悄遞個眼神,示意輪到金哨替自己說兩句。

商成瞟錢貳哨一眼,抿嘴笑道:「這裡留一什兵足夠,你們倆都跟我回去。跟我的兵也要先走。寨子裡有醫生沒有?」看兩個哨長一起點頭,便說道,「回去就把大夫叫來,我有個兵病了,」他指了下剛才那個脫棉袍遮馱架的小兵。那小兵正裹緊新換上的袍子,手裡有氣沒底地拿個酒葫蘆,抱著手肘縮肩耷腦地蹲坐在崖角最靠裡的地方一個勁哆嗦。「怕是路上就著了涼,有點發燒……有點寒熱病的跡象。帶著水沒有?」

錢貳哨立刻解下自己的葫蘆。

「是開水?」

錢貳哨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下頭。

商成禁不住奇怪地望他一眼。天寒地冬的,怎麼這錢貳哨竟然會帶著一葫蘆水?就算是想討好自己,也不用這樣細緻吧,竟然一個帶酒一個帶水。他忍不住撥開蓋聞了下,沒有酒味,便讓孫仲山給那小兵送過去。

金哨呵呵笑著替自己的副手解釋:「稟告大人一一老錢喝不得酒,稍微沾一點,就會從耳根一直紅到屁股尖。」

金哨的話雖然粗鄙,但也另有一番風趣,商成又看錢貳哨沒喝酒臉都已經紅到耳朵根,忍不住也是抿嘴一笑,道:「當兵的不喝酒的人可不多見。」轉眼望著金哨,問,「那老金你應該能喝吧?」

金哨咧著嘴說道:「三斤五斤地隨便喝。」摸著頭笑笑,問,「大人人高馬大的,想來也是善飲吧?」

商成唆著嘴角似笑非笑說道:「我是三杯就醉。一一隻喝三杯肯定醉,喝到三斤就沒問題了……」

兩個哨長先是齊齊一楞,然後便哈哈大笑,邊笑邊悄悄交換個眼神一一不錯,看來這新來的營校尉是個好打交道的人。



正文 第三章(11)下寨風雪(中)
   

因為雨雪阻道,一行人當晚便歇在馬直下寨。商成原打算第二天一早便趕路去他在中寨的指揮所,但是當晚躺在下屬給他安排的上房裡,微微醉意中聽得外面的風夾著雨雪整整呼嘯肆虐了一宿,就料想這計劃怕是行不通。次日卯時寨子裡雄雞報曉把他吵醒,眼睛還沒睜開,便聞聽得屋外房簷下滴答水聲綿綿密密,披了棉袍出門看時,外面天低雲黯到處都是一片黝黑,獵獵北風裹著濛濛冬雨,打得房頂地面刷刷作響。

他一手壓著棉袍,一手伸出去試雨,片刻間手心上已經砸了十數顆雨點,絲絲涼意從掌心瀰漫開,被風一吹,便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胳膊直躥到頭頂,眨眼間四肢百骸竟然都有一種透徹骨髓的感覺,忍不住打個寒噤。收回手使勁搓兩把臉,趕走清晨乍醒的懵懂和迷糊,張開雙臂盡情地伸個懶腰,長嘯一聲,登時覺得渾身輕鬆爽快。

他信手把袍子團兩下塞在窗台上,在簷下左右扭幾下腰,雙手握著拳頭,左臂半伸右拳壓腮,一腳前一腳後半屈著腿,弓腰搭背在地上條兩下,上半身接連三四個虛晃,左拳一擺右腿在地上猛一蹬,藉著腳腿腰背力量的瞬間爆發,右拳猛地橫掃過去一一拳頭砸在頂簷柱子上,發出咚一聲響;簷上的灰塵斷草細碎雜物撲簌簌落了他一身。

他自己也被這動靜嚇一跳,趕緊扶了柱子一把,仰頭瞇著眼睛查看房簷時,就聽有人在他背後大聲地讚歎:「大人好力氣!好本事!」

他轉回頭,說話的是下寨的邊軍哨長金喜和貳哨錢老三,包坎手裡端著木盆陶碗,和孫仲山跟在後面,便鬆開手,搓搓巴掌指節上的灰,搖頭說道:「什麼好本事,賣藝把式,只能看個熱鬧。」他瞧瞧金喜的氣色,又用眼神和錢老三打個招呼,扭臉對金喜笑道,「老金你才是真本事。一一昨天晚上喝得門都找不見,這天光剛剛有點光亮就能爬起來,腳步還走得這樣穩,怎麼練出來的?」說著從孫仲山手裡接過自己的棉袍,抖開來穿來。「都進屋子裡坐著說話。」就挽起袖子在雨階前漱口洗臉。

金喜三人都沒進屋,站一邊陪著他說話,金喜道:「大人太謙了。剛才那一拳頭只怕能有五石力氣……」

錢老三覷著眼打量下柱子的上下接榫,又用力推了推頂簷柱,自己也錘了一拳,比較一下,擰著眉頭道:「不止五石,怕是有七石。」

金喜說是五石,本來就有些奉承商成的意思,聽自己的老搭檔說商成那一拳的力氣竟然有七石,不禁有些咋舌,鼓著眼睛盯商成看半天,嘴裡喃喃說道:「怪不得,怪不得!孫哨說和尚在屹縣赤手空拳殺了兩隻老虎,我還不信,現在信了一一遭娘瘟的,那唱書裡的故事居然是真的!」

金喜有些失神,說話也沒了對上司的恭敬,錢老三趕緊接了話茬說:「當然是真的!要不然大人怎麼可能一陣就力斬突竭茨人三個大撒目?怎麼可能一戰就做到歸德校尉,授了兩畝勳田?三個大撒目,三塊足金牌子,這可是咱們燕山建衛以來的頭一回啊!像大人這般的神勇,作旅帥當軍司馬是早晚的事情……」

「怎麼才是旅帥軍司馬?像大人這樣的能耐,就是封侯拜將也不算難事!」

他們倆你一句我一句半真半假地吹捧巴結,商成也不搭腔,一時洗漱好,順手潑了木盆裡的剩水,給盆子碗都遞給包坎,嘴裡說「屋子裡暖和進去說話」,又讓孫仲山去準備筆墨,就自己當先進了屋。

三個哨長貳哨都跟著他進來,各自搬了凳子坐在炕邊,趁著商成喝米湯啃餅子的時間,幾個人又東拉西扯地說笑幾句,看商成吃喝好抹了嘴在炕桌邊居中坐了,三個人也就停了嘴。孫仲山有差事,盤著腿坐在炕桌邊,把筆墨在桌上鋪開;金喜錢老三把凳子挪動炕邊,整肅了神情專心等著商成說話。

看著三個在邊軍裡廝混多年的軍官神情中都對自己恭謹有加,商成心裡也很有一些得意。軍旅中一講資歷二談戰功,除此之外什麼身份高低背景大小都是虛話,有身份有來頭,頂多只能教人禮讓你三分,即便別人對你尊重尊敬,也不過是表面文章,全都不能當真。他吃糧當兵不過半年,資歷根本就談不上,歸德校尉的勳階和營校尉馬直指揮的職司也只是在官面上能派用場,可三個哨長端坐在他面前,都是一副凜然謹慎模樣,顯然不是看在他的勳階職司而是看在他的戰功上……

這是他用命換來的戰功啊。

他唆著唇慢慢撫摩著臉頰上的傷疤,收束有些走神的心思,挑著嘴唇笑道:「都別那麼拘束,又不是談什麼軍中要務,只是說點雜事。我這趟從燕州帶回來四十匹軍馬,在北鄭支領了半個月的糧秣,本來想著到中寨之後召集四哨的哨官們見個面,相互認識熟悉一下,順便討論這些糧秣馬匹怎麼調劑。既然被老天爺的風雨滯留在下寨,那就先和兩位商量一下怎麼分配這些東西。」他真正領有職司的時間畢竟還短,處置這些平常事務又和指揮打仗摧城拔寨完全不一樣,幾乎一點的經驗,所以口氣裡沒有命令的意味,反而帶著商量的口吻。

金喜和錢老三對視一眼,齊齊在凳子上欠身說:「多謝大人愛重。」

商成不在意地擺下手說:「不用那麼多禮節。你們說說,這批馬匹和糧草,都有些什麼想法?」

金喜沉吟著說道:「大人有所不知,這個事情在咱們馬直西寨,歷來都有慣例可循的……」

商成道:「我知道那個慣例,『二五三』是不是?上寨拿兩成,中寨拿五成,下寨拿三成?」看金喜點頭,繼續說道,「如今我想改一下。上寨有一哨半人,共計一百五十七名兵士,拿兩成糧秣太苛了;今年冬天來得早,天氣也冷,一旦大雪封了道路,上寨的糧食就很可能接濟不上。我想,」他抬起眼皮,炯炯的目光在三個軍官臉上挨個盤旋審視一番,慢慢說道,「我想把這次的糧秣都運去上寨。中寨和下寨都還有存糧,能應付幾天。北鄭邊軍指揮已經答應我,下批糧在下旬之前一定送到。另外這批軍馬不給你們留,我都要帶走,二十五匹撥上寨,剩下的都拉去中寨。」

金信唆著嘴唇默了半天,才幽幽地說道:「大人想給上寨多留點糧食,這一點我倒是不反對,可大人也許不知道,沿邊各堡寨哨台邊軍存糧不能超過十五天,是百多年的老規矩了……」

「東元四年兵部頒過文書,專門提到各邊寨可以特例存糧六十天。」商成截斷他的話說道。他早就朝孫仲山打聽過這些事,因此知道這份文書。「像上寨的情況,就屬於特例的範疇。而且上寨還管轄著六座烽火台,這些地方更需要儲足糧秣薪柴。不給你們馬匹,就是為了多撥給上寨幾匹,爭取在大雪封路之前把糧食鹽巴豆油還有衣服被褥送上去。」

金喜沉默著不開腔。貳哨錢老三在旁邊說道:「大人,下寨的戰馬馱馬本來就有四十多匹馬,所以馬匹分不分給我們,我們都沒二話。但是糧食不分齊……您也知道,當兵就為了吃口飽飯一一吃糧當兵當兵吃糧嘛一一要是寨子裡的存糧不夠,半天光景就能傳揚開,人心一亂,我們也管束不住……」

商成道:「邊軍指揮司衙門已經再三保證,下旬前一定把下批糧食送來,到時我一定給你們補齊留足。」

金喜發愁地說:「商大人,指揮司衙門的話不能當真啊。他們哪回不是拍胸脯保證這保證那的,可又有幾回能做到呢?去年的冬裝都還沒補齊,咱們營還有百十個弟兄穿著前年發下來的棉襖,不信你去看,我這個哨裡絕大多數伍裡,都是三件襖子五個人輪流穿,出門的人穿走了襖子,其他的人就只能窩在炕上。」

商成聽金喜說得淒涼悲苦,禁不住一楞,看金喜焦愁的眼神和憂慮的神情,錢老三也是咬牙不吭聲,倒不像是撒謊,心裡也有些難受。他知道邊軍的待遇低,卻沒想到竟然低到這種程度,連過冬的棉襖也不發齊……他瞄了坐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孫仲山一一難道說如其寨的邊軍也是這樣的遭際?不可能吧。他是親眼看見過如其邊軍的悍勇,說是人人敢死戰,也不算過分,那如其寨又是如何保持士氣的?就憑五個人三件襖嗎?

孫仲山小聲說:「如其是重鎮,又是燕山東大門,和馬直寨的情形完全不一樣一一這裡是裁撤過後留下來的兵,又不是要衝地方,邊軍指揮衙門和衛府都不會耗精力管這裡的事。」

他說著悄悄瞅了下寨的兩位哨長一眼,低了頭去看黃黑色雜質密佈的紙,抿著嘴唇思索一下,似乎在掂量自己即將要說的話,轉眼抬起頭問金喜道:「金哨,我聽說一一隻是聽說一一我聽說馬直這裡的集鎮和莊戶都要給軍寨奉錢糧的,叫什麼『冬令進』,難道下寨這裡沒有?」

商成從來就沒聽說過什麼「冬令進」,心中驚訝,一雙漆黑的眸子立時眨也不眨地凝視著金喜和錢老三,等著他們回答和解釋。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10:04 AM

正文 第三章(12)下寨風雪(下)
   

這場冬雨時斷時續忽大忽小,一連下了好幾天,到第三日晌午,天上更是飄起了鵝毛大雪,天地間頓時便成了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中,莽莽群山猶如披玉的冰龍連綿橫亙,在漫天風雪中巍然佇立。下寨裡安靜得就像一座被遺棄多年的廢堡,只有偶爾的一兩聲狺狺犬吠,給這座死一般寂靜的軍寨帶來一絲生氣。寨子裡南北縱橫東西貫穿的四條街道上積雪早已沒踝,根本看不到絲毫有人活動的跡象。一隻瘦骨嶙峋的黑貓一處院落的院牆上探出頭,瞳孔收成一條線的兩隻眼睛閃爍著詭異的光芒,小心翼翼地四周張望一回,就像個黑色幽靈一樣竄過十字路口,瞬間就消失在對面的土牆後。寨子外馬直河乾涸的河床裡早已堆滿積雪,宛似一條白色大蛇般,向南方蜿蜒延伸,漸漸地隱入山巒背後。東面的落鳳嶺西面的大鼓峰,就像兩個裹銀的巨人般莊肅威嚴地注視著山腳下的軍寨。

入暮時分,下寨北側的邊軍營盤裡突然出現幾條模糊的人影。這幾個人在軍營的較場上踩出幾道深深淺淺的腳印,援著營盤裡的馬道登上寨牆,沿著破敗的便道在風雪中艱難地挪動。這四個人頭上的黑漆鐵盔都用掉毛的老羊皮包著,歪歪斜斜地胡亂扣在頭頂上,耷拉著耳護保暖。他們身上裹著同樣骯髒破爛的棉袍,長矛夾在腋下,袖著雙手,勾頭搭腦地向北寨門挪動。假如這時候有人注意到他們,毫無疑問,他馬上就能斷定這是邊軍哨兵在換崗。

北寨門上有座年久失修半坍塌的城門樓,早已經頂斜樓歪四面漏風,兩扇木板門無論如何都合不上,可能現在被人從裡面硬用什麼東西生生抵住,卻是顧了頭顧不了尾,門縫下端空出好大一條縫,一陣陣風裹著雪花呼嘯著從出來鑽進門樓裡。一行人中走到門樓口站下,一個人從後面上來,肩膀頭在搖搖晃晃的門板上輕輕一抵,接著一撞,兩個正蹲在門口避風的哨兵立時摔了個嘴啃泥。

一個哨兵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娘,爬起來身來,攥起拳頭就要打人,卻被門口那雙狼一樣閃著幽光的小眼睛唬了一挑,頓時氣息一窒,瞬間幾乎連呼吸心跳都停了;再定睛看過去,門口四個穿戴和平常士卒一模一樣的人中竟然就有自己的哨長貳哨,心頭的無名怒火立刻變成了忐忑不安,抖抖索索地站在腳地裡不知所措,一時間連替自己辯解求饒都忘記了一一他在值崗時偷懶,依軍令要抽十皮鞭,再枷號三天……

趙石頭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他一下,又把目光移到另外個哨兵身上,直到細緻打量過門樓裡的狀況,才把目光轉到一旁。

商成並沒有留心兩個哨兵的事情。他一手學著金喜的模樣裹住長矛,一手抓著塊帕子捂著右眼,瞇縫著左眼望著白皚皚一片的蒼茫大地。他似乎是在仔細搜尋著什麼,又像是在焦躁地等待著什麼。可被雪覆蓋的大地上除了白色,什麼都看不見。北風挾著瓊花碎玉咆哮,冬雪在呼號寒風中肆虐。忽而一陣賊風驟起,裹了團團飛雪盤旋而起撲面而來,然後狠狠地砸在立在寨牆頭的幾個人身上。

商成瞪著北方看了半天,繃緊嘴唇轉過身,也不對神情嚴峻的金喜錢老三說點什麼,邁開步就進了門樓。

這時候他才發現門樓裡竟然還有兩個哨兵。

他問道:「這倆人能放心不?」

商成來下寨已經有三天,因為臨時要處置一樁非常棘手的事情,所以他在軍營裡深居簡出,幾個知道他身份來由的邊兵也都被分別警告,告誡他們別亂傳營校尉西馬直寨「假職」指揮商成赴任的消息,所以這兩個哨兵並不認識他。兩個哨兵現在也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是他們能聽出來,商成說的並不是什麼好話。

金喜眼角睨了兩個站在腳地裡瑟瑟發抖的哨兵一眼,躬著身子回答:「都不能。」

商成點下頭,站台階上抖抖頭上身上的雪,進了門樓。趙石頭過來對兩個哨兵說道:「把兵器和銘牌都繳出來。」看兩人嚇得面孔發白嘴唇烏青,一個兵已經癱得腳都站不穩,禁不住皺起眉頭說,「又不是要砍你們人頭,怕甚?只是關你們幾天就嚇成這樣,就這樣的膽子,也跑來吃糧當兵?」他伸手指著牆角一塊地方。「去那裡蹲著,悄悄地都別出聲一一誰敢吭一聲,就等著下輩子從頭再來。」

商成沒管顧趙石頭教訓兩個哨兵,在門樓裡漆皮已經脫落精光又黑不溜秋瞧不出本來顏色的幾案上坐下,揣了手裡的手帕又重新掏出一張乾淨的,壓在右眼窩上輕輕地按摩,良久才說道:「老金,你當時拍胸脯打保票,說憑你的私信,關家一定會派機密心腹人來處置這事,說話就兩天了,怎麼還沒個動靜?」說著移開手帕,半邊臉上掛著不屑般的譏誚笑容,一雙漆黑的眸子盯在金喜臉上。他的眸子裡閃動著深邃的幽光,就像波瀾不興的死水寒潭裡跳動著兩朵黑色的火焰,又像在昏黑深夜裡盤旋舞動的兩點鬼火。在直刺人心的森冷目光中,金喜雙手垂在大腿側身子躬得更低,艱難地咽口唾沫低聲說道:「大人放心。關家是勳田莊戶,知道事情的深淺,絕不敢亂來。尤家和關家是世代姻親,旁人的話可以不聽,關家的話卻是不能不聽也不敢不聽。大人且放寬心,至多明天,就一定會有消息。」

商成不置可否,只是把目光移到敞開的門口,望著不時被風送進門樓的朵朵片片敗鱗殘甲出神。

金喜暗暗舒一口氣,腰剛剛挺直一些,就聽商成鼻子裡哼一聲,立刻把剛剛抬起的腰壓下去。

「關家的勳田是買來的吧?他們知道不知道,勳田意味著什麼?」

金喜不敢搭腔,把頭埋得更低,下巴幾乎扎進棉袍的領口裡。站他旁邊的錢老三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喘氣不勻,驚動了眼前這位「假職」邊軍營校尉馬直西寨指揮。即便一路走來商成沒和他說一句話,此刻站在門樓裡,他依然覺得渾身上下涼颼颼的,寒風掠過,脊背上冰涼一片一一不用問他今天才換的內衣已經濕得半透了……

「你們兩個,又知不知道勳田意味著什麼?」

他挑著話音問得輕鬆,輕言細語有如三四好友坐一起圍爐把盞娓娓敘話,可金錢二人的呼吸同時粗重起來,都咬緊牙關死挺著身,不敢稍動。

「有不少人以為,有了勳田,就有了光耀門楣的機會,應試陞官都能等而敘優,就是為子孫後代買了張減罪消災的護身符。可有多少人記得,勳田除了榮耀之外,其實更是責任,是義務,是承擔?」他冷冷地打量著兩個邊軍軍官。「還有你們倆,吃糧當兵為了什麼?不就為了能保一方平安造一方樂土?你們呢?你們又是怎麼做的?不敢打土匪,只敢和兄弟哨搶糧食供給……十多年的軍糧,難道都吃到狗身上了?」他的口氣越說越嚴厲,兩個軍官也是越埋身子越低。

三天前孫仲山提到「冬令進」,說是各處邊軍大寨應得的地方常例供應一一朝廷給邊疆父老減稅減賦減徭役,補吃補穿補錢糧,父老為報君恩「自願獻粟」,才有了這不入官府帳冊的「冬令進」,其實就是邊軍的額外補貼。可說到「冬令進」,馬直下寨的兩個軍官卻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他就覺得其中有玄機。一番追問,金喜錢老三搪塞不過去,只好承認,如今馬直寨的冬令進其實只有往年的一成,基本接近名存實亡。他們說,馬直下寨西邊三十里地的山裡盤踞著一窩土匪,這窩土匪凶殘強橫,不僅逼迫周邊各村寨孝敬逢迎,還讓馬直邊軍也吃過幾回虧。結果馬直寨掩蓋了川道裡鬧土匪的事情,把幾個死傷的邊軍報了戰歿和失蹤,前任指揮也不得不申請調離;而土匪把馬直邊寨應得的「冬令進」也截走一半。正因為冬令進沒了指望,所以幾個軍寨惟有把糧餉補給完全寄托在北鄭邊軍指揮司身上,商成提出糧秣先緊著上寨使用,其實就把其他各哨和西馬直川裡大小軍寨朝絕路上逼一一當兵的要是吃不飽飯,當場嘩變都有可能……

聽說下寨竟然和土匪達成默契,土匪不在西馬直川裡搶劫作案,邊軍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沒看見,商成當場就掀了炕桌,把金錢二人罵了個狗血淋頭。但是他很快就意識到罵解決不了問題,所以他詳細盤問了土匪的情況,又通盤瞭解了川道裡幾家大莊戶的情況,馬上就擬定了一個計劃一一從中寨把孫仲山的那哨人拉過來,混進給土匪送「冬令進」的莊戶隊伍,然後在土匪窩裡爆起發難,和外面埋伏的自己人裡應外合,爭取一舉拔掉這顆毒瘤。金喜為了將功贖罪,還出主意說他和這一方土地上的勳田關氏很熟悉,可以爭取到關氏的幫助,再和尤家說明厲害,應該能讓計劃更加順利……

可到現在關家都沒回信,孫仲山去中寨調兵,也是一去就杳無音訊……

商成越想心頭越著急,索性站起身,在幾案前來回轉了兩圈,停下腳步目光冷冷逼視著金喜和錢老三,看兩個人都滿頭滿臉的汗水,咬著腮幫子沉思片刻,才揮下手說道:「這都是老腔調了,你們也不用辯解。勾連土匪是個什麼樣的罪,你們肯定比我更清楚。有沒有罪,有多大的罪,就看你們自己怎麼做。」

雖然這話商成已經說過好幾遍,金喜和錢老三還是暗吁一口氣,齊聲稱讚商成寬宏雅量,再三保證,他們一定會用土匪的人頭和鮮血來洗清自己。

商成擺手道:「說沒有用,關鍵是你們怎麼做,是福還是禍,我說了不算,要靠你們自己去爭取。」其實即便這倆軍官不做,他暫時也拿他們沒辦法。鬧土匪的事情只有孫仲山這個「外來戶」不清楚,其餘各寨堡各哨多多少少都有牽連,要是案件抖摟開,西馬直就不會剩幾個清白的軍官……唉,他總不能新官乍到就把自己的下屬全都抓起來吧?既然不抓別人,那麼金錢二人也不抓了,給他們個機會讓他們改過自新吧。

趙石頭從外面走進來說道:「大人,孫哨回來了……」



正文 第三章(13)剿匪(上)
 

孫仲山三天前和包坎兩人秘密潛回中寨調兵。他原本以為,下寨和中寨相隔不過四十里地,一天時間足以打個來回,再算上他在中寨挑選人手和在關家尤家預先佈置的時間,兩天兩夜二十四個時辰足夠。誰料想這寒天冬地的風雪不僅掩蓋了邊軍的行動,也讓兩座軍寨間的道路變得泥濘艱難,他趕回中寨時已經是第二日的晌午。一口熱飯都沒顧上吃,他先拿著商成的官憑玉珮去招集自己的部屬,接著卸掉中寨幾名執事軍官的差使,又把軍寨裡原馬直邊軍集中到一起統統看管起來,便帶了四什人冒雨望回走,趁黑夜圍了關家大院一一軍令裡說得清清楚楚,為了全殲土匪,他可以對關家尤家「便宜行事」,一切後果由馬直西寨指揮商成承擔。好在關尤兩家人還掂量得出「通匪」是個什麼樣的罪名,他帶著邊軍一現身,兩家人立刻表示會傾力相助,為邊軍行動提供一切方便。不僅如此,兩家人還主動提出來,可以派出本家近支子侄協助邊軍剿匪。就孫仲山個人而言,他很情願接受這個提議,事實上這也解決了一直讓他撓頭的大問題一一他的兵力不足。他從如其帶過來的一哨兵本來就不是滿員編制,只有十五個伍,如今既要負責中寨的安全警戒,又要留下人手看管馬直邊軍防備他們和土匪通氣,他幾乎是在絞盡腦汁之後才總算抽出四十個兵。靠這點人手,想奪土匪的寨子只能靠偷襲,但是他不能不設想一種可能性,一旦行藏被土匪察覺,偷寨不成的話,又該怎麼辦?圍攻是不可能的事情;想強攻臨時又沒有梯索弓弩等器械;暫時撤離?既墜了邊軍銳氣,又會讓土匪氣焰大張……可對關尤兩家人的提議,他沒有權利作決定,只能留下兩什人監視兩家人的舉動,自己帶著二十個兵和兩家人的頭面人物回下寨。

他本打算一見到商成的面,就把自己的想法合盤托出,但是商成竟然沒見他的面,只讓趙石頭過來傳話:先吃飯,然後連他帶兵士通通都先洗個熱水澡,再到後院說話。

等孫仲山把一切安置停當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他這才領著兩個神色不安又故作鎮定的鄉紳到了商成在下寨臨時的落腳院落。

院落門口已經換成他從中寨帶來的軍士,看是他帶著人,兩個兵只朝他略一點頭便讓他們進去,進了門走兩步就進了正房。正房不大,比尋常大戶人家的堂屋還稍有不足,低梁窄戶得顯得有幾分侷促,屋子裡只在炕上的矮腳小方桌上點著一盞油燈,門口又站著兩個目不斜視的衛兵,昏黃光影中就看見兩名下寨軍官金喜和錢老三都是一身整齊的戎裝,目光平視表情肅穆,腰桿筆挺端坐在炕前腳地裡。西馬直川軍政首腦、正七品上歸德校尉商成,眼下就坐在炕桌後面,瞪著兩個鄉紳一言不發。燈火搖曳,他的臉色也是昏暗陰晴不定,刀疤就像一條忽隱忽現的蛇爬在他臉頰。

兩個鄉紳大概還沒見過商成這樣大的官,又或者是被屋子裡的陰森氣氛鎮住了,孫仲山剛剛開口說「大人,他們是……」兩個人腿一軟都已經跪下去,連連叩頭,嘴裡說道:「小民關繇、尤則,拜見校尉指揮大人……」

他們的舉動倒讓商成楞住了。他讓石頭傳的話是教孫仲山過來商量剿匪的軍務,根本沒想到兩個地主土豪也會跟來,而且這倆人一人是裡正一個是耆長,都是地方有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便沒有勳階官職,也用著給他行這樣大的禮,更遑論關家還是有勳田的莊戶,這家戶族的家長即使是撞見提督本人,也用不著下跪。況且這裡是軍營,只要不是違背軍種禁令,誰看見商成都是橫臂行個軍禮。

商成發楞,金喜和錢老三也是發怔,半天才看見商成拿眼神一個勁給他們示意,於是過去一人攙扶起一個。兩個鄉紳兀自喋喋不休。

他們的鄉音又急又快,商成本來就聽不大懂,心頭惦記著土匪的事情也不耐煩聽,看兩個傢伙坐在條凳上還不安分,不停地站起來打拱作揖,就說道:「你們先坐,等會我有事情要問你們。」

他的話不鹹不淡,關繇和尤則一時也不知道他要問什麼,趕緊躬身說道:「不敢,不敢,只要是我們知道的事情,一定及時告知大人。」直到被金喜一再用眼神警告,他們才惶恐地煞住嘴。

商成也不理他們,直截問孫仲山事情進展得怎麼樣。

孫仲山在胡凳上欠身說道:「中寨的事情已經按大人的指示處置妥當,只是臨時來不及斟別老人們可不可靠,所以我能抽得出來的人手不多,只帶了四十人。一一兩什人預備扮作馱夫去奪寨門,兩什人跟我來了下寨。」他剛剛飽食一頓,又洗過熱水澡換過乾淨衣服,週身的寒氣一驅而盡,如今坐在這溫暖的正屋裡,舒服得黑臉膛也泛著紅光,坐在胡凳上侃侃而談,「因為雪大阻隔了道路,土匪又臨時提出要六對大紅喜燭一時不容易籌辦,所以尤家給土匪送『孝敬』的日期……」聽他提到自家,尤則立刻蹦起來大聲喊冤,「大人明鑒啦,我們也不情願給土匪送東西啊!」孫仲山沒有停頓繼續說道,「……日期向後挪了五日,馱隊要等六天後才會進山。尤耆長不僅答應讓咱們的人扮作馱夫混進去,還和關裡正一道提議,他們兩家選派親信子弟,協同咱們一同剿滅匪徒。」

商成哦了一聲,轉臉望著兩個鄉紳:「倒是要感謝兩位了。你們能派出來多少人?」

關尤二人馬上站起來說:「應該的,應該的,協助官兵綏靖地方,本來就是我們的職責。以前是我們糊塗,竟然和土匪合作,今後再也不回做這種事了……」兩人一邊說,一邊用眼神向孫仲山表示感謝。

孫仲山急忙對兩個傢伙說:「大人在問你們話!」

關尤二人這才停下逢迎,卻又為誰來回話而相互謙讓一番,直到看見商成面孔陰沉似水,眼神裡掠過一絲不豫,關繇才站起來躬身說道:「回大人話,我們關……我們兩家,一共挑選出二十七名精壯後生,隨時聽候大人的調遣。這些人都是鄉勇,有幾個今年春天還打過突竭茨人,陣前廝殺時能明白進退的號令。雖然這些人都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弟,但是斬草除根是剿滅土匪的關鍵,為防消息走漏,這二十七人已經在我關家宅院另辟獨院暫住,飯食湯水都由兩個在我關家做幾十年的老僕派送。」

商成臉上總算露出點笑容。他現在只怕一件事,就是怕消息走漏土匪有所防備,那樣不管這股土匪是臨寨據守還是棄寨流竄,都會造成很大的麻煩。至於人手不夠兵力不足的問題,他倒不是特別擔心。下決心要改正的金喜和錢老三本來在軍營裡就有幾個心腹,這兩天又在下寨邊軍中挑選出十餘名能信賴的兵士,再加上孫仲山調來的四十個人,在以有心算無心的情況下,一舉端掉這個匪巢的可能性極大。即便是偷襲失敗,他也不怕。眼看季節已是寒冬,越往後天氣就越冷,土匪沒拿到尤家送去的糧食衣物,山寨裡缺吃少穿,這個冬天就很難熬過去。到時候只要派點人把幾條出山的道路都守住,到春天時就能萬事大吉一一餓不死這撥土匪也能凍死他們,除非他們能長出翅膀來飛出去……

他手指頭在炕桌上輕輕敲打著,腦子裡飛快地轉著各種念頭和設想。

孫仲山和包坎肯定要隨尤家的馱隊進山,那自己這邊怎麼和馱隊聯繫,又如何保證消息準確?假如孫仲山奪下土匪的寨門而後隊沒能趕上,孫仲山他們能不能堅持到後隊到來的那一刻?而假如馱隊沒到而後隊先到,後隊在一里路之外隱蔽等待的話,會不會驚動土匪?這些事情都要仔細地籌劃……

他撫著額頭苦思,半天突然抬頭問道:「你們知不知道,土匪寨子裡究竟有多少人?」這個問題他一直沒搞清楚,金錢兩個哨長都說,這股土匪連個旗號都沒有,頂多也有三五十個人,只能是小股匪徒。商成對他們的說法半信半疑。但是一來時間太緊,二來天氣又差,他實在是沒辦法選派人手去查探土匪的虛實。

關繇也不清楚土匪具體人數。尤則欠身說道:「稟告大人,這股土匪至多五十人。夏天裡我妹夫送東西時去過度家店,留心注意過這件事,回來說一溜草房裡只有不到十間房住著人,中午的炊煙只有兩道。他還頭聽到女匪首和土匪大頭目爭吵,罵大頭目蠢笨,不知道體恤兄弟的苦而跑去和官軍硬碰硬,總有一天要把這三十多個弟兄全都搭進去。」

那就算五十個吧。再加上半年裡投奔的人,應該還不到一百人。

一百個烏合之眾而已;只要孫仲山順利奪下寨門,那土匪就算再多兩倍也無濟於事。

他皺著眉頭只顧思索如何奪寨門,後隊又如何跟進,差一點就忽略了尤則的話裡透露的重要消息。他想了一下,雖然覺得天底下不可能有那麼巧合的事情,嘴裡還是問道:「土匪裡有女的?」
作者: vernc    時間: 2009-10-19 10:05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29 AM 編輯

正文 第三章(14)剿匪(中)

   

見商成問話,尤則欠身回道:「是啊,是有個女匪。」他雖然是個沒見過多少世面的鄉下土財主,可畢竟有著耆長的身份,平常免不了和官上的人多有接觸,在屋子裡坐了半天,看商成這個大官除了相貌猙獰可怕一些之外,談吐舉止並不像平常軍官那樣粗鄙,所以乍一進門時的畏懼惶恐也漸漸消退了。心情一放鬆,他的話也多起來,順著女匪的話題就說下去:「我妹夫還說,那女匪模樣挺俊,銀盤樣的臉上一雙大花眼睛就像會說話一般,不經意間撩人一眼,能把人的骨頭都瞄酥了,尤其是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聲音脆格格清朗朗,聽在人耳朵裡,就像六月伏天裡嘴裡咬著一塊冰,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都炸開一般舒坦爽利……」

他也不管別人聽沒聽進去,自己一邊比劃一邊讚歎,就像親眼見過那個女匪一樣,說得口沫四濺。端坐在胡凳上的三個軍官卻都彷彿沒聽見他說話一般,一個個目光低垂面沉似水。關繇知道他的話癆毛病,有心要阻止,卻見商成臉上掛著淺笑望著尤則,似乎對女匪挺有興致,沒奈何,只好咽口唾沫坐在旁邊繼續聽尤則講他妹夫的故事。

其實商成眼睛望著尤則,心思卻早轉到別處,關繇以為他在笑,只是那條傷疤讓他臉上一直掛著這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一直在緊張思索著該怎麼去剿滅度家店的土匪。

說起來,他當兵後參加過的戰鬥也不算少,爭奪南關丙字營、強攻太和鎮、野鴨灘會戰,還有拱阡關大戰……回回都是硬仗,次次都是血戰,可無論哪一場戰鬥裡他都不像現在這樣緊張。因為那時候他只是個聽號令帶兵打仗的營校尉,無論做什麼事情,只要遵照命令執行就行,不用擔心這操心那,臨敵陣前直刀一挺吼一聲跟我上,幾百人就烏壓壓地撞上去,就算面前是座山也能碾得粉碎。可現在再想像以前那樣丟丟心心地等仗打是不成了。他要制訂作戰方案,要事先就把所有的事情計劃好,要把所有可能發生的意外都估計到,還要提前做好應付意外的準備……

土匪窩裡有多少人他暫時不擔心,只要孫仲山搶了寨門,一百個土匪和三百個土匪其實沒什麼區別,都是烏合之眾而已,幾十個有紀律遵號令的兵勇一個衝鋒就能讓他們潰散。可要是寨門沒奪下來怎麼辦?奪不下寨門,土匪就有了喘息的機會,這時候只要有匪首站出來呼號指揮,匪徒就可能重新積聚起力量和邊軍纏鬥,這種情況下再下令攻打山寨就是堆人命了。那他還要不要強攻?假如要強攻,他手裡的人手又夠不夠使用?邊軍和鄉勇在人數上並不佔優勢;作為進攻一方,在地利上更是吃虧,唯一佔優的就是天時,可奪不下寨門,再說什麼「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都是空口白話毫無意義。可真要強攻的話,即便取勝也只能是個慘勝,僅僅是攻破山寨而已,根本不會有太多力量去追剿殘匪。這又和他早前設想的剿滅土匪踏平山寨不一樣。他要的是除惡務盡,他要把度家店的土匪一掃而光,尤其是那三十幾個慣匪,更是一個都不能放走!可他手頭上能放心使用的人手不夠啊。不單是人手不夠兵力不足的問題,他還擔心這些兵的戰鬥水平和戰鬥意志,畢竟他和這些兵士沒太多的接觸,相互都不熟悉……

太複雜了,不確定的因素太多了……

他的手抵著太陽穴揉了幾下,好讓自己清醒一些。

他突然覺得自己之前設想的剿匪戰有些魯莽和草率。他不該這麼著急就去剿匪。他應該先熟悉一下自己的兵,熟悉一下地方上的情況,然後再耐心地尋找個合適的時機,爭取把土匪連窩端掉。

可如今的情勢已經容不得他退縮。他只能迎著困難上。這並不是說他害怕事情半途而廢說出去丟人,也不是怕被部下們恥笑,而是怕這事傳揚出去會助長土匪的囂張氣焰,更怕土匪因此有了警覺,以後想動手就更困難,付出的犧牲會更大……

這一仗是非打不可啊。

不但是非打不可,而且是非勝不可,而且代價還要降到最低……

難啊。他在心裡幽幽地歎息一聲。尤其是他還不熟悉馬直的邊軍將士,不清楚他們的底細和戰鬥意志。他害怕這些兵士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他不禁想到,要是他在南關大營帶過的兵都在這裡,那該有多好。只要那四五百號人在這裡,別說度家店區區一個百把人的土匪巢穴,即便對面是一百突竭茨大帳兵,只要他一句話,「給我拿下」,破寨殺敵也不過是頃刻間的事情。

想到那些兵,想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些溫暖的笑容。那才是真正的大趙精銳啊!打太和鎮時接連的五次衝鋒,不僅把自己人給嚇住了,也把敵人嚇住了,號稱突竭茨精銳的大帳兵最後竟然畏懼避戰,生生給他們讓出一條路……

可惜那營兵如今不歸他指揮。他們已經被調去駐守曾城了。路過曾城縣時,剛剛升作營校尉的姬正和范全以及一群往日的部下官佐,還把他請到曾城最好的酒樓灌了個酩酊大醉。

這群混帳東西!二十多個人灌我一個!怎麼不敢一個個上來單挑?想到那一晚酒席上的熱鬧,他溜了一眼腳地裡正襟危坐的孫仲山和站在門邊的石頭。這倆人也不是好東西!看我被一堆人圍著,都沒說上來幫個忙擋兩碗酒!

他這才注意到尤則還在眉飛色舞地講故事。

「……我當時也是懵了,怎麼也想不到小飛燕會給我敬酒,端著酒碗嘴裡都不知道該說啥,半天才算找著自己的嘴,一口把美人敬的酒喝光。那酒是燕左名酒一線香,喝一口就覺得一股香氣從胸膛順著喉嚨爬上來,連噴出的氣息都是香的。我聽說一線香還有一種二十年窖的陳年老酒,開了瓶酒香能順風飄出去五里地,所以就叫五里一線香。我福淺,沒緣嘗一口,不過我一個朋友他嘗過。說起我那個遠路上的朋友,那也是個妙人呀,他的故事說個一天一夜也說不完……」

尤則的話轉眼已經從美人小飛燕攀扯到他的妙人朋友,商成早已經聽得一頭的霧水。這不是在說土匪的事麼?怎麼跑出個小飛燕了?再看旁邊的人,金喜錢老三目不斜視,關繇兩眼望天,孫仲山手壓著袍角似乎在沉思,石頭和門口的另外一個衛兵雖然繃著臉,不過眼睛裡卻儘是笑意一一看來尤則倒不是在自說自話,他還是有兩個聽眾的。

不過商成並沒有因此而生尤則的氣,笑道:「老尤,你那朋友怎麼個妙法,等咱們剿了匪再來聽你細說……」

一句「老尤」登時讓尤則眉開眼笑,一張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商成一開口說話,三個軍官在胡凳上都是一挺身,齊齊把目光注視著他。關繇警醒,扯一把猶自傻笑的尤則,站起來躬身施禮就要告退,商成把手虛按示意他們倆都坐下,說道:「你們倆一個是裡正一個是耆長,都是官身,關家還是勳田世家,聽著也無妨。」目光在幾個人臉上一轉,嘴角已經斂了笑容。「以前的事情我不追究。不過從現在開始,該獎的獎該罰的罰,誰要是誤了號令洩了機密,就別怪我心狠手辣要行軍法。」

三個軍官刷一聲同時站起來,面向他挺身行個軍禮,嘴裡低聲齊道:「職下謹記。」兩個鄉紳也趕緊站起來,卻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是該學著軍官模樣行軍禮,還是象平常見官時那樣拱手作揖,抬了胳膊又放下,立在腳地裡不知所措。

「錢哨,軍營的事情交給你一一你以我正在下寨檢視巡查的名義,下令軍營即日起戒嚴,所有軍士無故不得踏出軍營半步,敢違令者,斬。金哨,下寨的日常軍務你來指揮,孫哨帶來的二十個兵也交給你,要加強巡邏,尤其是要注意那些在寨子出現的陌生面孔,但是還不能讓人看出異常,寨門也要如常進出,要做到內緊外松;有礙眼的人隨便立名目先抓起來,等剿匪結束之後再甄別篩查。孫哨,你和關裡正尤耆長連夜回去,仔細把鄉勇再篩一遍,凡是家中有牽連不清關係的人,統統另行看管。關尤二位就辛苦一些,除了和土匪保持聯繫隨時掌握他們的動靜,和下寨這邊的聯繫也要靠你們一一從明天開始,每日早午晚三次傳遞消息。假如情況不變,六天後的午時未時初動手,孫哨帶人奪寨門,錢哨帶的兵分兩隊在外圍攔截,金哨帶的兵跟著我,一旦奪門成功,就掩殺進去。」

五個人都是凜然遵命。

佈置好大的任務,商成又和三個軍官兩個士紳討論起剿匪的細節,從下寨官軍的行軍路線如何繞開土匪的耳目,到住在關家的邊軍怎樣供應飲食吃喝,都一一談到,尤其是行動當天兩隊人如何保持聯繫,又如何抓捕漏網的匪徒,都作了詳細的安排佈置。直到亥時將盡,商成覺得整個行動前前後後都沒有留下疏忽漏洞,這才下令散會。

正文 第三章(15)剿匪(下一)

六人計議的當天半夜雪便停了。翌日凌晨雞鳴頭遍,孫仲山就帶著兩個鄉紳悄然離去。卯時一刻東方泛白,兩什下寨邊軍拿著木檔抓籬從軍營裡出來,開始打掃街上的積雪。下寨的裡正戶長各自帶著兩名胥吏沿街巡視,看有沒有房屋在大雪中崩塌或者瀕險。這都是冬日裡的常景,寨子裡早起的人們也見慣不驚,還紛紛取了家什給邊軍搭手幫忙。卯時三刻,隨著一聲銅鐘長響在空中悠悠迴盪,南北寨門同時開啟。這座北方邊陲的平常集鎮便在漫天霞光中迎來和往日一樣普普通通的一天。

接下來的兩天寨子裡狗不咬驢不叫,平平靜靜波瀾不興。第三天是西街方家老家長的七十歲壽辰,天剛放亮,臨近村寨裡方家戶族的親戚便紛紛登門祝賀,街坊鄰居也都來鞠個躬磕個頭,圖個熱鬧喜慶,一時間老方家的小院落裡人滿為患。這歲月裡七十歲壽誕可是不得了的大喜事,官府裡也有規矩,北鄭縣衙的兩個戶科書辦提前一日便到了下寨,正日子裡到巳時將半,一人端著個紅木盤子在方家門前唱名報喜。兩個紅木盤子都用大紅綢子蓋著,當著老壽星面揭開,一個裝著官府填發的賀喜文書,一個整整齊齊擺著五百文黃澄澄簇新的東元通寶。自打兩個書辦在街面上現身,人們就傻了眼。這是有名的「古稀同賀」,國朝太祖立下的制度,下寨地方小,人們只聽說過有這禮數,還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如今兩個衙門書辦恭恭敬敬執晚輩禮,禮數周全一絲不苟,整個下寨當時就炸了鍋,趕來方家看熱鬧的人擠了半條街。老方家大喜日子又得了這樣的榮耀,人人都是喜得眉開眼笑,二三十個兒孫連帶著他們的女人進進出出忙著張羅桌椅條凳,流水的席面從小院裡一直擺到街上。

老方家的喜事並沒有影響到不過半箭遠的軍營。營區門口兩個兵士持矛挺立,都是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彷彿兩尊肅殺的門神,把街面上的鬧熱牢牢地阻隔在大門外。營區裡寬敞的演兵場打掃得乾乾淨淨,看不見半個人影聽不到一絲聲音。不高的閱武台上豎著根高高的旗桿,上面掛著的赤色旗幟偶爾隨風無聲地展揚。

紅日頭走到天穹正中的時候,在人們驚訝的目光中,兩個邊兵一路吼著叫著,架著個人疾奔回軍營。那人滿頭滿臉都是血,身上的棉袍也儘是灰塵黃土骯髒不堪,一條袖子的肩膀扯脫了線,露出黃褐色的棉團,兩隻腳幾乎踩不住實地,完全是被兵士拖著在跑。

離軍營還有一段路,一個兵已經顧不得旁邊儘是看熱鬧的人,掙著嗓子大聲叫嚷:「快去喊大人!關家來人,有萬分緊急的事情!快!」

一個哨兵拔腳就跑進軍營裡。

圍觀的人群還在為這事怔怔不知所謂時,就聽軍營裡噹噹噹一陣急促的銅鐘聲亂響,須臾間寂靜的營房中鑽出幾十個全副武裝的邊軍將士,排成行列在演兵場上集結待命。緊接著人們就望見邊軍哨長金喜貳哨錢老三陪著個軍官登上了閱武台。因為隔得遠,也聽不清楚那軍官說了些什麼話,只看見金喜比劃一下,捂著刀就領著聚起的兵就成伍成什地奔向後營。隨即嗚一聲畫角長鳴卷地而過,面面相覷的人們才驚醒過來一一這是聚兵警鐘和出兵長號!邊境上出戰事了?突竭茨人打過來了?

街面上登時慌亂作一團,女人叫娃娃哭,連帶著幾個地方上的胥吏大呼小叫地驅散人群。一眨眼的工夫,丟了一地散碎東西的街道已經空出來。臨時躲避不及的人們縮身藏在街邊,就聽得馬蹄踏地聲從軍營裡滾滾而來,金喜在前,錢老三跟著個陌生面孔相貌猙獰的軍官在後,幾十名軍士打馬呼嘯而過,直出北門。北邊出大事了!這個念頭在所有人的頭腦裡一閃而過。肯定是突竭茨打過來了!西馬直各寨統共只有三四百邊軍,一准守不住!逃命還是不逃?這個選擇馬上擺在所有人面前。猶疑不定中再看北寨門時,早已經關門落鎖,把門的邊兵刀出鞘弓上弦,虎視眈眈地全神戒備。南寨門方向隱隱地傳來哭腔,看來那邊的寨門也和這裡一樣。現在就是畏怯想走都來不及了,整個寨子已經全面戒嚴了……

邊軍馬隊向北疾進五里地,就從個河灣處拐上西邊的岔道,再走三里不到就到了山腳下,前面已經是羊腸小道,過不了馬匹。商成翻身落馬下令道:「步行前進!要快!」這是事前早就有的安排佈置,其實不用他下命令。一眾邊軍已經在道邊列隊,隨著一聲聲軍官的急促號令,八十多個人列成單行漸次而行。他立在路邊抬手隨便指點了一個伍長:「你帶兩個人留下,和那邊村子裡的人辦個交接,讓他們照顧好馬匹,你們隨後跟來。」就帶著趙石頭插進隊伍裡。

這八十六個人腳上蹬的都是新發下來牛皮軟底靴,走在山路上既快又輕便,因為有軍令途中不許喧嘩,所以個個都是繃著面孔埋頭趕路,偶爾有人腳下打滑摔倒,旁邊的人既不停留也不扶,自己跳起來跑幾步攆上隊伍繼續走。

即便邊軍平日裡訓練有素,可走出五里地不到,已是人人滿臉的油汗。山道畢竟不是平坦的官道,崎嶇蜿蜒不說,有些地方甚至都不能算是路,只是一條人踩出來的淺色泥埂子,急忙中根本難以分辨;間或還分出一條不知道通向何方的岔路,都是隱隱約約地掩在就剩光禿禿枝椏的山林之中。好在商成早已經料到會有這樣的局面,在下寨時就已經聘了兩個嚮導,這才沒有迷路,在山澗溪水枯樹老林間東拐西繞,方向總是朝向度家店的方向。

再行幾里路,金喜跟著個嚮導立在一塊黑巖上,等商成過來,急忙跟上來說道:「大人,這裡離度家店還有五里路。」

商成停了腳步,漆黑眸子盯著那個嚮導,問:「你肯定?」

那嚮導臉上不知道被什麼野獸抓過,三條傷疤從右邊眉骨一直拉到左邊顴骨下,聽商成問話,說道:「回將軍話,這裡就是黑松頂,下了黑松頂轉過一條溝就能望見度家店。上山過溝最多五里地。」

商成不言聲,瞥一眼山頂上那棵過了雷火渾身燒得焦碳一般的老松樹,咬著下嘴唇心頭略一盤算,已經下了號令:「向前後傳我的令:就地休息,有屎有尿趕緊解決。讓錢老三過來。」又轉向那個嚮導問道,「你之前說,度家店土匪在這黑松頂埋得有暗樁,怎麼一路過來沒看見?」

那嚮導是個遠近有名的獵戶,見多識廣兼脾性乖戾,滾刀肉一樣的人物,倒也不怯商成的逼視,漫不在意一笑說道:「我就在這裡遇見過一回,遠遠瞅見人影蹲在草稞裡就沒驚動他,也不知道他是在拉屎還是在放哨。不過前面溝裡肯定有暗樁,我們都見過,還說過話。那傢伙自己說的,他沒上山寨前是個獵狐狸的老手。」

這些話商成之前就聽嚮導說過兩回,所以並不驚異,轉臉對剛剛趕到的錢老三說道:「你帶兩個人跟他去前面,把暗樁摸了。注意,別把人弄死,我還要問話。」目光和錢老三碰了一下,又從那嚮導臉上掠過,再說道,「順便把那個突竭茨人喊過來,我有話問他。」

那嚮導把兩人的眼神來往看得清清楚楚,張開嘴,齜著滿嘴黃黑錯亂的牙齒一笑說道:「將軍信不過我咧。一一您就放十萬個心,我再渾,也不敢拿自己的腦袋和您過不去,更不能和十兩白花花的銀子過不去。行,我這就帶錢將軍去把那人給你帶過來。將軍可別忘了,你可是親口許了我的,路上的活口抓一個就是五兩銀子!」

商成知道他已經窺破自己的想法,也不遮掩,笑道:「你明白就好。賞錢的事情我說過就作數,不過,要抓來活口才成。」

那嚮導還想說什麼,錢老三在旁邊一巴掌拍得那傢伙一個趔趄,低聲罵道,「屁話多!遭他娘的,那老虎咋沒一巴掌抓死你?」那嚮導嬉皮笑臉地說道,「您錢將軍都歡蹦亂跳地,我怎麼捨得先走一步呢?」說著已經被錢老三一路推攘著去了。

金喜在旁邊說道:「這傢伙愛錢是愛錢,說話倒是從來不作假。」話鋒一轉又說道,「大人,如今咱們離度家店至多不過半個時辰路,關鍵是不清楚土匪窩裡眼下是個什麼光景,當務之急是要和孫哨他們聯繫上。」他頓一下,撩眼皮瞟一眼仰臉望天的商成,下了決心低聲急急地說道,「若是孫哨他們沒得手,靠咱們這點子人想破寨子可不成!度家店以前也是邊軍寨子,雖然是小寨,又幾十沒駐過兵,可寨牆也有兩人多高,咱們想硬來就只能疊人梯,這樣動作太緩,土匪從容應對弟兄們死傷肯定不小!」

商成彷彿沒聽見金喜的話一般,只是盯著山頂的老黑松不吱聲。

三天前他在臨時會議裡已經計劃好了,尤家馱隊進山的當天他帶人從下寨抄小路出發,秘密潛伏到度家店左近,孫仲山在寨門口動手的同時,他就帶兵趁亂掩殺,爭取利用事發突然土匪驚慌失措的一剎那,一鼓作氣拿下土匪的山寨。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土匪竟然改了主意,要尤家今天就把東西送進山裡,因為他們的大當家要成親,明天就是個宜婚嫁的吉利日子。事起突然,孫仲山怕土匪起疑心也不敢強行推辭,只能讓關繇的三弟跑來下寨送信,讓商成趕快出動;他會在途中盡量拖延時間,給商成及時抵達造機會。按理說孫仲山的想法也沒有偏離他們當初的方案,可偏偏關家老三的馬在半道上摔折了腿,連帶關老三也昏迷了半天,最後是連滾帶爬掙扎著趕到下寨……

正文 第三章(16)剿匪(下二)

看商成不吭聲,金喜臉色愈加陰沉,凝著目光掃一眼排坐在地上歇息的邊兵,沉默了一下,抬眼盯著商成,忍不住咬牙說道:「大人,這時候您得趕緊做個決斷!現在咱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在這裡歇息!照關家小三傳的話,孫哨他們辰時出發,如今早該到了度家店,不管他動沒動手寨門拿沒拿下,又或者隱忍不發進了寨子,咱們都要盡快趕過去,盡早和孫哨他們溝通聯絡!」

他是老邊軍,雖然駐守下寨多年沒見過刀兵戰火,心裡漸漸有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圖個安穩清淨的想法,可畢竟經驗眼光都在,說的話字字句句都落在關鍵地方。商成一動不動地聽著,直到金喜把話說完直著眼瞪著他,才說道:「就是因為孫哨他們早就應該到了,我才下令就地休息。」他臉色平靜如水,隔一時又說道,「今天的事情是土匪臨時改變的主意,孫哨來不及和我們通聲氣,又不知道高小三的口信送到沒送到,依他謹慎周全的性格,絕對不會妄動。我料想,他如今一定進了度家店。若是咱們給他送了信號,他就會和咱們裡應外合,若是沒有聯繫,他就藉機會把土匪的虛實摸個清楚明白。再有一條,明天土匪頭子成親,為了熱熱鬧鬧一場,土匪們肯定要留尤家人過一晚一一這是鄉里風俗,再是土匪也不能失了這禮數,何況尤家人是趕在大喜日子前送上錢糧布匹,就更沒有把送禮的人朝外攆的說法……」他抿著嘴唇輕輕一笑,目光灼灼凝視著度家店方向,輕輕一笑說道,「孫哨他們必定在明天觀完禮喝過喜酒之後,出門時才動手。咱們也就在那時候給土匪送上一份大『禮』。」

金喜眨巴著眼睛,疑慮地望著年青的上司,眼瞼後的眼神裡隱藏著不理解和不信任。他一時想不通孫仲山為什麼會在明天動手,商成又憑什麼如此篤定孫仲山一准在明天才動手。而且他還懷疑商成是在為自己的愚蠢舉動而強辭狡辯。商成來西馬直就任的文書傳遞過來時,他早就找人打聽過新上司的事情。他當時以為,指揮大人的勳銜雖然高,其實這個歸德校尉根本沒帶過幾天兵,只是憑著一股不要命的狠勁接連打了幾場勝仗,才躥升到如今的職位。當他聽說商成之所以被衛府派來西馬直當個「假職」指揮,是因為他在一樁什麼案子裡亂說話得罪了哪個大人物,最後連提督大人都被掃進去,不僅顏面大失,還為此吃了朝廷的申飭一一所以商成以歸德校尉的身份屈身邊軍,而且是來西馬直這樣的邊遠軍寨「假職」,就不難理解。這就更讓他在心底裡有些輕視一一做官講究的就是城府,這個校尉連這個都不知道,還不是任他們幾個老兵痞隨便拿捏?等見過商成的面,他就知道這是個有些真本事的人,平常來往有說有笑不端上司架子,關鍵時刻卻又拿得住勢鎮得住場面,幾番交道下來,連錢老三這樣的老兵油子在私下裡和他談到新上司時,言語裡都頗有些敬畏的意思。可再是感慨佩服,他也總不能眼看著商成把幾十號人推上去送死吧?

商成瞧金喜目光游移臉色陰晴不定,就知道他對自己的話存著疑慮,因說道:「孫哨不知道關小三有沒有把口信送到吧?」

金喜點下頭。

「那孫哨在不清楚咱們能不能及時趕到度家店的情況下,會不會輕舉妄動?」

金喜不說話。他是下馬直老兵,孫仲山從如其調過來駐防的兵,以前並不認識。而且他駐下寨,孫仲山駐中寨,倆人只是認識而已,彼此並不熟悉。孫仲山會不會在度家店即可動手,他可說不上。

「換作是你,在不清楚後隊人馬狀況甚至是不知道有沒有後援的情況下,會不會倉促動作?」

金喜搖搖頭。

商成再問道:「孫仲山不清楚事態的發展,就不會在今天動手,尤其是不可能到了度家店馬上就動手,對不對?」看金喜又點頭,他繼續說道,「他把高小三派出來送信,就有三種可能的結果。一是高小三及時把信送到,咱們接到信馬上出動,路上沒有耽擱,也比他們先到一步,但是雙方無法聯繫,步調不可能一致,為防意外他也不會馬上動手。二是咱們收到消息時已經晚了,他帶著人先到度家店,在孤軍勢單的情況下,他也不可能即刻動手。三是高小三路上出了事,消息根本就沒送到下寨,咱們沒按時接到一日三次的消息通報,自然要派人查問,知道事情臨時有變,然後出動……」

說到這裡金喜已經全然明白過來,接了商成的話說下去:「那孫哨能採取的最好辦法就是先到寨子裡再說,等明天觀完禮出來朝回走的時候,突然動手。那時咱們肯定已經到了寨子外埋伏,他在寨門口動手,咱們從外面一衝一一」他雙手啪地一合,瞇起眼睛臉上已儘是興奮神情。「何愁寨子不破!」笑了兩聲陡然想起一樁事,眉頭一皺問道,「可咱們破了他們的暗樁,會不會驚動他們?」

商成一笑,說道:「土匪的暗樁肯定不止這一處。咱們就把這條路上的暗樁拔了,別的都不驚動,單單少一兩個人,土匪肯定不會警覺。何況明天就是大頭目的『好日子』,今天晚上寨子裡就開始鬧熱,場面肯定忙亂成一團,這種情形下誰還會特地惦記著一兩個沒回來的暗樁?」

金喜覺得商成的推測在理。他成親時就是這樣,連親帶友加起來十幾號人腳跟打屁股地一通忙乎,結果臨到迎親那天還是出了不少大小紕漏,不是迎親的馬車剛上驛道就塌了輪子,就是請來六個吹鼓手卻只準備了三份喜錢,最好笑的是司儀唱禮中途突然胃脹氣,一路打著嗝宣完禮儀,把滿堂屋院子的人笑得東倒西歪。至今他媳婦每每提起這事就要把那司儀臭罵一通一一她男人十年前成親時就是個哨長,十年後還是個哨長,追究原因,就是因為成親時禮不正,得罪了滿天神靈!

金喜的故事把左近的兵士逗得都埋著頭咕咕直樂。商成瞇縫起眼睛咧著嘴,手指點著金喜又擺手,扭了頭直聳肩膀。笑過一陣,他才看見另外一個嚮導蘇扎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過來了,獨自立在路邊,咬著嘴唇把一張四方臉憋得通紅。

商成收了笑容,問蘇扎道:「這裡離度家店還有多遠?」

蘇扎有些侷促拘謹地伸出右手,張開滿是皴皮血口子的巴掌比劃著說道:「五里。」這是個外族人,有著突竭茨人特有的寬額深目相貌;身量不高卻很壯實,面色黝黑,顴骨上印著兩團醉酒一般的酡紅,一臉飽經風霜之後留下的細密皺紋。頭上也挽著髻,位置和平常人不一樣不說,形狀也很怪異,似乎是把頭髮胡亂纏到頭頂然後拿根細麻繩綁住就算了事,簡直和商成剛來時初學挽髻的「作品」一模一樣。即便是站直身體了,他的兩條腿也有些羅圈;說話腔調也怪,幾乎沒有平仄起伏。

金喜立刻出聲呵斥:「大人問你,要先說『稟告大人』,然後才回大人的話!」

商成無所謂地擺下手,繼續問道:「前面有土匪的暗樁?」他這樣問倒不是因為不信任跟前老三去摸哨的那個嚮導,而是這事關聯到剿匪大事和孫仲山帶的兩什邊兵,他必須反覆映證每一個細節。

「是。」蘇扎說道。他馬上就想起金喜剛剛的教訓,於是又接了一句,「稟告大人。」

商成叫蘇扎過來,不過是想證實一下剛才那個嚮導的話。既然蘇扎證實這裡離度家店只有五里地,前面也確實有土匪暗哨,他就準備讓蘇扎離開,可突然聽蘇扎嘴裡說一句「稟告大人」,抬起來的手就沒有揮動,凝神望著這個草原人,等著他把話說下去。

可是蘇扎說了句「稟告大人」之後就沒了下文。他緊繃著嘴唇只是望著商成,就是不說話。

等了一會,商成好奇地問道:「你有什麼事要稟告我?」

「我,我沒什麼事要稟告大人。」蘇扎有些慌亂地說道。停一下再補上一句,「稟告大人。」

商成狐疑地盯著蘇扎問道:「你到底還有什麼事要稟告我?別擔心賞錢一一隻要消息確鑿可靠,就不可能虧待你!」

聽他這樣說,蘇扎更是慌亂,嘴裡支支吾吾卻再抖不出半個字。

一直站在旁邊的趙石頭實在是忍不住了,背過身咯咯咯地笑起來。前後的幾個兵也是杵著刀吭吭哧哧地悶笑。金喜知道這是商成錯會了蘇扎的意思鬧出的笑話,本來也想笑,可想到就是因為自己多的那句嘴最終造成了商成的誤會,又不好笑話商成,只得臉上繃著勁,捏鼻子摳耳朵地東張西望。

商成一楞,頓時明白過來,自己也是哈哈一笑,擺著手正要讓蘇扎離開,前面已經傳過來消息。

「錢貳哨抓著兩個土匪回來了!」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16 PM

第三章(17) 剿匪 (下三)


消息剛剛傳過來,商成就看見坡下樹林裡影影綽綽有人影晃動。不過一眨眼的工夫,精幹瘦巴的錢老三就從光禿禿的枝杈間冒出頭,樂顛顛地跑上前朝商成行個軍禮,臉上努力擠出個嚴肅的表情,還沒說話眼睛卻已經笑得瞇成一條縫:「大人,我抓了倆活的。一一把人帶過來!」隨著他一聲令,一個伍長領四個邊兵,架著兩個反肩絞背五花大綁的傢伙過來就朝地上一摔。那個潑皮無賴般的嚮導也跟過來,三角眼裡泛著光,抿著嘴把兩個土匪看了又看。

「老錢辛苦了。」商成朝錢老三點下頭,讚賞的目光依次掠過幾個邊軍,最後落在那兩個土匪身上。兩個土匪都在地上蜷縮作一團。一個土匪背對著他,半長的藍綢面襖子被連罩面帶襯裡割掉好大一塊,裸著半邊瘦骨嶙峋的屁股,臃腫的棉褲也被扒到小腿上,露著沒幾兩肉的兩條瘦腿;也不知道是被凍到還是受了驚嚇,渾身不停地哆嗦抽搐。面對他的土匪頂多二十歲上下,眉宇間還帶著稚氣,嘴唇上褐黃色的髭鬚既稀疏又凌亂,被一團藍黑色破布堵著嘴,喉嚨裡咕咕連聲。這土匪臉上青白得幾乎沒有一絲血色,鼻翼張得極大,一股一股地噴著白氣,驚恐的目光不停地在周圍人臉上掃來瞄去。

商成不屑地盯著年輕土匪,問道:「審過沒有?」

「沒來得及問。」錢老三過去在那個背對著商成的土匪身上蹬一腳,讓他翻身面對著商成,說道,「這個就是那個能打狐狸的獵戶。」看土匪半側身翻著眼皮凶狠仇恨地望著自己,嘴裡罵一句「你他奶奶地看什麼看?」,一腳就踩在那傢伙腰上,踢得土匪臉上立刻皺成一團,朝身上啐了一口又說道,「我們過去時他正鑽在下風頭拉屎,提著褲子滿地劃拉土坷拉擦溝子,結果褲子都沒提上就被咱們抓了。」說著又是一腳踩下去。

商成打個手勢,一個邊兵俯下身扯開年輕土匪嘴裡的破布。土匪立刻尖聲叫嚷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旁邊一個邊兵伸手就是一刀柄砸在他嘴上,低聲喝罵道:「再敢大聲!」土匪立刻聽話地閉上了嘴。

商成望定鼻子嘴裡都在淌血的年輕土匪,冷冷問道:「寨子裡有多少人?」

滿嘴是血的土匪口齒不清地咕噥一句,商成也沒聽清楚,追問道:「我問你寨子裡有多少人?」

他是提了聲調問話,聲音裡已經帶出不耐煩,土匪還沒回答,兩把刀鞘就已經砸在土匪的肩膀胳膊上。

土匪呵呵地哀嚎兩聲,忍著痛說:「有,有,有百……百十人上下。」

眾人這才看清楚,怪不得這土匪說話含混模糊,原來是被砸斷了兩顆門牙,說話時自然漏風。

商成和兩個哨長不言聲對視一眼,眼神中都有些焦愁憂慮。之前他們已經反覆估算過度家店土匪的人數,都覺得五十朝上六十不到是個比較合理的數字,至多也不過七十人,因此所有的兵力調遣行動佈置都是參照這個數目,誰知道如今匿在度家店裡的土匪已經過百一一本來就不夠的人手如今更是捉襟見肘!

金喜陰沉著面孔說道:「大人問的是寨子裡有多少男人,你別把娘們女人也扯進來!」

「我說的,就,就是男的……」土匪結結巴巴地說道。

金喜擰著眉頭鼻子裡哼一聲:「沒女的?寨子裡的女當家是誰?」

「你說的是九娘?九娘……九娘她沒在寨子裡,」看兩個邊兵又舉起刀鞘要打,土匪惶急地嚷嚷道:「大人,我沒撒謊!我沒說假話!九娘她真是回老家去祭墳了!」

「你們大當家的明天就成親,她怎麼會這個時候跑回去祭墳?」金喜陰惻惻問道。

「就,就是因為九娘不在,我們,我們大當家的才急著成親。」

「嗯?」

「寨子裡真沒女人啊!就是有也全是肉票,九娘不讓動……」

商成突然插話問道:「九娘是不是姓趙?是不是當初青瓦寨的黃蜂趙九娘?」

兩個土匪一起鼓著眼睛驚疑不定地望著商成,年輕土匪喃喃問道:「你認識我們二當家?」

趙石頭過來一腳就踢在他臉上:「認識你娘!」那土匪滿臉開花登時就暈了過去。

商成沒理會石頭發狠,吮著嘴唇望著那棵老黑松呆呆出神,似乎若有所思,良久轉過臉來望著那個沒穿褲子的土匪,擺手讓人摘了他嘴裡的破布,問道:「你們大當家的,是不是就是當初的闖過天?」

那土匪嘎嘎一笑說道:「你既然都知道了,還問什麼問?」

從商成一語喝破女匪首的姓氏,金喜錢老三等一眾邊軍就已經頗為詫異,恍惚走神間突然聽他問話裡帶出「闖過天」三個字,幾個記得這事的邊軍將士都是驚得渾身一激靈,再聽到土匪直承其事,度家寨土匪的大首領就是一年前就已經死在左軍手裡、首級也傳遍燕山三府二十九縣的闖過天,一時間都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金喜雖然只是個邊軍哨長,比芝麻略大的官,可畢竟歲數閱歷都有,一楞神就已經把這事的前後首尾想得清清楚楚一一和消息相比,打不打度家店根本就不算個事!只要闖過天還活著的消息走漏出一星半點風聲,頃刻間左軍上下就是山崩地裂般的震動!連帶著衛府提督府甚至衛牧府都脫不了干係,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要因此而被朝廷處分……而眼前這一干邊軍將士連帶著商成,都會有數不清的厲害隱患。他趨前一步站在商成身邊低聲說道:「大人當心!別再問下去了!這事要是揭出去,你我還有孫哨,都要惹大禍事的!」

商成沒理會他的「忠言」,只問那土匪:「看來你也是青瓦寨的『老弟兄』了。一一我只問你,如今度家寨裡是個什麼光景?寨子裡有多少人?都是哪裡來入夥的人?他們是闖過天以前的老部下,還是新近依附的……」他的話還沒說完,那土匪已經冷笑著把眼光轉向一邊。商成輕蔑地一笑說道,「你不說也無妨。我本來就沒打算聽你告訴我這些事。」指了那個暈過去的年輕土匪下令,「弄醒他。」

一個邊兵取了水葫蘆,找年輕土匪臉上就灑了個精光,拋了葫蘆拎著襖領子提手就是幾記耳光。連涼水激帶臉皮疼痛,那土匪當時就清醒過來。

商成俯視著他,把剛才的話再問一遍。

年輕土匪剛要開口,老土匪已經在旁邊大叫:「別說!別告訴他!你在山神菩薩面前發過毒誓,背叛弟兄是要遭天打五雷轟的……」兩個邊兵按住他,抓過破布重新堵住他的嘴。商成看年輕土匪臉色有些猶豫遲疑,輕輕喊一聲「石頭」。趙石頭點頭應一聲,掉頭去了隊尾,片刻手裡提著一把山斧轉回來。左近的人看著山斧足足一尺有餘的捲缺鋒刃,都不知道他找來這柄專一用來開門砸鎖的軍用大山斧有什麼用。石頭徑直走向老土匪,面無表情地命令兩個邊兵按住他的手腳,把手裡的山斧掉個方向,刃在上背在下,舉起來呼一聲揮下去,端端正正砸在老土匪的小腿上一一咔嚓一聲響,那條小腿已經從中間塌陷下去……

老土匪嘴裡堵著布,手腳也被綁著按著,根本無法挪動躲避,硬生生被敲斷一條腿,偏偏人還清醒著一一只疼得雙目迸張五官挪位,身體軀幹就像剛剛釣上岸的活魚一樣死命扭擺掙扎,卻又哪裡能夠掙脫……

在場的邊軍將士大都上過戰場經歷過血腥,可目睹眼前這一幕,依舊是人人臉色煞白心頭悸動,看趙石頭神情冷漠拎著斧頭轉過身,不由自主就紛紛就移開目光。

商成朝年輕的土匪揚一揚下巴,淡淡說道:「說吧。」

「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年輕土匪已經被趙石頭的心狠手辣嚇得魂飛魄散,這時候哪裡還敢有半點隱瞞,見商成問他話,立刻竹桶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通通講出來。可他入夥的時間晚,在土匪中不過做些跑腿打雜的事情,寨子裡的機密幾乎全然不知,闖過天之前是怎麼逃過官軍追剿又是如何輾轉來到度家店,之間的經歷他更是不清楚。「……那夥人是六天前來入夥的,獻給山寨不少的錢帛細軟,大頭領……闖過天才同意他們入夥。聽說他們上月在敦安縣搶了個商隊,擄了幾個肉票,還害了不少人命,被官軍攆得無處藏身,最後才不得已來投奔闖過天。大……闖過天瞧上的媳婦也是他們帶來的,據說還是京城一個什麼大官家的小姐。……」

商成一聽就知道了,幾天前來度家店的那股土匪,就是在敦安縣劫了商隊搶了程橋家二兒子未過門媳婦的那股土匪。他本來還想去敦安剿匪,想不到繞了一大圈,這股土匪還是和自己跑到同一個地方。他咬著牙在心頭無聲一笑。這似倒真應了那句老話一一不是冤家不聚頭!

「……明天是闖過天娶媳婦的日子,今天晚上寨子就要開始熱鬧,所以三頭領一一就是新入夥那群人裡挑頭的一一讓我出來把各個暗樁上的弟兄都喊過去,大冷的天,還剛剛落過雪,我們……土匪們肯定以為你們不會出來。哪知道我剛剛跑到第一個暗樁就被你們抓了。」

商成邊聽他說話,邊在心頭斟酌思量,聽說這年輕土匪是才從度家店出來不久,順口就問道:「尤家的馬隊還沒到?」

「今天來的馬隊是尤家的?我不知道啊。不過聽三當家和人說,尤家的馬隊要和盧家的馬隊取齊之後,才一同進山一一大約快到了吧。」

孫仲山竟然還沒到?!

商成被這個消息驚得目瞪口呆,和金喜面面相覷半天才反應過來,立刻一疊聲下令,立刻整頓隊伍馬上出發。至於什麼盧家什麼肉票,他根本就來不及思考一一像闖過天這樣凶殘狡猾的慣匪多在活在世上一天,就不知道還會有多少好人要遭殃!

錢老三指著兩個土匪問:「這倆人怎麼辦?」

「砍了。」商成頭也不回地說道。

年輕土匪做夢也沒想到最後會落個這樣的下場,渾身抖得就像篩糠一樣癱在地上,身下古怪作響屎尿齊迸,嘴裡剛剛蹦出「饒命」兩個字,脖子一涼,眼前萬般蕭瑟光景陡然間天旋地轉般一閃而過,緊接著就是無邊無際的沉沉黑暗……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17 PM

第三章(18) 剿匪 (下四)


說是五里山路,其實自打下了黑松頂根本就沒有路,只有一條早已經乾涸不知道多少年的溪流。盤踞著幾塊黑色臥牛石的河床上鋪滿大大小小的灰白色鵝卵石,就像是纏繞在山腳下的一條絲帶,一路蜿蜒向西延伸,宛如一個路標般指引著度家店的方向。商成看兵士們還像在山道上行走一樣列成單行,蛇一樣在河床上迤儷繞行,緊趕幾步追上金喜,下令:「你帶上蘇扎,領十個人先去,爭取在尤家馬隊之前趕到度家店!相機行事!」

「是!職下遵令!」

「記住,你們行動要快!越快越好!」

「職下明白!」

金喜隨手點了十個精壯邊軍,一聲「輕裝前進」,十個人都甩掉清水葫蘆乾糧袋子,各自拿著趁手兵器跟在他身後急火火地去了。

商成接了金喜的位置走在隊伍前面,堪堪望見前面山緣處豁然開朗,便知道山路已經到了盡頭,出了這條溝就能望見土匪巢穴度家店,心頭正在盤算怎樣隱匿隊伍的行蹤又如何與孫仲山通消息時,就看見一個人影驀然出現在溝道口,跌跌撞撞地奔過來,還隔著幾十步,手裡的刀已經指著度家店方向大聲叫嚷:「快……快!大人快……」

商成心頭一緊,知道是事情又有變化,疾走兩步迎上去,厲聲喝道:「你慌什麼!說清楚,前面怎麼樣?孫哨到沒有?金哨有沒有和他們接上聯繫?」

那邊兵的臉上身上都沾著血跡,手裡的刀也有幾處捲刃,喘息一口應道:「孫哨失手了。我們和孫哨已經合在一處。還在打。土匪人多,還有兩具黃弩。金哨已經負了傷……」

商成的目光陡然聚成一線,定定地凝視著那兵。黃弩的威力他見識過幾次,絕對算是這個時代最可怕的單兵武器,五十米之內能穿透鐵甲,一百米距離還能入木三分,只是因為製作工藝複雜又容易損壞,所以才沒有列裝。可他從來沒想到過這種東西竟然會現在土匪手裡!他劈頭打斷那兵士的話,問道:「孫哨他們退下來沒有?」如今奪沒奪下寨門都已經不重要了一一土匪手裡有黃弩,即便孫仲山奪下寨門也不可能守住!現在的關鍵是孫仲山會不會臨機決斷先撤下來,免得讓邊兵鄉勇們白送掉性命!

「退……退下來了。土匪也追上來了,……有七八十人,圍著我們的人在打!」

聽說孫仲山沒有和土匪硬來,商成悄悄鬆了一口氣,再聽說土匪竟然敢追出寨子圍攻,一顆心頓時又提到嗓子眼一一金喜孫仲山兩邊合起來才只有三十個兵,算上關家尤家派出來的本家子弟也不過五十人出頭,奪寨門時肯定又添了傷亡,如今被人數多出一倍的土匪圍攻,少有差池就是凶多吉少!更可怕的是,邊軍在人數上本來就吃虧,要是再少了這三十個兵……「失敗」這個辭立刻在他腦海一閃而過。憂慮之餘他還有些羞怒一一土匪居然敢派這麼多人出來圍攻孫仲山部,難道就不怕邊軍這是在聲東擊西嗎?

他的腦海一瞬間轉過許多念頭,人卻沒有停頓,領著人當先出了山道,便望見一里地之外有群人緊緊圍在一塊山崖下,拿著刀槍吶喊廝殺,砰砰乓乓的兵器撞擊聲不時傳來。他立刻下令:「整隊!準備戰鬥!」頃刻間七十多人就立刻依照伍什列出陣勢。他對錢老三道:「你帶五個什,插過去抄斷土匪的後路!要快!」

錢老撒獰笑道:「大人放心!」回過身刷地拔出刀,朝度家店方向一指。「跟我來!」領著五十個人一躍下了半人高的土道,踏著光禿禿的田地繞圈子直奔那群土匪的背後。

商成扯下腰刀摜在地上,從身邊一個邊軍手裡拿過一柄直刀,挺了刀吼道:「上!」

圍攻孫仲山和金哨的土匪早就看見了邊軍新來了援軍,也是一陣慌亂,片刻又復安靜下來,緊接著一撥十六七個人在一個小頭目的帶領下,殺氣騰騰地過來阻截。兩下裡一撞上,小頭目就被商成一刀桿砸在肩膀,身子一仰腳下一軟,趙石頭已經挺了直刀直戳進他的胸膛裡,手一抖刀一轉再一拖,一蓬鮮血立刻從把襖子上被洞穿的傷口裡噴出來。

眼看十來個人片刻不到就被商成他們斬殺殆盡,又看見一隊人兜圈子來抄自己的後路,土匪裡有人大喝一聲,一眾土匪便撤了對孫仲山的圍攻,向寨子的方向拔腳就跑。錢老三的人還沒包抄到位,緊趕慢趕也只截下幾個跑得慢的傢伙,圍上去一通刀劈矛戳,眨眼的工夫地上就多了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首。錢老三半邊臉上已經濺了斑斑點點的血,瘦猴樣的孤拐臉更是猙獰,提著刀四下一張望,立刻吼叫起來:「追!攻破度家店剿滅土匪,就是現在!」如今就是破寨的最好時機一一邊軍已經合兵一處,人數不比才丟下二三十具屍體的土匪弱,剛剛解了孫仲山的圍,氣勢上更比土匪強許多,再加上土匪首領絕對不可能把這麼多匪徒攔截在寨子外,只要和寨外的土匪纏上,就不愁吃不下度家店!

他帶的兵多,稀稀拉拉的土匪後衛根本抵擋不住。這些土匪本來就無心戀戰,又望見寨門已經在吱吱嘎嘎的木門轉動聲中緩緩闔上,齊齊發一聲喊,大多數人都是四散開各自逃命。剩下的幾個土匪連抵抗的餘地都沒有,全部被邊軍砍瓜切菜般剁翻在地。

眼見得邊軍離寨門越來越近,寨門關閉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一個受傷的土匪拖著腿挪到門縫裡,雙手把著門想往寨子裡鑽,竟然被兩道門夾在中間無法動彈。裡面一個土匪刷刷幾刀就剁掉他兩個手掌,再想把他從門縫裡踢出去時,錢老三已經趕到,貼著門縫就把刀直攘進入,剛才那個對自己兄弟下手的匪徒立刻揪著自己冒血的胸膛仰倒下去。

「搶寨門!拚死也要搶下來!」錢老三吼叫著,提著刀在寨門縫隙裡亂劈亂砍,肩膀抵著寨門腳底下拚命地使勁……

這時候孫仲山已經帶著二十多個人混身是血的人迎上商成,顧不得問候一句立刻說道:「大人,下令,讓錢貳哨退下來!」孫仲山追上來勸阻。「快讓老錢下來!土匪有弩箭!」

商成還沒來得及下令,就看見寨牆上站起一排人,幾枝羽矢弩箭並著幾柄長矛直奔簇擁在寨門口的二三十個邊軍一一瞬間邊軍就倒下七八個,立刻是一片慌亂。緊接著土匪一陣歡呼:「大當家的好能耐!好本事!一箭就結果了那個狗官!」

錢老三戰死了?商成赤紅了雙眼盯著寨牆上那個黑粗漢子,從牙縫裡迸出一句話:「讓他們都撤下來!」

…… 錢老三沒事。直到商成讓他們都撤下來之前,他一直站在最裡面搶寨門,那裡是死角,弓弩投槍根本就傷不到他。撤離時他也沒受傷,兩枝羽箭射在他背心處,都被皮甲上綴的鐵片擋住了。他不僅自己沒事,還背回來一個傷兵一一天知道他那副瘦小的身板到底是怎麼把高出他一頭的傷兵背出來的。

在山崖下,商成把三個軍官和關繇招集到一起商量個破寨的辦法。

商量之前商成先詢問孫仲山,為什麼會在毫無準備的情況貿然動手?難道孫仲山和他想的不一樣,沒想過在明天離開度家店時再動手?

「不是我們想動手,是被那個盧公子出賣了。他娘的!」孫仲山突然罵了句粗話,「遭娘瘟的,之前根本就沒看出來,還以為勳田盧家不可能幹這種事情,誰知道那盧家的公子哥竟然和土匪相熟得不得了,要不是他在寨門口挖鼻子揉眼睛的一番做作,土匪怎麼可能疑到我們?我們也是倒霉到家了,土匪搜查貨物,頭一包裡就是刀和矛!」他使勁一拍大腿,嘆口氣說道,「更他娘的倒霉的是,刀槍上都有邊軍的字樣!」

接下來的事情孫仲山不說,商成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一一孫仲山一看見土匪手裡竟然有黃弩,就知道憑他那點人奪寨門簡直是癡心妄想,當機立斷下令撤退,可又被土匪粘上了,要不是金喜及時趕到,尤家馬隊裡幾乎不會有活人。即便是他退得快,馬隊也損失了差不多一邊的人手……

商成點下頭,沒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他把自己剛剛下的決心告訴大家:現在退兵是不可能的;且不說撤退會讓土匪氣焰愈加囂張,單是躺在寨門前的那三十多具兵勇的屍體,他都不能做出馬上退兵的決定。即便撤退,他也要先搶回屍首,哪怕為此付出的代價更為沉重,也在所不惜。

既然不能撤,那麼就只能打,而且還必須速戰速決一一邊軍都是輕裝,每個人只攜帶了最低份量的清水麵餅,生布和紅傷藥更是已經消耗殆盡……

「現在需要我們大家群策群力,想出個速戰速決的辦法。」商成說道,「要想盡一切辦法破寨。要剿了這個闖過天!這一回絕對不能讓他再跑了!」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17 PM

第三章(19) 剿匪 (下五)


商成提出來度家店非打不可,三個軍官還沒說話,關繇就第一個站出來表態支持。這個馬直關氏的當家長子現在已經沒有了第一次謁見商成時的惶恐拘謹,取而代之的是滿臉悲傷和和滿腔仇恨一一他的表妹夫尤則死了,屍首還在寨門邊;兩個叔伯兄弟一死一重傷;關尤兩家人出來的二十七個本家子弟,止剩下八個……此仇此恨,不共戴天!如今他手裡倒提一把捲了刃的腰刀,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咬牙切齒說道:「大人說咋樣就咋樣!哪怕讓我帶頭沖,我關繇要是皺一下眉頭,大人只管砍了我的頭!一一關家尤家的子弟,任憑大人驅使!」

商成深深地盯視他一眼,把目光轉向三個軍官。三人中金喜的勳銜職務最高資歷也是最老,見商成望過來,挎著受傷的胳膊沉吟說道:「打是肯定要打一一已經折了二十多個弟兄,要是不打,邊軍司和衛府追查下來,大人……」說著話撩起眼皮悄悄瞄上司一眼,見商成斜著眼睨著他,兩顆深邃得看不見底的眸子閃著幽光,嘴角更是浮起一抹嘲諷的笑容。他心頭兀地打個突,急忙轉口道,「……大家都脫不開干係。」停了停,又覺得這樣說還是不對勁,又補了一句,「……更對不起折在這裡的弟兄。只是土匪有弓弩,又是臨寨頑抗,咱們要好生想個辦法對付。」

「有弓弩又能咋樣?怕他們個鳥!」錢老三截口打斷金喜的話。他剛剛才廝殺過一場,接連砍翻三個土匪之後膽氣豪氣血性頓生,站這裡會議,一隻手將刀柄緊了鬆鬆了緊不停地捏把,說話也自然也出股狠勁,「我就不信,幾個雞巴樣的蟊賊能囤下多少箭枝!」握了刀柄朝商成一拱手,「大人,職下請命一一我再帶人過去打!不拿下寨門就不回來見大人!」

他這樣一席話說出來,金喜的臉上立時掛不住了,臉皮青了又紅紫了又白,嘴唇蠕動幾下,卻沒有開口叱責反駁,羞愧中挺直身子大聲說道:「大人,職下也請命,領了人再去打!」

孫仲山看商成望著兩個下寨軍官的眼神裡已有了幾分激賞鼓勵,急忙勸阻道:「大人,金哨錢哨的勇氣可嘉,但是這樣打過去肯定不成事!就便是土匪的箭枝告罄,寨門怎麼打開?讓兵士們輪流用斧頭劈?幾個人擁在寨門前,不用箭枝搶矛,寨牆上潑一桶滾水就能讓兵們生不如死!疊人牆的法子也不成。咱們的人手本來就不及土匪,又是朝上仰攻,三四個人才抵對手一個,這樣拼人命咱們更要吃虧!咱們的弓也只剩五張,就不算寨子裡那兩張黃弩,也頂多和土匪半斤八兩,壓不住牆頭上的弓箭……」

錢老三發狠說道:「那就夜戰!咱們不點火把,黑燈瞎火地硬打!土匪沒了光亮弓弩就派不上用場!」

他話音剛落,孫仲山立刻說道,「不能夜戰!夜戰咱們更吃虧!咱們根本不知道寨子裡的情況,也不清楚地形,冒失夜戰的話我在明敵在暗,必然會被土匪所趁!」對著商成微微一躬身,抬起身子目光直視著上司說道,「大人,如今咱們居於劣勢,只能暫時和土匪對峙一一土匪要守寨,他們也不敢夜戰。請大人連夜傳令下寨並臨近村寨,先將下寨裡的兵還有周邊的鄉勇都調過來集中使用,對寨子圍而不攻;再分派人手堵住寨子周圍的道路,免得土匪聞風逃竄。上寨中寨兩處也要傳令調邊軍過來。只要再有兩哨人,土匪就必然守不住寨子。」

他的資歷職銜雖然都比不及金喜錢老三,但是自打充軍就一直在如其寨,從一名烽火戍卒累功升到如今的執戟校尉一哨貳副,參加過的戰鬥遠比半輩子戍守馬直的金錢二人要多,打仗吃虧得來的經驗也豐富得多,再兼少年又讀過不少雜書,見識更比金錢二人高出一籌,這一番臨機籌謀細密周詳,一字一句都是落在實處,周圍幾個人禁不住都對他刮目相看。

商成對孫仲山的建議不置可否,手裡抓著塊綿手帕,只是壓著蒼勁的雙眉盯著一里之外的度家店默不作聲。

這裡的地勢與度家店幾乎平齊,寨子裡面的情形完全看不清楚,穿過寨牆上影影綽綽來回走動的人影,只能望見寨子中間掛著一幅青色旗幟。東西不過數十步的寨牆外,一個破敗的土地廟孤零零地立在一塊緩坡上。幾隻黑老鴰呱呱呱啼叫著在半空中打著旋,偶爾俯衝下來旋及又受到驚嚇般倏然振起,只留下一條恍如未逝的黑線。光禿禿的田地裡還遺留著幾具土匪的屍體,有的匍伏有的仰躺,有的血肉模糊身首兩段,有的攥拳勾指似有不甘……

他的目光平靜地由遠及近來回掃視,點點幽光在漆黑的瞳仁裡閃爍不定一一在他安靜的臉龐下卻是心潮翻滾,各種念頭在腦海裡交織來去。

商成知道,孫仲山說的其實不差,如今對度家店圍而不打才是上策。這邊示弱拖住土匪,那邊調集邊軍鄉勇,四下裡圍實寨子堵住道路,到時候根本不用費力氣打,土匪自己就散了。他望著孫仲山讚賞地點下頭。換作他處在孫仲山的位置上,他能向上峰提出的建議至多也就如此。可話有道理並不代表一定能執行,孫仲山再謹慎幹練,他畢竟不是自己,不可能設身處地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考慮。調集幾百名邊軍鄉勇剿滅土匪當然容易,但這樣大的事情,他必然要通報馬直大寨和北鄭的邊軍使司衙門,然後衛府和行營也一定會知曉,那時候他該怎麼隱瞞匪首闖過天未死的消息?揭出來就是一樁能震動全燕山的大案,不知道多少人會被牽連進去,而他也會把燕山各路人馬統統得罪個遍;況且他現在還不清楚左軍是有心虛功詐賞,還是無意間上了土匪的當。但是不揭出來又對不起浴血的邊軍將士,畢竟剿滅一股尋常土匪和剿了闖過天這樣的慣匪巨寇,敘功時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算他暫時不考慮闖過天的事情,他也要考慮西馬直的事情。西馬直統共只有四哨邊軍,四百人都不到,這裡剿個土匪便集中三哨兵,那邊上中下三寨的防務登時空虛,要是在這時候突竭茨人有點風吹草動的話,那真就應了金喜的話一一誰來為整件事負責?而且就算調集邊軍鄉勇,誰又能保證闖過天不會收到消息?他要是搶在邊軍合圍之前突圍……這裡的邊軍也只有七十人出頭,看住寨子就沒法顧及土匪流竄的路線,到時候闖過天匪幫揚長而去,流竄燕東禍害地方,誰又來為這事負責?又有誰負得起這個責?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他的目光突然變得冷凝深沉,透出一股義無返顧的決絕。

「金喜,孫仲山!」

「職下在!」兩個被他點名的軍官異口同聲挺身肅立。

「整頓隊伍!邊軍在前,鄉勇在後,列攻擊隊型!盾牌手在前,刀槍在後,弓壓住兩翼!」

「遵令!」金喜毫不猶豫地虎吼一聲。孫仲山卻有些遲疑,張張嘴卻又抿緊了嘴唇,頓了下才大聲回答:「職下遵命!」

「能站的人都站起來,不能站的人手裡要豎執長搶……」

這個命令顯然有些莫名其妙,連金喜都是眨巴著眼睛不解地望著商成,半天才憋出一句「遵令」。

「你們是佯攻,要想盡一切辦法吸引住土匪的注意力。我不在,隊伍由孫仲山指揮;孫仲山不在,金喜指揮。」說罷商成也不理兩個驚詫莫名的軍官,「錢老三!」

「職下在!」

「你去挑四個悍勇不畏死的兵,跟我走。去找些棉襖和清水來,多找些,我有用!」

「遵令!」錢老三咧著嘴喜得眉開眼笑,樂滋滋地去挑人找東西。

關繇看別人都有了職司,自己卻沒有事情,不禁有些發急地問道:「大人,我呢?我幹什麼?」

商成望他一眼,低了聲氣緩緩說道:「關裡正就在後面照顧傷員吧。打仗畢竟是我們這些當兵吃糧漢的事情。你不在軍旅,又不是鄉勇,就……」

關繇一聽就急了,叫嚷起來:「那怎麼成?!我們關家怎麼說都是勳田之家,守土本來就是我們的職分,清除匪患就是我們的職責!」看商成對他的話無動於衷,默了半天,突然氣急敗壞地說道,「那好,我加入邊軍!這總行吧?」

商成被他的話逗得噗嗤一樂,瞬間又收斂起笑容正色說道:「關裡正,你敢違背西馬直指揮的命令?」

看著關繇躅躅而去的背影,商成又取了塊乾淨的手帕,展開攤在手裡,手指頭壓著綿線慢慢地揩抹發癢流淚的右眼。此時孫仲山和金喜已經徹底明白過來,對視一眼,孫仲山開口道:「大人,您在這裡指揮佯攻,我去帶敢死隊。」

商成把手帕攥在手裡,使勁眨下眼,把手帕揣好,這才對孫仲山道:「這是八成必死的事情,能去的都是亡命之徒,你帶不了。如果我戰死,你先結陣,等待天黑之後再緩緩撤退。到下寨啟用我的印信,一面向馬直大寨和北鄭邊軍使司求援,一面照你的法子調集下寨和中寨的邊軍鄉勇圍住這裡,死活不論,務必不能讓闖過天再逃出去。」轉了臉看看臉上也說不出是個什麼神情的金喜,嘴角一勾展顏一笑,就像個多年老友一般娓娓說道,「老金你可別怨恨我一一論到軍事軍務,仲山可比你強。」

金喜強擠出一抹笑容說道:「我怎麼會怨恨大人。一一大人,我來帶敢死隊!大人可別小覷我,我金某也不是貪生怕死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這裡沒有人貪生怕死。」

「大人知道就好!我來帶敢死隊!」

商成笑著搖下頭。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18 PM

第三章(20) 剿匪 (下六)


說話間錢老三已經帶著幾個人過來。看見包坎和趙石頭也赫然在列,金喜和孫仲山這才明白為什麼商成不讓他們帶隊一一他們根本就指使不動這兩個人。包坎的勳銜和金喜一模一樣,也是正九品下的仁勇副尉,打老了仗的正牌子衛軍,怎麼可能聽從一個邊軍軍官的指派?趙石頭在官階上差一些,可冷眉冷眼的一臉戾氣,一看就不是個輕易能相與的善面人,又有個商成老兄弟的身份,別人也沒辦法調遣。

打量錢老三帶過來的人,商成也有些發怔。包坎石頭會參加敢死隊,這本來就在他意料之中,可過來的人裡除了另外兩個邊兵,還多出來那個突竭茨嚮導蘇扎,忍不住就皺起眉頭詰問錢老三:「你搞什麼?怎麼把他也帶過來了?一個尋常莊戶,出了事情誰來擔責任?」

錢老三知道這是軍事行動,帶個獵戶不合適,可他也有他的道理,撓著鬢邊的汗給商成做解釋:「蘇扎最會攀崖越壁,再高的牆也能翻過去,我想著他這本事能派上用場,就把他也喊上了。」

商成氣惱地瞪他一眼。這錢老三辦事情太不妥當了!這可是拚死送命的勾當,邊軍鄉勇流血廝殺是本分,怎麼可以讓平民無辜送死?瞄了眼肩膀頭斜背著捆繩索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蘇扎,真要下令讓他回去,就聽錢老三又說道:「大人,他還不是咱們大趙的莊戶,只是個化外流民;再說也沒人非逼他加進來,都是他自己的主意,是他自己主動要求的……」

商成「唔」了一聲,側臉打量蘇扎幾眼,問道:「什麼意思?他還不是咱們大趙的人?還沒落籍?」

「他是個流落到咱們這裡的突竭茨人,想落籍哪裡有那麼容易。別說落籍,他一沒路引二沒關憑,連村寨都不許進的人,拿獵物換米麵鹽巴都只能在寨子外面。」

商成知道這事要打聽明白必然是一大篇故事,眼下軍情緊急,根本就沒時間聽錢老三說話,可又壓不住好奇心,追問道:「那他平日裡住在哪裡?」

「寨子東邊三里地的一個山洞裡。」

「來咱們這裡多少時間了?」

錢老三低頭思索一下,不太肯定地說道:「怕是有十二三年了吧?那年他被上寨的兵抓住……」正要翻出陳年舊事,聽商成問「你怕死不」,就口接一句「不怕」,然後才明白過來商成並不是在問自己。

蘇扎搖了搖頭說:「不怕。」

商成凝視著他說道:「這是九死一生的勾當,你若是害怕,現在退出還來得及。等到動手的時候一一我可是把醜話說在前頭,臨敵時不遵號令別怪我心狠手辣!」看蘇扎毫不遲疑就點頭答應,他略覺放心一些。這個外族人除了神情有些拘謹之外,走路時步履沉穩神態平靜,提著柄腰刀的手也很穩定,一看就知道是個經歷過些風雨的傢伙,說不定還見過血,如今想跟著過去奪寨子掙份功勞取份錢財。商成倒不是太嫌他礙事一一只要他聽從號令就成。不過人家肯如此賣命,必然有所期冀,便問道:「你有什麼要求想法,也可以說出來。」

蘇扎嚥了口唾沫,艱難地說:「我想要加入邊軍。」

這話一說,幾個軍官連帶趙石頭齊齊怒視著蘇扎,包坎剛要出聲呵斥,商成已經爽快地答應:「行!不過馬直邊軍是我大趙的精銳,不是誰想加入就能加入的地方,你想當個邊軍,就得拿出點本事給我看看。你真要是能立功勞,別說加入邊軍落下戶籍,就是陞官晉職也不是難事!」說完就再不理會臉脹得通紅的蘇扎,轉過身問錢老三,「我要的棉襖清水都找齊沒有?」

錢老三把手裡拎著的七八個葫蘆提起來給商成看,又指著兩個抱著棉袍的邊兵說道:「襖子儘夠,清水沒剩多少,尋半天才湊出這幾壺。」商成望一眼葫蘆,心頭默算一下,有些失望再看那幾件棉襖子,都是血跡斑斑線繃布斷,顯然是從死人身上臨時扒下來的物事。因說道說:「襖子夠了,就是水太少,不過眼下只能將就了。」又對孫仲山金喜說道,「這裡的事情就拜託兩位了一一咱們以舉旗為號,你們整頓隊伍,我那邊就動手。得手就不說了;若是我失手回不來,這裡的事就全部委託孫哨了。」伸手拔出孫仲山的腰刀,抬起右胳膊在胸口上一碰,和兩個哨長互致個軍禮,就帶著錢老三一夥人離開,藉著地形掩護繞個大圈子,靜悄悄地摸到一片桃花林的邊緣。

這裡離度家店只有兩百步不到的距離,藉著枝杈掩護蹲在光禿禿的桃樹下,能清楚地瞧見寨牆上四個來回走動的土匪身影。轉臉朝過來的路看,邊軍在孫仲山指揮下開始列隊,紅色小令旗豎立著一揮,幾十個邊軍齊齊舉盾護胸腰刀出鞘,旗幟再一揮一指接連抖三下,隨著一聲口令,列成三排的邊軍便前進三步。

看見邊軍整隊,度家店寨牆上立刻響起淒厲的木哨聲,轉眼間牆頭上就站起一排人,恍恍惚惚似乎還有箭簇的白羽在空中一閃而過。隔得遠,看不清楚,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箭枝,也不知道邊軍裡有沒有人受傷。接著又似乎聽見寨牆上有人在吼叫怒罵,也是嗚嗚噎噎辨不清楚。

商成看對面寨牆上的土匪少了兩個,伸手打個手勢,輕聲說:「該我們上了。都學我的樣,再裹件袍子,把水灑在袍子上。」伸手接過一件大號的袍子穿身上,使勁繫上褡扣,拿了葫蘆就把水澆在肩膀胸口。石頭和包坎跟他的時間久,想都不想就學著他的樣子裹上件棉袍,揭開葫蘆蓋就朝自己身上灑水。蘇扎身材魁梧,帶來的棉袍裡再找不出一件合適的,執著葫蘆一咬牙,就把水盡灑在自己的老羊皮襖子上。錢老三和兩個邊兵卻都是傻眼出楞,穿了袍子卻沒灑水,拿著葫蘆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的長官在發什麼瘋。葫蘆裡的涼水頃刻間就浸透商成兩重棉襖,冷冰冰的寒氣激得他渾身一個顫慄,剎那間心空智明,一把挽起插在樹幹後硬泥地上的腰刀,說一聲「跟我上」,貓著腰就躥出去。後面幾個人也急忙跟上去。

方跑出一半的距離,寨牆上的土匪已經察覺到這一小隊邊軍的動作,只是苦於沒有弓箭無法在中途阻止,只能拚命地呼喝示警。

二百步的距離轉瞬即到。堪堪跑到寨牆下時,商成放緩了腳步,包坎趙石頭越過他奔到牆下,都把刀朝地裡一插,同時半蹲半跪面對面矮下身,四手交叉搭臂結個「網」。商成已經跑到,嘴裡咬了刀背一腳就踩在「網」中間;石頭包坎倆人同時吐了口氣,腿腳一使勁登時站起來;商成腳下一蹬,一隻手已經攀附住牆頭凍得結實的夯土。就在這時,牆頭兀地現出個土匪,咬牙切齒就把一桿矛扎下來。

商成左腳在牆上一蹬身體盪開幾寸,左手一把叼住矛頭略後的地方,用力一拽,那土匪猝不及防之下,上半身都被拽得匍伏下來,要不是商成人在半空中手腳都沒個借力的地方,那個土匪只怕當時就要被他摔出寨牆。

土匪額頭上青筋繃起,咬著牙腮幫子上的肉鼓起幾條支稜,掙得滿臉通紅要把槍桿奪回去,兩人相持一下商成驟然一鬆手一一那桿矛陡然揚起來,差點劃破另一個土匪的臉,駭得那傢伙向後猛一跳。奪回武器的土匪也沒討個好,他在牆頭上打了半個滾,嘴裡哇哇叫著,緊接著就消失在牆後,哎呀叫兩聲又握著搶探出身來。他大概還想在商成身上戳兩個窟窿。

商成抓住機會已經手腳並用攀上牆頭,人還站在牆垣上便撩起了腿,照著土匪的面門就是一腳,就聽得兩聲細碎的骨折聲和一聲慘叫,那土匪丟了矛捂著面門就跪倒在地。另外一個土匪也醒過神,端著矛衝過來,矛尖一挺就扎向商成的胸膛;

商成來不及閃避,揮刀想格開鐵製矛頭,可一隻腳立在牆垣上、身上又披著既濕且重的襖子,身形遠不及平時靈活,一刀下去竟然沒把矛桿盪開,想後退背後又沒有可退的地方,無可奈何只能咬牙硬挺,寒光一閃,刃口磨得雪亮的腰刀就斬向敵人的脖頸,可終究是慢了一步,刀還離著土匪一兩尺,矛尖已經遞到胸口……

那土匪心頭一喜,自以為自己佔了先機,哪裡料想到矛尖遞到商成的胸口就再也扎不進去,驚詫之餘憑著手裡的感覺,勉強判斷出矛尖抵著的似乎不是棉襖,更像是件高級將領才擁有的鐵甲。這襖子不像襖子鐵甲不像鐵甲的東西又軟又硬,軟得像剛剛出爐的麵饃,硬得又堪比鐵甲。再想仔細斟酌時,眼角忽然掠過一道寒光,緊接著就覺得頸項旁一涼,頓時了帳。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18 PM

第三章(21) 剿匪 (下七)


商成跳下牆垣四面略一打量。右手邊不遠便是一條上寨牆的木梯,三個土匪已經登上牆頭,卻又沒上來廝殺,都是端著刀槍隔著十步不到直望著他,廟子裡泥胎塑像般目瞪口呆;左手邊也有七八個土匪,正繞著寨牆的拐角弧彎奔過來。他提著刀縱身過去,噹噹幾聲,把那三個傢伙逼得步步後退,百忙中回頭看,蘇扎已經上來了。

看蘇扎拎著刀要去右邊阻截土匪,商成大喝一聲「快扔繩子拉人!」。也就是這麼一分神,耳邊簌一聲響,彷彿有人在離他極近的地方撮唇吹了聲口哨,聲音又急又快,他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覺得一樣東西猛地撞上左胸一一剎那間他眼前一黑,只覺得胸膛就像被鐵錘重擊一般縮進去,肺腑裡的空氣幾乎全被擠出來,心臟都幾乎停止了跳動,然後才覺得一陣劇痛從左胸迅疾瀰漫到全身,瞬間從頭頂到腳底都有一種震懾般的麻痺,僵直的手指幾乎把握不住刀柄……他腳下踉蹌著後退兩步,一隻手在牆垣上抓刨了兩下卻沒能穩住身形,最終還是摔倒在地。三個土匪覷著機會,早已經圍上來,瞄著他就是矛扎刀劈。他緊緊闔著嘴不敢呼痛,憋著一口氣拚命地揮刀抵擋一一卻哪裡擋得住,眨眼間身上就挨了四五下,幸好都不是頭臉胸腹這些要緊地方。

這時候錢老三已經上了牆頭,另外一個邊兵也被蘇扎拽上牆頭。兩人見商成的情形萬分危急,顧不得去攔截左手邊繞牆過來的幾個土匪,都搶過來救護他。刀槍進擊火花四濺,叮噹乒乓幾聲響,錢老三嘶著嗓子陡地一聲怒吼,一個土匪倒退不及,被他由肩至胯劈出一條長長的血口倒在地上,紅肉翻捲鮮血迸流中人兀自長聲慘嚎。另外兩個土匪錯愕之下動作稍慢,一個胸腹間被錢老三攘一刀滾下寨牆,一個被邊兵砍斷條胳膊,再一刀結果了性命。

商成還沒爬起來就指著錢老三背後喝令:「截住他們!」

此時從寨門來增援的土匪已經趕到,一個頭目樣的傢伙嘴裡呼喝指揮,分了兩人上去圍攻蘇扎,自己挺著直刀帶著五個人殺過來。蘇扎一條胳膊挽著繩索一手舞著腰刀左支右絀,頃刻間就是險象環生,卻是死戰不退,也不撒手放開繩索。又一個邊兵也緣著繩索爬起來,一條腿剛剛搭上牆垣,胸膛就被土匪扎了一矛,黝黑臉膛登時緊皺成一團,吐了嘴裡的腰刀雙手攥緊矛桿,身體晃了兩晃,不僅沒有栽下去,反而藉著土匪拔矛的力道翻上牆垣,腳在寨牆上一蹬,合身就撲向兩個土匪,一條胳膊攬住一個,三個人一起摔倒。兩個土匪好不容易才把他的屍首甩開,剛想掙扎著起來,兜頭就被隨後上來的石頭一人劈了一刀……

這邊商成已經站起來,伸手拽住插在胸膛上的弩箭箭桿,哼一聲拽出來,看都沒看一眼就手拋開,伸手在地上揀起一把刀,過去從背後揪住一個土匪的髮髻一扯一一土匪的頭將將仰起刀已經抹在脖子上,一股血箭撲地竄起幾尺高,倒在地上手腳猶自亂抖。他身高臂長步子大,橫著跨出一步就把個土匪砍翻在地,再跨一步又揪過一個土匪,同樣是揪著髮髻一扯刀子在脖子上一勒一一那匪徒直著雙眼兩腳一軟就跪在地上,雙手拚命捂著迸血的喉嚨,嘴裡咯咯作響。土匪頭目看商成走三步便殺三人,瞪圓了眼珠子形容猙獰,嘴裡呀一聲怪叫,撇下錢老三,高舉著直刀就奔商成過來。他才跑出兩步,就覺得背心一涼又一熱,知道已經教對手藉機偷襲得手,朝旁邊一躥想逃開錢老三的追擊,卻被旁邊的邊兵攔腰一刀砍倒在地。剩下的兩個土匪驚駭萬狀哪裡還敢抵抗,嘴裡發聲喊,轉身就跳下寨牆。

牆頭上這番來往廝殺時間雖然短暫,場面卻極是激烈,寨牆上下的土匪看得清清楚楚,眼見上來的邊軍也不過三五個人,卻接連斬殺十餘個同伴,心中都是膽寒。寨子外一弩之外結陣的邊軍鄉勇雖然看不清楚戰況,可自己一方得勢卻是瞧得明白,人人都是血脈賁張。孫仲山把腰刀在半空虛劈一記,嘶聲厲吼道:「殺!」金喜和百十兵勇跟著他大喊一聲「殺一一」,奔著寨門就衝過來。

商成領著五個人沿牆頭就奔寨門,半路便遭遇一撥過來阻截的土匪,兩下里都沒有停頓,迎頭就撞在一起。土匪勢眾,足有二十多人,可牆頭的便道狹窄,頂多能容四個人並肩,又被幾個邊軍的凶悍攝住了膽氣,畏手畏腳地都有幾分怯戰。商成這邊卻不一樣。他如今已經換上了直刀,三尺刀桿四尺刀刃,打橫就已經幾與便道同樣寬窄,左右揮舞更是當者立辟,來回一蕩便是一條鮮血潑灑的通道。他一人當先挺刀直行,一眾土匪要不想身首異處伏地氣絕,就只能翻翻湧湧地後退。他身邊又有包坎石頭佑護,只管挺進根本不須操心旁餘,偶爾有匪徒能僥倖逃過兩面開鋒的直刀利刃,也躲不過兩人的腰刀。即使土匪命大一時沒斷氣,滾在牆垣邊呻吟告饒,跟在後面的錢老三和那個邊兵也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煞神,絕不會手下留情,不論死活,通通照著胸膛脖頸便是一刀。蘇扎不知道從哪裡撿來一張弓,背上還背著個箭壺,走幾步就停一下,挽弓搭箭專挑手裡拿弓弩的土匪射,轉眼就射倒三四個。

眼看牆上寨外的邊軍都是越來越近,寨門上一個穿錦袍的傢伙一疊聲地喊:「截住!上去截住!放箭!快放箭!」

可此時土匪早就被牆頭幾十步血肉鋪就的便道駭破了膽,隨著直刀揚起落下滾滾向前,鮮血飛濺慘嘶不絕,人人嗓子發乾兩股顫慄,誰還會聽他的指揮調遣。寨前邊軍刀砍斧斫破寨門的一片叮噹咣啷聲響中,驀然間有人一聲喊「大家逃命啊!」,土匪就像在晨鐘暮鼓中陡然被驚醒的鳥群,爭先恐後地跳下寨牆,朝寨子裡擁去。

人心一亂,錦袍人再是跳腳大罵苦苦哀求贈銀許願都是毫無用處。他轉回身瞠目切齒地望定商成,眼睛裡凶光畢露,看情形他如今恨不得把這個令他一番心血再次毀於一旦的邊軍軍官活剝生吃。幾個土匪提著刀槍衛護住他,兩個忠心耿耿的「老弟兄」架住他胳膊,正想尋路下寨牆時,一直引而不發的蘇扎總算覓到機會,右手一抬,只聽弓弦嗡嗡細響,一枝羽箭直貫進錦袍人的右眼眶裡。錦袍人腿腳在地上一蹬身子一挺,立刻就像個被戳破的裝水牛皮口袋般癱軟下去。

度家店的寨門畢竟不是州縣的城門,即使經過土匪整飭,也經不起邊軍的刀斧之利,轉眼就是一片稀爛,百十個兵勇齊聲大喊,已經湧進來。孫仲山拎著刀站在寨門裡的空敞地上,接連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傳令下去,土匪中棄械者不殺,投降者免死!」

「金哨,你帶三什人打那桿旗!」

「劉得福,你帶兩什人緣寨牆封鎖村寨,勿令一個土匪逃脫!」

「萬十七,你領鄉勇挨屋搜索!」

「……」

下完命令,孫仲山才轉身滿臉敬服地仰望著坐在牆頭上的商成,抬臂抵胸乾淨俐落一個軍禮,放下手朗聲道:「大人,……」

商成抽著嘴角擺手道:「你佈置得挺周詳,就按你說的辦。」他撫著胸口被弩箭創傷處,想了想,說道:「多抽出點人手在外圍搜索,抓住出逃匪徒,就地處死,不用押回來。找幾間不漏風不漏雨的屋子,預備好木炭熱水吃食,再找幾個人,把後面的傷員都接過來。」他說一句,孫仲山便應一聲。「把土匪的紅傷藥都搜出來,咱們的人要緊,傷口要用涼開水清洗之後再上藥,裹傷的生布都要用滾水煮過才能使用,用過的生布要多煮一刻鐘。戰死的弟兄都要抬進來好生安置,造冊逐一登記姓名,要隆禮厚葬,還要為他們請功……」

「是!職下遵命!」

孫仲山答應著去了,在後面看護傷員的關繇已經過來了,站牆下就是深深一揖,上了牆頭又是深深作揖,恭恭敬敬地說道:「大人威武,小人聞所未聞。前回聽孫校尉說起大人在屹縣的赫赫功勞,已經令人深為感慨歎服,今日繇得以親眼目睹大人之智慧勇武,直讓人讚無可讚嘆無可嘆。即是西楚霸王復生,三國呂布再世,也不過如此。」

商成自從殺狼出名,已經聽慣了各種誇讚佩服話,由一介鄉勇一躍當上歸德校尉並授兩畝勳田之後,各種阿諛奉承的馬屁話更是聽得兩耳都快起繭子,早已不太當一回事,但是被人比作西楚霸王項羽和三國呂步,這還是第一次。他心裡雖然明知道關繇誇大其辭不過是拍自己馬屁,可這些話實在是中聽,禁不住也有幾分得意,等關繇把話說完,才笑著搖頭說道:「老關,我一向都覺得你這人豪邁直爽,從來不說假話,怎麼也學會阿諛逢迎了?比項羽,比呂布……言過其辭了,言過其辭了。」

「大人誤會了,我這可不是阿諛之辭。度家店雖然是小村寨,土匪雖然也不算多,可也是土匪經營積年的老巢穴,防範嚴謹壁壘嚴密,若不是大人智清神泠妥當周詳,咱們如何能勝得這般輕鬆?要不是仗了大人武勇過人,如何才能有這場完勝?所以項羽之比大人,輸在愚鈍,呂布之比大人,短在魯莽……」

商成仰頭哈哈大笑,笑幾聲又捂著胸口的傷口直吁涼氣,拍著身邊的便道夯土說:「老關,你這不是阿諛,那什麼才算是阿諛?你也是累了幾天的人,來,過來陪我坐一會,咱們倆說說話。」

「小人職末,不敢領大人錯愛。」關繇謙遜道。轉眼間臉色又是一黯,「小人的幾個叔伯兄弟,關家門裡的好些親人,都歿在這裡……還有尤家兄弟……」說著就抹眼淚。

商成也有些意氣蕭瑟,抿著嘴唇凝視著不過二三十個小院落的度家店,良久才說道:「他們的血不會白流。我要讓他們死有所值,要給他們請功;我還要在這裡勒石刻碑,記下今天發生的一切,要讓那些後人永遠都記得,他們在這裡做過什麼。」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19 PM

第三章(22) 剿匪 (餘音)


商成發了一通感慨想法,見關繇只是搭攏雙手垂首恭立,也不好勉強他過來和自己坐一起說話,手掌隔著濕衣服壓著左胸隱隱做痛的肋骨輕輕撫摩,轉過話題問道:「老關,你家是西馬直的老人,問你個事情。前幾回就聽你們說,度家店是個早就是棄了的村寨,所以才被土匪佔作了巢穴。可我今天瞧這度家店有山有水的,是個挺不錯的地方,怎麼說棄就棄了?這寨子外的一漫平川地怕有十好幾頃吧?墁壟溝坎的,似乎幾年前還有人在耕種,偏偏這兩年裡翻墾過的熟地就沒兩塊……我就奇怪了一一難道沒人覺得這地荒著可惜?這度家店被棄,是因為交通不暢呢,還是其他的原因?」

關繇忙道:「和交通沒聯繫。大人請看,度家店前的這條路就是前唐高宗時修的驛道,東接馬直大寨,通連北鄭,西過白川,經孟關至柁縣直達端州,自來就是東燕山的要緊地方,不然當年怎麼會有這度家店軍寨?幾十年前道路順暢時,往來北鄭端州的客商都願意走這邊,朝廷軍馬調動也大抵由這裡經過,我少年時兩次去端州應試,也是走的這條路……」

商成舌抵著上顎,凝視著關繇指的那條道路不說話。驛路因為年久失修,邊殘緣破路面坎坷,早已經沒了官道的蹤影,瞧著和行人踩踏出來的便道沒幾分兩樣,寥寥幾棵行道樹都是枝枯葉凋,光禿禿孤零零地立在路兩邊,說不出的蕭瑟淒涼。看著這樣的道路,聽著關繇的講述,再遙想當年道路上車來貨往的繁忙景象……良久喟嘆一聲,問道:「後來怎麼就廢棄了?」

關繇苦笑一下說道:「沒水啊。從啟明四年山外的蠻蠻河斷流開始,東邊這一大片地方就連年乾旱,越靠近草原的地方就旱得越厲害。西馬直還好點,雖說西河一年四季只有兩季半有點水,可總是有水啊……進山裡便不成了一一人都喝不夠,哪裡還有水來澆地?就是因為缺水,漸漸地商隊軍馬都不走這條道了,路也就荒涼了,沿途靠著驛道發達起來的村寨也就都破敗了,有辦法的人家都朝南遷,沒辦法的……」他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一笑嘆口氣。

商成皺著眉頭問:「西馬直也有遷出去的人家?多不?」

關繇道:「說多也不多,畢竟都是祖上傳下來的土地,哪裡是能說丟就丟的?而且如今田地也賣不起價錢,騰挪不出遷家的費用,誰敢拖家帶口地去南邊謀生路?也就只有那麼幾戶人家能這樣做,在南邊的端州燕州重新置辦家業,這邊就留一兩個人主事……」他說著說著突然黑下臉,轉臉望著寨子中間那根旗桿,眼睛已經露出凶光。「盧家就是這種有本事的人家,十多年前花大價錢在燕州買了畝勳田,又攀了門『高親』,如今在燕州府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了……」

他不提到盧家,商成已經快把這事給忘了,這時候才記起來,孫仲山他們的行藏敗露,就是一個姓盧的小子使的壞。他手壓著胸口深吸一口氣,揚了聲氣喊道:「石頭!」連喊兩聲沒人答應,臉色一沉就要動怒,包坎手裡抱著件嶄新的棉袍子順著牆頭蹬蹬蹬跑過來。

包坎一面幫他剝身上濕漉漉的袍子,一面說:「石頭和錢老三在前面土匪的糧錢庫裡。」又從懷裡摸出傷藥生布遞給關繇,「幫忙拿一下」,手指在商成傷口周圍連掀帶按,末了一句「傷了兩根肋骨」,就拎了水葫蘆洗傷口,再灑上傷藥,用生布條連肩膀帶胸口來回裹了幾匝,用力打個結,渾不在意說道:「小傷,歇十天半個月就好。」

商成被他一番鼓搗疼得嘴裡噝噝直抽涼氣,看關繇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身上東一塊西一道的傷疤,努力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道:「老關你也是領著勳田的人,還怕這個?」

關繇使勁嚥下口唾沫,很有些羞愧地說:「讓大人見笑了。我家的勳田是九代祖打突竭茨人時領的,至今已經是五十九個春秋;自那以後連年天旱缺水,突竭茨人也不來寇邊,關家子弟就很少有人再上戰場。不瞞大人,我雖然也是稟承祖訓打小習武,可真刀真槍地上陣搏殺,今天還是生平第一遭。……所以乍一看見大人這身傷,確實有些驚訝失態。」他望著商成上身胸膛兩肩胳膊上斑斑塊塊的鮮紅傷痕,半晌才喃喃地說道,「只是,大人的傷,實在……實在是太多了一些。都是新傷啊……」

包坎幫商成換上乾淨的新棉袍子,對關繇道:「你以為我家大人是躺在祖宗功勞簿上騙吃騙喝的人?這七品歸德校尉,是用命換來的!」

關繇點點頭又搖搖頭,鼓唇咂舌半天,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只是幽幽地嘆息一聲。

商成在牆頭來回走了幾步,伸胳膊展腰活動一下,覺得肋骨上的傷也不算什麼大礙,正要問寨子裡的土匪肅清乾淨沒有,一個邊兵過來稟報,除了見事不妙跑掉的幾個土匪之外,其餘匪徒已經全部投降,眼下邊軍鄉勇正在打掃戰場;孫仲山和金喜正在清點人數匯總戰況,又要封庫房鎖錢糧,一時還不能向他匯報,不過土匪的「議事廳」已經清理出來,請他先過去休息。

他領著包坎關繇趕到所謂的「議事廳」時,三個邊軍軍官已經到了,正圍著廳裡的一盆燒得通紅的木炭爐火烤火取暖。錢老三手裡端著個大陶土海碗,貼著爐盆邊轉著圈把褐黃色液體一點點灑在炭火上,股股青煙隨著呲呲啦啦的細碎聲響團團冒起。滿屋子瀰漫著一股酸得刺鼻的醋味。孫仲山和金喜湊一起在小聲交談。看他進來,都起身迎接。

商成在上首位坐了,又讓其他人都坐,端了杯茶湯慢慢希溜。

這屋裡除了關繇全是軍人,說話做事沒那麼多的繁瑣顧忌,孫仲山是商成點名的邊軍指揮,也沒和金喜謙讓,坐下一開口就直奔主題:此役邊軍出動一百零八人,死二十二傷二十四,鄉勇鄉紳出動二十九人,死九人傷十六人;度家店土匪人數經過反覆核實,自慣匪闖過天以下,一共是一百二十七人,其中「二當家」趙九娘不在「家」,一處暗樁可能在邊軍動手之後就已經逃走,所以寨子裡實際人數是一百二十五人,其中闖過天為首的五十七個匪徒的屍首已經找到並確認,俘虜土匪五十六人,另有十二人下落不明;三什邊軍正在寨子周圍搜索。邊軍還抓了燕州勳田盧家幾個人,孫仲山不知道怎麼處置他們,於是先把這六個人單獨關押起來。寨子裡有十一個土匪綁來的「肉票」,都是女人,已經解救出來,並且專門派了人護衛,防止犯傻的兵勇騷擾。經過清點,此役共繳獲刀槍兵器若干,馱馬壯騾若干,銅錢若干,金銀細軟若干,麥粟黍豆等糧秣若干;另有草原馬三十匹……

商成繞有興趣地問道:「是突竭茨人的馬?」

孫仲山點頭:「是。那個突竭茨嚮導……」金喜在旁邊說:「蘇扎。」孫仲山道:「對,就是他,蘇扎。一一肉票裡有三個突竭茨女人,蘇扎過去問過話,是一個喀什麼部落的……喀德部落!那三個是喀德家的女人,被土匪綁來詐馬匹的。先前綁來七個,三十匹馬換回去四個,這三個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喀德家捨不得馬匹,就沒贖回去。馬都是好馬,全是三四歲的青口,蘇扎說是突竭茨的戰馬。」

商成捧著杯子唔了一聲,凝視著爐火不開腔。如今馬匹也好戰利品也好,他都不忙考慮,首先要思考的事情是如何處理一個燙手的問題一一闖過天的事情,怎麼辦?其實這個事情他心裡早就有打算,但是這樣大的事他不能獨斷專行,必須要聽聽下屬們的意見,最關鍵的是,他必須讓他們和他一條心。金喜、錢老三和包坎不用考慮,他們和他是一條心。至於孫仲山一一他已經留意過,孫仲山提到闖過天的匪號時神情很平靜,看樣子金喜已經把闖過天的事情全都和孫仲山說過,也肯定金喜已經把其中的厲害都分說得很明白,不用問,孫仲山這個明白人一定該知曉怎麼做。

他捧起杯喝口水,目光透過杯口蒸騰的水霧悄悄地望了眼關繇。關繇顯然沒聽出來孫仲山話裡的玄機,只是木著臉聽。

他放下杯子,輕輕咳一聲,說道:「這是我馬直西寨剿匪的一場大勝,要詳細寫戰表遞交大寨和北鄭邊軍指揮使司衙門,為將士們請功,為鄉勇們請功。」

聽他這樣說,其餘五個人都是表情各異。包坎是無所謂,拿把火鉗撥拉著炭火,把沒燒透的木炭都揀出來擱到一邊。關繇滿面紅光,很興奮地搓著手,不停地呼氣。錢老三既激動又緊張,挺直身子坐在鼓凳上,目光平視努力讓自己顯得冷靜穩重,壓在膝上的手幾乎沒把褲子拽脫線。金喜也很激動,神情裡卻又夾雜著緊張和忐忑,偷偷地瞄他好幾眼,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倒是孫仲山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比較長,對他也比較瞭解,只垂著眼瞼凝視著爐火,端坐著靜等他的下文。

商成接著說道:「戰利品裡刀槍兵器填報實數,錢糧只報一半一一錢二百二十緡,再加個百十文的零頭,糧食四五十石,種類胡亂填。騾馬隨便寫個十匹八匹就成。至於金銀細軟都不報了,分給將士們。戰死的帶傷的邊軍一律厚恤,鄉勇比照邊軍例減兩成優撫。記著,這些與大寨和邊軍指揮使司下來的獎賞是兩碼事,各算各的。草原馬都留邊軍,其餘牲口關尤兩家一家一半,老關你自己去分派。幾個土匪擄來的女人要分別盤問清楚家裡狀況,發給路費,找可靠人送她們回去。幾個突竭茨女人……」他皺起了眉頭。這個最麻煩。拿這些女人再換馬匹當然是最好的辦法,但是事情捅出去他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一一「私通外族擄掠人口」這條罪殺他都夠了。可白白把這幾個女人送回去……說實在話,他是真不情願。正枯眉扣眼地想主意,孫仲山說道:「可以讓她們留下。」

商成還開腔,金喜倒先笑起來,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老孫想媳婦了?可別怪我們沒提醒你,你是官身,討個草原上喝馬奶長大的婆姨,這身軍官甲就別想披了。」

孫仲山呵呵一笑說道:「我哪裡想了。我們不能要,說不定下面的兵士有樂意娶突竭茨婆娘的一一」轉臉對商成說道,「大人不知道,邊軍日子苦,有些老邊軍三十多四十歲了都還討不上媳婦,成天摔盆打碗沒個安靜時候。這男人沒個家,總是浮浮躁躁的。我想,這三個草原女人送回去咱們不願意,不送回去又沒地方安置,乾脆問問老邊軍們,看有沒有願意討草原媳婦的。一一嗯,這也不是討媳婦,就是屋子裡多個女人而已,上面問下來,也好回話。」

商成聽他說「老邊軍三十多四十歲浮躁」,嘴角浮起一絲揶揄的笑容,一閃即逝,點頭說好:「那你看著辦。」這其實就是把三個草原女人交給孫仲山去安排。金喜和錢老三也沒意見。西馬直幾十年沒遇過刀兵,日子過得安穩,所以下寨好些邊軍軍官都有家室,一些家境好的兵士也討了媳婦,倒是孫仲山帶的都是從如其過來的兵,全都沒成家,連孫仲山這個帶隊貳哨堂堂執戟校尉,也是至今單身。

「度家店土匪二百七十九人,只有十二人逃脫……」

年青上司的一句話,唬得三個軍官臉上齊齊變色,一起望定了商成。這是虛功冒領,查出來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金喜臉色發白,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怕是不成。邊軍指揮衙門肯定要查驗首級俘虜,一查就……就……就……」他接連說了三個「就」字,卻再也沒「就」出來。

商成咧咧嘴,繼續說道:「……十二人逃脫,正全力搜索。下面這一條一定要加進去:此役獲勝,全仗馬直大寨策應及時,北鄭邊軍指揮衙門調度有方。專門弄個匣子,把闖過天的腦袋送去指揮衙門,他們就知道怎麼處置了。功勞裡咱們佔一百六十個首級,老關報十個,老尤報十五個,老關的三弟也報十個一一他立了大功,這份榮耀是他應得的。」

「沒,沒……沒那麼多首級。」

「把俘虜都砍了。」商成不理會眾人的驚愕惶恐,潑了杯裡的冷茶,自己給自己斟一杯熱湯,也不喝,就捧在手裡取暖,望著屋外烏濛濛的夜幕,撇著嘴角冷笑道,「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什麼事情不好做非要為匪為寇一一以為國法是兒戲?」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從他牙縫裡迸出來,語氣森冷音調低沉,直讓人不寒而慄。四個軍官和關繇再也坐不住,一起站起來躬身凜然聽他教訓。

孫仲山問道:「那,盧家的人,怎麼處置?」

「砍了,首級送去北鄭。敢通匪,這就是下場。」

孫仲山吞口唾沫,艱難地說:「大人怕是不知道一一盧家是領著勳田的,和如今的燕州通判是兒女親家,如果,如果……」

「砍個扯虎匹做大旗的假勳田值當什麼?砍了也就砍了。」商成撫摩著臉上的刀疤道,「未必盧家還敢來尋仇?真不想活命了?我不追究他們私通闖過天的罪,他們就該燒香拜菩薩了。一一有什麼吃的沒有?跑了半天路又廝殺半天,肚子都餓癟了!」

金喜已經從剛才的驚慌中清醒過來,趕緊說道:「有,有!」

「有就快點端來!米麵餅饃菜糰子,隨便什麼都好,能吃就行!遭他娘的,我沒死在土匪手裡,要是在這裡被你們幾個給餓死了,那才冤枉咧!」

幾個軍官一起發笑,得了大彩頭的關繇更是笑得眼睛也瞇成一條縫。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19 PM

第三章(23) 餘音漸息


當下金喜帶著關繇出去張羅,不一時就讓人抬進一張條幾。幾案上三個紅漆大托盤裡全是切成拳頭大小的醬肉,牛羊肉驢肉都有,還有薑汁蒜末麻油大醬這些調味品,都用陶碗裝著,憑各人口味不同隨意取用。兩個蔑條篩筐裡都是白麵餅黃麵饃,都還冒著熱氣,疊著摞著胡亂混雜在一起。商成已經餓得心慌,條幾還沒放穩就先搶了個饃,當時被燙得嘴裡直抽涼氣,兩隻手來回倒騰著饃,看金喜和關繇一人抱著個大酒罈進來,稱讚道:「老金的軍需補給可真是好手段!才多少時候,就弄來這麼多東西。還有酒?」

「不單有酒,還是好酒!商州的『三日醉』!」金喜把碗在幾案上排開,笑道,「這哪裡是我的本事,是土匪給咱們備下的一一明天是闖過天的成親日子,後面兩個灶房裡都堆滿了好吃食,只是咱們沒有會擺弄灶上手藝的人,怕是做不出席面。不過有幾架烤羊不錯,我挑了個七八分熟的,讓他們烤好了送過來。」說話間關繇已然把一個罈子裡的酒傾滿了三個方壺裡,又在炭爐上支了個鐵架,把壺都放在鐵架上,扒開火頭慢慢加熱。

商成三口兩口吞了饃,拿張餅蘸了大醬就著牛肉大嚼,含混地問道:「咱們的兵呢?吃沒有?」

要是換作別的長官,這正是奉承阿諛的好時候,什麼「愛兵如子」、「愛惜士卒」之類的好聽話,金喜能送上一籮筐,可眼前這個青年上司不喜歡這一套,金喜只好實打實地說:「除了警戒放哨的,其他人都在吃了。我已經交代過,讓兩什人趕緊吃完去把周邊搜索的弟兄換回來。」

商成仰臉想了想,說:「不用換班了,讓咱們的人都回來。天寒地凍的時節,漏出去的幾個土匪也跑不遠,明天一早就向左近村寨傳我的令,要他們加強關防戒備,所有可疑人員一律押送下寨。有誰敢藏匿土匪,盧家人就是先例。」金喜答應一聲,放下手裡的吃食就出去安排。孫仲山坐在爐火邊慢慢地掰著餅,擔憂地說道:「大人,我心頭總是在想軍報的事情。我知道,大人這樣做也有苦衷,剿滅闖過天的功勞怎麼說都遠比平了度家店土匪窩來得大,大人怕軍士們吃虧,不得已才要謊報。可咱們畢竟只有百二十個首級,如今卻要請差不多三百的軍功,假如上面認真追求起來,虛功冒領的罪名一旦坐實……」他抬眼望著商成,不忍把下面的話說出來:萬一出事,商成只怕難逃國法追究軍法懲治,即便最後留下一條性命,好不容易掙來的勳銜官職也保不住。

商成倒一點都不擔憂自己的前途,嚥了嘴裡的吃食,說道:「這個倒是不用擔心。大寨和邊軍指揮衙門都是白揀的功勞,不會出來作梗。衛府或者會起疑心,也可能會派人調查,但是咱們端了土匪窩,是真金白銀貨真價實的野戰功績,只是貪圖賞賚報功時首級翻番罷了,出了事頂多落個申斥,了不起扣我幾個月的工……罰我半年的俸祿。」他伸著手背在斟滿的酒碗邊試了試溫度,嫌燙就沒馬上喝,繼續說道,「我想衛府為了求穩妥,多半會准了咱們的戰果,然後另尋個緣由給我個教訓。」說完端起碗抿一口,濃烈的香料味讓他禁不住皺起眉頭,放下碗對轉圈斟酒的關繇道:「老關,你別弄了,也坐了吃。這屋裡都是魯莽廝殺漢,沒那麼多窮講究,要吃酒各人即吃即燙。

商成雖然把話說得很隱晦,可孫仲山到底是個明白人,很快就琢磨出其中的道理:闖過天在西馬直的事情,衛府未必就完全不知情,只是一來此事難以自圓其說,二來「死人」闖過天也沒有公然打出旗號哨聚,三來地方上沒報匪患,衛府壓根就沒理由發明令剿討。如今商成帶兵平了度家店砍了闖過天,其實也是幫衛府消除了一個大隱患。只此一條人情,衛府便不能追究商成謊報戰功。想通這一層關節,他原本一直懸在半空的心也慢慢地落下來,摻合著與錢老三包坎閒扯了幾句,轉過臉悄悄瞄商成一眼,恰巧和商成目光一碰,兩個人都是會心一笑。

不一時金喜把諸般事務都安排停當轉回來。他除過帶回來半架烤得外焦裡嫩的山羊,還帶回來兩個檀木小匣子,擺在幾案上揭開蓋,匣子裡都是一個個金裸子小銀錠,金燦燦亮閃閃碼得整整齊齊。屋子裡幾個人突然見到這麼多金銀,都有些驚疑,都停了吃喝盯著匣子看。

商成伸手掂了個金裸子,問道:「從闖過天屋子裡搜出來的?你們找到他的密室了?」

金喜說道:「不是密室。闖過天在自己床底下挖了個坑,藏了一箱子錢,還有這些東西。是一個土匪領我們去找的,他想用這個換自己一條命。」

商成把金裸子丟回匣子裡,伸手再抓個白麵餅,一掰兩邊笑道:「就這點東西,也想買條命?他的命也太賤了吧。」

「金喜道:「這不是他的買命錢,就是想讓大人信他。他說他知道闖過天把多年的積蓄都藏在什麼地方,只要大人肯饒他一條命,他願意領咱們去起那筆錢財。」

商成把半邊餅蘸了醬,填嘴裡鼓著腮幫子咀嚼,無所謂地說道:「說不說都隨便他,想花錢買活命的事就別惦記了。他做土匪那一天就該知道,早晚總有砍頭掉腦袋的時候。」

金喜猶豫了一下,再說道:「……那土匪說,闖過天藏匿在那裡的錢財比寨子裡多十倍。大人,……」剛說到這裡,便被商成眼簾後兩道冷森森的目光一刺,一股寒氣驟然從腳下冒起,下面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

「十倍?百倍又能怎麼樣?」商成神色平靜口氣平淡地說道,「要是殺人掠貨禍害一方就能用錢贖罪,那還要國法做什麼?」

看金喜臉色尷尬,面對商成的問題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孫仲山在一旁替他解圍說道:「大人,金哨其實並不是說有錢就能肆無忌憚胡作非為,他的意思是,既然這個土匪願意將功贖罪,何不把饒了他一條命,給別的土匪樹個榜樣,讓他們知道,改邪歸正才是正經出路。這也合乎朝廷的體例。畢竟燕山自中唐之後就匪禍不斷難以根除,又靠近草原,土匪兩邊流竄,盡剿很是艱難。為了消弭匪患,朝廷歷來都是又剿又撫,剿撫並重……」

商成截斷他的話:「不需要樹榜樣!西馬直也沒有撫的說法。誰敢在西馬直興風作浪,度家店土匪窩就是他們的榜樣!兩位千萬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們是邊軍,是軍人,我們的職責就是抵禦外虜綏靖地方,就是保衛這片土地上的鄉親父老!誰敢在這裡興風作浪,等待他們就只有一條路一一死路。」

他突然拔高了聲音說話,口氣又很嚴厲,正拿著金裸子銀錠做比較的錢老三和關繇都有些發愣,再看孫仲山和金喜都是滿臉紫脹身體挺得筆直……兩個人還沒明白商成究竟為什麼事發這麼大脾氣,人已經不知不覺地站得筆挺。

包坎也隨著眾人站起來,就手把一張剖成兩片裡面夾著牛肉的餅遞著商成,自言自語地小聲說道:「怎麼石頭還不回來?不會又瞧上哪家的小娘子了吧?」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商成腦海中一震,已然醒悟過來,包坎這是在點醒自己。剿撫並重是朝廷的國策,自己剛才的話雖然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可無疑是在和朝廷對著幹,傳出去雖然不至於招來災禍,可要是遇見有心人一一比如他馬上就會得罪到底的燕州盧氏……總之不是好事。思量著已經轉了口氣:「其實我也知道,你們兩位都是好心,秉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心意,想讓我少造殺孽。我又哪裡是個殘忍好殺的人呢?要是這些人不為非作歹,或者是真心誠意改過自新,我也可以給他們留條活路。不過度家店這些土匪不能饒!一一剿撫並重,『剿』在前『撫』在後,先有『剿』然後才有『撫』。不給土匪們點顏色看,他們還不知道本校尉的刀有多鋒利!來人!」

隨著他的話音,兩個在門口站崗的邊兵立刻站到房門前。

「傳令:起火把,兩刻後所有兵士鄉勇在寨門前集合,我要用土匪的人頭祭奠戰死的弟兄們!」

…… 忙完一切,時辰已經約莫到了亥末。商成也沒讓大家各自尋找住處,都叫回「議事廳」議事一一戰報明天一早就要發出去,必須馬上拿出個像樣的東西。商議了一陣,在絕大多數細節和整個戰況上都形成共識之後,大家又公推孫仲山和關繇執筆,務必要做一篇漂亮的文章。兩人商商量量搞到下半夜,黎明將近才拿出一份很有份量的漂亮報告,交給商成簽了隨身印信,天一亮就派出兩步駿馬直奔北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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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4) 孫仲山的問題 (上)


此後數日商成就一直駐留在度家店處置善後。清剿殘匪持續了三天,逃出去的土匪被邊軍鄉勇搜出來五個,都是活捉回寨子驗明正身後即刻處死,周圍村寨裡的莊戶也送來六具被撅頭釘耙石頭打得稀爛的逃匪屍首。接下來幾天,先是北鄭邊軍指揮使司循例監察,然後北鄭縣令收到消息帶著有司過來處置善後,緊接著燕山衛府和邊軍府也分別派人派員核實戰果。商成沒有行政經驗,原本以為這些人一來,事情就能告一段落,自己也能輕鬆下來,誰知道人越多事情越多,每天迎候上差接待同僚應對徵詢安頓地方撫慰兵勇,一時間竟然忙得腳不沾地。事情繁雜千頭萬緒,再加上天冷風大,為了禦寒各屋裡白天裡都燒著火盆熱炕,天乾地燥兼炭氣濃重炭灰沸揚,他傷過的右眼整日價熬得通紅,火燎般又燙又癢,迎風流淚的毛病更是日甚一日。到後來連隨身帶著的幾張用來擦拭淚水的綿手帕,竟然連換洗都來不及,眼病發作時的痛苦更是讓他百爪撓心難以忍受,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讓人替自己做了個眼罩,戴上雖然形容更加不雅觀,可總算是讓折磨他多時的右眼稍微消停一下。

這一忙就是半個月,直到十一月初九,諸般事務才算處置停當。其間北鄭縣衙和邊軍指揮衙門提出建議,認為度家店地處荒僻人煙稀少,偏偏又溝連東西交通順暢,正是個滋匪養寇的好地方,為防隱患,乾脆一把火燒了完事。他堅決反對這種顧眼前不顧往後的短視做法。他以為,既然土匪能在這裡哨聚,至少說明這裡的水源不是太緊缺,莊戶多了也許不行,但是容納三五戶人家肯定沒問題;更因為這裡地處要衝,若是氣候再有變遷雨水豐沛,必然能回復往日景象,所以度家店不僅不能放棄,還應該從附近村寨遷移人口過來經營。他是西馬直指揮,地方軍政首長,處理這種事原本就是他的份內,兩個衙門都不好和他爭執,再兼他說話在理,別人也沒法和他爭執。三方人員聚在一起走過場般議論兩回,最後就依了他的主意,於是他從鄰近村寨找了三戶自願的破產農戶,發給口糧種糧農具遷移過來,又從關繇那裡買來兩頭大牲畜分派下去。看著三戶人家安頓好,過冬熬春的糧米油鹽柴薪都有富裕,他這才帶著石頭包坎和一什邊軍離開度家店。

度家寨土匪被邊軍一窩端的消息就像插上翅膀一樣,幾天時間就在東西兩道川裡傳揚開,被山裡的土匪草原上的馬賊騷擾苦了的莊戶都是喜形於色。隨著被土匪掠走的幾個「肉票」平安回家,很快地,連西邊的幾個州縣都有了朝廷下決心剿滅匪患的傳聞,證據就是一隊接一隊從南邊過來的衛軍一一不為了剿匪,派這麼多兵過來做什麼?打突竭茨狗只是幌子,根治匪患才是朝廷的目的。

也不知道是受了西寨邊軍剿匪大功的影響,還是馬直大寨實在不堪草原上馬賊的騷擾,十一月初十,馬直大寨集中兩百邊軍動員三百四十多鄉勇,又有一哨衛軍策應配合,在上馬直川設伏,一舉殲滅一支長期在邊境活動的馬賊團夥。是役僅砍下的人頭就是八十多個,生俘過百人,繳獲馬匹三百有餘。

馬直大寨的報捷軍報還沒從北鄭傳到端州,整個燕山衛就被兩個接連而來的特大喜訊給驚呆了。

從十一月初五到十一月初八,左軍和中軍出動十一個營近七千衛軍,在相隔六百里的西燕山和中燕山同時動手,短短四天時間,打下土匪山寨五座,打死打傷並活捉大大小小的土匪獠寇共計一千三百餘人,橫行一時的悍匪鑽山豹子和方大眼睛也相繼落網。隨著燕山三大寇悉數伏誅,猖獗十數年的三大匪幫煙消雲散,餘下的小股土匪更是惶惶不可終日,不是散夥就是結隊逃進草原。由中唐以來綿延數百年的燕山匪患,終於被遏制住愈演愈烈的勢頭。

鑽山豹子和方大眼睛的落網是近兩年裡燕山境內最大的喜事,各地都有人出錢辦社火起廟會慶祝,場面熱鬧得比元宵節也不差。官府也來湊趣,提督府順應民意頒下告示,各州縣從十一月二十五到二十七連續三天取消宵禁,允許人們在城內搭台看戲鬥火觀燈。消息一出軍民振奮,市面上木料燈油綿紙這些喜慶時用得上物件的價錢頓時上漲三成,紅布紅綢更是幾近告罄。

消息很快就傳遍燕山全境,連西馬直中寨這樣的小地方,在指揮衙門的外牆上也貼著官府暫停宵禁的文告。

就在大家都在為怎樣才能在觀燈鬥火中博個好彩頭而絞盡腦汁時,商成卻在為一件本來和他沒什麼關係的事情而撓頭。

邊軍在度家店營救出十一個「肉票」,他的苦惱也來自這些「肉票」。

十一個「肉票」裡有三個突竭茨女人,他都交給孫仲山去處置。他本來還以為兵士們會在意這三個女人的身份來歷,哪知道結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一一如其寨過來的老邊軍們根本不在乎這個,為了爭這三個女人,幾個夠資歷有資格的邊軍甚至老拳相向。孫仲山不得已之下只好出了個「抓鬮」的下策,結果沒摸到女人邊的老兵便把一腔憤懣滿肚子怨恨都撒到他頭上一一每天半夜都有人站他屋子外,捏著鼻子喊他起來撒尿……其餘八個女人中的六個都是問清楚家庭住址之後,各發一份盤纏,然後找妥當人送她們回家。這九個女人的事情都很順當,該嫁的嫁人,該遣返的遣返,中間也沒出什麼紕漏。剩下的兩個女子就比較麻煩。說是兩個麻煩女子,其實只是其中一個麻煩,就是那個京官楊什麼公度的女兒;至於另外一個女子,完全可以略過不提一一那是她的丫鬟。這個揚什麼的女兒麻煩的地方不僅是因為她出身官宦家庭,而且她還是燕州程家二公子未過門的媳婦,她出了這樣的事情,稍微處置不慎重就會牽連到她父親和程家的風評官箴。更糟糕的是,這個差點就成為闖過天壓寨夫人的女子,其實還是個剛剛行過笄禮的女娃,看上去頂多十五歲出頭,一張娃娃臉上稚氣未脫,一路上受了太多的驚嚇,看什麼東西都是一副畏縮猶疑的模樣。為了不讓她多遭苦受罪,也為了不使她的父輩們的前程,商成思慮了很長時間,才決定把這事也交給孫仲山去辦。孫仲山為人謹慎心思細密,又知書達理人情練達,想來能很好地和程家人打交道,能給這女娃鋪下一條比較好的路。不過他還是反覆交代孫仲山一一這事一定要機密,絕對不能和任何人說起,甚至是提都不能提。

可眼下他寄予重望的孫仲山就神情沮喪地站在屋子裡。燕州的差事被他辦砸了。程家人根本就不認這門親,堅持說楊家小姐早就患急病死在來燕山的途中,孫仲山打著送人回家的旗號,不管是好意還是想訛錢,都是瞎子點燈一一白費蠟。他們甚至拿出楊公度從上京寫來的家信作證據。楊公度在信上說,他女兒福薄,竟然歿在半道上,希望程橋莫要太難過,也讓程家二公子別傷心一一即使女兒去了,他還是認程家這門親,認程家二公子這個女婿……

商成對面前這個剛剛升作仁勇副尉的邊軍哨長實在是太失望了。悄悄送個女娃回家,再悄悄回來,芝麻大點的小事呀,孫仲山竟然會辦不成;辦不成不說,他自己還拿不定個準主意,竟然又原車原路地把人拉回來……

他把眼罩挪到額頭上,瞪著兩隻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孫仲山。他實在是鬧不明白,孫仲山把這女娃又拉回來,到底是個什麼意思?程家不收留她,難道她爹娘也不要她?燕州呆不住,就去上京啊一一難道說你還怕我不准你的假?你就值當是公費旅遊,把女娃送回家,然後在上京轉轉平原府看看,回來時順道衣錦還個鄉,以仁勇副尉的身份見見父母兄弟姐妹,一家人團團圓圓,難道不美氣?

孫仲山倒是毫不畏縮地迎著他的目光,坦坦蕩蕩地挺身直立。但是商成總覺得他的眼神似乎不在自己的身上,而是繞過自己停留在他的身後。他狐疑地轉頭看了看,自己背後除了一面白灰都沒刷勻淨的牆壁,屁都沒一個。

良久,商成問道:「你是不是嫌我日子過得太清閒,想給我找點事情做?」

「職下不敢。」

商成咧下嘴,說:「不敢?那你把人給我拉回來是個什麼意思?你沒辦法,難道我就有辦法?」

「大人英明神武智慧練達,一定比職下的辦法多,想出的法子也一定比職下的辦法好。」孫仲山就像背書一樣順溜地說道。

商成瞇縫著眼睛凝視著孫仲山,半天沒有說話。太奇怪了,如今連金喜都不拍自己馬屁了,孫仲山居然跑來乘冷灶,而且話還說得這樣直白,一點都沒有讀書人阿諛奉承時應有的含蓄和隱晦……很顯然,這其中有問題。

不過問題出在哪裡呢?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0 PM

第三章(25) 孫仲山的問題 (中)


孫仲山卻似乎沒留意到商成探究的眼神,不溫不火侃侃而談:「……家裡已經報了她的喪歿,程家又違了婚約,如今楊家小姐是有親不能投,有家不能歸,就留在燕州也徒勞無益。送她回上京老家,燕州到上京何止千里,路途迢迢,又是寒冬時節,道路艱辛,她一個纖弱女子,僥倖脫難身心俱疲,路上顛簸能否經受也是兩說。更兼她有個官眷的身份,途中稍有差池也是損了大人和公度大人的同僚情面……」

商成本來還有一句沒一句地聽孫仲山找理由解釋,這時候聽他越說越不靠譜,忍不住打斷:「停!我和楊公度不認識,你別把這事朝這上面扯。你就說說,你為什麼把人又帶回來?你是個什麼想法?」他連上京平原府在哪個方向都還不是很清楚的人,怎麼能認識那個楊什麼度的京官?再說他一個邊軍校尉軍寨指揮,又怎麼可能和一個工部的九品司曹小京官扯上關係?

「職下剛才說的就是心裡想的。」

商成翻著眼皮凝視著孫仲山。他才來中寨不到十天,事情已經腳跟腳地處理了一攤,既要挨個好言撫慰在剿匪中不得已便宜處置的部屬,又要過問各處寨堡的兵員裝備訓練糧餉等等情況,還要點派人員分派物質處置前任遺留下來的虧空疏漏,早就忙得四腳朝天,連吃飯的工夫都要抽出來接見各村各寨前來拜謁的鄉紳大戶,哪裡有時間來這裡陪著孫仲山閒磨牙?就是現在,書辦房裡還有個兩個地方上頗有名望的耆老在等他過去說話,他就更是沒精神來猜度孫仲山的心思。

他掏了綿帕抹掉淚水,把綿帕再折一遍,壓著酸澀發癢的眼眶輕輕揉動,睜著左眼望定孫仲山說道:「你再說瞎話,小心我攆你出去!你就直說吧,為什麼帶人回來?」

孫仲山一張國字臉上突然泛起抹紅暈,眼神也不那麼自然,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簇新的皮靴,神情也變得忸怩起來,嘴裡吭吭哧哧半天也沒能吐出一句囫圇話。

他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突然間成了這副模樣,再想到半月前孫仲山在度家店發的「男人三四十歲沒個家」的感慨,商成心裡已經明白了七八分。但是他並不點破。不僅不點破,他還收了綿帕,重新戴好眼罩,並且好整以暇地端著茶杯喝了口冰涼的茶湯,安靜地等著孫仲山的「下文」。

這事可實在太有趣了,比去陪那些鄉紳要有意思得多。孫仲山送楊家小姐去成親,差事沒辦成,到最後竟然給自己尋了門親。不過想想也不意外,孫仲山三十大幾的歲數,十幾年戎馬艱辛的日子下來,肯定早就渴望有個女人來心疼了;以前他是身份低,手頭又沒有積蓄,討不起媳婦,可如今不一樣,論身份他已經是正九品下的仁勇副尉,論地位他是堂堂皇皇的一哨之長,身份地位全有,剿匪時又撈了不少戰利品,腰包裡脹鼓,想討個媳婦再正常不過。話說楊家的女娃長得不賴,小模小樣的也招人憐愛,恰好程家怕壞門風推掉了和楊家的婚約,娘家又不認她,她一時沒了去處著落,正是悲苦茫然的時候,再被孫仲山一路小心呵護精心照顧,心中難免感激一一對這歲數的女娃來說,感激和感情就是一回事……

他端著涼茶杯假做沉思,孫仲山也是一臉的躊躇猶豫神色。房間裡很安靜,只有軍營方向傳來幾聲短促的號令。隔得遠,號令並不十分清晰。外面廂房裡傳來石頭肆無忌憚的笑聲,其間還夾雜著包坎的呵斥笑罵。

半晌孫仲山才神情很不自然地訥訥說道:「大人,我……」

商成捧著茶杯沒吱聲,彷彿就沒聽見他的話。

「大人我……職下……」

商成收回盯著門框的目光,眼神裡帶著揶揄安靜地看著他。

接連兩次都說只起了個頭的孫仲山突然鼓起勇氣,大聲:「大人,職下有個不情之請,萬望大人成全!」

「唔?」商成作出一副很吃驚的樣子,問:「你要我成全你什麼?醜話說前面,我可是沒錢。」雖然他不嗜酒好賭,現在沒錢打下闖過天的土匪巢穴,他也是最厚的一份戰利品,可遷移莊戶到度家店的主意是他出的,農戶的安家費用自然也是他先行墊付,本打算是到大帳上報銷,誰知道到了寨他才想起來,他當時竟然忘記讓三戶人家給他寫個收據憑條一一沒有這東西,他怎麼能從邊軍帳房裡支領出錢糧?

「職下不是找大人借錢。……職下希望大人能替我去說個媒。」

商成「哦」了一聲,抬起頭時已經是滿臉的「驚訝」,問道:「仲山想成家了?說起來你也確實該成個家了。三四十歲的男人,身邊要是是沒個女人照應,成天價不是摔盆子就是打碗。」看孫仲山的臉色有些尷尬,他自己也覺得這個時候不應該說這些玩笑話,輕輕咳嗽一聲轉過話題,「你看上哪個的閨女小姐了?」

「……楊家的豆兒。」

「楊豆兒?」商成有些茫然,一時想不起來這豆兒到底是誰。印象中楊公度的女兒乳名並不是豆兒,好像是叫做「盼兒」。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冒聽,把「雁兒」或者「蘭兒」聽成了「盼兒」,總之不可能是「豆兒」。他思索著問道,「楊家小姐?」

「不是。是楊家小姐的丫鬟。」

商成有些發愣。他確實沒想到孫仲山看上的竟然是楊家的丫鬟。這樣的話,事情就有些麻煩。他瞅了孫仲山一眼,唆著嘴唇問:「你娶她……娶過來做妾?」他知道這個時代的法度風氣,楊豆兒既然是楊家女娃的陪嫁丫鬟,肯定是賣定的死契,身份已經不再是自由人而是楊家的財產,像孫仲山這樣有身份的人娶她甚至連個「娶」都不能用,只能是「討」,而且討過來也只能做妾室而不能做正妻,不然的話孫仲山就請等著檢舉彈劾吧一一雖然是風流小罪過,可認真起來也是大麻煩,輕則降級降職,重則杖四十枷十天貶為平民,。

孫仲山顯然知道他想說什麼,目光躲閃遲疑一下便變得堅定起來:「不是……」

商成自己對娶個丫鬟做老婆倒是沒什麼成見,不過時代風氣如此,法律如此,他也愛莫能助。如果換作別人,他最多問一下勸兩聲。可孫仲山不同,他和這個當年的狂生如今的邊軍軍官很有些淵源,孫仲山的脾氣秉性也很讓他看重,他不能不為在這件事事情上囉嗦兩句。即便孫仲山不愛聽,他還是要說。

「你想沒想過,你把她娶回去做正妻的後果?」

孫仲山緩慢但是很沉穩地點下頭:「我讀過《大趙刑統》。」

商成沒讀過《大趙刑統》,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書,但是看孫仲山的臉色眼神,他就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勸說得動。他把茶杯放下倒了杯熱茶,又撩起眼罩,把茶杯放在眼眶下,讓水汽慢慢地蒸著眼睛一一這樣乾燥的眼眶眼瞼能舒服一些。他在腦子裡轉著心思。既然孫仲山清楚其中的厲害還要這樣做,他現在首先希望思考的就是怎麼樣才能孫仲山完成心願。

可是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妥善的解決辦法,就隨口問道:「豆……豆兒知道你的這份心思吧?」

「回大人話,她知道。」

「她願意?……我是說,她願意做你的正妻?」商成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要這樣問,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聽一個肯定的答覆還是一個否定的答覆。要是楊豆兒說「願意」,他會覺得她配不上孫仲山;可要是她說「不願意」,他多半又會替孫仲山感到難過……

「她不願意。……她說,她要守著她家小姐。她怕她家小姐還會尋短見。」

商成皺起眉頭,問:「什麼意思?楊公度的女兒不想活了?她還尋短見?」

孫仲山繃著嘴唇,半天才說道:「尋過兩回。去程家看見她父親家書那晚上尋過一回,回來路上在車裡也有一回……兩回都被豆兒撞見,才搶回一條命。」

聽孫仲山說楊家女娃在車裡還在尋短見,商成禁不住打了個寒噤。馬車車廂那麼狹小的一個空間,人要尋死,能使的不是剪子就是刀……想不那麼一個文文靜靜的十五歲小女娃,性情竟然是這樣的剛烈。可她怎麼沒在土匪窩裡……這個念頭剛剛在腦海裡冒出來,他就恨不能搧自己一耳光一一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的齷齪!她在土匪窩裡還有獲救求生的希望,正是這渺茫的希望支撐著她活下來;可真正獲救之後尋到夫家的門上,等待她卻是夫家冷酷無情的毀婚還有自己父親聲稱她亡故的書信,這樣的打擊誰能受得了?關鍵是她還知道他們其實都清楚她只是被土匪掠走了,是土匪手裡敲詐錢財的「肉票」,而且他們竟然都忍心丟下她不管不顧,這其中也包括她的親生父親……雙重打擊再加上在土匪巢穴裡的擔驚受怕,換了自己,這時候說不定也是萬念俱灰吧。

他木著臉,嘴角兩邊都在不停抽搐,也不說話,只是望著牆角呆呆地出神。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0 PM

第三章(26) 孫仲山的問題 (下)


直到右眼眶裡又湧出股淚水,商成才驀然驚覺自己有些恍惚,一邊掏帕子抹淚,一邊強自收攏心神,對孫仲山道:「沒看出來,這豆兒倒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女娃。」他悄悄地擦拭下潮潤的左眼,誠懇地說道,「可再是好女娃也不成啊,仲山,這事不成。這種事情官上有法度,你是官身她是末籍,通婚就是違法,認真追究就只有丟官為民。雖然說我在這裡一天就能護你一天,以後的西寨指揮也不一定就會深究,可世上的事情怕就怕個萬一,怕就怕『認真』二字,要是碰見有心人有意和你為難,官丟了不說,連個平常莊戶你都做不了一一你是發配戍邊的人,丟了官只能在這邊寨裡做個逢五點卯四節應役的邊戶,子孫世代都得在這裡做不敘功不酬勞的邊戶,永無出頭之日。你難道也願意豆兒姑娘陪你過這種日子?就是不追究,事情押進履歷也受不了,兩年一比三年一敘有功無功都排在最末一等,你準備這輩子都做個仁勇副尉邊軍哨長?不想再在軍功上出頭?眼看著明後年就有大戰事,有機會上戰場,兩三場仗打下來,沒功勞都有苦勞,撈個大功勞不是封官就是晉爵,這樣的機會你想錯過?」

孫仲山感激地望了比自己還小幾歲的年青上司一眼,便抿著嘴唇嘿然不語。這句句話都是實實在在替自己考慮呀。他也為這些事翻來覆去思慮了很長時間。邊戶他是絕不願意去做的,也不想守著個邊軍哨長庸庸碌碌一輩子,可他又實在是割捨不下那女子,何去何從,實在是難以抉擇。從馬直到燕州的一路上,這些事情他不知道想過多少遍,焦愁得飯都吃不香覺也睡不著,直到他拿定主意,他才敢悄悄地和姑娘表明自己的心意……

看孫仲山目光鎮靜地平視著自己,商成就知道剛才一番話並沒有打動他,暗中嘆一口氣,指了下公案前的鼓凳示意他坐下,說道:「既然你鐵了心,那我也不再說啥了。你說吧,想要我幫你做什麼?是去替你說媒?還是想多請些時間的假?說媒我可不敢打包票,就我這模樣,怕被人家誤會成搶親的。假期無所謂,現在是冬天,從現在到元宵後都不會有什麼大事,就准你三個月的假,你回老家去結親吧,也算是衣錦還鄉。況且那裡離得遠,或者能保住消息。」

「我是出戶銷籍的人,回老家做什麼?」孫仲山苦笑一下,然後便坐在鼓凳上默不作聲。他在半路上左思右想好久,才總算想好一條對策,可事到臨頭,這嘴卻無論如何都張不開。

商成看他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就問道:「她家小姐還沒同意?」看孫仲山搖頭,又問,「錢不湊手?」他本想說自己屋裡還有幾貫錢和一些值錢東西,轉念一想,孫仲山有一大幫如其老弟兄,就差幾個娶媳婦的錢也不用找自己這個上司借,擰著眉頭略一思索,「想讓我幫著關說改籍?」

孫仲山一張四方臉已經脹得通紅,點點頭,嘴唇蠕動好幾下,訥訥地根本說不出話。讓商成幫著豆兒改籍,這就是他想出來的「高明」主意。他想,商成的身份高,度家店善後時和北鄭的縣令縣尉都打過交道,肯定能說上話,只要商成願意出面,十有八九就能成事。到時候豆兒改籍落戶到北鄭,衙門裡有白紙黑字的存檔,再有風波他都不怕。

商成笑道:「這事情容易。我和北鄭的周縣令有點交情,他能幫這個忙。正好過幾天我要去邊軍衙門參加個會議,你告訴豆兒一聲,教她跟我去縣城,順便就辦了。」

孫仲山咬著牙,似乎在下很大的決心,半天才說道:「豆兒,她沒有賣身契約。」

商成更笑:「沒有契約不是更好,連個身份都不用驗了,事情辦起來更快。」他說著話突然一楞,疑惑看著孫仲山,問道,「你是說,她連個身份證明都沒有?」

「是。」

「關防路引總有吧?」

「也沒有。她們的引條遭匪時就掉了……」

「那,楊家的女娃也不能證明自己身份?還得去上京核檔?」

看孫仲山還是點頭,商成撫著臉頰上刀疤緩緩說道:「那事情就難辦了。有路引憑條證明來歷,周縣令多半能冒點風險替她改籍,如今她什麼東西都沒有,人家不會幫這個忙。咱們也不能讓人家冒瀆職丟官的險。」他尋思著解決問題的辦法,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急忙問道,「你剛才說,楊家女娃的家裡已經報了她的喪歿一一這是給程家報信,還是朝官上報信?」

孫仲山苦笑著說道:「楊公度是朝廷官員,家裡無論添丁還是減口,都必須報有司備案,他既然給程家報信說女兒歿了,當然也要去官府裡勾籍,豆兒也是『死』了的人。」

商成還是頭一回聽說有這種事情,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不過想想也不奇怪,這個時代一人落難全家遭殃的事情又時有發生,官府不可能臨時再去打聽調查罪犯的家庭成員,肯定都是按著戶籍冊子拘索人口,所以登記人口變化一定非常嚴格,絕對有一整套的法律條文和行政手段。不過他也有些悲傷。楊家女娃的爹,那個楊什麼度,在自己的女兒落入土匪手裡的時候,沒去設法營救反而先跑去官府裡勾銷戶籍,也實在是太寡情薄義了;就算不想讓女兒的遭遇給家族帶來壞名聲,不想讓女兒的遭遇影響到自己的前途抹,可……可他也不能把事情做到這樣的決絕的地步啊……

「楊家女娃知道這事不?我是說,她知道她爹把她勾籍的事情不?」商成帶著萬一的希望問道。

孫仲山耷拉著眼眉點下頭說道:「她看見信就知道了。」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她和豆兒如今都是『死』人,別說改籍,就算是去廟裡出家當姑子,也沒人敢收留。何況咱們這裡還是邊陲,沒有關防路引,別說穿州過府回上京,就是路邊的小旅店也不能住。可憐啊,楊家小姐才十五歲,就遭逢上這種事情,程家不認親也就罷了,她家裡也能狠心銷她的籍貫,真不知道她爹娘都長了一副什麼心腸。」說著又是一聲長嘆。

商成也是一聲嘆息。他現在才算真正明白楊家女娃為什麼在土匪巢穴裡都沒有輕生,獲救了反而求死的真正原因一一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能比被親人的拋棄更讓人痛苦了。

他想了想,說到:「她們留在西寨這地方也不合適。這樣,我給她出路引,你把她送回家的,順便把豆兒的賣身契約也從官府裡抄個檔拿回來,我再去找周縣令。」

「不成的。她回去,就說明她爹報假,官府追究下來楊公度不是徒就是流。她是個孝順閨女,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

商成對這種事情沒有絲毫經驗,只能聽孫仲山的,既然孫仲山說不能送楊家女娃回去,那也只能不送。但是西馬直中寨是個純粹的軍事堡壘,住的百八十人全是邊軍大老爺們,收留她們倆一天兩天可以,長期住下去卻是絕不可能,他想了半天都沒想出個妥當辦法,只好問:「那你說什麼辦?」

孫仲山說:「要是不能改籍,就只能先把楊家小姐還有豆兒安頓到周圍的村寨裡,大人和關家熟絡,看能不能去找他們幫個忙。或者讓關家出個鋪保,就說她們倆是自己的遠路上親戚,興許就能在北鄭縣落下戶籍。」

「關家也不好說啊,畢竟這事是私改戶籍的違法事情,要讓人家擔一分風險,而且關家大家族,人多嘴雜,事情也容易走漏……」商成沉吟著說道。他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來當初自己落戶的事情。但也只是眼神一亮,瞬間就黯淡下去。如今霍士其已經沒在屹縣衙門裡當差,衙門又幾乎全換了新面孔,這事也肯定幫不上忙。不過……

「這樣吧,我家在屹縣,也有好大一座宅院,我在外面吃糧當兵,平時就是我兩個妹子在幫我看家。我看乾脆就把他們倆送過去和我妹子做個伴。戶籍不戶籍的,先住下再說。我那裡清淨,平常也沒人敢上門攪擾。」他笑著搓手。「你得空去和那倆女娃說一聲,看她們樂意不樂意。」

他這樣一說,孫仲山的眉頭頓時舒展開,臉上也有了真正的笑容,嘴裡一連聲地說好。這是再好不過的解決辦法。商成是七品歸德校尉,整個屹縣也沒兩個能比上他品階的人,又有雲紋狻猊玉珮領著兩畝勳田,是個連知州府通判都不能硬闖的地方,兩個沒身份來歷的姑娘住在那裡,那是再安全不過。

商成壓著眼窩笑道:「乾脆趁著這段時間公務清閒,許你兩個月假期,我也撂開手,北鄭開過會議咱們就都回屹縣,一來安頓兩個女娃,二來哩,要是你願意,我那處宅院你隨便挑個院落做新房,就幫你把喜事辦了。」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0 PM

第三章(27) 孫仲山的麻煩 (上)


接下來兩天裡,商成抓緊時間接見各村縉紳,又花了一天時間把手頭上的各項公務都做好安排,然後便帶著石頭包坎以及孫仲山和兩個女娃離了中寨,一行六個人五匹馬加一輛馬車,在凜凜北風中迤儷南下。走在路上,他還惦記著軍寨裡的事情。川道裡歸他管轄的各個村寨,因為他到任的時間實在太短,竟然一個都沒親自去看過,所有情況都是從部屬和各村縉紳胥吏那裡聽來的,全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消息,十九個村寨,村村倉滿廩滿寨寨路不拾遺,聽著就讓人心裡不踏實。軍寨的情況也令人憂慮。首先是冬裝。今年的就不說了,去前年的冬裝都還差著六百多套,在度家店時他就和使司衙門扯皮,好歹要來四百套,可至今才送來兩百八十套,掰著人頭算都還有同樣多的缺口。沒奈何他只能先在中寨的軍務公款裡擠出一部分,自己又從腰包裡掏出四十貫,湊齊一百貫,派人火速去端州府訂購。可臨到他出門,端州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除了冬裝的事情讓人操心,錢糧也是個事情。錢的問題不大,即便沒闖過天的家當,軍寨大帳上的虧欠也不到二十緡;糧食也不是不夠,土匪窩裡抄來的就能讓西馬直的邊軍都過個肥年。可如今天雪路難,糧食都還堆在下寨中寨運不上去。他想盡辦法,好不容易才給上寨送過去兩百套新冬裝和一百多石穀麥,還有大量的油鹽醬菜柴禾,可百多兩百人要在那裡過冬,這些東西到底能支撐幾天,他心裡一點底都沒有。臨走之前他已經反覆交代後勤上,不管他們想什麼辦法,哪怕支最高的工錢,也要盡快把第二撥三十馱物資送過去,可他又擔心,在沒有他的督促的情況下,這些人的辦事效率如何,他們會不會把他的話打折扣。北邊川道外還有四個烽火台,也駐著二三十多號人,那裡的道路更艱難,條件更艱苦,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時得到補給……

還有,這寒天凍地的,各個村寨裡的貧家小戶會不會有人斷炊?有沒有莊戶的房子在大雪裡塌掉?地方上的裡正戶長能不能及時照應接濟?而且,他讓已經是忠勇郎的關繇派發的那些剿匪得來的錢糧,也不知道關繇到底把事情辦成了什麼樣……

一路上他都在想著這些煩心事。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不該匆匆忙忙就答應孫仲山。他應該等所有事情都有個頭緒,再把兩個女娃領去屹縣;或者乾脆寫封書信讓孫仲山捎上,月兒和十七叔見了他的信,自然會替他安排。但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他已經答應孫仲山,到屹縣就給他辦親事,還要以兄長的身份做他的主婚人。這個情面太大了,他根本沒辦法推托,如今只能開完會議就趕回屹縣,然後三下五除二把孫仲山的婚事操辦了,再馬不停蹄地趕回來。

從西馬直到北鄭用了三天,開個會用了一天半,碰上恰巧到北鄭公幹的文沐,兩個人在家酒館裡東拉西扯又去了小半天……直到從中馬直出來的時間都過了整整一旬,一行人才來到霍家堡。

商成指著集鎮邊的一處宅院,對孫仲山說:「那是我十七叔的家。咱們過去,看他在家不。」

一路充當馬車伕的孫仲山晃一眼,也沒看出這宅院有什麼不尋常。土砌的院牆,除了牆垣上那層青磚牆帽之外,和周圍鄰居的院牆沒什麼兩樣。牆不高,只及平常的胸口,牆面上抹的白灰早就脫落了,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拌在泥裡的枯黃秸桿東一團西一簇地凸露著。因為天色見晚,院門緊緊地掩著,大門上的畫都只剩下半幅,兩個缺胳膊少腿的門神很沒威嚴地在寒風裡瑟縮。唯一醒目的是大門上方還接著個單挑飛簷的小門樓,幾稜青磚中嵌著個木匾額,匾額上「霍宅」兩個字已經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孫仲山知道,這小門樓說明這院子裡住著個秀才。

商成已經下了馬,邁步上台階把鏽蝕的門環拍得啪啪響,高聲喊道:「十七叔,在家不?」

院門開了條縫,探出個梳著雙抓髻的小腦袋,接著就是一聲驚喜的尖叫:「呀!和尚大哥!一一爹,娘!快出來!和尚大哥回來了!」一邊叫,一邊就敞了門,一個小女娃幾乎是從院子裡蹦出來,攥住商成一條胳膊就朝裡面拖。

孫仲山用馬鞭捅了捅旁邊的石頭,用眼神問道,這跳出來的女娃是誰,不會就是商校尉的妹子吧?

「二丫,十七叔的二丫頭。」

這時候院子裡又出來兩個更小的女娃。一人抓著商成另外一隻手,一個扯著他褲腿就不放。

包坎已經下了馬,取了馬背上的褡褳拎在手裡,說道:「招弟,四丫,十七叔家的老三老四。」說著已經笑咪咪地彎下腰,拍著半鼓的褡褳道,「四丫頭,還不來包叔叔這裡?包叔叔可是給你帶好吃的來了。」

孫仲山張著嘴,結結巴巴地小聲問石頭:「這倆女娃是,是……那個二丫的妹妹?」

石頭也偏腿下馬,翻白眼瞪他一下。這話問得稀奇。不都說了嗎?這三個都是霍士其的女兒,老二老三老四;兩個小的不是二丫的妹妹,還能是誰的?

孫仲山咕嘟咽口唾沫:「那……那老包怎麼,怎麼,……怎麼讓四小姐管他叫叔?」這不明擺著是佔商成的便宜嗎?大人能不惱他?

「他皮癢,欠揍!」石頭乜了把四丫抱懷裡的包坎一眼。招弟已經看見他,鬆開商成跑過來,邊跑邊喊:「石頭叔!」石頭笑得眼睛都瞇成兩條縫,答應的聲音比誰都大,蹲下來把招弟攬住,手裡就像變戲法一樣拿出兩封紅紙裹著的細點心,還有個木鴨子,把鴨子朝地上一放,拖著條細繩一拽,鴨子就搧著木翅膀在地上動,動一下,還「嘎」地叫一聲。

石頭把玩具都點心都塞招弟手裡,說:「叔給你買的。怎麼樣,好玩不?」

「好。」招弟使勁地點頭。

說話間院子裡已經多了兩個人。前面一個三十來歲年紀,團圓臉白淨面皮,頜下蓄著鬚,卻沒怎麼打理,顯得有些亂糟糟的。這人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迎出來。商成早已經躬身一個深揖:「十七叔。」看商成施禮,那人才頓下腳步,先還了半禮,過來就拽住他胳膊,笑道:「剛剛還和六哥說起你,想不到你就來了。一一幾時回來的?」

商成恭敬地說道:「剛剛才到。路過您這裡,過來給您問個安好。」說著又對後面的人作揖,「想不到六伯伯也在。」

後面過來的人立定腳步還了個半長禮,直起身只笑不說話。這人比十七叔稍大幾歲,也是張團圓圓的白淨臉,一綹巴掌長黑鬍鬚打理得又直又順,一雙細長眼睛帶著寬和欣慰的笑意,矜持地站在一旁。

霍士其拉著商成的手朝堂屋裡走,說道:「你一去燕州就沒了消息,我還以為你要到新年才能回來,實在想不到你現在就到了。如今領的是什麼職務?這是又調回來守南門大營了?還是上任中途順道回家看看?」說著又對二丫道,「你還賴著你和尚大哥做什麼?趕緊去灶房找你娘,讓她給你錢去街上叫桌上席送過來。還要酒!要好酒!」

二丫答應一聲就要走,商成先叫住她,然後對霍士其說:「十七叔,今天晚上你和六伯還有嬸子妹妹們都先去我那裡……」

霍士其搖頭說道:「那不成!你都進叔的家門了,不把這頓飯吃了怎麼能出去?」轉臉問霍六道,「六哥說,有沒有這個規矩?」

霍六笑咪咪地搖搖頭。

商成道:「這不好。我是順道過來邀您全家人和六伯。再說我不是一個人來的……」

霍士其馬上對二丫說:「你去訂了席面,馬上去喊月兒和杏兒過來。」

商成苦笑道:「不是這個事。外面還有別人……」

霍士其一回頭,已經看見了一人抱他一個閨女的石頭和包坎,分別略一點頭,回頭對商成說:「都不是外人,就一起坐了。」看商成還要推辭,又道,「我們就去跟你過去,你不也一樣要去街上訂酒席?多此一舉!今天這頓就在我這裡吃,不許再推辭!不然你嬸子惱了,出來拿擀麵杖打你,我可不勸。」

最後一句玩笑話讓商成一個莞爾,但是他還是不能在霍士其這裡吃晚飯。孫仲山和楊家兩個女娃都還在外面的馬車上,無論如何他都要先把兩個女娃安頓下來;有些事情他也必須先給月兒做個交代。他這樣做,倒不是怕霍六知道後出去亂說話一一憑他如今的身份地位,霍六巴結他都巴結不過來,怎麼可能做得罪他的事?他只是覺得這種違法的事情,知道的人總是越少越好,知道的人越少,就越能保守住秘密一一他已經打算連孫仲山一家都瞞住,只是還沒找到一個妥當的藉口。

「十七叔,今天的晚飯還是去我那裡……」

霍士其已經看見了馬車,也看見了坐在車轅上穿一身便裝的孫仲山,目光在簾子掩得嚴嚴實實的馬車上一轉,再說話時已經改了口:「好好好,去你那裡就去你那裡。知道你惦記自己的新家,咱們就陪你過去看看你現在的家是個什麼樣。二丫,你去喊你娘。」又對兩個小女兒說,「沒點規矩!還不去後院幫著收拾!」兩個女娃帶著滿手滿兜的禮物吃食,一溜煙地跑了,包坎和石頭一起朝霍士其作揖施禮,也是恭恭敬敬地喊:

「十七叔。」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1 PM

第三章(28) 孫仲山的麻煩 (下)


看霍士其眼神裡帶著疑惑目光在馬車上打個轉又收回去,若無其事地和商成說話,又看見石頭包坎都是神態恭謹地執晚輩禮,孫仲山這才反應過來。他趕緊下了馬車,馬鞭朝車轅上一插,立車駕邊有樣學樣躬身深揖。

霍士其覷著孫仲山面生,穿著又不像個車伕,一領水藍色蜀錦大直襖,青白夾褲,腳上蹬一雙小牛皮軟底靴,腰間束條三指寬滾邊絲花玄色腰帶,渾身上下一副僕僕風塵也掩不住的乾淨俐落,一時不清楚這個人的身份來歷,便微微側了身,沒受他的全禮,拿眼睛看商成。商成便給他們介紹:「這是威平孫復,字仲山,如今和我石頭老包在一起,都在西馬直邊軍的大鍋裡攪勺子。」又笑著說道,「我和仲山有緣。去年從渠州回來時就跟著他,今年春天打突竭茨時也在一起,我去西馬直代理軍寨指揮,他也恰巧從如其換防到西馬直,結果我和他還是在一起。」

孫仲山笑了笑,說:「是我和大人有緣……」

他這樣一說,霍士其就明白過來一一這也是商成的部下。和對待包坎一樣,他只是隨便地朝孫仲山拱下手,親近地笑笑,轉臉問商成:「你這趟回來是公幹?」

商成讓出台階,扶了霍士其一把道:「這裡風大,咱們邊走邊說。」又對霍六道,「六伯也來。」霍六點下頭,笑咪咪地跟著走。

霍士其的家離商成新起的宅院很有段路,從南到北幾乎要橫穿大半個集鎮。石頭已經騎馬先行去正街上訂酒席,商成便陪著霍家兄弟在前頭慢慢地邊走邊說話。其實他也沒多少好講的事情,在燕州待職,去馬直赴任,接著就是剿匪,然後又是雜七雜八的軍務政務,幾句話就說到頭,「……這次是忙裡偷閒回來給仲山操辦婚事。等他成了親,我還要馬上趕回去。眼看就要到年關,軍寨裡一大堆事情都得處理。」

霍家兩兄弟都是人精,聽商成說完過去兩三個月裡的經歷又提起孫仲山的婚事,偏偏又說得含含混混語焉不詳……霍六瞟一眼趕著馬車遠遠吊在後面的孫仲山,又望了那輛到現在還把簾子掩得嚴實的馬車,一笑不言聲。霍士其邁大步跨過路當間的一個稀泥坑,耷拉下眼眉思忖一下,順著商成的話問道:「馬車上就是仲山沒過門的媳婦?」

商成點下頭,和路邊一個熟人熱情地打個招呼:「五哥,吃沒有?沒吃跟我家去,大碗肉大碗酒,順便!」那人畏縮地站在院牆邊,訥訥地不知道怎麼說話,半天才咕噥著說道:「吃,吃過了。你咋回來了咧?」

「回來看看。」商成笑著道,又對站門口一個目瞪口呆的女人說道,「五嫂好,這是要去磨麵?好久沒吃到您做的油餅了。」

五嫂睜大眼睛瞅著他,半天才抖抖索索似乎不相信地問:「是,是和尚兄弟?」她男人突然像醒過神一樣,嗖地跳過來踢了她一腳,罵道:「你個沒見識的婆娘!和尚兄弟是你喊的!」打兩下又轉臉對商成說,「和……兄弟……老爺千萬別和她計較,這死婆娘沒出過門,半點子見識都沒有……」又踢自己女人一腳。「還不滾進去!」趴在門邊瞧稀奇的三個娃娃看他們老子打自己的娘,大的兩個早嚇得一溜煙跑得沒了蹤影,最小的吃奶娃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扁起嘴哇地一聲就嚎啕起來。

看五哥揚起手還要打自己的娃娃,商成搶上兩步一手抱起娃娃,一條胳膊擋住男人的巴掌,說道:「五哥這是在打我哩。」五哥看兒子把臉上的鼻涕淚水都朝商成的衣服上擦,又是驚又是怕,被商成一隻手攔住又靠不過去,急得團團亂轉,嘴裡不停地嘟噥:「這咋行!這咋行!」

商成沒理他,抻著衣袖先給娃娃擦掉鼻涕眼淚,想找幾文銅錢哄哄孩子,一摸腰間才想起來荷包還在馬背上的褡褳裡,再一摸懷兜,除了幾塊綿手帕什麼都沒有,想找霍士其開口要幾個時,包坎已經提著一串路上買的點心過來。商成把點心塞娃娃手裡,又接了串銅錢掛娃娃脖子上。那娃抓著點心不鬆手,卻不敢馬上朝嘴裡填,兩隻烏溜溜的眼睛只瞄著他爹。商成笑咪咪地對已經成了個花臉貓的吃奶娃說:「吃吧。這是和尚叔給的東西,你爹不能攔你。」

……走出好長一段路,都還能看見五哥五嫂兩口子站在門口張望,三個娃還在嘰嘰喳喳地為一口點心爭吵。

商成這才回答剛才霍士其問他的問題:「仲山的媳婦是在車上。不過這事情有點棘手,我這趟回來,就是想找您討個主意。」說著他搭眼看了下神情自若的霍六。他本來是有個不讓霍士其知曉楊家女娃底細的打算。但轉念一想,接下來孫仲山要成親,這事就不可能少了霍士其兩口子的幫忙,家裡出來進去的,幾個女娃娃都沒什麼閱歷世故,總會被他們套問出點由來;再加上楊家的女娃在自己家裡住也不可能是一天兩天的事,要是她來歷不明,即便霍士其不說,左右鄰居街坊也肯定會亂傳揚。真要是傳得風一股雨一股的,霍十七再沉得住氣,也會上門詢問,更不用說十七嬸那個火星子脾氣……思前想後他拿定主意,與其等十七叔兩口子跑來問他,不如他自己先坦白地好。恰好霍六也在,這個公門裡的案牘老手興許也能幫點忙。畢竟霍六隻是受案子拖累暫時在家閒著待職,和已經徹底丟了衙門飯碗的霍士其不一樣。因笑著說道,「正好六伯伯也在,一起幫著參詳一下。」看看路上也沒什麼人,便把楊家兩個女娃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小聲譬說了一番。

霍士其聽他說完,並不急忙說話,先瞟了一眼跟在身邊埋頭走路的霍六。霍六還是那副笑咪咪的表情,似乎壓根就沒聽商成在說什麼,搭眼望著街巷盡頭那一片灰蓬蓬的院落,扯開話題說道:「那邊就是和尚的新宅院?蠻有氣派的。」

霍士其問:「仲山如今是跟你的親兵?」

「不是。」商成有些奇怪他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事,不過還是如實說道,「他是邊軍哨長,剛剛升的仁勇副尉,這個人以前讀過書,年少不懂事犯了過錯才被充軍,說起來也有些可惜。不過人很有本事……」

聽商成把孫仲山的事情敘說了個大概,霍士其笑著再瞥了他六哥一眼,沉默一下說道:「想立個戶籍其實容易,就看你六伯願不願意幫這個忙。六哥,你看呢?和尚的兄弟眼下遇見難事了,就等你這個奉事郎出來說話了。」

「我如今在家吃閒飯的人,怎麼幫得上忙?」霍六說道。他又看了孫仲山和那輛馬車一眼,似乎是在下什麼決斷,頓一頓再說道:「不過我總算吃了二十年公家飯,雖然不在衙門裡了,衙門六科裡總還有兩三個熟人,別人說不定還能賣我這張老臉一個情面。可這事還是個大麻纏啊。」說著嘆口氣。

商成聽霍六的口氣鬆動,已經是喜上眉梢,急忙說道:「我和……」他本來想說和屹縣縣令喬准熟絡,可眼前霍家兩兄弟都和喬准是生死對頭,話到嘴邊又收回去,轉口道,「六伯伯肯定有辦法!您說,要怎樣做才能把事情辦下來?花多少錢都行!」

霍六唆著嘴唇輕輕一笑,說道:「錢不錢的倒不要緊。一一和尚,我問個事情,孫校尉和你關係怎麼樣?對你忠心不?」

商成一楞。不就是弄個戶籍麼,怎麼和孫仲山對自己忠心不忠心攀扯到一起?不過他馬上就明白過來,這是霍六在幫著自己「收買人心」。他心裡既是感激又是好笑,因說道:「孫校尉這回到咱們霍家堡成親,新房就定在我的宅子裡,要邀了我作他的主婚兄長。」

霍家兩兄弟對望一眼,彼此的臉上都是一片驚訝。商成竟然會為孫仲山主婚?這可是不得了的親近!更何況看模樣孫仲山的歲數比商成大得多,當弟弟的給兄長主婚,這就更讓人覺得其中必有蹊蹺……

霍六依舊有些為難,說:「要是我還在衙門裡管著六科,這點事不過是一句話而已。如今我人走了,也不知道茶湯涼沒涼。」咬著牙盯著越來越近的商家宅院那座氣派的青磚到頂的雙飛簷門樓,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低了聲音道,「罷!這回就替和尚擔待了!辦法倒是有一個……」突然又皺起眉頭,沉吟著說,「……就怕孫校尉不願意。」

商成一招手就把孫仲山喊過來:「六伯有辦法幫你的豆兒立戶籍!」又對霍六說,「六伯有辦法就說,成不成的……說出來大家一起商議。」

霍六咽口唾沫緩緩說道:「衙門裡戶科當門書辦欠我一個人情,我要是上門哀求,他多半能幫我這個忙。可我擔心他尋了托辭推脫一一我有個主意,要是孫校尉,還有你沒過門的媳婦,你們倆不嫌我這個窮秀才高攀,就讓你媳婦認我做乾爹一一我替我家閨女立個戶籍,再難他們也不能不辦……」

孫仲山四方臉脹得通紅,哪裡能說出個「不」字,就像雞啄米一樣拚命點頭。

商成站一旁抿著嘴笑笑沒吭聲。他知道,沒有乾親這一層關係,霍六也能把事情順順利利地辦下來一一霍六這是在轉圈子和自己拉關係哩。不過他也不想去揭穿。他想,有了霍六這個乾爹和乾丈人,孫仲山兩口子也多了一個走動的地方,楊家的女娃住在霍家堡,也就不會那麼孤單。

不過他還有一點不明白,既然霍六收了個乾閨女,為什麼不再收一個乾閨女呢?即便多立個戶籍,也不過是多說句話的事情吧?大不了多使兩個錢……

他還沒把這事想出個眉目,已經看見自己家的大門嘩啦一聲大敞開,月兒帶著杏兒已經迎出來……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1 PM

第三章(29)


商和尚回來了!還和堡前的廖五說過話!還給了廖五家的小三娃子一串錢!

這條消息就像風一樣刮過霍家堡,還沒不到傍晚就已經傳遍了整個集鎮,他馬上就成為全鎮子人談論的新鮮話題。他過去的一切又被人們翻出來。他當初是如何的落魄,又是如何白手起家給自己辦下一份家業,還有他那平常人難以企及的身量力氣以及賣力吃苦的堅韌性格,包括他已經破了的面相,都成為人們談話的焦點。這可是霍家堡幾十年間最了不起的人物!說不定還是全屹縣最不得了的人物!嘖嘖!人們一邊感慨著和尚的神奇經歷,同時也替他至今下落不明的婆娘感到擔憂。唉,世事無常啊……

另外一條消息也不徑而走。有人親眼看見一輛馬車停在和尚新起的偌大宅院門前,柳月兒就像迎什麼一樣,把車上下來的兩個穿金戴銀的年輕女子連攙帶扶地迎進去。在門口迎接的不僅有商成,還有霍十七兩口子,連眼睛從來都長在頭頂上的霍六也在其中,已經笑得嘴都合不攏,上台階時還當街摔了個馬趴。

呀!和尚又要討媳婦了?

人們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到兩個新來的女娃身上,她們的身世、相貌、身量、舉止、談吐……都成了話題的中心。已經有人在傳言,和尚的新媳婦其實就是霍六的閨女!不過這事情馬上被證實不可靠一一霍六仨婆娘就給他生的四個全是兒子,哪裡來的女兒?更有消息靈通的人跳出來誓言旦旦地證明,新媳婦其實是端州府某個大官夫人正出的女兒,今年剛滿十六歲,模樣俊俏,知書達理,琴棋書畫無一不通,深得父母喜愛;她爹娘愛惜她,一心要給她挑個前程遠大的好女婿,找來全燕山的年青俊傑讓她挑,結果這女娃一個都瞧不上,偏偏看上了陪提督大將軍出巡打獵的商和尚……

啊啊!聽的人全都張大了嘴巴。雖然誰都知道商和尚如今也是個官,可誰能想到他的官已經如此之大,竟然能和燕山衛的提督大將軍一起出巡打獵;更想不到這個還俗的和尚還有這本事,居然能娶上端州府大老爺家的閨女!

不過也有精明人瞧出來這事情肯定不簡單。哪裡有新媳婦沒成親就自己朝婆家跑的道理?也沒有男家不辦席不宴客就把媳婦接進來的說法。何況如今的商和尚早不是當初的張慌模樣,又不是擺不出那點子結親的排場,就更不可能給別人留下話柄,希哩糊塗便把新媳婦迎進門。這其中絕對有古怪!

但是這些瞧出端倪的人都聰明把疑問掩藏在心裡。

只過了一個晚上,霍家堡還有周圍幾個鄉里有頭有臉的人,就開始為商和尚的「親事」操心了。在他們看來,這是個與勳田商家套近乎的絕佳機會,所以禮物一定要重,一定要顯得自己和商成的關係非同一般。禮物的事情好辦,東元通寶使出去再貴重的禮都能辦下來,可親事的請柬難求呀一一商家崛起的速度太快,之前地方上幾乎就沒人和他有來往,如今商成要辦婚事也不可能給他們下帖子。可請柬是必須的,不然到時候冒失上門被商家人轟出來,臉面還要不要?雖然說被轟的可能性很小,但這種事情誰又敢打包票?

然而人們馬上就找到了解決難題的辦法。既然不能直接找商成討要,就找和商家親近的人想辦法一一柳家的月兒小姐不就借住在商家嗎?想要請柬就找她!本縣名流霍士其不是和商家來往密切嗎?一張請柬肯定不會耽擱霍先生讀書考功名。在家待職的霍倫霍老六,似乎也和商家有那麼點瓜葛……

眨眼間,縣城裡霍倫那一度門可羅雀的宅院就熱鬧起來,從早到晚總有親朋故舊拜訪,霍家堡上霍士其的家也鬧熱起來,當初大丫出嫁時和他打過照面的人,又找著各種各樣的由頭再次登門。如今就只有柳家的「月兒小姐」還算清閒,並沒受到什麼打攪,一門心思地幫著她六嬸和十七嬸打理著傳說中的「親事」。當然這也很正常,她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尋常人家的女娃,旁人即便想和她搭話,一時也不知道該從哪裡攀扯上關係。

找上霍家兩兄弟的人很快就失望了一一成親的竟然不是商和尚。然而在失望之後他們馬上又燃起了希望一一娶媳婦的是商和尚在衛軍裡結識的一個好兄弟。至於兩個人要好到什麼程度,一時半會很難說明白。不過有一點很清楚,假如不是軍旅裡突然有急事脫不開身,商成本來是要為這樁親事主婚的。

於是人們一邊暗自惋惜自己沒遇上好時候,一邊重新估算禮物的份量。

……屹縣發生的這些事商成一點都不知道。他只在家呆了兩天,就帶著包坎回了馬直。他原本打算等孫仲山的婚期過了再走,但是沒曾想這婚事和他意想的不一樣,如今豆兒在屹縣有了家,按風俗,孫仲山要向霍六行納采問名納吉等等一整套的禮儀,然後才能說到婚嫁,光這些禮儀就要小十天;再看了黃曆選日子,一直到臘月中旬才有好日子。他哪裡有這麼多時間?軍寨裡還有一大堆的事情等著他。軍務政務要緊,他實在是不能耽擱,只好把所有的事情都託付給霍士其,自己先回來。臨走時他還特地給孫仲山道了歉,並且交代仲山,成親之後在屹縣多陪陪婆娘,不用急著趕回軍寨。

他回來時用了十天,回去只在路上耽擱了四天,路過北鄭和馬直大寨時根本就沒有停,只在西馬直下寨駐留了兩個時辰,就揚鞭直趨中寨。

他回到中寨就把幾個值守的部屬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臨走時已經交代過,要他們想盡辦法也要把糧食被服給養送上去,可這些笨蛋一見面就朝他抱怨,說什麼天寒地凍道路艱辛,物資根本送不出去,至今還堆在倉庫裡。而且上次送東西時上寨庫存的糧食夠他們吃六十天的,依舊例,如今還不用著急一一至少在正月前不用再送物資上去。

他太生氣了。他沒想到部屬連這點小事都幫不好。他問部屬,要是正月裡的天氣狀況更差,道路更難走,那時候該怎麼辦?是不是讓上寨的兩百多兵士餓肚皮?是不是讓他們餓著肚皮去巡邏值警?要是有點意外,是不是就該讓他們空著手去和土匪馬賊拚命,拿拳頭和牙齒去對付突竭茨的大帳兵?

幾個軍官對他的話都不以為然,但是他們又都不敢頂撞自己的長官,只能翻來覆去地說,六十天的給養是朝廷給邊軍定的慣例,不僅馬直如此,整個燕山境內都是如此,整個大趙萬里邊疆都是這樣,他就是不體恤部屬們的辛苦,也該遵守朝廷訂下的規矩。

和他談朝廷規矩的邊軍軍官立刻就領教了他的「規矩」。

「把他扔出去!」

那個講規矩的軍官被包坎拎著襖領子扔出去,別的人就再不敢和新上司亂說話了,但是他們還是很小心地說了他們的難處:今年天氣反常,雨雪豐沛,偏偏氣溫又比常年暖和,雪一過就接連幾天的大晴天,紅日頭暖烘烘地烤著,彷彿如今不是寒冬而是三月小陽春,結果從中寨到上寨的道路全都翻了漿,別說載著貨的馱馬不能走,就是人,空著倆手走那樣的路都難,常常一腳踩下去,泥漿子直沒到腳踝以上,幾步路皮靴就要掉底子,更別說馱夫都穿的是麻鞋布鞋,濕透了再被夜晚的寒冷一浸,不留神就是大毛病……

商成斬釘截鐵地告訴他們:「馱馬不行就派人,馱夫不行就派兵,無論怎麼樣,糧食給養一定要送上去!」

幾個軍官都被他的話嚇壞了。在醒過神之後,馬上就眾口一詞地反對這樣做。這沒有道理!即便不用馱馬,也不能派兵士去幹這樣的苦差事呀,邊軍的職責是戍守邊疆,又不是派來搬運糧草的;何況這種差使從來都是邊戶們的事情。大冬天裡靠人背肩扛送給養,又不是戰事危急時刻,這可是連邊戶們都敢推搪的事情,怎麼校尉大人就敢說,讓兵士來幹?而且這事還很麻纏一一要是路上出點紕漏,誰來負責?假如有兵士為這為那的受點傷得個病,又該找誰?就是路上沒出事,上面追查下來怎麼說?這可是「盲目指揮,妄耗兵力」的罪!

有的人甚至想得更長遠。今年這樣做了,明年要不要也這樣做?西馬直如此處置,別的邊軍寨子是不是也該這樣幹?既然邊軍自己能負責給養輸送,那還要邊戶幹什麼?朝廷的成例呢?邊寨囤糧不能超過六十天的度支,這規矩是不是也要改?

但是商成沒有理會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朝廷的舊例是朝廷考慮的事情,邊戶該幹什麼他暫時還考慮不到,別的邊軍是自己背糧還是找人背糧,那都是別人的事,至於明年還這樣幹不……今年貯在上寨的過冬糧食都沒夠,誰他娘的操明年的心?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1 PM

第三章(30) 上寨邊戶


回到中寨的當第二天,商成便組織了五十多人百二十匹騾馬的馱隊,由他自己親自帶隊,頂著濛濛雨雪,滿載著糧食鹽巴被服還有藥材前往上寨。

道路的狀況確實很差。在川道裡的四十里路雖然也翻了漿,但這是早年間朝廷花大力氣修的官道,路基都是用黏土細砂反覆夯實的,即使年頭久遠失於維護,總還有個大致的模樣,再爛污也有落腳的地方,實在不成還能在路邊土埂子上踩個便道。可出了川道就不成了。剩下的路全是翻山越嶺的羊腸小道。山溝裡的道路全是爛泥塘子,路面看著挺硬扎,其實只有上面一層土殼,底下全是稀泥漿子,一腳踩下去冰涼的泥水直埋到小腿肚。不少地方稀得沒法走,必須用枯樹枝椏又鋪又墊才能過馱馬。上山下山更是艱難事情,剛剛過了雨水,道路打滑,騾馬根本站不穩,只能先用人力把馱架上的麻包背過去,然後再回來趕牲口。趕馬匹更是樁苦差使,上山時還好些,人在前面引一下差不多就能辦妥;可下山就不行,往往要兩三人又頂又拽又扶,往往是騾馬還沒到山腳,人早已經累得汗珠子一顆顆地順著鬢角頸項流淌……

折騰了整整六天,摔壞了十餘匹騾馬,馱隊才總算走完這八十里山道。當一群滾得像泥猴一般的人驀然出現在上寨寨門外時,寨子裡上上下下兩百多號人全部都傻了。

這裡的幾個軍官很快就認出了商成。一個多月前他們曾經在中寨拜見過剛剛就任的年青上司,商成凶狠的相貌和雷厲風行的辦事作風,都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他們怎麼都沒想到他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到上寨來,而且還帶來了如此多的給養和物資。看著和普通兵士並無二致的商成,幾個軍官都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剛剛調來當哨長的錢老三甚至抓著他滿是血口子的大手,很是丟人現眼地哭了一鼻子。

商成顧不上和錢老三他們寒暄,馬上就讓他們組織人手搬運物資。他這回不僅帶來了幾十馱的糧食麥豆,還帶來了大量的鹽巴菜油乾菜,還有藥材被服紙張,這些都是沾不得水的東西,要趕緊清理入庫。他甚至還給上寨捎帶來兩口大鐵鍋和用麥秸桿捆紮好的兩百個陶土碗。這都是軍寨裡急缺的東西,根本不用他吩咐,邊軍將士就像迎接自己的親人一樣把馱隊迎進了軍寨,哪怕是馱隊裡那十多個邊戶手裡的韁繩和肩膀上的麻包,也被人不由分說就搶了過去。這些平時從來就沒人理睬他們是生是死的邊戶如今被兵士團團簇擁著,個個既激動又興奮,緊張得渾身直打顫,腳下幾乎都挪不開步。

看著馱隊送來的東西,上寨指揮的話音裡都帶著抽氣,結巴了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句囫圇話。

商成抽空問他們,寨子裡如今的情況怎麼樣,可幾個軍官眼底泛著水光,誰都不敢開口。他們都生怕自己一張嘴,淚水就會止不住流出來。還是錢老三抹著淚告訴商成,寨子裡暫時還不缺糧,存的那點糧能支應到元宵節以後。

商成頓時驚詫得瞪大了眼睛。這不可能啊!帳冊上的數字他記得清清楚楚,上寨的儲備糧朝寬裡算能再支撐四五天,算緊點這一兩天裡糧庫就要見底,怎麼可能支應到二十天以後的元宵節?要是糧食還富裕那麼多,他火燒屁股般急惶惶趕過來做什麼?還摔了那麼多的騾馬……

「怎麼回事?」他惡聲惡氣地問,「你們敢隱瞞存糧?」

幾個軍官嚇得急忙擺手。上寨指揮磕磕巴巴地解釋,二十天以前他們的口糧就已經減半了一一這也是一線邊軍寨子的老規矩,就是害怕雪大阻斷道路糧食運不上來,最前面的幾個烽火台更是一兩天才開一次伙……

看商成皺著眉頭拿眼睛在幾個軍官身上掃來掃去,知道他脾氣的錢老三趕緊補充說,口糧減半的不止是平常兵士,軍官的供應也同樣減半,幾個軍官刨進嘴裡的吃食和兵們沒什麼兩樣。怕商成不信,他還苦笑著說:「誰也不敢多吃一口啊一一底下的兵們都盯著哩。……這天高朝廷遠的地方,出去三十里就是草原,殺了帶兵軍官朝草原上一滾,誰還能把他們尋出來?」

商成相信錢老三肯定不會瞞騙自己;而且他已經看出來,幾個上寨軍官的臉色都不太好,笑容裡透著一股掩不住的疲憊和虛弱,看來他們確實是和下面的兵士們一樣縮減了自己的口糧。他這才記起來臨出發時,中寨的文書似乎和自己提到過這事,但是他那時已經被一群辦事拖拉的傢伙氣得七竅生煙,哪裡還能聽得進去。何況就是聽到了又能怎樣?吃飽肚子是最重要的事情,他才不管什麼規矩什麼舊例;就算是明知道這樣做了要吃掛落,他還是會照幹不誤!他不能讓兵們餓著肚子戍守邊疆。

他馬上對幾個軍官說:「以後別再搞這些事情!該多少口糧就多少口糧!」

幾個軍官先是一臉的喜色,接著就面面相覷,最後還是上寨指揮為難地說:「冬季口糧減半是邊軍寨子幾百年傳下來的老規矩,要是隨意變更的話,就怕……」

「西馬直我說了算。」

上寨指揮立刻老實地閉上了嘴。

商成當然知道他這樣幹,實際上是嚴重違犯了大趙的禁令法規。但是他總不能眼看著把人餓出毛病來吧?就算邊軍府和衛府要為此追查他的責任,要削他的官,他也不在乎。不僅要讓兵士們吃飽,還要儘可能地讓他們吃好。他對幾個軍官說:「我回去就再組織一支馱隊,爭取在元宵節之前再送些年貨上來,一定要讓大家美美氣氣地過個年。」他一時間還來不及考慮這樣做會不會造成財務上的危機,只是再三叮囑他們,軍寨不僅要管顧好寨子裡的兵士,還要盡快把前面四個烽火台的給養送過去一一不惜代價也要保證烽火台的供應!不許餓死人!

這道命令一下,幾個軍官再也忍不住了,當場就抹開眼淚。他們實在沒想到自己的假職上司竟然如此瞭解邊兵的苦。他們都是從小兵一步步走過來的人,都守過烽火台和警戒哨,深知其中的苦處一一守一冬的烽火台,不啻於重做幾回人啊……

這時候幾個軍官才驀然發現,自己居然沒把商成迎進寨子裡去。他們竟然讓商成立在寨門口同自己說話。

軍官們馬上就拿出行動來糾正自己的一時疏忽,並且接連下了幾道命令:趕緊去燒熱水請大人洗浴,趕緊去拿乾淨衣服給大人換;中午伙房加大肉加菜還要煎餅子蒸饃,給大人接風,也給一路辛苦的弟兄們洗塵!

商成也不好拒絕部下的一番心意。他開著玩笑說,「可別把我好不容易盤來的東西吃光了」,就被幾個軍官擁著朝寨子裡走。剛剛走出兩步,腳都還沒邁進寨門,就聽見不遠處有人在哭喊,還夾雜著央告求饒聲。

他馬上站住腳步順著聲音望過去。他早就看見軍寨西南邊的山腳下還散著十幾間東倒西歪的泥草房,都是又矮又破的模樣。因為沒有院牆,修得也不遮風雨,有兩間房草頂子都缺了半截,他還以為是前頭駐兵時遺棄的臨時兵營。可如今那裡已經聚起一堆人,女人哭娃娃嚎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幾個邊軍站在人群前面,正手忙腳亂地阻攔,看樣子他們是不想讓這些人過來。

他只粗略打量了一眼就掉頭向那堆人走去。

他越走近這群人,就越覺得腳步沉重,到後來幾乎抬不起腿。這是怎樣的一群人啊!這裡面有腰都直不起來的老爺爺,也有白髮蒼蒼的老婆婆,有瘦弱的男人,也有在風雨中瑟縮的女人;他們全都穿著破爛得令人辛酸的骯髒衣服,餓成青黃色的臉上只剩下麻木呆滯的眼神,緊緊地聚在一起,面對邊兵手裡揮舞的皮鞭木棍,既不躲也不避。幾個半大娃娃已經餓得頭和身體失去了比例,就顯得腦袋大,驚恐地拽著大人的褲腳一一他們甚至都不哭了……

「……秋齡啊,秋齡啊……」一個老人跪在人群的最前頭,一下接一下地磕頭。

商成慌得兩步搶過去一把就攙住老人,一疊聲地問:「怎麼了?怎麼了?」

一個邊兵虛張聲勢的鞭子恰恰揮過來,啪一聲就把他肩頭的襖子撕開一條口子,鞭梢掠過他的臉頰,腮幫子上立刻就浮起一條滲著血珠子的傷口。

「救命啊大人!救命啊!」老大爺連哭帶說,「您可憐可憐我們這些人吧,賞我們一口吃食吧……」

商成理都沒理自己臉上的傷,把老人扶起來,問:「起來,您起來慢慢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一家五口,四天沒見一粒米了……大人救命啊!」老人身子抖瑟得就像一片隨時會從樹梢掉下來的枯葉。「大人,大人……可憐可憐我的小孫兒吧,他才四個月啊……」

商成立刻就看見人群裡一個抱著奶娃子的女人。娃子被他媽媽用破襖子緊緊摟在懷裡,只露出半張泛著灰白色的小臉,眼皮耷拉著,也看不出個死活……

商成的臉已經紫脹得快要浸出血來,劈頭就問匆忙跟過來的上寨指揮:「怎麼回事?!」深沉的痛苦和難以名狀的憤怒讓他的眼睛裡幾乎噴出火來,聲音就像是從地獄深淵裡迸出來的咆哮,上寨指揮被他嚇得退了一步,很愚蠢地囁嚅道:「他們是……是邊戶。軍寨,軍寨不管他們的吃喝……他們沒,沒口糧……」

商成一把揪住他的襖領子扯到面前,瞪著通紅的眼珠子啞聲道:「我不管!你去搬糧食來!去拿衣服來!這裡死一個人,我就讓你抵命!快去!去!」

上寨指揮連滾帶爬地去找人搬糧食拿衣服了,商成轉了臉望著這群已經麻木得沒有任何感情也沒有任何表情的「邊戶」。他想對這些人說點什麼,但是他實在是沒有什麼可以對他們說的,最後他只能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對錢老三道:「寨子裡,還有空房子麼?」

錢老三不知所謂地點點頭。

商成疲憊地揮下手說道:「把他們,都安置進寨子裡……」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2 PM

第三章(31) 田小五 (上)


處理好邊戶們的事情,商成就在軍官的陪同下進了寨子。

也就是這麼一眨眼的工夫,這座在風雪中飄搖的老軍寨就似乎換了個面貌。剛剛還站在寨門口的兩個值勤兵士已經換了乾淨的舊棉衣,雖然胳膊肘袖口這些容易磨損的地方都疊著補丁,臉上也沒有紅潤,可挺胸疊肚地叉腿持矛挺立,倒也有幾分威武雄壯。看見軍官們過來,兩個哨兵都是刷地立正舉臂平胸行軍禮。商成舉手還了個禮。他已經注意到,有幾個兵士正撅著屁股賣力地揮舞著鐵鍬大掃帚,飛快地清理著寨牆邊的幾大堆垃圾。寨子裡也在搞「大掃除」,間間營房門口都被屋子裡捲出來的炕灰塵土弄得烏煙瘴氣。小校場上正在卸給養,幾十個官兵兩人一組抬著鼓鼓囊囊的麻包,腳下一溜小跑地在庫房和校場之間來回穿梭。一大群來不及牽走的騾馬擠在校場的一角,在細雨碎雪中不安地騷動著,時不時發出兩聲嘶鳴。

商成望著這忙碌的景象,抿著嘴唇笑了下一一這裡看起來倒像是個打仗一樣。

錢老三額頭上已經有了汗,指著正在做掃除的兵士們吭哧半天,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和商成解釋。其他軍官摸不清商成的脾性,更是不敢隨便開口,都是木著一張臉,陪著商成走。等他們走到軍寨指揮所的時候,上寨指揮也趕過來了。

商成半邊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對上寨指揮說:「你兵帶得不錯。」

上寨指揮已經忙得滿臉都是汗水,頭上還頂著幾縷裊裊升騰的稀薄汗氣,一時不知道商成這是在誇獎他還是在說反話,眨巴著眼睛楞了一下,才趕忙說:「大人謬讚了。這些都是職下們的份內事。」說著一擺手,請商成先進指揮所。「後面已經預備好熱水和換洗衣服,請大人更衣沐浴。」

商成給指揮所門口的值勤軍官還個禮,也不急忙進屋,站在滴水簷下說道:「不用那麼麻煩,打盆熱水來洗把臉就成;有漱口青鹽的話,也帶點過來。」他這才注意到簷下襬著一排大水缸。水缸裡都蓄著深淺不一的雨水,浮著晶瑩剃透的碎冰,從房簷上淌下來的雨滴打在水面上,發出叮叮咚咚的細碎聲響。

看商成的意思是就要在這裡洗臉洗手,上寨指揮先是驚愕隨後是迷惑,卻又不敢發問,也不好馬上就指派人去辦,覷著商成沒留意自己,趕緊把目光投向錢老三一一這樣幹行不行?看錢老三使勁點頭,他馬上就讓人把熱水和青鹽都送過來。錢老三在一旁補充,要他們送兩盆熱水和兩份青鹽。一忙上來他竟然忘記告訴指揮,商成的親兵包坎也是正九品仁勇校尉的身份,在這小軍寨裡除了商成,就數包坎的勳銜最高。

商成還沒琢磨那些水缸的用處,熱水青鹽就送來了。他漱過口,用塊一看就是從來沒人用過的羊肚白毛巾洗過臉和手,把毛巾遞著一直伺立在旁邊的邊兵,搓著臉頰地對周圍的軍官笑道:「呵一一現在舒服多了。」說著,他順手抄起木盆,左右看了看,走兩步到了房角拐彎地方,嘩地把翻著草渣黑沫的剩水都潑出去,轉回來遞給邊兵,說道,「你們不知道,這一路上我就覺得臉上像戴著個硬紙殼,做什麼都……」

他突然剎住話,皺起眉頭望著那個一臉驚訝的邊兵。

上寨指揮看他盯著那小兵若有所思,那小兵又還擺著一副伸手端盆子的姿勢,趕忙解釋:「大人是不知道,我們這寨子缺水,大井早幾年就已經枯了,小井也是時有時無的,所以全寨上下用水都靠接點雨雪……」

商場已經把那個邊兵認出來了:「小五哥?田小五?」

小兵就像見了鬼一樣盯著商成的臉,似乎想在商成的臉上尋找出什麼東西。聽商成突然叫出他的名字,竟然把他嚇得渾身一激靈,嘴唇蠕動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話:「和尚大哥?」

竟然真是田小五!這意外的重逢讓商成很是高興和興奮。他顧不上詢問這個一別就是一年多的同伴的經歷,先伸出拳頭使勁在田小五的胸膛上擂了一下,驚喜地說道:「嘿!真是你啊!」

田小五被他錘得身子晃了一晃,退了半步,揉著胸口只是笑。

商成親熱地攬住他的肩膀,又使勁地給了他一拳頭,這才問:「你不是去燕州參加衛軍了嗎?怎麼到這裡當邊兵了?」他馬上就意識到這個話問得不合時宜一一田小五一定是在衛軍裡犯下什麼過錯,才被踢來馬直戍邊的。他立刻改口對幾個軍官說,「這是我同鄉。當初我們在一起攬工做活,他是抬石頭的,我是背石頭的。是我一塊餅掰兩半的好同伴!」

幾個軍官趕緊朝田小五微笑點頭。他們都認識田小五,知道這是夏天裡才貶來的衛軍一一他和人在戰後爭功,被人尋了過錯踢到邊軍裡的。不過他們誰都不知道這個小兵竟然和他們的新上司是熟人,而且看起來他們的關係還不淺……

田小五瞪大眼睛,瞧著商成身上被泥漿子污得快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青色棉袍,半晌才嚥著唾沫問道:「和尚大哥,你,你……」一個「你」字在他嘴裡轉了轉了,卻再也接不下去。他實在不能相信,當初和他一起背石頭扛木樑吃菜糰睡露天的商和尚,如今已經成了不得了的大人物一一連上寨指揮這樣大的軍官,在他面前都是畢恭畢敬不敢隨便說笑。

商成知道他想問什麼,就笑道:「四月裡打突竭茨,我運氣好,一氣砍了三個什麼小撒目大撒目的,就換了這身衣服。」

他說得輕描淡寫,周圍的一圈軍官齊齊抽了口涼氣。他們早就聽錢老三說起過新來的年青上司的故事,什麼屹縣屠虎渠州剿匪,什麼打廣平驛時單人破陣,守南關大營時五進五出血戰不退……可這些故事實在是太過離奇,所有人都只當是聽演義唱書,如今聽商成親口說出來,才知道先前錢老三講述的故事還是太粗糙簡單了一一這傢伙竟然提都沒提突竭茨撒目的事情!如今全燕山上下,誰不知道三塊撒目金牌是夏季反擊戰裡衛軍最耀眼的戰利品?衛軍都恨不能把一場戰鬥裡陣斬突竭茨三個大頭目的戰果編成歌來唱了!

錢老三也恨恨地盯著包坎一一枉咱們倆一起喝那麼多回酒,你怎麼從來就沒提這樁事?

包坎只能朝錢老三咧咧嘴。這不能怪他,是錢老三自己不問……

商成放開田小五,問道:「你怎麼來邊軍了?」

田小五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夏天裡在端州城下立了功勞,可功勞卻被哨長紅口白牙地指給了別人,他氣憤不過找哨長理論,爭執中踢了昧良心的哨長兩腳……結果功勞沒爭回來不說,自己也被尋了個「軍械維護不善」的岔子踢了衛軍。

商成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往日的同伴。他垂下眼簾嘆口氣,拍著田小五的肩膀說:「沒事,在邊軍裡好好幹,一樣能尋個出頭的日子。」

田小五苦著臉笑笑。邊軍裡出頭太難了,何況還是幾十年沒仗可打的西馬直邊軍;如今連土匪馬賊都不敢來西馬直做禍事,哪裡還有什麼出頭立功的機會?惟有機會就是明後年和突竭茨的戰事,可他現在是邊兵,上戰場也只能是護送糧草的小卒子,想立功圖個出身,幾乎是影都沒有的事情啊。除非和尚大哥能幫忙……

但是商成已經握住他的手,說:「你先忙,回頭有時間了來找我說話。平常有什麼困難和難處,也可以和我說說。」

田小五笑一下,行個軍禮,拎著木盆退下去。他和商成在一起做過工,也算瞭解和尚這個人,他知道,假如自己私人有什麼難處的話,和尚肯定二話不說就幫忙,但是想要讓和尚徇私情的話……聽商成的話就知道了,他不會做這種事情。

幾個軍官還沒轉過神,商成已經指著那幾個水缸問道:「這些是用來做什麼的?」

上寨指揮趕緊說道:「是接雨水的。我們這裡缺水缺得厲害,尤其是每年開春之後,三五個月不下雨也是常事,只能靠著老天爺撒的雨水過活。天長日久的,人們都養成了習慣,即便是不缺水的時候,也總要把水攢齊起來……」他咂下嘴,舔著乾澀的嘴唇道,「一般人洗臉洗手的水,都不敢亂倒,還要拿去洗衣服喂牲口……」

商成瞥了一眼自己剛剛倒在地上的剩水,思忖著問道:「寨子裡沒水井?」

「有。」上寨指揮說道。他現在已經知道自己前頭說過的話商成都沒聽到,趕緊再做一遍解釋,「有兩口井。都是十五丈的深井。大井已經枯了,小井也是半年有水半年沒水。就是有井水也不頂事,打上來都是黃泥湯子,鎮了再鎮人也不能喝,只能拿去飲馬。這都十幾二十年了,寨子裡就靠老天爺賞的雨水過活了……」

商成唆著嘴唇望著周圍的營房,又看看個個面有憂色的軍官,在簷下來回踱了幾步,立定腳步說:「我聽說,端州城裡有個打井的好師傅,等我回去就派人把他接過來,讓他專門給你們打幾口井!」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2 PM

第三章(32) 田小五 (中)


快到晌午的時候,一連綿延三四天的雨雪突然就停了。雖然天空中還壓著烏濛濛的蒼雲,可太陽卻穿過過雲團之間的罅隙,抓緊時間把金黃色的陽光透射在軍寨所處的這塊小山崗上。

馱隊運來的給養都已經收進了庫房,馱馬騾子也被人牽到軍寨後面的馬廄餵草餵料,小校場的一角再次空閒下來,除了一地的雜亂腳印,還有被人踩得到處都是的馬騾糞便之外,再沒有什麼東西能證明這地方在片刻之前是多麼的熱鬧。剛才臨時用來拴馬的幾根木樁如今又派上了新的用場。木樁之間已經牽扯上細麻繩,不時有邊兵將士抱著鋪蓋過來,把打著各種顏色的粗糙補丁的被褥抻攤在麻繩上一一他們要趁著好天氣,把濕黴的被褥好好晾曬一回。很快地,這裡就有了一條藍藍花花的風景線。

軍寨後面,幾間空置多年的老營房突然變得熱鬧起來,大部分不當值的邊兵都圍聚在這裡,瞧新鮮一樣看著幾家邊戶搬家。呀呀!邊戶竟然也能住在軍寨裡啊!這實在是太稀奇了!這簡直比當邊軍冬天還能吃抱肚皮還要稀罕呀!難道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邊兵一邊悄悄議論著這不尋常的事,小聲發表自己的「真知灼見」,一邊對每一個在這幾間營房裡進出的女人品頭論足。哪怕這幾個女人個個都是削下巴凸顴骨一臉的菜色,如今也穿著和他們一樣臃腫的黑粗布棉袍子,一點都顯不出身段,而且平日裡就是這些女人幫他們這些粗魯漢子縫縫補補,說起來彼此都是熟面孔,可兵士們還是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直到把每一個邊戶家的女人都盯視得面紅耳赤,依舊沒有罷休的意思。

從更後面的一間大敞棚裡突然傳來一聲拖長調子的吆喝:「開一一飯咧!開一一飯咧!」

這聲音顯然比幾個大姑娘小媳婦的吸引力更大,它就像散操時的號令,讓圍觀的人群頃刻間就如退潮的海水一般散去。早有準備的邊兵們把手裡的土碗筷子敲得震天價響,嘴裡嗷嗷歡呼著,踏泥趟水地都朝著伙房蜂擁過去。

胖墩墩的伙長跳在伙房門口的磨刀石上,很有氣派地一遍又一遍地宣佈:「鹿肉糜子醬菜湯,一人一大碗!白麵餅子一人一個,黃麵饃饃一人倆,糠菜糰子隨便拿!」他把手裡的長柄馬勺像矛一樣地揮舞著,時不時地敲打一下那些想多吃多拿的不安分傢伙。「指揮大人的話,讓你們這幫渾球也沾個油葷!一一遭你娘!放下!餅子一人一個!」隨著他的一聲怒斥,馬勺準確地敲在一個傢伙手上……

那個嘴饞的傢伙縮回手,很不服氣地罵道:「多拿個餅你嚎個鳥毛!關你瘟喪事啊!」

伙長鼓了眼睛正要罵回去,伙房裡又滾出一疊聲的叫嚷:「閃開閃開閃開!小心燙著!」

人群嘩地分開一條道,兩個伙兵一人拎著個熱氣騰騰的木桶,一人端著個大篩筐,疾步穿過人群,一溜小跑著奔指揮所去了。伙長指著那兩個兵,教訓剛才的偷嘴傢伙:「看見沒有?大人們都還餓著肚子啦,就先給你們開的伙!你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人群裡也有人在罵。那傢伙已經看見伙兵手裡的篩筐裡也是餅饃少糠菜糰子多,也有些後悔自己多嘴,又發現自己犯了眾怒,更是不敢再接口,紅著臉縮了脖子,抓著自己的吃食肉湯擠出人群。

伙長卻不罷休,叉著腰追著那兵的背影依舊罵罵咧咧:「……鳥毛蛋子東西!中寨送糧食過來的兄弟也是一餅倆饃,你憑哪條多吃多佔!連指揮老大人自己都只有這份量,你算哪根雞巴毛,還敢妄想吃兩個餅子?……」

田小五也混在人群裡,慢慢地朝前挪動。但是他搶的位置不好,等他好不容易擠到湯鍋前時,肉湯已經只見湯不見肉了。伙兵一勺子下去只給他盛了大半碗湯水。他看著沒幾點油花的「肉湯」,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臉伙長噴到他臉上的唾沫星子都沒抹,便拖著腳步過去領自己那份吃食。

絕大多數領到伙食的邊兵都沒回營房,他們端著碗,拿著吃食,就像一群歸窩的野蜂般,又聚集到邊戶們的「新家」旁邊,一邊狼吞虎嚥地啃咬著餅饃,一邊興致勃勃地繼續瞅那幾個女人。

田小五並沒在這裡停留。他陰著個臉就回了營房,然後把自己一屁股甩在大炕上。

他坐在大炕的炕沿上,呆呆地望著門口腳地上爬著陽光。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才端著碗一仰頭,像喝酒一般,咕咕嘟嘟一口氣把大半碗湯水全灌進肚子,然後撒氣一樣把陶碗使勁地砸在泥地上。

大海碗嘩嚓一聲摔成大大小小的好幾瓣……

他凸著眼珠子瞪著碎陶片。因為糾纏在胸膛裡的鬱氣和憤怒,他鬍子拉碴的腮幫子上肌肉條子支支稜稜,上嘴唇傷疤處的小肉瘤也閃著可怕的紅光。良久他才嘆了口氣,把手裡攥緊了的餅饃放到自己的床頭。他在心裡安慰自己:算了,事情都過去了,他現在都被踢到邊軍裡了,還想怎麼樣?還能怎麼樣?但是一個聲音馬上就站出來冷笑說:就這樣算了?你真願意就這樣算了?看看和尚,看看人家如今的模樣,你真就心甘情願當個小邊兵?看看和尚那身青色軍官袍一一你本來也可以當上軍官的啊,你本來也有機會穿軍官袍的啊……眼下就有個機會!你可以去求和尚,讓他幫你,說不定能尋個公道回來哩……

他的心立刻砰砰跳動起來。是啊,他可以去求和尚,也許和尚哥有辦法幫自己討個公道!看在兩個人過去的情分上,和尚哥不可能不幫自己!……他應該會幫自己一把吧?

可他吃不準商成到底會不會幫自己。畢竟商和尚如今已經是大軍官了,雲紋玉珮,歸德校尉,這些東西對他來說遙遠得就像天邊的雲彩一樣可望而不可及……他還會幫自己嗎?他願意幫自己這個當初的同伴嗎?很難說啊……

營房裡又進來個人,但是他只搭了一眼就沒再去理會,只是坐在炕沿上,枯眉愁眼地為要不要請託商成幫忙而犯著猶豫。

進來的人臉色黝黑寬額深目,矮戳身材卻很壯實,走路有些羅圈腿,手裡端著碗湯,也沒有拿餅饃,只抓著幾個黑不溜秋的糠菜糰子。這人似乎也有些奇怪田小五沒去邊戶那裡湊熱鬧,站門口楞了下才邁腿進來。不過他很快就發現了地上的碎陶片。他驚訝地望了田小五一眼,馬上放下自己的碗和吃食,從門背後的牆角拿了掃帚過來。

直到這個人把碎陶片都掃到一堆,田小五才像驀然醒悟一樣從炕上一躍而起,過來就不由分說奪掃帚:「我自己來!」

那個明顯不是中原人的邊兵默默地把掃帚交給他,拿起自己的吃食,一聲不吭地走到營房最裡面也是最陰暗的角落裡。

田小五把陶片掃到屋外,回來把掃帚在門口照原樣放好,在自己的炕席邊站了一會,拿著自己一口都沒動過的白麵餅和黃麵饃,走到那個突竭茨族邊兵面前,說:「給你。」那邊兵抬頭望他一眼,搖了搖頭,低下頭繼續嚼自己的糠糰子。

田小五把三個餅子饃都放在那兵的炕席上,默不作聲轉回身。

他驀地站住了腳,有些不敢相信地望著屋子裡驟然多出來的幾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商成帶著上寨指揮和兩個哨長,竟然鑽進了這間又矮又潮又不通風的營房,如今正笑咪咪地望著他。

商成顯然有些不習慣這屋子的高度,雖然他站直了腰腦袋也肯定不會碰到房梁,但他還是佝僂著自己高大的身板,笑著對田小五說道:「我隨便走走看看。沒想到你在這個什。坐,大家都坐。」說著把身邊炕席上裹成一團的髒被褥推到一邊,先坐下來,眼睛瞟著屋子外面道,「……本來說去看看邊戶們的情況,可那邊……就先到處轉轉。」

幾個軍官都陪著笑臉,拿捏著在炕沿上坐下。

商成伸開手掌在炕席上慢慢撫摩著,笑著對幾個軍官說:「平時沒騷擾邊戶的事情吧?沒人對幾個邊戶家的女人動手動腳吧?」

幾個軍官立刻站起來拍胸脯保證,絕對不可能有這種事情。商成擺著手讓他們坐下,說:「我就是這麼一問,你們別緊張。一一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不過以後哩,這種事情一定要杜絕,你們要對當兵的說清楚,誰敢在這上頭犯事,誰敢偷雞摸狗,我可是六親不認的。」

幾個軍官剛剛坐下又刷一聲全站起來,挺身肅立齊聲說「謹遵大人軍命」。

「坐坐坐,你們別一站一坐一驚一乍的。」商成繼續說道,「白天不燒炕的?缺炭麼?」又探手摸了摸被褥,搓著指頭道,「被褥太薄了,裡面填的棉花都朽爛了,士兵大冬天裡蓋這樣的鋪蓋可不成。這樣吧,你們列個單子我帶回去一一單子上把你們這裡缺的東西都寫清楚,估算個大致的數量,我回頭讓人送過來。」他咬著嘴唇想了想,停頓一下又說道,「不過你們也知道咱們如今的情況,所有的問題一次性都解決不大可能,只能先揀要緊的事情辦,就先解決冬天燒炭的事情,還有士兵的被服問題吧……」

幾個軍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有些坐不住的樣子。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2 PM

第三章(33) 田小五 (下)


商成瞇縫著眼睛把營房裡的情形打量了一下。

這是個豎甬式營房,一條二十步長短三步闊的過道連接著南北兩邊的房門。四面牆上都沒有開窗戶,朝北向的房門也掩得嚴嚴實實,所以屋子裡並不通風,空氣裡瀰漫著一股黴餿氣味,和淡淡的炕灰炭氣夾雜在一起,總是在人的鼻端飄來蕩去。東西相對的通鋪大炕上,靠南邊房門這一段,胡亂堆著裹著好幾團亂糟糟的黑被褥;兩三領黑不溜秋的老羊皮襖子也埋在被褥裡。靠門邊的腳地裡搭著兩張粗笨的木架子,一張架子上靠著七桿長矛,一張架子上掛著六把腰刀。

商成審視著兵器架。他注意到,有兩桿矛的矛尖上已經結了鐵鏽,看樣子是很長時間都沒有磨礪,就問道:「這營房裡住了多少兵?」

錢老三遲疑了一下。這是他帶的兵,但是他確實不太清楚這間營房裡到底住了多少人。他求救似地把目光望向軍寨的文書,可文書挺腰拔胸手壓膝蓋,一副正襟危坐全神貫注的模樣,看來是指望不上。他悄悄地瞄了一眼軍械架子,然後才不怎麼肯定地說道:「十三……十四個兵?」

商成瞄了他一眼,然後問立在過道裡一副神不守舍模樣的田小五:「這屋子裡住了幾個人?」

田小五下意識地說:「十二個人。」他馬上就感覺到有好幾道凌厲的目光直逼到自己臉上,這才醒悟過來他現在是在和誰說話。他立刻併攏雙腳挺直身子,再一次大聲回答道:「稟告大人!這裡住了十二個人。」

這個答案顯然出乎商成的意外。他皺著眉頭問錢老三:「怎麼回事?十二個人,怎麼擺了十三把刀槍?」

錢老三已經立在炕前。他直著脖子紅著臉,瞪大眼睛回望著商成,喉結不停地上下滾動,一口接一口地吞著唾沫,就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商成的問題。

商成陰沉著臉,很不滿地盯了錢老三一眼,然後把目光轉向田小五。

「稟告大人:九月時烽火台輪值抽走四個弟兄,我們什就剩五個人了。另外那個什原本就只有七個人。」田小五大聲說道。

商成直接問上寨指揮:「上寨的各個什,也配有直刀和弓弩吧?」

「是,每個什都配著一把直刀和三張弓。」上寨指揮趕緊說道,「這是要緊軍械,平時都由軍寨統一保管,大會操時才由各個什的什長領出來,罷了還要及時繳回去。」他其實也不清楚為什麼這營房裡十二個人卻有十三把刀槍,但是又不能說自己不知情,只好一邊挖空心思找話說,一面偷偷地拿眼睛瞟軍寨的文書。文書早就已經坐不住了,畏畏縮縮地站在腳地裡,低頭躲閃著商成冷颼颼的目光,不安地說道:「……這個,可,可能是抽調走兵士之後,之後……沒有把軍械收……收回庫房。」

商成點下頭,只盯著那兩個木架子看,對兩個人的話都不置可否。

他在這不通風的營房裡坐了半天,就覺得鼻端嗅到的炭灰氣息越來越重,即便戴著眼罩,傷過的右眼還是又酸又脹一陣陣地泛淚花。他伸手到懷裡一摸一一這才記起來他晌午前才換過袍子,如今穿的是一件臨時找來的最大號邊軍棉襖,並沒有隨身揣著綿帕;而且那幾張綿帕雨淋雪浸地一路用過來早就沒法再使,剛剛洗過晾在指揮所裡並沒有帶出來。他心頭忍不住一陣煩躁,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在過道裡來回走了幾步,突然站住腳回身凝視著錢老三,問道:「錢哨長,這是你帶的兵吧?」

「是。」

「你調來上寨任職多久了?」

「稟告大人,二十七天!」

「二十七天,說起來時間也不算短,馬上就是一個月。」商成左邊嘴角輕輕上挑。「你怎麼還不瞭解自己的兵?」

錢老三挺著胸膛大聲回答:「職下知道自己做錯了!請大人的軍法!」

「你自己去領五皮鞭。」

「是!」錢老三嘶聲答應著,踩著皮靴蹬蹬蹬就出去了。

幾個軍官面面相覷,都是神色惴惴。他們知道,錢老三來上寨之前本來是下寨邊軍哨長金喜的副手,貳哨的位置一坐就是六七年,早就幹得滿嘴怨言;結果商成剛剛上任就來了機遇,先是度家店剿匪,和金喜同時擢升正九品仁勇校尉,緊接著就被調來上寨做起大哨的哨長,顯然是商成手底下得力得用的人。誰知道連他這個心腹都要受軍法……

商成踱回到兵器架前,手指頭在矛尖上捏了撮鐵鏽渣子,轉過臉來,把肅立一圈的上寨軍官挨個打量一遍,慢慢說道:「刀槍是兵士們陣前廝殺戰場保命的根本,就是他們的第二條命。不止是直刀弓弩,就是這些刀槍,平時也需要妥善維護保管。你們都是老兵,也都是帶兵的人,應該知道這些,也應該把這些東西告訴下面的兵士。不僅要和他們反覆地說,還要經常檢查,一定要培養出士兵們愛護軍械的習慣。而且這些話不單是在嘴上說,你們自己還要帶頭做到;不單是做到,還要做好……」

幾個軍官已經做好了挨一頓嚴厲訓斥的準備,卻沒想到年青上司到頭來說出這樣的一番話,料想中的暴風驟雨突然變成了語重心長的諄諄告誡,一時都有些怔忪,直到軍寨文書大聲吼「是」,才在一驚一悸中找回心神,齊齊地躬身受教。

商成立定了看著他們,笑道:「你們別光站著和我說『好』,關鍵是要紮紮實實地做到。兵器要保養好,軍中風貌也要做好,像這種鋪蓋被褥胡亂堆疊,褲子衣裳扔得滿地滿鋪到處都是的事情,也不許再發生。不然的話一一下回我再來上寨,要是再看見這生了鏽的刀槍,再看見這落著灰的架子,營房裡再亂得一塌糊塗,你們一個個都要小心你們的屁股。」

聽他的警告裡已經帶出兩分玩笑,幾個軍官就知道今天這事不會再起什麼風浪,心頭一鬆,各人的神色也輕快起來。上寨指揮帶頭保證,要是下回商成過來時還發現這些問題,他也自己去領五皮鞭一一不,領五十皮鞭!

商成道:「我不來,軍寨裡也不能再有這些事情。當兵就得有個當兵的模樣。」又說道,「還有個事情,你們必須立刻去安排一一前面四個烽火台的給養,要盡快組織人送上去!要挑最好的糧食,挑最好的被服,挑最信得過的人,用最快的速度送上去!」

上寨指揮收起笑容說:「我馬上就去佈置。」

商成叫住他,再吩咐道:「讓錢老三帶人去!」

上寨指揮楞楞地望著,一時摸不清商成的意思,不知道這命令該不該遵從,又該不該為錢老三辯護推托。畢竟這是樁不討好的苦差事,四個烽火台都紮在山溝溝裡,最遠的離寨子能有六十里路,這天氣道路又不好,來回跑一趟連個新年都過不上……覷商成的臉色,又不像是說笑,趕緊說:「好,就讓他帶隊。」說著話就帶著文書去了。

商成這才轉臉朝營房最裡面那個外族邊兵打招呼:「蘇扎,你怎麼一直不說話?」

屋子裡剩下的兩個軍官還有田小五都是一怔,一同吃驚地望著那個叫蘇扎的傢伙。這個突竭茨人是錢老三帶來上寨的,可錢老三平日裡對他也沒什麼照顧,看見他被其他邊軍欺負也不替他出頭,日子長了,人們還只當他只是恰巧和錢老三走到一路一一哪知道他竟然和商成也認識……

蘇扎聽商成喚他,直起身挺胸握拳先行個軍禮,看商成還了個禮,才用他那特有的平直腔調說:「稟告大人!大人並沒有問我話。」

商成一笑,招手讓他走近,問道:「在軍寨裡呆得還習慣不?」

蘇扎大聲說:「稟告大人,習慣!」

「他們沒欺負你吧?」

蘇扎昂著頭道:「稟告大人:沒有人欺負我。」

商成聽他說得毫不遲疑,倒先笑了,說道:「你這就是說謊話了。你雖然入了我們大趙的戶籍,可畢竟有個突竭茨出身,軍旅中又是最團結最排外的地方,你一個新入籍的小兵,不受欺負怎麼可能。」他擺手不要蘇扎辯解,繼續說道,「看你住的鋪就知道了,這屋子裡空餘出來的舖位還有十好幾個,你卻誰在最裡面的陰暗潮濕角落裡,還說沒人欺負你?」

蘇扎繃著面孔,一雙眼角發紅的眼睛直盯著房梁,大聲堅持道:「稟告大人:是我自己要求那個舖位的!大家待我都很好,沒有人欺負我!」

商成的目光上下審視他好幾眼,抿著嘴唇點點頭:「那就好。」走兩步站定,目光炯炯逼視著他,沉著聲氣說道,「你知道不知道,是我讓錢老三不要維護你的?」

「……不知道。」

「其實告訴你也沒什麼。我不讓錢老三維護你的原因,就是因為你是個突竭茨人。」

「……」

「你雖然入了大趙的籍,可在別人眼裡,你還是個突竭茨人;你要想別人認同你,把你當做戰場可以託付生死的弟兄,你就得比別人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罪,直到別人想到你的時候,首先想到的不再是你的出身,不再是你的過去,而是想到你這個人,想到你是個可以信賴的戰友,那時候別人就會真正地信任你,尊敬你!你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大趙邊軍!」

「……」

「錢哨長就要去為烽火台送給養,你也去,哪怕是爬,你也必須把給養給我送上去!這是我給你的命令!」

「是!」

……商成離開營房的時候,把田小五扯到一邊,說:「我明天就要回中寨,你晚點過來一趟,把你在衛軍裡的遭遇裡詳細說一遍;我找個人記錄下來,你再畫個押。回頭我把你的事情傳文去行營知兵科,看能不能替你尋回公道。」

討回公道,這原本是田小五夢寐以求的事情,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聽到商成的話,他卻半分的喜悅興奮心情都沒有。他唆著嘴唇望著空蕩蕩的校場,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我也要去給烽火台送給養。和尚大哥,你就幫我這個忙,讓錢哨長把我編進送給養的隊伍裡。」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3 PM

第三章(34) 快過年了 (上)


臘月二十七的晌午,商成帶著人回到了中寨。

這是一座依著著山巒走向修築起來的軍事堡壘,呈不規則的長方形。西面是山,北面是一大片河水沖刷出來的河灘地,東面正臨著不知道在這條川道裡流淌了多少年的西河。西河如今已經已經結了冰,就像條亮晶晶的絲帶盤繞在東牆外,宛然便是一條現成的護城河。寨子四面都是六人高的土寨牆,寨牆上敵樓、箭垛、弩台、藏兵室應有盡有。從這些純軍事用途的建築物就能看出來,這座軍寨在歷史上也曾經是個聲名赫赫的地方。事實上這裡也的確是個兵家必爭之地,僅僅就是五十多年前,大趙和突竭茨還在這裡爆發了一次大規模會戰,參與會戰的雙方軍事力量前後超過四萬人。自古以來,為了爭奪這條貫穿南北的通道,為了爭奪這座扼守通道的軍寨,南方的農耕文明和北方的草原民族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仗,死了多少人一一從軍寨向北大約兩里地,有一個叫郭溝的小山溝裡,兩邊山崖都掏著大小不一的土坑土窩土洞子,每個坑窩裡全都是層層疊疊的森森白骨。

現在的中寨早就沒有當年的崢嶸氣象。當年戰旗飄揚刀槍如林的寨牆,如今已經人影難覓,只有頑皮的孩童偶爾會爬上去玩耍一回;當初架設威嚴的巨型床弩的弩台,如今只剩光禿禿的一塊條石鋪就的空地;敵樓因為年久失修,有幾座的外牆已經可是出現了零星的崩塌前兆……只有寨子裡那些還算佈局齊整的街道和房屋,還能讓人聯想到往昔那些刀光劍影的歲月。住在這裡的也不再儘是軍人,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莊戶,都是最近四五十年裡從四面八方遷移過來的,其中的大多數都是那些在這塊土地上拋灑過熱血的勇士們的後人。只有在寨子南邊這一塊,還保留著一塊面積不小的軍營,不過駐在這片營房裡的,卻只有區區百十個邊軍……

民間有句俗話,「二十七,貼春聯」,所以當商成他們進到寨子裡時,家家戶戶的院門房門上都貼著紅紙門對,「抬頭見喜」、「喜迎新春」、「出入平安」、「四季納福」等等討喜話,隨處可見。也有些富裕的大戶人家門上要講究一些,貼著文致些的對聯:

「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

「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

馱隊在路上一來一回折騰了八九天,早就累得人仰馬翻,此時嗅著空氣瀰散的油餅肉饃香味,望著到處張揚的過年喜氣,人人都不免有些心浮氣躁的慌亂感覺,尤其是那些有家有口的壯丁邊戶們,更是全把眼睛直勾勾地瞄著商成。

商成瞭解這些人的心思,也理解他們的感受,剛進寨門便下了一道命令:「壯丁邊戶就地解散。明天上午巳時在軍寨文書那裡結工錢。為了表達邊軍對你們輸工輸力的感謝,每人再加五十文的額外酬勞。」

在一片「大人高義」和「謝老大人的賞」的歡呼聲中,二三十個壯丁邊戶轟然散開。

商成指揮著兵士把馬匹都牽進軍營裡的馬廄,該餵草料的餵草料,該飲水的飲水,該尋牲畜醫官來診治的就診治,再交代人一定要把進出馬匹物資給養等各項數據都和軍寨倉登記核對之後,他才帶著包坎回到自己的住處。

他的住處是軍營裡前兩年閒置下來的一個小院落。一間帶兩個耳房的正屋,兩個廂房。正屋用來接見軍官和胥吏士紳,偶爾也在這裡招待客人,兩間耳房一間是他的書房,另一間就是他的臥室。包坎石頭一人住一間廂房,免得值班起夜彼此打攪。

本來按他的身份,是不用住在這個幾近寒酸的小院落裡的。他是西馬直指揮,還兼著西馬直邊軍的營校尉,勳銜更是高得出奇,比著北鄭邊軍指揮使還要高出五級,所以人還沒到中寨,寨子裡就已經給他安排下一座宅院,不僅敞亮,而且氣派,僕役雜工丫鬟廚娘一應俱全。可他嫌那處院子不在軍營裡,處置公事不方便,而且他又是單身,佔不了那麼多地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住進去。最後他相中了如今的住處。一來這院落就在軍營裡,離他的指揮所不過幾步路,二來這裡相對安靜,他有時間看看書想些東西,三來住這裡能避開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一一他一手抓軍事一手管地方,是名副其實的西馬直軍政「一把手」,再加上還掛著個「假職」的頭銜,說不定哪天就要高昇一步,如今不知道有多少想鑽營的人要和他結交哩,他就是要堵了這些人的門路……

他剛剛回到住處,才吩咐下去燒熱水預備飯菜,院子裡就擁進來一群軍官書吏。這些人都是來找他辦事的。有要批文的,要等回條的,有等他批錢批物的,還有向他請年假探親假的……待他把各項事物分著輕重緩急都處置出個眉目,堂屋外早已經悄然換成了垂垂暮色。

他把最後一個文書送到堂屋門口,看著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才如釋重負地長長吁了一口氣,一面吩咐人把洗澡熱水送去臥室,一面隔著眼罩輕輕摩壓著酸脹的右眼,邁著疲憊的腳步回到自己的臥室。

等他痛痛快快地洗過澡,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出來時,堂屋裡已經亮起了一盞油燈。

外面已經完全黑了。

他看書房裡有人影晃動,便踩著厚底子棉鞋走過去。

一個值勤務的邊兵正拿著火媒子點書房裡的幾盞油燈。

他的書房很小,除了一張桌子和三四把椅子,再沒有別的家什。桌子上除了筆墨紙硯,還擺著不少的卷宗文書。這些東西有些是他從指揮所借出來的案卷,有些是他不在的時候積壓下來的公文和軍報。桌邊還放著一本封皮都不知去向的書。書的紙張邊緣已經磨毛了,泛黃的紙邊一頁趕一頁地朝上翻捲著;裝訂的棉繩也像是斷開過,被人重新綴好之後打了個很大很難看的死結,凸楞楞地搭在書脊上。

他注意到,桌的正中還整整齊齊地碼著一疊紅封紙。

他走過去在桌邊坐下,拿起最上面的一張紅封紙,打開一看,一行工工整整的正筆楷書寫著幾行字:

「恭祝商指揮大人新春見喜。西馬直關氏。奉儀郎關繇。年月日。」

原來是關繇的歲貼。他抿著嘴笑了下,把帖子顛倒正反看了看,又在一堆紅封紙裡翻一遍,沒有找到他想找的東西一一沒有禮單呀,看來這歲貼就是個拜年的賀卡。他在心裡笑罵了關繇一句:這個小氣鬼;自己送他兩兄弟一個人一個「奉儀郎」,結果倆人除了來寨子裡看過自己一回,別的什麼「意思」都沒有,連飯都沒請自己一頓……

其他的紅封紙也都是拜年的歲貼,下屬的、兵士的、周圍鄉紳的,都有;全都是簡簡單單一張帖子,既沒夾片也沒禮單。最精緻的一封歲貼的喜辭並不起眼,不過是「願大人新年納福」和「恭祝大人抬頭見喜」這樣的套話,可落款卻是烏壓壓一大片,數一數竟然有十七個,任二、魯石頭、周七、羅三……他團起眉頭想了想,才記起來這些人都是中寨的邊戶。可其中有一多半都剛剛跟他去給上寨運送物資,怎麼他們的名字也添在這帖子上?

他馬上就明白過來,這是十七家邊戶合送的歲貼一一男人不在家,女人便請代寫帖子的人把她們男人的名字添上。

他把送這些帖子的人都在心裡默記了一下,思量著怎麼樣去給他們回禮。因為身份地位的差距,回送歲貼顯然是不合適的辦法,即便他送出去,別人也不敢收,那麼就只能在禮物上動點心思。邊戶們好辦,一罐油幾升米再加幾十枚給娃娃們納福給老人們賀喜的歲錢,這就夠了,再多了反而要讓他們驚慌惶恐;兵士們呢?送他們什麼東西?還有軍官書辦呢?那些士紳該送點什麼?

總得買點什麼才好,實際點的能派上用場的東西最好。

他把眼罩推到額頭上,拿塊綿帕慢慢地揉著右眼,心裡慢慢地琢磨著什麼樣的禮物才能讓人既能收下又能感到滿意。

他沒去考慮置辦這些禮物要花多少錢。自打他在燕州待職開始,他就沒領到俸祿,依照包坎的說法,待職期間的給俸和就職之後的薪俸是一樣的標準,而且都是在他就職之後,由有司直接分撥到西馬直。他是七品官,又有實際差事,俸、祿、津、職、料……各種名目的薪俸補貼合一起折算成現錢,一個月能領到三十貫出頭一一只是這筆錢就足夠他為每個送歲貼的人送上一份禮物,而他已經有三個月沒支領薪俸,這筆錢已經超過一百貫一一非常客觀的一筆了……

他突然想起來,去年的這個時候他也做過同樣的事情。去年的臘月二十七,他和蓮娘,他們小兩口,相擁著躺在被褥裡,為怎麼樣才能體面而節省地過個新年而一文錢一文錢地精打細算,他們還憧憬過他們的將來,並且為他們的兒子長大之後會更像他一些,還是更像她一些而犯過爭執……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3 PM

第三章(35) 快過年了 (中)


他記得,去年過年前把兩筆拉下的帳債還上之後,家裡就剩六十七文錢,房簷下沒有掛著肉,炕上沒有新做的衣裳,米櫃麵缸都快見底,灶房裡的油鹽也已經告罄,他整天整晚地嘆氣,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過這個年。是妻子背著他,把她心愛的爛銀簪子拿去抵了四百三十文銅錢,換來了米麵油鹽和兩斤羊肉。年三十那晚守歲吃餃子,妻子只吃沒角的素餡餃子,把有角的肉餡餃子都夾給他,還對他說,自己害喜,沾葷腥就犯噁心。那些羊肉餃子是被他和著淚水一起吞下去的……初四要回李家莊子給丈母妻哥拜年,直到初三那天他都還在為一點微薄的賀禮犯愁,又是妻子替他解決了大難題,她就像變戲法一樣從錢櫃裡掏出一串錢,還對他說:她哥的三個娃娃一人三文,孝敬她娘二十文,剩的七十文錢正好扯四尺好布,剩的還能買兩斤點心。他實在是太粗心了,竟然沒有發現妻子那天穿的竟然不是她最喜歡的那件水藍蘇綢襖子。直到正月快過完的時候,他才很愚蠢地問起這事……

油燈噗地爆了個燈花,一道驟然閃過的光亮把他喚醒過來。他怔怔地望著那盞燈芯就要燒盡的油燈,思緒還停留在對親人的思念中……

良久,他伸手抹去掛在腮邊的一行淚水,木著臉從桌上拿起一份軍報。

他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值勤務的邊兵已經站到了書房的門邊。

他問勤務兵有什麼事。勤務兵說,關文書有著急的事情找他,眼下就在堂屋等著。

關文書就是前次去下寨報信的關家老三,關繇的胞弟;度家店剿匪之後敘功授了奉儀郎的官身。商成覺得這個年輕人讀過書腦子好使,見事靈光做事踏實,於是在來中寨前特意徵求過他們倆兄弟的意見,把關家老三帶來中寨做個文書。不過這關憲如今還是個見習的身份,平常很少有直接和商成打交道的機會,所以商成一時也想不出他來做什麼。

他讓勤務兵把關憲叫進來,順便再給自己打盆滾燙開水帶張乾淨毛巾來一一他右邊的眼睛刺疼得有些熬不住,得用熱毛巾敷幾回才成。

關憲現在已經進到書房裡。這是個二十歲剛剛出頭的年輕人,臉龐五官和他哥很像,卻沒有關繇那份圓滑的世故,一件湖水綠綢面直襟裌襖收拾得利利索索,一進門就先朝他很恭敬地施了個文士禮,說:「前天我大哥來拜望大人,結果大人不在。本來說在寨子裡等大人回來的,不過他知道大人一回來肯定事務繁忙,多半沒時間見他,就留了一句話:我大哥請大人務必在年節裡到家裡坐坐……」

商成有些驚訝。雖然說他和關家兩兄弟的關係處得不錯,但是這大過年的時候,他們不先來拜望自己,卻留話讓自己過去「坐坐」,似乎不合禮儀呀。難道說關繇有什麼機密事情要和自己商量?他馬上把才才下屬們匯報的事情都在腦子裡過一遍,也沒發現什麼地方不對勁。而且真要有要緊事,關繇就不該回去呀。他琢磨不出究竟,就問關憲:「你大哥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關憲搖頭說他也不知道。

商成想了想,說道:「那年上我儘量抽時間去你家走一趟吧。」他暫時還不清楚這當了官該怎麼過年,有沒有什麼規矩,也不知道到時候能不能有閒暇時候,就乾脆含混答應著,去不去的再說。

可關憲這個腦子靈醒的傢伙竟然追問起他上司的上司:「那請大人示下個時間,等放大假我歸家時和大哥說,家裡好準備。」

商成擺了下手說:「都是熟人,還準備什麼?不用準備,有口熱茶就行。」

「我大哥說,一定要請大人說個準確的日子。」

商成想不出來關繇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竟然會這樣鄭重其事。他唆著嘴唇思忖了一下,說道:「不是初三就是初四。就定在初四吧一一初四上午,我一準去給老人家拜年。」

關憲答應著就準備退出去,商成又叫住他:「你別忙著走,我有點事想問問你。」他指了桌子前的一把椅子讓關憲先坐。他站起來把屋角的輿架搬到自己的座位邊擺好,讓勤務兵把半盆白霧蒸騰的熱水放架子上,掉著手擰了熱毛巾,裹成一團壓著右眼,齜牙咧嘴地吸著涼氣問關憲:「你在戶科辦事,記得帳冊上的銀錢餘額和倉庫裡的結餘物資不?」

說到公事,關憲倒比寨子裡那些軍官書辦從容得多,坐在椅子上恭謹地回答:「這些東西戶科都有明細帳冊,大人要是盤查帳冊的話,應該找戶科的蔣書辦。要是大人只想問個大數,您這裡應該有份抄件。」

商成在桌上的一堆卷宗裡翻出那份抄件,朝關憲晃一下說道:「就只有這份,這月上旬的報告了。我想知道的東西這上面沒有。」看關憲目光帶著不解和猜疑,臉上也有幾分緊張不安的神色,就笑著給他解釋,「你別多想,不是要查你們的帳。我也是看見你才突然想起這個事的。本來這事不該找你打問,但是老蔣已經下差回家了,總不能把他再叫回來;剛剛你在,就順便找你問兩句。」

關憲這才放鬆下來,問道:「這個月的最後匯總還沒出來,不過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不知道大人想問什麼?」

「倉庫裡實收著多少銀錢?」

「兩日前倉中盤存,計銅錢五百四十三緡另一百六十四文;布一百另七匹;絹二十六匹;谷九十四石,粟一百三……」關憲記性好,掰著指頭便一路細數下來。「……草料一千九百七十三束。」

商成一邊聽他說,一邊和手裡的報告對照,末了問道:「怎麼錢和布匹都多出這麼一截?」

「一個是北鄭邊軍司送來的一個半月的糧餉,另外一個是四鄉八里的年敬,兩樣都是三天裡剛剛送到的,所以庫存就漲了許多。」

商成把報告放到桌上,沉吟著問道:「那年前的各項支出,你們做過預算沒有?」

關憲有些驚訝地問:「大人兩個時辰前不是已經准了蔣書辦的度支嗎?」

聽他這樣說,商成也有些錯愕。他批准了戶科的支出計劃了?他皺起眉頭回想了一下,似乎是有這麼一回事,不過那份報告的詳細內容他已經忘記了一一當時來找他請示的人實在太多,蔣書辦的報告又都是些和薪餉糧秣發放有關的事宜,他也沒細看就打了勾用了印。現在看來他當時勾得有些草率了一一想不到那竟然是年前的支出計劃。他重新擰了張熱毛巾,不好意思地對關憲說:「剛剛回來時太忙,公務積了一大堆,老蔣的報告沒細看。你記得其中的大致內容不?」

關憲仰著臉想了下,緩緩說道:「記得。薪餉支出是二百另七緡八百七十五文,年賞一百四十八緡三百二十文,公使錢一百另二緡,料錢是布一百三十四匹,絹……」年前度支案是他和蔣書辦一起做的,說起來還是他的執筆,其中的內容他記得一清二楚,軍官書吏的俸是多少,祿是多少,薪錢是多少,布錢是多少,從錢又是多少;兵的餉是多少,賞又是多少……

他一筆一筆的細帳分說得詳盡分明,商成卻已經聽得頭都大了,心頭默計半天數字,突然打斷道:「停!這已經超支了!哪裡有這麼多錢發?你們怎麼造的支出預算?」

關憲從容地點頭說道:「的確是超支了。不過邊軍指揮衙門本來就沒把足數送來,依照舊例,欠下的部分在元宵節之後逐月添補。而且因為上寨的薪餉通常都是夏季換防之後才發放下去,所以帳上有這筆支出,但實際上並不需要準備那麼多錢。」

商成這才明白過來這其中的道理。不過這些並不是他想問的事情:「現發補發這些先不管一一我就問你一件事,發完這些錢之後,庫裡還能有多少節餘?」

「銅錢四十三緡,絹十三匹。其餘糧秣不計在內。」

商成登時嘆口氣。把絹折算進去,也只有七八十貫一一這點錢夠個屁用啊!他馬上就要張羅給上寨送年貨,還要送炭送被服,還計劃要給他們新打兩眼井,順便用石頭砌個大蓄水池,這都得花錢,而且還是大價錢一一僅僅打井修水池就得一百貫朝上……

既然手頭的餘錢怎麼算都不夠使,商成也就不著急了。他想,乾脆等明天和戶科的老蔣商量,看能不能尋個臨時的辦法先使著,無論怎麼樣,也要先把年貨木炭被服送上去,哪怕自己出面做工作,先把軍官書吏們的年賞扣一部分下來哩,也要保證上寨的士卒邊戶們過個富裕年。而且他還發現了一個很不錯的挪借項目,就是那個公使錢。公使,顧名思義就是辦公支出了,把這一百來貫暫時挪借一下,讓大家都吃點虧,這樣誰都不好有意見。不過他還是很謹慎地問關憲,這公使錢具體是指什麼一一萬一這也是大家的福利,他一聲招呼都不打便使到別的地方,肯定會招人議論說閒話。

「這是大人的辦公費用。」

關憲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怎麼公使錢竟然是他一個人的辦公費了?問過之後他才知道,這筆錢是朝廷交給他使用的行政開支,主要用途就是迎來送往接待各路官員,這一百多貫是他冬天裡三個月的累積公使錢,能用就用,用不完的話,依慣例,節餘部分就揣他自己的腰包一一這實際上也是公認的官員「福利」。不過只有到了相當一級的地方主官,才能有這樣的「待遇」。

商成簡直是喜出望外,一連聲地追問:「就是說,這錢我隨便派用場?」

關憲低垂著眼簾,恭謹地回答:「是的,大人,公使錢由您隨意支派,循例是不需要向戶科銷帳。」

「好。」商成高興得連備受煎熬的眼疾都忘了,「這下事情好辦了!」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3 PM

第三章(36) 快過年了 (下)


聽說公使錢自己能隨意支配,商成登時喜出望外。這樣上寨修水井蓄水池的費用就有了著落。而且這樣一來,他手頭也顯得寬綽,給上寨軍士置辦年貨也更加從容,年節裡也不怕沒有人願意去上寨送物資一一他可以出更高的腳力錢僱傭人手嘛;出差的邊兵也能得到更多補貼。除了這些,說不定還能有些節餘,中寨下寨的邊兵也能跟著沾個便宜。

他心裡盤算著辦下幾樁事的費用花銷,愈想愈有些興奮,忍不住站起來走了兩步。這才發現關憲竟然是乾坐著陪自己說了半天話,自己連口茶水都沒請別人喝。

「你看我,竟然忘記給你倒茶水了。」他急忙在屋角的幾案上拿了個乾淨茶碗,先傾了點茶湯涮下杯子,把殘水朝腳地上一潑,再傾了大半盞熱茶湯端給關憲,說:「子端,你可是幫了我的大忙。」

關憲急忙站起來雙手接了茶湯,道過謝捧著茶杯剛剛坐下,忽然聽商成這樣說,又急忙站起來,恭敬地說道:「大人所問,都是憲的本分;職責所在,不敢輕心怠慢。憲實不敢當大人的謬讚。」

商成也不解釋,一笑說道:「你坐。你沒什麼要緊事要辦吧?」看關憲搖頭,他也不著急說自己的事,先走到耳房門口探頭看看外面的天色一一早就黑得深手不見五指。他叫來勤務兵,讓他去伙房裡看看有什麼吃的沒有,隨便弄點能填肚子的東西就好,轉過身對關憲道:「說咱們的事。就這,我想給上寨送些年貨,你看置辦什麼東西比較合適?怎麼樣才能少花錢又讓大家都過個舒坦暢快年?」

關憲眨巴著一雙秀氣的細長眼睛望著商成,一時不明白上司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又要少花錢,又要讓人過個舒服,這可真的是有些強人所難。但是他畢竟是鄉間世紳家出來的弟子,耳聞目染多少知道一些當官的「訣竅」和官員們的心思,略一楞神馬上就明白過來:商成這熱中心切又想要撈名聲,偏偏又捨不得把遞到嘴邊的公使費這塊「肥肉」都花出去,所以才起了「花小錢辦大事」的心思。他思索了一下,緩緩說道:「年節上人們著緊看重的不過是吃和穿,另外就是來往的禮輕禮重。上寨將士們的穿都是朝廷供給,大人不用操心;軍寨裡儘是軍士,頂多就是上官袍澤之間來往,再也沒個走動地方,禮物輕重也不用太費心思。惟獨著緊就是個『吃』字。只是從中寨送精細吃食上去太過彌耗,那邊也難以貯存,有些得不償失的感覺一一不如這樣,大人可以在周邊村寨收買活羊活牛送過去,讓他們自行處置。這些都是活物,容易運輸,路上的消耗也不大……」

商成聽得高興,一拍大腿笑道:「就是這個話。還是子端的心思靈活,我就想不出這麼個好點子,光知道一門心思地琢磨怎麼讓將士們吃好喝好。」他撫著臉上傷疤,順著關憲的思路想了想,又說道,「還可以在中寨買些精細點心,燒雞醬鵝什麼的也弄點,和牛羊一塊送過去。嗯,這些都不用太多,寨中將士們聚餐時,每桌上擺兩盤子點心分點雞肉,起個點綴就好。」

關憲還是頭一回聽說「聚餐」的新辭,有些訝然,嘴裡念叨兩遍,略一思忖便明白過來,抬頭笑道:「大人這『聚餐』的說法新穎別緻,倒是形象貼切。送去上寨的年貨,牛一頭羊十口足夠,再加其餘的點心熟食,頂多二十貫出頭……」

「還有馱馬嚼耗和馱夫腳力,也要十貫上下。」

關憲一楞。他算的費用已經含了這些東西,可商成提出要預備十貫,他實在是想不通兩三個人能做下的事情怎麼會開出這樣大的花銷。他悄悄瞟商成一眼,接著說道:「……中寨和下寨的軍士也是大人的下屬。」

商成笑道:「那也給他們發牛羊聚餐。不能讓他們說我這個校尉厚此薄彼。不過這兩處都只駐著一哨人馬,不能全照上寨的規矩來。一一唔,那就一個哨發一頭牛五口羊;點心什麼的就隨上寨一樣。」

關憲坐椅子裡拱手說道:「大人如此體恤下屬,足見厚道。」他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頓一頓,又說道,「大人乍來西馬直,就為鄉親們除掉度家店這處匪禍,大家感佩大人的恩情,卻一直沒機會答謝大人。憲雖然不才,也可以代十九處村寨的鄉親們說句話:這些許的牛羊就不用軍寨另外派錢支出了,大家都願意為朝廷報效,替大人分憂。」

商成搖頭說道:「這不成。丁是丁卯是卯,各是各的事情。剿匪安民本來就是駐軍的職責,綏靖地方是我們的本分,不能憑這個就去白拿鄉親們的東西。何況一營邊軍竟然讓一窩土匪禍害西馬直那麼長的時間,說出去就讓人臉紅,鄉親們沒指著我們的鼻子罵混帳蠢蛋,我們就該知足了,哪裡還能收鄉親們的犒勞?就算收了犒勞的牛羊,又怎麼能心安理得地吃進嘴裡?」他擺下手不讓關憲說話,自顧自繼續說道,「不能擾民,這是駐軍的規矩。牛羊要依時價買,不許按官價強制徵收。我去和老蔣打招呼,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你把手頭的事情都放下,先辦這個,明天就去辦,爭取趕在年三十之前辦好。上寨的事情也由你安排,正月初五之前,年貨必須送到上寨。」

關憲急忙站起來答應。

商成笑著鼓勵他:「這是你第一次獨自辦差事,可別辦砸了,別給你大哥丟臉,也別給我丟臉。一切用度都從寬裡打算,不能讓我的兵受委屈;不過能省的錢也要儘量節省,我還要拿錢派別的用場。」說著又收起笑容。「還有一條你也要記住一一花出去的錢別變著方再給我塞回來。初四我去你家給你老娘拜年,要是你哥敢給我塞錢塞物的話一一小心我把你開銷了。」

關憲本來就是做著這樣的打算,現在被商成說破,臉色不禁是又紅又白,侷促半天才囁嚅地說道:「憲安敢?」

「不敢就好。」商成取了上寨指揮開列的極需物資清單遞給關憲,說道,「這上面的東西你先看看,回頭和庫存核對一下,做個詳細的匯報。其餘東西不急,不過木炭被服兩樣必須儘量盡快地籌備,爭取和年貨一起送上去。」

關憲接了單子就被紙片上密密匝匝的東西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馬上就要的軍需,攢眉咂舌正思量著是不是先和商成譬說難處,免得辦砸差事吃掛落,聽商成說不用馬上都備齊,才放下心來,笑道:「要是大人只要求木炭被服這兩樣東西,我還是能打保票的一一週圍的大戶人家裡木炭都有富裕,又是隨燒隨有的東西,一文一斤,要多少都是說話間的事情。」他抖著紙片一笑,「才五千斤炭而已,半天時間就能備齊。襖子也沒問題。北鄭邊軍衙門剛剛送來五十套冬裝,就全部給上寨送過去。只有被褥麻煩,即便有棉花,臨時做也趕不及。不過可以收羊皮。各村寨年前屠宰的羊只多,羊皮也多,往年都是硝好等到春天皮貨商人來收,我們可以收些給上寨送去。這東西能墊能蓋,費點手工還能做成襖子穿,其實比棉被褥還實用。」

商成呵呵笑道:「好主意!就依著你,收羊皮子!你再順便買點大針線,給上寨送東西時替我寫封書信給上寨指揮,讓他把做羊皮被褥羊皮襖子的事情交給那幾家邊戶人家的女人,按工付給酬勞支給糧食。」他突然想起個事情。「還有個事情你也替我辦一下。你從我的俸祿裡支錢,去買二十斤砂糖兩百個雞蛋,再買兩石細糧,隨馱隊一起送過去。信裡給上寨那邊交代清楚,這是我送給那個家裡有吃奶娃的邊戶人家的。」想想還是覺得這樣處置不妥當。他抿著嘴唇盯著晃動的油燈光亮,幽黑的眸子在燈光中灼灼生光,心頭陡然間一陣迷惘恍惚,使勁摔下頭才把心神收回來,說道:「讓上寨指揮把那家邊戶的奶娃子和他娘都送出來,中寨裡安置。幾家邊戶裡五十五歲以上的男人、五十歲以上的女人,也都送來中寨。」

商成說一句,關憲就低著頭答應一聲。雖然他心中儘是疑問,不明白商成為什麼突然對一對邊戶人家的母子如此著緊看重,又為什麼會突然對這些賤籍大發善心,可他還是很知趣地沒有問緣由。

說了半天話,商成覺得有些口乾舌燥,把大半盞冰涼的茶湯一口飲盡,更是覺得肚子裡空空蕩蕩地餓得難受;偏偏去伙房拿吃食的勤務兵至今也沒個人影。他皺起眉頭正準備自己跑一趟,包坎一手拿著兩個大海碗一手端著個大陶盆走進來。勤務兵拎著個木桶跟在他後面。小小的耳房裡立刻飄蕩起一股濃郁的炒雞蛋香味。

商成顧不上說話,沒等包坎把一盆子炒蛋在桌上放好,他已經奪了雙筷子飛快地拈了一大夾,仰著臉扔嘴裡,嚼都沒怎麼咀嚼,在嘴裡轉一圈便吞下去。一連拈了兩三筷子,才問道:「饃呢?你都沒說給我帶倆饃過來?伙房裡沒有?菜糰子也成呀。」他從包坎手裡接過一大海碗滿滿騰騰的手揪麵片,閉上眼睛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撲鼻的香油氣息讓他一臉的幸福神往。他不忙吃麵片,先喝一口熱湯,讓油乎乎的湯水在口腔裡滾蕩一口,才慢慢地嚥下去,咂著嘴說道:「真香啊……」

包坎再盛一碗麵片朝關憲虛讓一下,看關憲搖頭說自己已經吃過了,溜門檻上蹲了,捧著碗撇嘴說道:「你也是七品大官了,還一天到晚菜糰子菜糰子的。說出去都不嫌丟人?」

商成已經希哩呼嚕刨了半碗,比劃著筷子對關憲說道:「老三,一起來吃點,老包做麵片的手藝不錯,關鍵是他捨得放油,不像別人,做出來的麵片清湯寡水,吃起來就像糨糊。」說著就招呼勤務兵再去拿一副碗筷。

關憲盯著他手裡比盆小不了多少的海碗,眼睛都有些發直,搖頭說已經吃過了。

包坎碗裡的麵片也下去了一半。他包著一嘴麵含混地說道:「你當人家關老三和咱們這些當兵的一樣,看見油葷連命都不要了?人家可是讀書人,食不厭精膾不厭那啥的人,不能和咱們一樣。」吞了嘴裡的東西,仰臉望著商成說道,「說起來大人也讀書,還寫字,怎麼吃起東西來就像頭餓狼?」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3 PM

第三章(37) 這就是過年?


第二天一早指揮所剛剛開衙,商成就找來戶科的蔣書辦。他把自己的想法和關憲的辦法都告訴了老蔣,並且希望老蔣能把戶科裡的事務重新安排一下,以便關憲能專專心心地辦好差事。他對老蔣說,他理解戶科當下的難處,年終時節,戶科大概是衙門裡最忙碌的部門,賦稅徭役各種數據的核對清眷、薪俸賞錢的明細發放、庫存物資的清點關封,都是戶科的事情;可關憲要辦的也是大事情一一畢竟牽扯到四百多號官兵哩,而且上寨那邊的事情又拖不得,偏偏離年假又只有兩三天了……

他原本以為蔣書辦會和自己扯幾句皮,會指著繁雜的公務和自己抱怨幾句,說不定還會不動聲色地給自己使點絆子一一幾天前他為上寨的給養輸送被延誤而大動肝火時,這個蔣書辦就是被他罵得最難堪的人之一。誰知道他剛剛說罷,老蔣馬上就點頭說好。老蔣表示,連他自己在內,戶科上下所有人都會全力配合關憲辦好差事。老蔣還說,不僅戶科如此,其他吏禮兵刑工五科也不會拖關憲的後腿,他們都會盡力幫著把事情辦好辦妥當。

這一下輪到商成吃驚了。要不是他看著蔣書辦說話時一臉的誠懇和真摯,他簡直會以為指揮所六科預備和自己打擂台了。

這才幾天呀!指揮所六科就集體都轉了性?

老蔣還提出了一個建議。他說,既然要送年貨,既然要讓上寨的官兵過一個歡歡喜喜的紅火年,乾脆就按著人頭給上寨的兵士發一部分年賞,順便送幾令紅紙上去,這樣兵們也能拿錢封個紅包相互拜個年,圖個吉慶火紅。

毫無疑問,這是個好主意。商成馬上就同意了這個建議,並且讓蔣書辦和關憲一起商量斟酌出一個具體的賞錢發放辦法。

這一回蔣書辦做事情再不像前兩回那樣拖泥帶水,他說幹就幹,辰正三刻不到就在寨子裡貼出時價收購牛羊木炭羊皮子的告示。牛是大牲口,是莊戶們耕田種地的好幫手,除非老弱到不能使或者家中有大事急等著用錢,等閒不會有人願意賣出來,在中寨這種小地方更是不容易收上來。可羊不一樣;和絕大多數稍微富足點的村寨一樣,中寨裡的莊戶們幾乎家家戶戶都養了羊,別說指揮所只收二三十口羊,就是再多一倍的數量,收齊也不會有什麼難度。所以老蔣也沒找商成請示就擅自更改了辦法一一不收牛,就收羊,豬也行,不管羊還是豬,反正都是時價。告示一張貼出來,寨子裡正在為豬羊賣不出去而焦愁的莊戶立刻蜂擁而至。過晌以後,當四周的村寨得到的莊戶趕著豬羊來賣幾個趁手活錢卻被告知已經收訖時,都氣得吐了唾沫罵娘。

到傍晚時,木炭的事情也有了眉目,寨子北邊靠官道的一處炭場裡有上萬斤現成的木炭,只要能一次性全部收購,炭場主人情願以市價的七成把木炭全賣給邊軍。雖然木炭的數量大,但是用錢卻不多,關憲和趕來的炭場主人商談了一番,就做主買下了所有的木炭。他認為,上寨過冬需要木炭,中寨的邊軍燒炕取暖也同樣需要木炭,既然花同樣多的錢能買到更多的東西,為什麼不佔這點「便宜」呢?

豬羊皮子都收上來了,木炭也有了著落,蔣關兩人馬上就開始組織馱隊。本來年關裡最難辦的就是人手,往年年節裡出工的腳力馱夫,不是賤籍邊戶,就是長官看不順眼的邊兵刺頭,偏偏這一回商成又有命令,不許像往年那樣隨意指派邊戶,也不許隨意抽調邊兵,只能優酬僱傭,莊戶邊戶一視同仁。邊兵軍士和衙門書吏也可以參加馱隊,但是不發工錢,出差期間薪餉津貼都翻兩番,事後補假期。有了這樣的指示,哪裡還用發愁招不齊人手?蔣書辦也算是開了回眼界一一他在指揮衙門幹了二十多年,還是頭一回看見邊戶們擁擠在公事房門口,一面朝屋子裡擠一面高聲大喊:「我是邊戶,這是我們份內的差事!我是邊戶!……」

對於蔣書辦和關憲這兩樁「先斬後奏」的處置辦法,事後商成都給予了讚賞和鼓勵。在臘月二十九那一晚的指揮所團年飯上,他還特意提到這兩件事,當著大家的面把老蔣和小關誇獎一番,號召大家都向他倆「學習」,要在「工作中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

很顯然,當時在座的胥吏書辦們對指揮大人的這些話都是茫茫然似懂非懂。不過書辦裡也有消息靈通人士,知道指揮大人以前曾經當過幾年和尚,這些令人費解的言辭肯定是某部佛經裡的佛家偈語;至於其中的深奧涵義一一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各人回去細心揣摩……

年三十上午送走蔣書辦帶領的馱隊,商成又馬不停蹄地帶著禮物慰問寨子裡的幾個因傷退役的老邊兵。這些老邊兵都是外鄉人,在家鄉犯過錯,從邊軍裡退下去也沒臉面回去,就滯留在寨子裡,靠著揀個破爛幫個零工還有老弟兄隔三岔五的賙濟苟延殘喘。商成看這些老兵的日子過得實在太艱難了,炕是涼的灶是冷的,連柴禾都是可憐巴巴的一小堆濕木棍,有些人甚至連床像樣的棉絮都沒有,一領老羊皮躺下去就是鋪蓋起來就是衣服。他難過得都不忍心在那間四面漏風的破屋裡站。他二話沒說,就讓人馬上給這些老兵張羅一處能住人的地方,並且代表中寨邊軍全體官兵,邀請他們參加當晚的聚餐。他還對他們說,他會盡快找人解決老兵們的實際問題,總要找個妥善法子讓他們在西馬直生活下去;要是他們想家了,他也可以給他們開文書出官憑,還給他們發盤纏,總要使他們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回自己的家鄉去……

不知道是這些穿著新襖子的老兵在場的緣故,還是包坎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吼出來的軍歌調動了大家的情緒,或者是滿桌子的豬肉羊肉晃得人眼花繚亂,也可能是幾十罈酒點燃了現場的氣氛,總之那一晚的聚餐熱鬧無比,邊兵就像瘋了一樣又唱又鬧。

商成有眼疾,自己也知道一些應該忌諱的飲食,所以平日裡基本上不怎麼沾酒,薑蒜也吃得少,所以聚餐的時候只吃些醬菜乾菜,就著豬肉湯啃幾塊餅子,然後就坐著看兵士們鬧騰。開始時他還把持得住,別人來敬酒,他端著酒碗抿一口,是那麼個意思就行了。他勳階高,又是主官,別人也不會和他計較。可漸漸地大家都有了酒,他再想「意思意思」就不成了。先是幾個營哨軍官嚷嚷著敬酒不能「意思」,接著幾個隊長什長也來要和他喝一碗,然後是十來個和他走過渠州又打過廣平驛的邊兵,隨著就是度家店剿匪的一群兵士,最後連幾個老兵也要和他這個「頂好的大人」喝一碗……

喝到最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大年初一,絕大多數兵士都還在宿醉賴床的時候,他就已經爬起來。洗個熱水澡,換上一身乾淨衣裳,就著頭一晚的殘湯剩菜啃幾個半冷不熱的硬餅子,帶著包坎就騎馬出了寨子一路向南。兩個多時辰趕到下寨,在金喜家隨便刨幾口吃食,一路的疲憊都還沒散去,就開始在下寨裡忙碌。前面因為剿匪沒趕上拜壽的那個老壽星家,這一回要鄭重拜訪,金喜扣門包坎隨伺,四色禮四個兵士一人捧一盤,都是拔胸疊腹身體挺得筆一般直,商成自己全套七品官服官飾雙手執了紅彤彤的大紅年貼朝老人門前一站,轉眼間半條街又都堵門了看稀罕的人,紅火的熱鬧景象比老人過壽那天也不差幾分。老人的兒子兒媳先被嚇暈接著又樂暈,一個個張大了嘴出來進去多少趟,直到商成帶著人離開,楞是沒想起來要給指揮大人上茶湯,直到商成他們一行都進了軍營,老人的大兒子才攥著幾個裹著錢的紅喜包攆過來,不由分說就朝幾個人的手裡塞。還禮心切再加上激動過頭,他竟然忘記這裡是軍營重地,而且也忘記了發喜包的順序一一金喜包坎一路發過去,最後才發給商成這個穿著青色官服的大官……

當晚下寨邊軍又是聚餐。熱熱鬧鬧一頓飯吃下來,商成又是大醉酩酊,直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才醒。

他謝絕了金喜兩口子的挽留,胡亂收拾一番就又騎上馬回了中寨。

晌後回到中寨,還沒落座,各路給他拜年的人就絡繹不絕。來的人有軍官有士兵,有書辦有文書,有莊戶也有近處的士紳,常常是一撥人還沒走另外一撥人已經趕到,堂屋裡的幾把椅子就沒個空的時候,靠牆擺了兩圈條凳還是坐不下,實在沒落腳的地方,有的人乾脆就站在房簷下等。來的人沒一個空手,箱籠錢帛在院子裡擺成了溜,僅僅是稟貼禮單,包坎就收了好幾疊。

無論是送錢帛還是送雞蛋,不管禮輕禮重,商成都先收下。沒辦法,人實在太多,他也不能每個都交代別人把東西帶回去。只是在天黑客人都離開之後,他才交代包坎,把所有的禮物都悄悄退回去。他還特意叮囑包坎,退回禮物時說話一定要婉轉,不能讓人家錯會了他的意思……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4 PM

第三章(38) 打井和拜年 (上)


因為先前已經和關家說好,大年初四要去給關老夫人拜年,所以當陽光剛剛從東邊的山樑上漫進川道裡,商成便帶著包坎出了寨子。他走得這樣早,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一一他怕再遲些時候就會有人來給他拜年了,到時候前腳趕後腳,說不定他一半天都出不了門。

出了寨子,商成他們並沒有著急趕路,而是信馬遊韁地沿著往下寨的官道慢慢走。包坎昨天晚上和人耍錢耍到後半夜,輸得一塌糊塗,再兼被商成大清早就從熱烘烘的鋪蓋窩裡拖起來,迷瞪朦朧得一路走一路在馬背上打瞌睡。商成挑著話題想和他說幾句,都是應一聲就沒了下文。商成也就沒再去打攪他。

雖然看時辰還早,但是路上已經能看見人,三不五里的,總能看見幾個大年裡趕紅火走親戚的莊戶人。這些莊戶都穿著平日裡難得穿一回的新衣裳,肩膀上掛著鼓鼓囊囊的褡褳,有的褡褳裡塞不下更多的物事,就把東西拎在手裡,大多是一掛牛皮紙包著的點心,或者一兩塊煙燻過的肉。也有跟著男人一起回娘家的女人媳婦,無論家境日子如何,都穿得儘可能地體面光鮮,就算衣服上補丁接補丁,也是漂洗得乾乾淨淨;有些愛俏的新媳婦的髮髻上除了爛銀簪子,還插著一兩朵路邊採來的野花。接連幾天都是紅彤彤的大太陽,野地裡已經有了稀疏的綠色,道邊的雜樹梢頭也在不知不覺中悄然吐出了嫩芽。

路上偶爾還能看見一兩輛馬車,都是拾掇得整齊氣派,紅纓子藍瓔珞掛在門簾兩邊,有些還綴著幾個小鈴鐺,隔多遠就能聽見一串清脆的銅鈴響。車伕也是一身新衣裳,趾高氣昂地坐在車轅上,手裡綽著長桿鞭子,嘴裡時不時地一個呼哨,鞭子空抽一記,空氣裡啪一聲爆響,轅馬便隨著人聲呼喝熟練地繞過道路上的磕絆溝坎。

走過白家集時,恰好集鎮裡也出來一輛馬車,拐過西河上的石板橋便和商成他們並行。馬車簾子一扯,一張胖乎乎的圓臉就探出來,瞟倆人一眼又縮回去。須臾間藍色的門簾又被一隻白生生的胖手掌刷一聲扯開;噼噼啪啪幾聲布帛撕裂聲響,簾子立刻就塌了一半。

那張白胖臉上的一雙小眼睛此刻幾乎快瞪到了眼眶外,嘴唇蠕動了半天,那人才又驚又喜地問:「商……商大人?商大人是不?」

商成盯著那人看了兩眼,半天也沒想起來這是誰,不過別人在問,他便在馬上拱下手,說:「賀喜了。一一新年好!牛年吉祥如意。」

那人一手拉著半面塌了的布簾,一手撐在車廂地板上,探了半截身子正直溜溜地打量商成,商成突然給他拜年,唬得急忙回禮,卻全然忘記自己還在馬車上,猛地直起身頭頂在車頂木上撞得轟然一聲大響,要不是雙手揮得快,差點就在車上摔個馬趴。那人也不及端正自己半落的紗帽,半跪著就趕緊朝商成拱手:「商大人新年好!商大人牛年如意發達!」

商成再拱下手點下頭,轉開了眼睛不去看那人的尷尬模樣。包坎被那聲響招回了魂,直著眼睛盯著那人瞧了半天,突然咧嘴一笑道:「老廖呀!新年好哦!這是去哪裡?」

老廖也沒改姿勢,轉臉又給包坎拜個年說聲賀喜,這才攀著車廂邊緣挪到車轅邊坐下,笑咪咪說道:「去走個親戚。一一怪不得一大早喜鵲就在我家門前叫哩,原來是路上要遇貴人,想不到竟然能和商大人包大人同路。」

包坎突然來了精神,悄悄把腿在馬背上夾一下,趕前兩步和馬車並行,笑道:「帶婆娘閨女去丈人家拜年?後面大箱小籠的那麼多好東西,是要搬家麼?」一頭說,還一頭微微俯了身,手把韁繩一拽,馬就慢了一步,順勢把車廂裡張望了一下。

看來老廖和包坎是熟人,說話也隨意,見了包坎的小動作胖臉上笑意不改,依舊樂呵呵地說道:「前天就去老岳丈拜過年了。今天大女兒大女婿一家來給我拜年,我那婆娘就在家等著他們。我這是和二丫頭去老廟她舅家走親戚。」

包坎小聲對商成說:「廖達,以前是白家集的戶長,聽說是因為手腳不乾淨,前年被官上下了差事。他兩個女兒都是標緻人兒,一漫川道裡都是鼎鼎大名。」商成默不作聲地聽著,撩起眼皮瞪他一眼一一沒事你扯人家閨女做啥?

包坎已經攆上去繼續和廖達說話:「你二丫頭的舅舅?不是在中寨裡麼?你怎麼朝老廟去?你婆娘有個兄弟呀?」

廖達笑嘻嘻地道:「是隔房的遠親戚。說起來兩位大人也知道,就是勳田關家。」

包坎啐一口說道:「遭娘的,咱們去的竟然是同一個地方!」他再沒掩飾又朝車廂裡瞟了一眼,嘴角一撇意思是指稍稍落後兩步的商成,眼眉一挑拿眼睛直瞄著廖達一一為了他?

廖達笑嘻嘻眨下眼睛,意思是承認了。他瞄一眼車廂裡的閨女,目光從包坎肩膀上掠過去看了看商成,壓低嗓子問道:「包老哥,你看,這事有指望沒有?」聲音已經細若游絲般幾不可聞。

包坎微微一笑。商成是每天連軸轉忙得腳後跟踢屁股,壓根顧不上思量關繇大年下不登門拜訪,卻讓自己兄弟相邀的緣由。他卻是明白人,知道關家雖然頂著個勳家的名頭,其實在西馬直早沒什麼威風,如今好不容易找到個攀高枝的機會,肯定是要挖空心思要和商成拉近關係。商成不愛錢,關家就不好找路子套近乎;何況關家的家底本來就不夠殷實,拿不出讓人心動的錢財禮物,只能從旁邊想辦法。可除了錢還能有什麼法子呢?當然是關家的好閨女嘍。可偏偏關家近支就沒合適的,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在親戚裡找。廖達的兩個丫頭都是好姑娘,人俊俏不說,人品還好,關家肯定早就起了說媒作嫁的心思;廖達多半也有同樣想法,兩邊自然是一拍既合……

可這事怎麼可能成得了?

他心裡有些暗笑關繇短見了。可憐啊,關繇也算是個人物,竟然到現在都瞧不出來商成是什麼樣的人一一要想討好商成,公事上最容易,只要關家兩兄弟都是實心實意地幫著商成把西馬直營務好,比送錢送女人啥的都要強過十倍百倍!

廖達看他微笑著不說話,已經有些發急,手在懷裡掏摸兩下就取了個精緻的荷包出來,瞥著商成轉頭去看西河對岸的幾戶人家,便把荷包朝包坎手裡塞,小聲說道:「包大人,這是小人的一點心意,『吉祥如意』小金錠子,討個好口彩一一事情怎麼說?」

包坎沒接荷包,提了馬鞭子手一隔就把廖達的手擋住,繃著嘴唇說道:「不敢收。回頭被大人知道了,抽鞭子是小事,怕是要把我攆回衛軍去。」說著一笑,眼角餘光朝車廂裡溜著搖頭,「你和老關的事成不了。最好連提都不要提,不然到時候小心下不了台。你們不知道大人的事情,送金送銀頂多被他罵幾句,過後真心辦公務,該升就升該賞就賞,不會吃掛落。要是該在這上面起主意一一」他唆起嘴唇輕輕一笑,「我就說這麼多,到了關家你趕緊和關繇說,不然出了事可別責怪我沒提醒你們。」

廖達一臉的失望惆悵,盯著商成看了好幾眼,收回目光愁眉苦臉說道:「老包,咱們也算是熟人了,你給我說句實話一一你家大人到底喜歡啥玩意呀?這不喜歡那不愛的,想陞官咱們也幫不上忙呀……要不,大家給他湊點錢,讓他去跑跑路子?」

包坎被他的話說得一楞,轉眼臉上已經是一片笑容,低了聲音笑道:「千萬不要搞這個啊。你們湊錢給他,他馬上就能花得一乾二淨。給你透個底細,大人正籌劃給著這一川道的村寨都打新井,還要給上寨起井起池塘,要用的銅錢不是小數一一你們現在給他錢,只能去填那個無底洞的。」他唆著嘴唇想了想,眼睛突然迸和光來,忽然說道,「湊錢也成。大人正在為修井的錢焦愁哩,你和關繇要是能說動這一漫川裡的大戶都出錢,哪怕是出一部分錢,也是幫了大人的大忙。他這個人念舊,只要你們能做到這樁事,他肯定記你們一輩子的好!」

廖達張口結舌,半天才抖索著問:「修井?給十九個村寨都打新井?天爺呀,這得多少錢啊!」他突然隔著車轅就一把拽住包坎的袖子,急惶惶地問,「你肯定,大人要給咱們打新井?不是拿這話來哄騙我?!」

「輕點,我的新衣服,一水都還沒穿過咧!」包坎奪了自己袖子,小心地用手捋平幾道皺紋,說道,「我哄你幹什麼?大人年前就給端州府遞了公文,讓人把那個打井的高人請過來,開春就要探地氣尋水源;四鄉的石頭匠人過了年就要到指揮所報到,說話就要動工的事情。」

「錢?哪裡有錢?指揮所有錢搞這個?這也不是衙門的事情啊!」

包坎嗤笑一聲道:「所以說你們拍馬屁都拍在馬蹄上了啊。」他悄聲說道,「大人已經把他的薪俸拿出來,合著衙門裡幾十貫的餘錢,預備著先把上寨的井打出來,就開始給幾個缺水厲害的莊子打,然後再慢慢找錢,一村一寨地慢慢鑿過去。」包坎望一眼廖達又瞥一眼車廂裡那個影影綽綽的人影。「莫說大人,就是我也出了八貫錢。你可別和別人說,傳出去大人抽我皮鞭子,我可是要上你家踢門的!」

廖達望著在馬背上東瞧西望的商成,搖唇撮舌怔了半晌,突然長長吐了口氣,狠聲狠氣地說道:「遭娘的!我也要出錢!」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4 PM

第三章(39) 打井和拜年 (中)


廖達突然放開嗓子說話,連一直沒心思他們說話的商成也驚動了。他把戀戀不捨的目光從隔道路迎面而過一個婦女背上的吃奶娃那張紅撲撲的小臉蛋上收回來,疑惑地瞧一眼梗著脖子咬牙的廖達,又瞄一眼包坎的背影。

包坎心裡道一聲「糟糕」,朝著廖達就使勁地擠眉毛眨眼睛。廖達卻不理會他的暗示,仰著臉望著他背後大聲說道:「大人,你真要為這川道裡十九處村寨挖井找水?」

商成踢了下馬,趕上來替了包坎的位置,望著廖達那張泛著兩團紅暈的胖臉說道:「是有這麼個想法。」

「包校尉說,為了給大家打井,你把自己的薪俸都拿出來了……」

商成很不滿地乜了旁邊的包坎一眼。包坎嘟囔著辯解道:「不是我說的。」

額頭頂著道紅印記的廖達還在問:「您把自己的俸祿都拿出來,就為了給大家打井找水?」

商成點下頭表示是有這麼一回事。不過他馬上糾正了廖達的話裡不正確的地方。因為衙門裡的財政緊張,連上寨的井都不夠支用,所以他把自己的錢拿出來先解決資金上的燃眉之急,是「暫借」而不是「拿出來」;另外也不是給每個各村各寨都找水打井,有些缺水厲害的村寨肯定要打新井,但是用水不緊張的幾個地方並不在衙門的計劃裡。還有一樁,不管打不打新井,所有的村寨,包括那些只有幾戶人家的村落,都要壘蓄水的池塘。

他對廖達說:「本來說元宵節過後就要把各村寨的里正戶長們喊來說話的,早晚都要貼告示,倒不用瞞你。衙門的意思暫時是這樣,除了上河和少矸兩個村子之外,其餘地方都是官上先出錢請人來勘探水源,確定鑿井的位置,然後各村寨自己出工出力。假如莊戶們的心思一時擰不成一股繩,那官上就在當地作個記號立個碑樁,等大家齊心時再動工。」這是他和指揮所幾個書辦反覆商量之後最後定案的辦法。沒法子,這是一筆大開銷,是指揮所衙門的額外開支,暫時只能這樣決議,一切都得等開春之後再慢慢看情況想辦法。即便是這樣,也是靠著他和老包還有幾個書辦把自己的錢掏出來先墊上,才能保證上寨的兩個工程能馬上開工;替上河和少矸打新井的事,如今還停留在紙面上,要等上寨的兩眼井和蓄水池都完工之後,再根據衙門大帳上的餘額來決定……

廖達張大了嘴聽商成說完,急急地說道:「打井的事情,我也情願掏錢一一」

商成笑著搖搖頭:「你有這份心思就好。不過這事衙門裡已經有了定案,前期的開銷由指揮所衙門出,後面的事情憑地方各自決斷,衙門最多在中間協調一下。」說著朝廖達拱拱手表示感謝。

廖達望著商成臉上的黑眼罩喃喃了好幾聲,突然一拍車伕說,「走!掉頭!咱們回去!」車伕滿臉紅光顯然也被幾個人的一番話語鬧得有些激動,聽了主人家的指示,手一提韁繩就預備著吆喝轅馬停下……

「爹!」車廂裡突然傳出來一個女娃的脆格格的聲音。

廖達坐在車轅上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嘴裡應應喏喏地唔了兩聲。

「爹一一」車廂裡的女娃有些嗔怪地拖長了聲調。

「啊?甚事咧?」廖達答應了一聲。他這才突然記起來今天出門要辦的正事。可,可是……他的目光在商成那半邊沒受過傷的臉龐上停留一下,又掠過去望了木著臉的包坎一眼。聽包坎的意思,關繇出的主意,把他的二丫頭說給指揮大人,似乎是個很不靠譜的事情呀,還不如回去先和家裡人商量打井起池塘的事情哩,要是能爭取把井和池塘起得離他家的地近一些,那能省多大的力氣沾多少光啊……

不過,要是指揮大人偏就看上他的閨女呢?這不是比井更緊要的事情麼?要是他漏過這機會,讓別人搶走這樁親事,他吃的虧可就大了……

他眼睛骨碌幾下心裡就有了主意。聽商成的口氣,探井的高人最快也要得到元宵節之後才來,而且來了之後先要去上寨和北邊兩個村寨,然後才是其他各寨子,所以這事可以暫且放一放。而且這樁事他也得先聽聽關家的意見;畢竟關繇遇事比他機敏老道,和指揮大人打交道的時間也長,說不定能替他拿個花小錢辦大事的主意。

他拱手朝商成笑笑,說:「看我,聽說大人要為我們大家辦大事,心裡一急就忘記這可是大年節下了一一還得去給娃們的老舅拜年咧。」又對車伕說,「不掉頭,咱們還是去老廟。」說著轉頭對車廂裡說道,「丫頭,還不出來見過指揮大人?」再有些歉然地對商成說,「鄉下女娃,沒見過世面,也不知道規矩,說這半天話了,都不知曉出來拜見大人。一一我家二丫頭平日裡在家,可是最愛聽人說大人的事了,度家店剿匪的故事,她都聽過十幾遍,還喜歡得不得了。」

說話間他的閨女也在車上探出頭。這女娃和她爹一樣,也是銀盆般一張胖胖的圓臉,微紅了臉頰飛快地把商成打量一眼,低了頭脆生生的聲氣說道:「指揮大人新年好。恭祝指揮大人牛年萬事如意事事順利。」抬頭看商成正半轉過臉瞧自己,右半臉那道鮮紅的傷疤和扭曲的面容登時把她唬得馬上又把頭縮回去。

「爹,他的臉……好嚇人。」

笑容立時僵在廖達臉上。他先朝女兒吼一聲:「你說啥話咧!」罵兩句又趕緊陪著笑臉對商成說,「鄉下女娃,沒見識,大人千萬別……」

商成也不以為意,撫摩著臉上被風颳得有些發緊的傷疤說道:「沒什麼。我這模樣確實不討喜。」揚鞭子指著旁邊半天都不作聲的包坎呵呵一笑,說道,「老包就不一樣。他沒在衛軍裡當差,倒是越活越滋潤了。以前他比我更不迎人;現在你再看他,黑臉膛都快變了白臉膛了……」

包坎嘖著嘴把臉扭向一邊,只當沒聽見他的玩笑話。

廖達更是難堪,又不知道該怎麼和商成說話,只是拱著手陪著苦笑:「大人說的哪裡話。大人玩笑了……」

商成嘴角掛笑瞥一眼包坎,把馬靠近馬車一些,微微俯了身凝視著廖達,放低了聲音問道:「老廖,問你個事情。」

廖達額頭已經見了細密的汗珠,舔著乾澀的嘴唇,咽口唾沫恭敬地說道:「大人請說。」

「你的二丫頭,許人家沒有?」

「啊?啊?大,大人……」廖達實在沒想到商成突然問到這事,接連支吾了兩三聲才說道,「小女要到二月裡才將將十五,如今還沒許人家。大,大人的意思……大人的意思是……」他唯唯諾諾半天,也沒把話囫圇圓泛。

商成在馬背上低了身子,故作神神秘秘的模樣,聲音卻偏偏大得隔十好幾步遠都能聽見。「是這,包坎你也是認識,大概還有不少來往。他出身咱們燕山衛軍,如今是朝廷的正九品仁勇校尉,功勞簿上還錄著兩個上功,再錄一回功就能冊升從八品。人品好,勤快,能幹,踏實。他自己就是咱們燕州人,時代都是良家子,家裡有兩個哥哥,不過早年間就分家另過了的。虛歲三十一,實際才二十九,從未婚配……」

他滔滔不絕的一番話中間幾無停頓,廖達張了嘴早就聽得呆了,連他的二丫頭也把了半塌的車簾子,在車廂裡探頭探腦地打量包坎。包坎早已經在馬背上挺起胸膛,繃著嘴唇目視前方,作出一副雄糾糾氣昂昂的模樣。

「……我忝為包校尉的上峰司官,又是他的兄長,不知道能不能有這個機會替他做個冰人,讓他與您二女兒能結秦晉之好?」

「啊?啊?啊……」

廖達嘴張大得再也合不攏。他現在除了驚訝就是驚訝。商成的話他一字不漏都聽得清清楚楚,可腦子裡如今混亂得就像一盆子糨糊,除了嗓子發出個意義不明的感嘆辭,再也說不出個意思明確的話出來。

「老廖,我是吃糧當兵的出身,說話做事不喜歡拐彎抹角,最喜歡的就是直來直去的爽快人。你我都看見了,我這兄弟是喜歡上你的二閨女了,這事成不成地,你就給個話。」

「啊?」廖達再次感慨一聲,眨巴著眼睛有些懵懂地問道,「現在,現在……就在這裡給你個回話?」

商成直起身子很肯定地點點頭。不過他馬上又說:「當然也不能委屈了你閨女。你可以先問問你閨女的意思,她要不樂意,你就當我沒說過。」

隨著他的話,廖達竟然還真就傻乎乎地扭臉朝車裡問:「閨女,你看咧?」

他閨女在車廂裡又羞又氣地嗔道:「爹一一」

商成驅馬靠近車廂,偏臉對廖達的女兒說:「你點個頭這事就成了。」

廖達居然還在傻乎乎地幫腔:「是啊閨女,你點個頭,這事就成了。」

「爹!」那女娃不敢看商成,只望著她老子,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又覷了眼睛去看已經攆到前頭一臉惶急又故作從容鎮定的包坎,咬著嘴唇,下巴頦微微點了那麼一下……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4 PM

第三章(40) 打井和拜年 (下)


見廖達的二閨女點頭,商成立刻朝廖達拱手道喜,笑咪咪地說道,等成親的大喜日子,他可是要坐第一張席面。

廖達迷瞪著倆眼還有些怔忪,下意識地回了禮,嘴裡喃喃地重複:「大人該當坐首席。」

商成招手把已經高興得在馬背上抓耳撓腮的包坎叫到近前,板了面孔道:「還不拜見你岳父老泰山?」

包坎一張黑臉遭透出紫色,在馬背上強作鎮靜模樣,偏了頭望下廖達又瞄一眼縮到車廂角落裡的廖家閨女,為難地對商成說:「這馬車都沒停下,咋拜咧?」

趕馬的車伕半轉了身子坐在車轅邊,早笑得肩膀頭一抽一聳,幾乎連馬鞭子都捏不住。這時候使勁穩住笑,對廖達說:「主家,咱們停不?你女婿要給你行大禮哩。」說完使勁皺了眉眼咧著大嘴樂得直抽抽。

「那?那就停車,停車。」廖達迷了心竅般喏喏地吩咐車伕。

他閨女比她爹清醒,已經聽出來商成這是在使壞,氣得踢了下車廂木板責怪道:「爹!」

廖達迷迷糊糊答應一聲,抬頭看商成一臉的詭笑,這才反應過來一一指揮大人只是提個由頭問個意思,包廖兩家真要結親,還須得包坎請託媒人上門提親,三媒六聘的禮數都走到,這門親事才能算是真正結下。要是他真在這道路中間停車受了包坎的禮,傳揚出去的話,只怕要讓人笑話一輩子。他不敢惱恨商成,也不好朝已經樂得不知道東南西北的包坎撒氣,只能恨恨地瞪自家的車伕一眼。但是說實在話,現在他無論如何都氣不起來一一和指揮大人攀親不成,閨女嫁給包坎也是一樁好事。怪不得大清早他家那棵老槐樹上就飛來喜鵲哩,唧唧喳喳一早上,還真給給他報了樁喜事。他的二閨女如今搖身一變,說話就要成官家人的家眷了,而他那被衙門捋了差事而留下的壞名聲,也要因為這樁親而被人淡忘;興許他廖達還能靠著二丫頭享些後福也說不定……

他定了定神,搜腸刮肚找著詞對商成說道:「大人一番美意,廖家上下感激不盡。小女能嫁給包校尉,也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只是我這二丫頭打小便被她娘寵著慣著,愛得了不得,這婚姻大事,總得讓她也點個頭才好……」

商成也點頭:「是這個道理。等我們轉回中寨,我就讓老包去請託媒人,該有的禮儀都要走到,不能讓你閨女受委屈。」轉臉對包坎說道,「聽見沒有?別光顧著傻笑,回去就找人上老廖家提親去!」

包坎的嘴都開咧到耳根了,只記著點頭,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親事已經成了,商成和廖達也沒了開初見面時的生分,兩個人一個騎馬一個坐車並排而行,這個說些軍旅的故事那個講點鄉間的趣聞,從白家到老廟的五七里地一晃即過,繞過一座小山包,就看見了老將軍廟。

廟前的兩棵大迎客松下已經立了一群人,正是關繇關憲兩兄弟和一眾關家戶族裡的長輩;兩三個地方上的頭面人物也是衣著光鮮站在人群裡等著迎候。往來廟子燒香祈福的莊戶鄉親都對這撥人指指點點;也有人乾脆就等在不遠處看熱鬧。

遠遠地看見商成他們過來,這群人都是滿臉笑容地迎上前,有喊「指揮大人」的,也有喊「校尉大人」的,商成一一應付。迎他的人裡還有兩三個當初參與過度家店剿匪的鄉勇,更是被商成握手拍肩膀地挨個詢問。

說過問候話,商成才注意到今天四周圍竟然已經聚集起差不多一百多號人,除過來迎他的關家子弟和地方鄉紳,還有好些個莊戶。再朝老廟的方向一看,山門處進進出出的香客更多。山門門口的空地壩兩邊還支起了好幾個簡陋的席棚,不少莊戶捧著黑陶土碗,蹲在腳地上吃喝得美氣。空氣裡瀰漫著一股羊肉湯的腥臊氣味。南邊還搭起個戲檯子,一個戲子穿著花花綠綠的戲裝,臉上掛著黑一片紅一片的戲臉殼,正在檯子上走來走去又說又唱。看來是在演什麼傀儡戲。台前已經圍起了一堆人。

他心頭有些納悶。他經過這座破廟好多回了,幾乎就沒看見過一個在這廟裡進香的人,還以為這廟早就被人廢棄了的,從來沒想到這地方也有現在這樣的鬧熱景象。他盯著廟子看了片刻,隨口就問關繇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關繇被他問得一楞神,順著他的眼神望過去,立刻就笑道:「今天是古大將軍的壽誕,四鄉八里的鄉親都來給大將軍敬香咧。」

「古大將軍壽誕?」商成有些不明白,便拿眼睛望他。古大將軍是誰?他到西馬直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就從來沒聽人說起這個古大將軍的故事?

古大將軍到底是誰,關繇說不清楚,關憲比他哥讀書多,可也講不明白古大將軍的事蹟。眾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譬說半天,商成也就聽了個大概一一這是前唐末年的一個將軍,受命防守西馬直,最後就戰死在前面不遠的河灣裡;死的時候無比壯烈,連人帶馬身上插滿了突竭茨的箭。當地人感他的恩,就修了這座將軍廟,祈禱這位大將軍能世世代代地保佑這一方的平安。

商成唆著嘴唇望著廟門上那塊早看不清楚字跡的匾額,想了想說:「進去看看。」

他說要去看,別人就只好跟著,這一大群人朝廟裡走,莊戶香客們都唬得趕緊讓出道路。老廟祝也得了門子的消息,慌得跟什麼一樣,一身邋遢衣服踢趿著綁麻繩的大頭鞋就奔出來迎接,人還沒到跟前,一隻前面張口後面脫跟的鞋先飛到商成面前。

在廟祝的指引下,商成他們在廟裡轉了一圈。這廟子當年的規模一定不小,不過兩百多年下來又歷經戰亂,如今早已破敗不堪,三重大殿如今只剩個主殿,當年的泥塑金身像現在已經滿是灰塵,黑黢黢地看不出個模樣。幾塊紅幡從房樑上垂下來,有寫著「大將軍萬世永鎮」,有寫著「大將軍千古傳名」,還有寫著「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很有些不倫不類。牌主神位也不像是前唐時節留下來的東西,小臂長短一塊柏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古大將軍神位」。六個字中間錯了兩個,「軍」字中間缺一短橫筆畫,「神」字左邊多了一點。不過香火倒挺旺盛,一塊大石鼎裡密密麻麻都是指頭粗的大香,滾滾青霧繚繞而起,把大殿裡弄得烏煙瘴氣。

商成在大殿裡轉了一圈,有隨著廟祝到了後院。

這裡的香火更盛。後院正中間有塊不知道是怎麼被人搬到這裡的巨石,前高後低崢嶸突兀,身上裹著掛著一條條的紅布。廟祝指著石頭對商成說,這就是古大將軍升天後,他的戰馬還留在這裡,它感化天地化作了巨石在這裡等著大將軍。巨石邊一圈擺著七八個蒲團,不少男男女女的香客過來默不作聲磕個頭,點燃三柱香朝撮起來的小土堆裡一插,然後就摸出三個銅錢恭恭敬敬地埋在土裡。

商成問廟祝,這三個銅錢有什麼意思?

廟祝可能是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的大官,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倒是關憲在旁邊解釋,這是老輩子就傳下來的風俗,三枚銅錢代表三個願望:一願大將軍英靈永寧,二願這塊土再不受刀兵戰火,三願這塊土五穀豐茂。不過這幾十年西馬直一直缺水乾旱,也有人說,三枚制錢其實是為了求水求雨。各種說法都有,誰也說不明白到底哪一種才是正理。不過這塊石頭求雨不行,求別的事情倒是很有些靈驗。

商成點著頭,找廟祝要了三支香,湊火頭上燃著雙手捧了走到石頭前,默默地念禱一回,也學著香客們在地上撮了堆土,把香插好,再合什禱告了一回。

做完這一切,他轉回身對關繇說:「借我點錢,要五貫。我要給這廟添點香火。」

關繇急忙笑著道:「五貫錢值當什麼『借』,我替大人出了就是。」

商成搖搖頭,堅持道:「借我五貫。是借,回頭你來中寨時就還你。」

關繇還要說話,他兄弟一扯他衣服遞個眼神過來,關繇立刻就讓人拿了五貫錢來,親手交到商成手裡。商成雙手捧了錢和褡褳,又找廟祝請了塊丈二長的紅布,連布帶錢一起掛在那塊貌似馬頭的石頭上,退開幾步微微躬身,一臉的肅穆虔誠禱告。

關家兩兄弟還有跟著的一眾人等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又都不好發問,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還是廖達有點見識,人群中悄悄地扯了下他「女婿」包坎的衣襟,拿眼睛問:這是怎麼回事。包坎當然知道商成在做什麼,但是這種場合裡他也不敢大聲說話,只是小聲說道:「別說話。」覷左右沒人注意,叮囑廖達,「大人做什麼都跟著做。」廖達不言聲給石頭上掛了錢和紅布,回來學著商成樣也默默禱告。

他這樣做,別人自然照著他學,一時間「馬頭」上立刻掛滿了錢串紅布條,到最後實在放不下,後來的人只能把東西放在石頭前。

那廟祝早已經看得傻了眼……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5 PM

第三章(41) 水


初四一整天商成都呆在老廟鎮。

但是他並不是一整天都呆在關家。給關家老夫人拜過年,和關家戶族裡能上檯面的人物還有周圍村寨趕來的幾個鄉紳一起吃過一頓豐盛的晌午飯,他就提出來想到村寨裡去走走。雖然誰都不明白他這個「走走」是什麼意思,但是指揮大人的提議沒人能拒絕,於是一大幫子人便呼呼啦啦地簇擁著他上了集鎮。

商成本來是想藉著今天這個機會,好好地「考察」一下老廟鎮,從而對他治理下的西馬直有個更直觀的認識。但是他很快就發現想法和現實有很大的距離。首先他的模樣便不討人喜歡;其次他的一身裝束別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當官的,莊戶們看見他總要遠遠就繞開,就算是街邊挑擔擺攤的小販,看見他們也像是遇見土匪強盜一樣,不是掉頭便跑,就是丟下路邊的貨攤掩門閉戶;最關鍵的一條,他身邊跟著的都是地方上的頭面人物,不少莊戶都是這些人的佃戶,要不就是家裡租種著這些人的土地,被他攔住問話時生怕一句話說錯了得罪主家,都扮出一副憨實相一問三不知。到後來商成自己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只好放棄「考察」莊戶們日常生活生產情況的想法,讓關繇領著自己去幾個度家店剿匪時受過重傷的鄉勇家裡去看看。

幾個鄉勇的情況都還不錯,囤裡有糧櫃裡有錢,女人娃娃頭上腳下總有一兩件新衣裳,灶房的樑上還掛著兩三條煙燻的羊肉,透出一股喜滋滋的豐年氣象。商成還問過他們的傷勢恢復情況;在知道關繇給他們延請了大夫定期上門診治換藥之後,他很滿意地把關繇誇獎了一回。

他還詢問了幾個鄉勇當下有沒有什麼難處,像春耕時的人手問題,牲口問題,種子糧問題等等事情,只要是他們可能會遇上的困難,都可以向地方上的里正戶老們提出來,假如地方上解決不了,也可以到指揮衙門來找他,他會想辦法替他們解決。

幾個鄉勇都是老實巴交的莊戶人,軍寨指揮這樣大的官進了他們的家門,就已經讓他們覺得顏面大漲風光無限了,再聽到商成這樣敘家常一般的說話,除了拱手作揖表示感謝,哪裡還抖得出一句囫圇話……

臨離開時商成特意交代關繇,參加過剿匪的鄉勇,無論是關家子弟還是尤家子弟,都要高看一眼,無論是納賦繳稅還是征發徭役,都要和普通莊戶有所區別,特別是那些死在度家店的鄉勇家裡,地方上要儘量幫扶,朝廷免賦免稅的賞賚,必須毫無折扣地執行……

破五那天指揮所正式開衙辦公,他用一個上午時間安排好各項公務,就下了村寨。他本來想讓包坎跟著自己去,但是包坎剛剛說定了親事,正忙著請三媒走六聘,他不能在這時候去攪擾別人,想來想去,最後就帶上了關憲。

他原本預計探訪各處村寨最多只會用兩三天的時間,就算在途中的十幾二十個小村莊聚落裡耽擱一下,也不會超過五天。可誰都沒料想到,他這一走就是整整九天。開始幾天還好,雖然軍寨裡沒有特意和他保持聯繫,可西馬直就那麼大點地方,早早晚晚地總有消息傳遞過來,可第六天就沒人能說清楚指揮大人的具體落腳地方了,按日子路程算,這時候商成應該回到中寨,可那一晚直到天交子時,也沒瞧見他和關憲的影子。第七天還是沒校尉大人的音信,不過人們還能耐著性子苦等消息;第八天依舊沒消息,人們就開始坐不住了;第九天上午包坎和剛剛從上寨趕回來的蔣書辦守在寨牆頭望得倆眼通紅,還是看不到商成的人影,人們就徹底著了慌。蔣書辦挑起腳把包坎臭罵了一通。川道裡說不定又出了土匪,萬一商成被他們禍害了,那該怎麼辦?就算指揮大人沒遇見土匪,可還有狼啊,冬天裡餓急了的狼為了一口吃食,可是什麼都不管不顧的,而且商成他們就兩個人,要是半道上遭遇到群狼,再有本事的人也得餵了惡狼……他罵完包坎就找來寨子裡負責的軍官,讓他馬上調動邊軍沿川道搜索,還要立刻派出快馬給上寨下寨兩處的駐軍傳消息,讓他們也立刻出動;西馬直各村寨的鄉勇壯丁也要配合駐軍行動,就算把川道犁一遍,也要把指揮大人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覺得自己沒臉見人的包坎死活都要帶上騎兵去上河一一最後的消息傳來時,商成就是宿在那裡,說不定到了那裡就能知道商成的下落……

等一隊騎兵在他的大聲呵斥責罵中集合完畢整裝待發時,一個邊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過來報告:指揮大人回來了!

包坎一鞭子就抽在馬屁股上,直衝到寨門口,看見風塵僕僕的商成,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遭你娘!你死哪裡去了?」韁繩勒得太緊,戰馬直接在商成面前打了個轉。包坎馬都沒下便破口大罵:「出去這麼多天,屁都不放一個!你再不回來,我他娘都要帶人去給你收屍了!」要不是旁邊兩個軍官手伸得快,說不定他的鞭子都能抽到商成臉上。

戰友的真情流露讓商成十分感動。他歉疚對包坎還有蔣書辦說:「沒及時給你們傳消息,是我不對,不過這一趟出去有很大的收穫……」

他這一趟出去確實有很大的收穫,或者說,收穫了很大的震驚。

西馬直的缺水狀況遠遠比他知道的要嚴重,旱情也遠遠超過了他的想像。

從他到西馬直履任的那天起,就不斷有人給他說,燕北乾旱,西馬直缺水。但是他從下寨到中寨到走到上寨,沿途看見的狀況卻讓他一直有個印象,那就是缺水的情形其實並不嚴重。但是這一趟出去檢視地方,他才算是真正認識到川道裡的乾旱情況已經到了什麼地步。沿西河一線的村寨光景還好點,西河水不僅能供人畜飲用,也能勉強保證澆灌土地。但是西河也只是中下游有水,上游幾乎到了斷流的地步;上游最大的兩個村寨上河和少矸,過去四年裡斷流時間已經合計已經超過四十個月份。不僅西河裡沒水,兩個村子裡的三口深井也是半乾著。更北邊一些的七個小村子,五個都已經被人廢棄了,剩下的兩個村子裡人口加一起,也只有七戶三十八口人,他和關憲兩個人去到那些村子時,皮黃骨瘦的人們問他們的話都不是「有口吃的麼」,而是「大人行行好,給口水喝吧」……

這些事情從來就沒人和他提及過。他估計連蔣書辦他們都不清楚上游那些村寨的具體情形。

事實上也確實是這樣。蔣書辦他們只到過上河和少矸,再沒有向北邊的丘陵地帶走過,從來沒有走得那麼遠過。他們連那邊還有七個村子的事情都不知道,今天也是第一次聽說。

商成已經顧不上責備這些只知道坐衙門裡辦公務的下屬了。他還有更嚴重的事情要問他們。

為了爭奪那點可憐的水源,上游的幾個大村寨每年都要發生規模大小不等的械鬥,每年都有人在械鬥中受傷或者死亡。這些事情,衙門到底知道不知道?

一幫書辦都有些難堪地說,他們大約聽說過一點風聲。但是衙門裡的慣例,只要地方上不告發,這種戶族之間的爭鬥,官府從來都是假裝不知情而不管不問的。

「混帳!」商成的馬鞭子幾乎要抽在這些人身上。在回來的路上,他還在心裡替他們開脫責任,他還以為蔣書辦他們並不知曉水荒已經鬧到了這樣嚴重的地步,所以並沒有採取措施去預防和制止戶族械鬥,哪裡想到這些人竟然是在循著衙門的舊例在辦事,這簡直就是草菅人命的做法!

他痛心地責問幾個下屬:「人命關天!你們就眼睜睜地看著人為了一口水去送命?!」

幾個書辦都低了頭不敢吭聲。有個人還很愚蠢地小聲辯解:「我們西馬直幾十年來都是這規矩,只要沒人告發,衙門就不……」

商成實在是忍無可忍了,鞭子指定了那個人惡狠狠地吼道:「滾!我不想再看見你!回頭你就捲鋪蓋滾蛋!」

那人大概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竟然會招來這樣大的禍事,楞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想申辯又沒有勇氣,想讓同僚替自己說幾句好話,可別人都不看他,只好眼巴巴地望著商成。他馬上就發現商成並沒有再理會他。這一回他學聰明了,不敢再開腔,窩著脖子悄悄地躲到一邊。

商成也不去理他,喘著粗氣在公事房裡來回踱著步,轉兩圈走到蔣書辦面前,問道:「端州那邊的打井匠人來沒有?」

「來了。」蔣書辦說道,「昨天上午已經派人送他去上寨了,招集來的工匠也和他一道。」

「馬上派人,」商成佈滿血絲的眼睛望定他,一字一頓地說道,「你馬上派人,派人去把他們追回來!先給上游的兩個村寨打井。一一還要招人,招工匠,找會修屋起房子的匠人,在上河和少矸起房子。」他咬著牙停頓了一下,才給有些摸不著頭腦的蔣書辦解釋,「再上面的村子不能住人了,都得遷下來……」

老蔣把手一攤說道:「……咱們沒錢啊。衙門裡哪裡還能擠出這筆開銷?」

「錢的事情,我來想辦法。你馬上派人去把打井的匠人截回來,教他們直接去上河少矸,先給那裡打井砌池塘……」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5 PM

第三章(42) 大興水利

從元宵節那一晚的碎雪之後,西馬直就再也沒有下過一顆雨。往常年份二月中旬就開始潺潺流淌的西河,如今只有宛如游絲般的一股細流,吊命一般地在即將乾涸的河床上蜿蜒爬行。敏感的莊戶們注意到,今年山埂野地裡的樹枝梢頭吐出的翠綠嫩芽,連往年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所有人的心情都無比地沉重。這些長年累月和土地打交道的人憑經驗就知道,今年的旱情顯然比任何年份都來更早,也更猛烈。唉,今年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就在所有人都在為莊稼和收成憂愁的時候,一條消息在川道裡不脛而走一一指揮所衙門已經從端州府請了好幾個打井的高手,正在為上游的幾個村寨打新的水井;衙門不僅在為這些村寨打井,還在為他們修堰塘。據說,衙門不光要在上游的幾個村寨裡做這些事,中下游的各個村寨裡也會這樣做。

不少人都對這條消息嗤之以鼻。不可能!打井?修堰塘?這要花多少錢?衙門裡的公人老爺們會替平常莊戶做這些事?除了支派捐稅抽調徭役,他們能這樣幹?說出去有誰會相信?

但是這條消息很快就從地方上的里正戶長那裡得到了證實,張貼出來的蓋著官府大印的文告也證明這不是謠傳。文告上說,衙門確實已經請了高人來,而且馬上就會沿西河兩岸一村一寨地修過來。文告上還說,這一回不僅會打井砌塘,合適的地方還會起在河道裡起圍堰,還要挖明渠引西河水,所有的勘探費用都由衙門出,但是起水利的佔地和人工都要地方上自己協調。但是里正和戶長也告訴大家,假如在佔地和人工上地方協調不出結果,那麼工程必然延誤……

怎麼可能沒有結果?只要能有水,自己吃點虧又算什麼?何況就算讓出點土地,水利也是在自己的土地邊上呀,以後種地取水豈不是佔著更大的便宜?至於人工麼一一莊戶人別的沒有,賣力氣受苦是他們活命的根本,何況這還是為自己賣力氣哩!

衙門的文告貼出來不到三天,各處的里正就瘋了一樣地擁向中寨,所有的村寨都提出來,興水利的土地他們能讓出來,人工也絕對沒有問題,只要衙門能把勘探風水的高人先派到他們那裡去,他們就能負擔這些高人的工錢。只要衙門讓他們先打井蓄水,他們不僅不讓衙門花錢,甚至還願意朝衙門另外繳納一筆錢。

商成和他的下屬原本還以為興修「水利工程」一一這是個剛剛開始在西馬直流行起來的新名詞一一會有一些阻力,因為衙門確實一時拿不出錢來,做不到面面俱到,但是看到這種情況,他們才知道自己先前的擔心都是多餘。如今他們不得不為另外一樁事而苦惱了一一怎麼樣安排各個村寨開工的先後順序。在一屋子里正戶長的爭吵聲中,蔣書辦替商成出了一個看著不怎麼好的主意一一讓大家抓鬮來決定。無可奈何之下,商成也只好把這個他無比撓頭的事情交給老天爺來決定了。

標明著「壹貳參肆……」的小紙條被搓成團丟到一個大碗裡,十幾二十個鄉紳無比虔誠又無比鄭重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彷彿他們抓的不是紙團,不是修水利的順序,而是在決定自己的命運。然後有的人仰天大笑,有的人垂頭喪氣,有的人懊惱得就像個莊戶漢一樣,一屁股就坐到公事房的泥地上,抻著衣袖抹眼淚。

到三月中旬時,勘探井位確定池塘位置以及引水路線的高人們已經走過了六個村寨。他們走過的地方,無一例外都出現了熱火朝天的熱鬧局面,挖土、打井、砸石頭、壘堰、挖渠……莊戶們就像給自己修新婚的房子一樣投入這個大場面裡,連七八歲的半大娃娃也跟著大人們一道忙碌一一他們幹不粗活重活,但是一雙手總能拎個泥包提個土筐。他們也在為了和乾旱抗爭而貢獻出自己微薄的一份力氣……

但是問題也不停地出現。

首先是圍堰的設置。按「高人們」的計劃,整個西河,包括它上游中游的兩個支流,要築四道蓄水圍堰。可這個辦法被下游的十一個村寨一致否決。要是旱情太重,上游中游把著圍堰不放水,他們這些下游地方怎麼辦?不行,西河上面不能修堰!誰要修堰,那就是斷下游人的命,而不要下游十幾個村寨裡的莊戶活命,那就大家一起都別活!

在爭奪比金子還貴重的水源上,上下游的村寨爆發了前所未有的激烈衝突,而且衝突愈演愈烈,最後已經顯露出可能出現大規模械鬥的苗頭……

眼看著好端端的事情馬上就要引發難以設想的後果,負責西河上水利工程的蔣書辦不敢懈怠,趕緊通知商成。正在北鄭參加邊軍軍事會議的商成接到消息,連會都沒開完便立刻騎馬趕回中寨來處理。他再次把十九個村寨的里正戶長們召集起來,讓大家坐下來商量一個解決問題的妥善辦法。

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這些鄉紳們平日還能守禮相讓,說話做事也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可一旦事情牽涉到他們的切身利益,他們立刻就會暴露出莊戶人淺見的一面。幾十個穿綢著緞的人當著他這個指揮大人的面,就抄得面紅耳赤,有兩個脾氣暴躁的傢伙甚至翻出陳年老帳當眾抓扯,鬧到最後連他這個七品校尉也鎮壓不住,只能叫來一伍的兵士強行把他們分開。

既然商量不出結果,他就只好拿出官威來解決問題。

他決定,由上下游十九個村寨共推出四名德高望重的士紳來組成一個協調西河河水利用的「工作小組」,各個村寨的取水和西河上圍堰蓄水的高度,都由這個工作小組來協商決定,而衙門也會派出一個文書吏員參與和監督小組的分配方案一一就是蔣書辦了,他就是小組長,至於具體的事宜,由他帶著人下去仔細規劃。這些水分配小組的任何決議可以有異議,可以再討論,但是在新決議沒出來之前,都必須嚴格遵照執行!

這個辦法勉強令這些臉紅脖子粗的鄉紳們接受一一誰讓他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呢?

處置好這樁事,商成又要連夜回北鄭去參加軍事會議,可他連馬鐙都沒踩上去,就傳來更糟糕的消息一一白家集新打的十四丈井塌井了,埋進去六個人,其中還有一個指導打井的「高人」徒弟……

他只好馬上去白家解決這個突發的「工程」事故。

事故的發生是人為因素造成的,包坎的岳父廖達以為人多幹事情就快,不顧高人徒弟的勸阻,連井壁支架都沒搭結實就派人下井,兩個人的井面竟然被他硬塞進五個人,結果一個笨蛋不聽指揮揮著撅頭亂挖,把井壁的土給刨鬆了,這才釀成了事故。好在這眼井剛剛開工不久,現場又有個有經驗的工匠,指揮眾人搶救得及時才沒鬧出人命。

商成趕到之後的第一樁事就是讓人把廖達抽了五皮鞭,包坎想替他丈人說了兩句好話,也被臭罵一通,最後連蔣書辦也沒能脫開干係,被商成掃了一鼻子灰。這眼井就在廖達名下的一大片好地旁邊,是包坎通過蔣書辦為他岳父「謀劃」的好處,蔣書辦看在包坎的情面上,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處置了自己的下屬教訓了廖達,商成對負責勘定水井位置的高人徒弟說:「換地方,再起一眼井!」

高人徒弟為難地向他請示,這眼井怎麼辦?

商成瞪圓了眼睛望著他請來的「工程師」。這還用問?當然要繼續挖下去!不然旁邊不遠已經用石頭砌起來的蓄水池塘怎麼辦?

除了興修水利過程中不停冒出來的大事小情,商成還得為因為缺水而不得不遷移的幾十戶莊稼人操心。唉,這些人雖然連做飯的水都要靠翻山越嶺十幾里地去挑,可他們還是不願意離開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土地,哪怕官府已經允諾給他們在別處起新房子新院落,也會給他們提供一年的口糧以及墾荒的農具和大牲口,這些人還是不願意遷移。甚至指揮所都說了,只要他們願意搬到別的大村寨,衙門會按每人二十畝田地的標準,給每畝地提供三百文的補貼,還可以給每戶人家提供一筆兩年期的小額無息借貸,讓他們有足夠的錢去墾荒,他們依舊是無動於衷。

這樁事也是蔣書辦在負責。他來回跑了好幾趟,腿跑細了一圈,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沒說動一戶人家。他心頭著惱,就準備放把火把這些人的院落屋子都燒了一一沒了地方住,看他們遷不遷移。

好在這一回蔣書辦多了個心眼,先把自己公事裡的難處都告訴商成,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好辦法」。他被商成責罵的次數多了,如今已經知曉商成的脾氣,遇見到自己難以決斷的棘手事情,總要先和商成通個氣稟告一聲,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因循舊例」擅自處置了。

不出他所料,指揮大人果然不同意他的辦法。第二天商成就和他一道去了那些散佈在西河中上游丘陵地帶的小村落。

蔣書辦還是第一次和商成一道辦這樣的公務。讓他驚訝的是,商成這樣一個朝廷的七品校尉,堂堂的西馬直指揮,在這些手上泥都沒搓盡的莊戶面前竟然一點架子都沒有。商成坐在莊戶們吱嘎亂響的破木凳上,毫不在意吃奶娃子們把鼻涕蹭在他的衣裳上,就像走親戚聊家常一樣,一邊喝著莊戶們捧給他的泥湯水,一邊聽莊稼人朝他訴苦,一邊還在苦口婆心地勸說這些人……

更讓蔣書辦驚訝的是,商成半點當官的威風都沒拿出來,既沒凶狠地威脅這些莊稼人,也沒許下重諾利誘他們,他只是把蔣書辦已經重複無數遍的那些話用莊稼漢的說話方式再說一回,可偏偏這些人還真就聽他的話,他們前腳走,這些人後腳就開始收拾東西搬家……

同樣的話,用不同的言辭說出來,為什麼最後竟然是迥然相異的結果呢?

對於這個問題,蔣書辦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6 PM

第三章(43)


解決好西河上游莊戶遷移的問題,商成並沒有馬上回去中寨,而是順道去了上寨檢視邊防軍務。駐防上寨的邊軍正在進行每年例行的換防,新進駐的兵就是孫仲山帶的那一哨人。這些都是經歷過戰場的老兵身上難免帶著驕嬌二氣,很有些看不上西馬直的邊兵,據說他們已經和上寨的原班人馬起了齷齪和摩擦。當然了,商成至今都沒有收到和這方面有關的書面報告;他也只是從下屬那裡聽到一些隻言片語。但是他依然放心不下,乾脆趁著機會去協調一下兩哨人馬的關係。

結果事實證明他完全是白操一份心。上寨的兩哨兵雖然說不上親如一家,可也算是和和睦睦。在詢問過為他的到來而驚訝的軍官之後,他才知道事情和傳言不是一回事。所謂的「齷齪」,不過是大夥房分吃食時,有人多拿走一塊麵餅,而「摩擦」,就是為了那塊餅而有十多個兵捲進了一場拳腳上的爭鬥;偷嘴的傢伙被結結實實揍了十軍棍,參與角鬥的兵一人領了五皮鞭,而這場在「據說」中動了刀子的紛爭,早就煙消雲散了……

不過商成並沒有覺得自己是白跑了一趟。

和他年前來軍寨時看見的情形相比,上寨如今已經徹底變了模樣。首先是士兵的風貌有了極大的改觀,兩個月的足量飲食讓兵士們臉上都見了肉,個個紅光滿裡面,再加上新棉襖新軍服和保養良好的兵器,小校場上橫排豎列地一站,已經很見一些軍旅裡應有的威風和煞氣。其次是軍營內外都都變得整潔起來,再也看不見到處亂扔的生活垃圾;寨門外那兩個小山般高的垃圾堆,也依照他的吩咐被移到遠處挖坑填。寨子裡的兩眼新井已經鑿成了一孔;另外一孔兩天前也見了小股泉水,如今正在打井高人的指點下繼續向下打。至於他原計劃要修建的池塘,早已經被蔣書辦否決了。蔣書辦認為,上寨沒有駐軍屯田,幾家邊戶也沒有種地,兩眼新井已經足夠日常取用,再修蓄水池塘就純粹是糜耗。商成也覺得蔣書辦說在道理上,便取消了修塘的計劃。

當晚吃罷夜飯,在和幾個上寨軍官聊天說話的時候,他把自己剛剛在北鄭參加過的邊軍軍事會議的主要內容也告訴了他們。雖然他沒把把會議開完,但是最緊要的內容他都聽明白了:早則今年春天,遲則明年夏天,朝廷就要和突竭茨開戰;這將是一場大戰,到時邊軍會被抽調一部分協助大軍征討突竭茨。因為西馬直邊軍也可能被抽調,所以北鄭邊軍指揮使司衙門要求各部做好兩件事,一是要加強訓練,二是加強戒備……

他只在上寨呆了一晚,就又急忙朝回趕。除了衙門裡還有公務等著他去處理,另外他也擔憂著自己的私事一一在北鄭開會時,他找過邊軍指揮,也找過北鄭的衛府衙門,他對他們說,他還是希望能回到衛軍裡去;只要能回衛軍,他無所謂職務的高低,哪怕調去當個衛軍的營校尉也不在乎,只要能讓他帶兵打仗就好。可無論是邊軍還是衛府都沒有當場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他們都說會把他的想法朝更上一級的衙門匯報,在這之前,他必須要有耐心,西馬直的軍務政務也不能鬆懈。和衛府衙門出面接待他的主簿談話時,他聽出了一層意思,與調他回衛軍相比較,衛府衙門倒是更希望他能正式接任西馬直指揮一職。

他在回中寨的路上都還在為這事犯愁。唉,看來他回衛軍的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說不定在今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得和各種各樣的帳簿打交道了,需要他操更多心的將不是士兵而是農戶,是地裡的莊稼和井裡的水,是人們碗裡的吃食……

半路上他又拐去上河視察那裡已經建成並投入使用的水井池塘還有圍堰,等他趕回中寨時,已經是三月二十四的晌午。

他連衣服都沒換就先去了自己辦公的地方。結果不出他所料,桌案上除了兩份過期的軍報和幾份等著他過目和簽署的公文之外,並沒有什麼調令。

一股失落感湧上他的心頭。他望著落滿灰塵的房梁久久地發愣。妻子飽含溫情的臉龐又在浮現在他的眼前,她在神情地凝望著他。還有柱子叔、山娃子、范翔、五哥……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面孔從他眼前掠過。他痛苦地摀住自己的臉。在寂靜中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嗶嗶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直到勤務兵把他的午飯送過來,他才強迫自己從記憶中回到現實。

他一邊吃著簡單的午飯,一邊按捺住疲倦一份份地瀏覽公文和軍報。

軍報沒有什麼值得留意的東西,很快就看完了。公文也大多是平常的函件來往或者卷冊備留,能立刻處理的他就簽字蓋印,該分發各科的他就簽發各科,一時不能決定的事情他都先挑出來放在一邊,預備等手頭上的事情忙完再來仔細斟酌考慮。

到最後他總算看見一份讓人精神振奮的東西。度家店唯一漏網的土匪在燕州落網了,燕州府衙來函詢問,需不需要把該犯移送西馬直,假如不須移送,西馬直對該犯的處置又有沒有什麼建議。

他立刻在這份公文批寫了自己的意見:「即日派專人押解該犯回西馬直。顯戮。」然後叫來勤務兵,讓他馬上把公文交給刑科的書辦。

不一會刑科書辦就拿著文書找過來。因為商成提出的處置辦法和律法有衝突,所以他不能同意,依大趙刑律,該犯最多也只能判「杖一百,枷三月,徒三千里」。

商成皺起眉頭問刑科書辦:「他是土匪,這一點沒有疑問吧?」

「是。」書辦回答。這是燕州府已經審明的案子,犯人的身份和案情都一清二楚,該犯確實是漏網的土匪。

「度家店剿匪到他落網,中間隔了多長時間?」

書辦有些奇怪上司為什麼突然把問題拐到這上面,不過他還是默算過日子回話:「不足五個月。」

商成手裡捏著綿帕,瞪著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刑科書辦,緩緩地問道:「五個月時間,他為什麼不投案自首?」

這樣尖銳的問題,刑科書辦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是他也不讚同商成的粗暴處置。他既不能說服自己的上司,又不願意執行上司顯然是錯誤的命令,立在桌案前良久才說道:「大人這樣處理,回頭推官和慎刑司都會找大人的麻煩。」這是他眼下能尋到的最好理由。商成這樣處置犯人顯然是量刑過重,而「量刑過重」或者「量刑過輕」,被查出來一樣會在考績上減優一等一一商成要想在職務上頭有陞遷,就不能不重視自己的官吏考績。

商成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點頭說道:「我知道。」他把眼罩落下來遮住右眼,目光在下屬毫無表情的臉上轉了個圈,又飄到房門外,幽幽地說道:「不過我還知道,除惡務盡。不除惡,就不能揚善。你去辦吧一一回頭我會在案宗裡備註說明你的意見,但是眼下你要按我吩咐的辦。」他想了想,又說道,「假如你不願意做這事,也可以說出來,我讓別人去辦。」

刑科書辦咬了咬牙,把公文放到桌案上,拱手說道:「那就請大人另派人手。」

商成看他真要撒手,也有兩分驚訝,目光在公文和刑科書辦之間逡巡了好幾來回,繃緊嘴唇點下頭:「也好。你去把關憲叫過來。」

他把去燕州提犯人的事情交代給關憲之後,就繼續辦他的公務。他拿過一份剛剛放到一邊的文書慢慢地翻閱。這是戶科蔣書辦作的一份彙總,上面詳細記錄了西河上游幾個村寨水利工程的進度,開列了各項開支的明細帳目,另外就是叫苦一一指揮所撥出來的工程款子已經使罄,如今各處欠下的債款合計超過五十貫,衙門必須馬上想辦法;而且說話就是月底,匠人們的工錢也必須提前預備好;還有給遷移的莊戶們的補貼、安置費、牲口嚼料錢、種子糧……

一大堆的數據令商成頭暈腦脹。這些數字就像一大群吃錢的怪獸在他面前飛舞肆虐,張開的大嘴就像一個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

錢!錢!這個老蔣就知道要錢!他都不想想,哪裡還有錢?自己連邊軍換防的補貼都摳出一部分去貼補工程了,還能去哪裡弄錢?

他發愁地揉著太陽穴,努力地想著還有什麼門道能弄來錢。

可他實在是一籌莫展啊。能動的活錢都用了,他自己的俸祿都墊進去了,包坎的俸祿也被他半強迫半勸說地填進去了,連包坎預備討婆姨的媳婦本都被他連矇帶騙借出來小一半,他還能去哪裡找錢?他總不能去找關家這樣的大戶借吧?他知道,只要自己開口錢就肯定沒問題。可借來了錢拿什麼還人家?像西馬直這樣的邊陲地方賦稅本來就少得可憐,軍費的一大半都靠地方上支應,靠上面的撥款衙門養活自己都勉強,一句話,指揮所衙門就沒找活錢的地方!他再找大戶借錢的話,哪年哪月才能把這錢還上?哪怕衙門做的事情是為了大家好,可也不能讓私人吃虧啊……

他想來想去都尋思不出個好主意。這時候他聽到有人在屋子外敲門。他惱火地嘆口氣,把老蔣的文書扔到桌案上,說道:「門沒關,請進來。」

望著被推開的門,他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進來的人該不會也是找他要錢的吧?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6 PM

第三章(44) 錢的問題


推門進來的是包坎。他後面還跟著兩個低級軍官。

商成驚訝地發現,這兩個軍官竟然是孫仲山和趙石頭。

笑容立刻浮現在他臉上。他前兩天還埋怨過這兩個傢伙,一個娶了媳婦就忘記了自己的差事,另外一個打著幫忙跑腿的旗號也溜得蹤影全無,誰知道轉天他們就出現在自己面前。難道說這倆傢伙都長了順風耳,知道自己朝包坎說過,要給他們處分?

三個多月不見,孫仲山還是老模樣,便帽常服馬靴一絲不苟,渾身上下收拾得整齊利索,一進門跨前兩步便把身體挺得筆直,右臂一抬攥拳在左胸一抵,兩腿併攏馬刺交擊啪一聲行個軍禮,嘴裡低聲稟告:「西馬直邊軍仁勇副尉孫仲山,參見校尉!」

趙石頭咧著嘴正要過來和商成說笑,瞥見孫仲山的正經模樣,不由得一怔;再看商成已經收了笑容一臉的嚴峻,登時記起來剛才包坎的叮囑……可他如今左手拎著個黑陶土罐子,右手提著幾封桑皮紙包裹的點心,就想行軍禮也騰不出手他趕緊疾走兩步把罐子和點心都擱在桌案上,退一步握拳壓胸比劃個禮:「西馬直邊軍仁勇副尉趙石頭,參見校尉!」也不等商成還禮,就靠近低聲說:「月兒讓我給你捎的白糕。這是二丫讓給你帶的『四季香』……」

商成擰著眉頭打量下酒罐和幾封點心,再撩起眼皮乜一眼石頭和孫仲山。這倆傢伙是不是有毛病了,帶這些東西趕路?還是以為有了柳月兒和二丫捎來的零碎吃食,就能抵消他們超假的處分?他撇著嘴角就準備敲打下兩個忘乎所以的傢伙,又聽石頭說道:「別大聲宣揚。十七叔還不知道酒是二丫送的……」

商成現在才注意到門外還站著一個人。

霍士其!十七叔!他咋來中寨了?

他顧不上想霍士其為什麼會突然來到中寨,急忙站起來迎接。他讓霍士其坐在桌案前右邊的椅子裡,一面親自張羅著給他倒茶湯,一面歉疚對他說:「……一時忙昏了頭,都沒看見十七叔您來了,竟然讓您站在屋子外。」他雙手捧著大半盞茶湯遞給霍士其,繼續說道,「您怎麼想起來到西馬直了?家裡都好吧?年過得怎麼樣?我嬸子呢,她身體怎麼樣?幾個妹妹呢?」

一連串的問題讓霍士其簡直不知道該先回答哪一個,而且商成的尊敬和客氣也讓他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他捧著茶湯張了張嘴,最後含混地說:「都好,都好;你嬸子也好。」

「您看我,過大年的都沒顧上寫封信回去給您二老拜年……」

霍士其攥著茶盞囁嚅著說道:「沒啥,不用寫信,你公事忙,又隔著那麼遠的道,信也不容易通……」

商成看他神色不大自然,這才注意到霍士其的模樣和以前很有些不同。十七叔白白胖胖的圓臉龐如今變得又黑又瘦,本來光潔的額頭上現在到處都爬著細密的皺紋,憂心忡忡的愁容也代替了自信鎮靜的笑容;就是下巴頦上依舊蓄著的一綹黑鬚,如今也是一片亂糟糟的焦黃色。

看來十七叔一定是遭遇了很大的麻煩事。

但是他沒有立刻詢問霍家出了什麼事。他想,即便是有大麻煩,也肯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急也不用急在這一會兒;既然十七叔來到中寨,那麼他們叔侄倆就有的是時間說話。於是他對霍士其說:「叔,您先寬坐一下,我和他們說完事就陪您。」看霍士其要起身迴避,他扶住十七叔的肩膀說,「不用,就兩三句話。」

他轉過身,目光在孫仲山和趙石頭身上一轉,臉色已經沉下來。但是他心頭儘管有些著惱,卻不知道該怎麼處分這兩個傢伙一一畢竟他當初給這倆人假期時並沒有規定時間,只說把親事辦好就回來,哪知道孫仲山娶個媳婦居然耽擱了這麼長時間……他沉默地注視兩個身體拔得筆直的傢伙良久,鼻子裡哼了一聲,對孫仲山說道:「你的那哨人已經調去上寨,你收拾一下,明後天就趕過去。」又對石頭說,「錢老三那哨兵已經調回中寨,他說他缺個貳哨,我已經答應把你派過去,回頭你去找他報到。」

石頭一臉的不樂意,撅著嘴說:「怎麼不喊老包去……」被孫仲山藉著行禮領軍令的機會用胳膊肘把他一撞,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行個禮,拖長聲音說道:「是。職下遵命。」

商成再把邊軍衙門關於各寨邊軍的要求也和孫仲山講了一通,看孫仲山點頭都記下來,這才問道:「親事辦得如何?」

孫仲山臉上立刻就笑出一朵花,抿著嘴使勁點下頭,從懷裡掏出個紅綢緞繡的荷包,不由分說就塞到商成手裡。商成接在手裡一捏,扁不扁圓不圓的似乎是幾個小金銀裸子,就開玩笑道:「我這個大媒人才這麼點媒錢?」

包坎在旁邊酸溜溜地說:「我才只收到幾個糖果子哩。」

商成馬上給包坎出主意:「那你娶媳婦時連糖果子都不拿給他。」

這話不僅讓孫仲山和石頭驚訝,連坐一旁神不守舍的霍士其也是一臉的錯愕。

面對幾個朋友的連聲追問,包坎只好交代了自己和廖達二閨女定親的事情,不過他立刻叫苦:「還說五月間迎親的,現在能不能娶回來都難說了一一天殺的,我攢的媳婦錢都被挪去修圍堰挖井了!如今連新房都不知道去哪裡尋!」

孫仲山他們一路過來,西馬直一道川裡大興水利的事情多少都聽說過一些,不過只知道是衙門出錢請識風水能打井的大匠人,地方上出人工出力氣,還不知道包坎竟然為這事墊了錢。他們正想刨問個底細,商成已經抓過那份催要款子的文書笑起來:「我正說這個難題怎麼解決哩,可巧你們就回來了一一孫大財東,趙大財主,我知道你們都不窮,沒說的,一人先借三十貫出來。」他嘴裡喊著讓兩個人一起掏錢,眼睛卻只看著石頭一個人。他知道,度家店剿匪時孫仲山和石頭都繳了不少戰利品,不過孫仲山剛成親,不可能拿出多少錢,不過石頭光棍漢一個,再手腳放暢地胡花,總能剩下一二十貫吧?一二十貫也能頂幾天,他也能騰出時間再去想別的辦法!

起初孫仲山還當商成在說笑,直到包坎在旁邊證明,他才知道商成是真要找他們借錢。他翻出就剩幾十文銅錢的荷包,苦了臉說:「真沒錢。在霍家堡買房子買地,討媳婦擺酒席,一通忙下來差點背一河灘的債,哪裡還有錢?」

石頭更淒涼,他連個荷包都沒有。他打著幫孫仲山辦喜事的旗號留在屹縣,其實大半時間是在街上閒逛,去年夏秋幾場仗積攢下來的百十貫錢早輸得精光。就是因為賭桌上輸得太厲害,他都沒盤纏去燕州會他的相好。

商成黑著臉把公文扔回桌案上。滿心想掏他們幾個錢來度饑荒,可……

因為對石頭太過失望,他都沒力氣去教訓這個荒唐的傢伙了。

霍士其不言聲把公文拿過來翻了下,說道:「我有個法子,你可以斟酌一下。」

「什麼?」商成驚喜地望著霍士其。嘿!自己怎麼忘記了,十七叔也是衙門裡的案牘老手,處理這種事情最有經驗,說不定就能給他尋個好辦法。不過他也有些擔心,霍士其會不會給他出「餿主意」?畢竟這些老胥吏最拿手的事情就是增派捐稅。他儘量讓自己的話聽著委婉一些,對霍士其說,「十七叔,西馬直是邊陲,又連年遭逢旱災,莊戶們都不富裕,要是不體恤民力的話,怕要影響衙門的聲譽……」

霍士其搖頭道:「我說的辦法不是這個。」他指了公文說,「雖然是官上指導民間出力,但是水井池塘圍堰都是公用,地多地少地勢遠近也有個區別,取水用水也有個誰多誰少的差距一一這個就有分說。兩個辦法,一是把所有的本錢總和到一起再分攤下去,莊戶按土地多少遠近折算,每家每戶都攤一些本錢,這樣大家都沒有話可說。另外一個辦法就是先找大戶借貸,等工程完工後,所有取水用水都須付錢,一文錢幾挑水在官上統一做個規定,再明文規定這水錢繳到償還完官府借貸為止……」

他的話還沒說完商成就已經搖頭。兩樣都不可取。衙門早就說過這事不會找莊戶另外出錢,要是現在遇見困難就改口,以後官府做事就很難讓人信服。這不是錢不錢的事情,而是指揮所衙門的信譽問題。

他皺著眉頭想了半天。眼下除了他以私人的名義的找幾家大戶借錢之外,實在是尋思不出什麼更好的法子。實際上他已經準備這樣幹了一一大不了接下來的兩三年裡沒有俸祿而已。沒俸祿他也不怕。他是軍官,吃穿用度邊軍已經包圓了,用錢的地方其實很少,再說他又沒個家庭要養,短兩年的銀錢無所謂,咬咬牙就過了。何況他在屹縣還有十幾畝土地,供應月兒杏兒的生活也沒有問題……

他拿定主意一一等老蔣從工地回來就讓他做一份預算,然後他再比照著預算找幾家大戶借錢。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7 PM

第三章(45) 戰爭的帷幕


因為還沒有到散衙的時候,手頭又有公務要處理,商成就先請霍士其去休息,等到吃夜飯的時候他們再慢慢地說話。他對霍士其說:「叔,您既然來了就丟丟心心地住下,罷了我再陪您四下裡轉轉。西馬直雖然比不上屹縣和霍家堡繁華,不過也有好些值得看的地方。北邊西河上游還有段戰國時留下的燕長城,屯兵堡外的那塊碑很有些意思。」

霍士其是衙門出來的人,知道公務上的規矩,何況商成如今還管著軍事,軍務上的事情自己更要迴避,所以他只是理解地點下頭,便跟著勤務兵先到商成的小院子住下。

勤務兵是個十四五歲的小邊軍,臉龐上還透著稚氣,從衙門到商成的住處不過幾步路,霍士其隨口幾句家常就把他的底細問了個清楚。小傢伙也叫石頭,有個大名叫尤刻,南邊老廟集尤家的遠支子弟;父親幾年前幫個商隊去北邊販糧食換馬,結果一去就沒了音信,母親也改了嫁,他就成了個孤兒,靠著戶族的照顧才飽一頓餓一天地活下來。商成路過老廟時聽說了他的事情,就把他帶來了中寨,在軍籍上立個名字,換上軍裝就成了邊兵。給商成值勤務還是最近的事情。

霍士其有些好奇地問道:「最近的事情?怎麼說?」

小石頭拎著霍士其簡單的行李在前頭引路,聽他問,就回頭解釋:「我們那哨人前段時間換防到上寨,大人說上寨艱苦,我歲數太小身子骨打熬不下來,就不讓我去。」

霍士其聽他話裡帶著些許的抱怨,又問道:「你想去?那裡有什麼好?」

小石頭說:「好也說不上,應該和這裡差不多吧,都是一日三練。興許還要苦一些,上寨要輪流守烽火台,一守就是六十天。」他咬著牙根想了想,又說道,「我是不想離開我們那個哨,都是如其過來的老兵,聽他們講以前打突竭茨狗的故事,特別有勁……」

霍士其邊走邊笑著打趣道:「你想聽殺突竭茨狗的故事,可以讓你們大人給你講啊。」

小石頭笑笑不說話,推開門把他讓進堂屋坐了,放好行李,對他說:「大人交代,讓您睡他的屋。」說著就拿了火鐮火絨在屋外簷下生火,不一時端著半盆剝剝啪啪燒得半紅的木炭進來,放在霍士其腳邊。「我們大人眼睛有毛病,沾不得煙火氣,所以這屋子裡平常都不燒火盆火炕。您先坐,我去收拾一下。」進裡屋把炕上的被褥疊好收起來,又取了幾床新被褥又是墊又是鋪,再夾了幾火筷子紅炭去引火燒炕,出來搓著手上的灰對霍士其說道,「您要是還缺什麼就和我說。要是覺得褥子薄了,炕頭箱子裡還有一領狼皮褥子……」見霍士其搖頭表示滿意,就說道,「那您先坐一下,我去伙房給您打熱水洗把臉。」

霍士其把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滿指頭指肚都是油漉漉的泥汗,便問道:「能打點熱水來沐浴不?」看小石頭一臉的迷惑,他伸手指著自己都覺得蓬鬆的頭髮說,「一一洗澡,還有,洗頭……」

……霍士其讓小石頭幫著洗了頭,又跳進大木桶裡美美地泡了個熱水澡,再轉回堂屋時,已經是從頭到腳都換上自己帶來的乾淨衣服。因為剛剛洗過澡,渾身發汗燥熱,他也沒繫交領長襖子的褡扣,隨便掩著胸,用根黑布帶在腰間一圍,就踢趿著俗稱「氣走狗」的老圓頭厚棉鞋踱出堂屋。

他心事重,壓根就沒留意到正在堂屋方桌邊擺佈茶水點心的小石頭。

他來西馬直是有事要和商成商量。

年後孫仲山的喜筵上,他大伯家的老四看上了寄居在商成家的杏兒,便央求他居間說合提媒。偏偏也是在孫仲山的喜筵上,月兒的一個本家哥哥也喜歡上杏兒,私下找月兒打問過之後,就正式央告了媒人上商家提親。這本來是樁極簡單的事情一一杏兒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本家長輩也不願意出頭替她拿主意,嫁誰不嫁誰她自己說了算。可誰料想杏兒卻說她是商家的婢女,嫁不嫁嫁給誰,她說了都不算,必須要商成點頭才成;哪怕是月兒說話,也不作數。霍士其的大伯急著和商家攀親,一天到晚朝他家門上走,非要他親自跑一趟找到商成說句話不可。他大伯還給他許願,只要事情辦成,不單不要他還年前借下的二十貫錢五十石穀,還另外恭送他十兩銀子的謝儀……

唉,這些錢和糧食是他借來填補衙門舊帳的。年前縣衙檢查各科各房帳冊,他經手的幾十筆錢糧裡竟然被查出了大紕漏一一五年中兵科被吞沒的款項,前後累加起來超過百貫錢七十石糧,而塗改過的帳冊卷宗裡留下的樁樁線索件件鐵證,通通都指向他。衙門念他是縣衙裡的老人,又顧惜他的秀才功名得來不易,所以衙門並沒有立案稽查,但是也再三警告他,逾期不歸還「挪借」的錢糧的話,就必然要吃官司,到時他不僅要把侵吞的錢糧吐出來,還會被擄去功名查沒家產,自己也會吃牢獄飯。他知道這是有人在搗鬼,可事到臨頭除了「退還」天知道去了哪裡的錢糧,其餘再沒辦法。他把家底都抖乾淨了,又找他六哥和大伯借了一大筆錢,才總算從這場他人生中最大的危機裡解脫出來。

事實上他現在根本沒有心思做這些事情。但是他不能不為他大伯跑一趟。對他那個在風雨中飄搖的家來說,十兩銀子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可是有這十兩銀子又能怎麼樣?他的焦慮和憂愁依然是無法排遣和化解。

他焦慮的是他的功名。去年的縣學歲考,他的詩壓錯了韻,策做偏了題,成績也排在等外戊末,能不能保住功名都得看學官的心情。他至今還沒敢和人提起這事。二十年寒窗苦讀,二十場鄉試省試,最後卻落得個這樣的下場……每每想到這事,他就焦愁得連覺都睡不著,常常一個人瞪著通紅的眼睛直到天亮。這已經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他現在甚至都不敢去自己的書房,那些抄來的買來的書實在是太扎眼了。

除了功名,他還在為他的大女兒擔心憂慮。從大丫出嫁女婿出事,他們兩口子就沒斷過對大女兒的歉疚和對這樁親事的悔恨,尤其是大丫相中的那個人一飛沖天、鎮子上突然冒出一片灰蓬蓬的大宅院之後,他們的悔恨和歉疚就愈加地強烈。不過他們還有個可以彼此安慰的藉口:谷少苗是谷家長房,谷家是詩書世家,女兒在夫家不會吃虧;等三年長孝守完,說不定她還能有個好結果。他和妻子心裡其實都有個念想……但是他們從來都沒提過,哪怕是晚上熄了燈睡在一起說私密話,也從來沒提過這個話題……可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也在年前被打破了。有個從外州別府回來的熟人悄悄告訴他和妻子,大丫在婆家的日子幾似度日如年一一谷少苗的兄弟貪圖她丈夫留下來的財產土地,鼓動自己的婆娘到處散佈她「剋夫」的謠言;谷少苗的幾個兒女也很反感他們父親的這樁親事,對她這個年輕的後娘都不太尊重。直到年前,大丫都還沒踏進過谷家的大門。這實際上就表示谷家根本就不承認這樁親事,也不承認她是谷少苗的妻子、谷家的媳婦。

妻子整整哭了三天。他也是三天三夜沒闔眼,三天三夜沒吃也沒喝。

再沒有比這更大的羞辱了一一他們的大丫,竟然被谷家當做谷少苗的姬妾看待。是連外室都不是的姬妾啊。他們連家門都不讓她進呀。他霍士其眼巴巴地把女兒嫁出去,最終就落了這樣一個下場……

而他還得把這一切都埋藏在心底,帶著恥辱和憂傷還有驚悸和焦慮,為了區區十兩銀子跑來西馬直。

這一切都是多麼可笑啊,他霍士其又是多麼地可悲啊……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堂屋外。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刻,半輪紅日還留連在西邊的山樑上,殷殷晚霞把一壁起伏的山巒都映得血一樣赤紅。霞光漫過山崗爬過川道,投射在寨牆上,城門樓和門樓上豎立的兩面旗幟在火燒般的紅霞中,宛如剪影般清晰。寨牆上一個邊軍哨兵持矛肅立,半段背影在氤氳紅暈中,似隱忽現。軍寨裡,土牆城垣、磚樓赤旗、茅頂樹梢、幢幢營房,都披著一層瑰麗陸離的光影。兩聲歸鳥暮啼在綴著幾點繁星的墨青天穹中破空激盪,倏起倏落,給眼前這幅壯麗畫卷平添幾分生動……

霍士其本來是滿腹心事,乍然間看見如此景象,一時竟然怔住了。他立在簷下,久久地注視著那半個通紅似血的殘陽。幾個月的種種煩惱樁樁愁苦,在這恍惚如靜止般的景象裡悄然而逝。堵在心口上的百般鬱悶千股擾攘,隨著悠悠一聲嘆息,皆如昨日黃花般頓作烏有。不知道為什麼,早已經在他心裡熄滅了好多年的一股壯志豪情,此刻竟然又一次在胸膛油然而升。

一串清脆而短促的銅鐘敲打聲把他從悵然中驚醒過來。隨即就聽到「咚咚咚」鼓聲大作,初時尚是一記記長聲,漸漸地鼓聲愈敲愈急愈打愈促,最後已然連成密不可分的一片。

金鼓聚將!他的腦海陡然間便閃過這個詞!七年前他在留鎮時曾經遇見過一回金鼓聚將,那次是突竭茨寇邊,圍困留鎮長達二十九天,他作為臨時征發的壯丁上過城牆,也和突竭茨狗浴血搏殺過一回!難道說現在又是突竭茨狗作祟?他突然一陣悔恨一一為什麼就忘記把自己的長劍帶來?功名未必非要在考場上見,功績也未必非要在衙門裡立;倚長鋏泣熱血,也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所為!

他正想出門去看個究竟,小石頭已經攔住他:「您不能出這個院子!聚將鼓一響,軍營已經戒嚴了!除了軍官,誰都不能擅自走動!不然軍法無情!」他還怕霍士其不懂軍法是怎麼回事,又怕霍士其自恃身份在軍營裡亂闖,急忙再補上一句,「大人六親不認的,違了軍法,天王老子都要被砍頭!」

霍士其知道小石頭說的都是真話。他沒親眼見過商成治軍,但是聽范全和姬正說話,看他們提到商成時模樣,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一一哪怕是在背後議論商成,兩個人的神情都是非常尊重和敬佩。

他對小石頭笑道:「那我聽你的,不去。我去屋裡坐坐,看看書。」

可他捧著本書在屋子裡坐了半天,書上的字他一個也沒看進去。他的腦海裡浮想聯翩。一會兒是自己披甲頂盔站在城頭上和突竭茨人廝殺,一會是自己身披青色戰袍立在凱旋旗下,再一時又看見屹縣衙門一眾官員胥吏對著自己蹈蹈見禮,再眨眼便看見商成板著張既興奮又激動的面孔卻自己過來……

商成確實是回來了。他先躬身施個晚輩禮,對霍士其道聲抱歉,等霍士其擺手說「不用那麼多禮節」,他才坐到旁邊的側椅上。他坐下來就趕緊招呼小石頭趕緊去伙房端飯食,然後轉過臉,歉疚地對霍士其說道:「北鄭邊軍指揮衙門傳來邊軍府的軍令,調西馬直邊軍兩個哨去如其大寨;限十日內趕到。我已經命仲山星夜去上寨把他的那哨人調下來,包坎也跟去協助指揮調動。這裡的駐軍也要去如其,石頭已被我派去下寨協調調度換防,這頓飯就只能我陪您吃了。您看,本來說陪您在西馬直好好遊玩些時候,結果遇見這事……」他嘴裡說著抱歉話,眼角眉梢卻全是喜色,一張臉在油燈搖曳的燈火下更見猙獰可怖一一嘿!總算撈到仗打了!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7 PM

第四章(01) 糧隊改道


七月下旬的一天,一支前後拉出兩里多地的駱馬隊,頂著炎炎烈日,就像一條蜿蜒爬行的巨蛇,在緩起緩伏的大草甸之間迤儷行進。

湛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盛夏的驕陽就像一盆懸掛在頭頂的爐火,把白熾的熱焰肆無忌憚地噴撒向大地。沒膝深的長草在酷暑中低下了頭,把痛苦地呻吟讓偶爾拂過的微風捎帶去遠方。遠近的幾株矮樹上隱伏著不甘寂寞的夏蟬,不知疲倦地發出單調的滋滋長鳴。幾隻蒼鷹平展著翅膀在空中盤旋翱翔,聲聲清唳在空曠的天地間悠悠回盪,更凸顯野曠遼闊天低氣清。

幾頭黃羊從密叢叢的綠草中謹慎地探出頭來,鼓著幾雙大眼睛細細地審視著不遠處緩慢但是並不駐足停留的駱馬隊。忽然,這些警醒的生靈就像察覺到什麼不得了的聲音,齊刷刷地抖動著長耳把頭轉向同一個方向,只是稍微停頓,彷彿被什麼東西驚嚇了一般,它們就炸窩般向南逃逸。一時間蹄聲如雷煙塵滾滾,也不知道草叢裡到底隱伏著多少黃羊,只見一道似霧如霾的黃煙席捲而去……

羊群去得遠了,前方草甸後才轉出一小隊幾匹快馬,在一面青色三角令旗引領下壓著草甸邊緣和駱馬隊相向而馳,堪堪將及駱馬隊的一半,才先後勒住韁繩讓戰馬放慢腳步。領頭的弁佐押著躁動的馬匹立在道邊,對著隊伍裡一員斜披青色戰袍的年青軍官行個軍禮,朗聲說道:「校尉,前面十里就是阿勒古小寨。職下已經和左軍糧庫接洽過,他們說,寨裡的倉都滿了,讓我們轉道直接去左軍大營。」

披著青袍的青年軍官戴著一頂雙翅壓鬢鑌鐵兜鍪,右眼從眉骨到眼窩掩著個黑布眼罩,看著就像個黑黝黝的大窟窿。這人的右臉頰上有一道可怕的暗紅色傷疤,從髮鬢劃過顴骨一直延伸到鼻翼。大概是傷口沒有得到及時治療或者治療不得法的緣故,癒合的情況極差,傷疤邊緣就像被鋸子絞過一般參差錯落,連帶著右半張臉的五官都有些錯位,看上去既猙獰又詭異。一手壓著腰刀柄,一手攥著韁繩,沒遮掩的左眼盯視著弁佐,徐徐說道:「再去阿勒古寨,告訴他們,我們奉的命是把糧秣給養送到左軍糧庫,再把傷兵護送回莫干大寨。要我們前進至左軍大營,於前令有違,我們不能遵照執行。」

「稟告校尉,所有軍糧給養前進到左軍大營,是行營三日前下的令。」弁佐一頭說一頭從懷裡取出個疊成方勝樣的紙條,兜過戰馬擰身交手遞過來。

青年軍官就手打開紙條,晃一眼便把加了糧庫指揮印鑑的軍令副本抄件照原樣疊好收起來,問道:「這裡離左軍大營還有多遠?」

弁佐兜著馬在馬背上擰身說道:「西北方四十里。」

青年軍官順著弁佐的手勢向北方凝視,但見蔥綠色一片大草甸層層疊疊,一眼望不見盡頭,收回目光冷眼望著自己的下屬說道:「道路圖輿呢?」

「他們派了一個嚮導。」那弁佐邊說邊招手叫過一個雜在身後馬隊裡的小軍官,又說道,「職下已經問過道路情況。從這裡向西北三里有一處淺灘,能過駝馬車輛,從那裡渡過阿勒古河再折向西北,就能直達左軍大營。過了河,左軍在沿途每隔十里設有一個遮護糧道的小軍寨,還有幾隊游擊哨,都能為糧隊提供保護。」

青年軍官點下頭,在馬上立起身,掃視一眼正在緩慢行進的隊伍,擺下手沉聲說道:「傳我的令:全隊停止前進。」剎那間一聲聲號令就接續向前向後傳遞出去,隊伍也漸次停下腳步。那軍官指著那個嚮導道,「你來帶路,去阿勒古河。」再說道,「錢老三!」

不遠處一個長條臉的軍官立刻催著馬匹過來聽號令。

「你帶四個什的騎兵在前面開道。探馬要撒出去十五里,尤其是兩翼,要多派人手。」

錢老三立刻叱聲道:「職下遵令。」揚起聲氣接連點了四個什的兵,四十多騎簇擁著那個嚮導轟轟隆隆地朝北去了。那軍官提著韁繩讓開道路,就手朝身邊的一輛摞著小山高糧包的平板馬車點一下,說道:「跟上。」於是以這輛馬車為首,前後的駱駝車輛梯次轉過方向,轉眼間原本由南向北的蛇狀的隊伍中間陡然岔出一截,接著前後兩端漸漸收攏,順著中間的突出部在兩個大草甸之間折向西北。

那青年軍官挽著韁繩立馬道邊,用一塊看著有些不乾淨的綿帕輕輕地壓在右眼上,輕輕地揉動按摩。摩挲了幾下,他把綿帕握在手心裡,卻沒有立刻把推到額頭上的眼罩來下來,只在馬上挺著身板,沉默地看著駱馬隊從面前湧湧而過。這個時候人們才發現,其實他的右眼並沒有失明,只是因為臉頰上的傷疤恢復得不好,支稜糾結的幾條肉瘤把他右眼的眼瞼抻拉翻扯厲害,滿是紫紅色纖細血絲的小半個右眼球,如今曝露在灼熱的空氣裡。他抿著嘴唇,順著隊伍延伸的方向端視遠方,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有想。

這個年青軍官就是燕山邊軍西馬直校尉商成,一個頗有傳奇色彩的人。眼下他帶領的隊伍裡就有不少人聽說過他的故事。據說這個人自小就在嘉州當和尚,兩年前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來要還俗,便跑來燕山地界投親,親戚沒尋到,先赤手空拳搏殺了兩頭惡狼一一也有人說其實兩隻餓虎,而且他當時是顯了羅漢金身才救下一群人;也就是因為他為了救人而現了金身,所以才掉了多年參佛修行的功德道行,因此上不得不還俗……他還俗後做的事情更了不得。第一樁事,就是在渠州殺了橫行多年的大盜活人張,他因此受了官府的褒獎;次年春夏之交燕東抗擊突竭茨的戰役裡,他又在屹縣和北鄭之間轉戰,立下了天一般大的功勞,累功晉陞歸德校尉。再以後他還在度家店剿過匪,在西馬直興過水利。說起來這些也都是了不得的事情,可和前面他做下的大事比,人們這些又顯得不夠「大氣」一一度家店土匪本來就不成氣候,西馬直興水利更是小事一樁不值一提……

不過駱馬隊裡也有人對興水利的事情另有看法。這些被官府徵集起來為大軍輸送糧草的莊戶漢認為,不管是誰,只要能讓土地在旱天裡保住收成,那就是天一般大的好事;哪怕只保住一半的莊稼,也是為鄉親們謀了福利一一這功勞雖然比不上殺突竭茨狗,可絕對不比剿匪輕。

商成現在就能聽見別人的議論。但是對於這些針鋒相對的評價,他一個字也沒往心裡去。他眼下首要考慮的是糧隊的安全。他在西馬直帶領的邊軍營本來就不滿員,四個哨只有三百人出頭;為了保證西馬直的戍守警衛,他也不能抽調出太多的人員,所以他最初帶出來的孫仲山和錢老三兩個哨加在一起,也只有一百六十人不到。從三月到現在,四個月的時間裡,他們從如其寨進擊草原的東路軍開始,一直轉到從姚家渡口出發的西路軍,其間雖然都是承擔的糧秣給養輸送任務,但是來往奔波虞途疾病,幾趟長差事下來人手總有缺損,和突竭茨小股騎兵的兩次短兵相接,也傷亡了十餘人,如今兩哨兵馬只剩下一百二十七人。這點人手在大軍庇護下出點短途任務還是遊刃有餘,但是要保護如今這樣的綿延二三里地的大糧隊,登時就覺得力不從心。好在他的兩個哨長都是帶兵有方的老邊軍,兩哨邊兵也都是打起仗來不怕死的矯健悍卒,只要不是大股敵騎襲擊,他總有信心能順利完成任務。可突然間命令改了,糧隊的終點不是阿勒古糧庫而是左軍大營,他就不能不打起十二精神謹慎小心一一過了阿勒古河就是前線,隨時都可能遭遇大股敵騎,那時候憑他手裡的百多邊軍,再加幾十個鄉勇,根本就不頂事啊……

「校尉,」剛才還在糧隊前頭開道的孫仲山騎著馬過來。「怎麼突然轉方向了?阿勒古糧庫有變故?」

商成把眼罩拉下來蓋住右眼,掏出軍令抄件遞給孫仲山,說道:「趙石頭剛才從阿勒古帶回來新的命令,我們要轉道去左軍大寨。」

孫仲山把字跡潦草模糊的軍令隨意一瞥,目光就轉到紙條左角下的印鑑上,仔細辨認幾眼,確認軍令不是偽造,瞇縫起眼睛似乎是不勝陽光直射,針一樣銳利的目光朝著西北方向張望一回,回了頭想說什麼,張了下嘴卻什麼都沒說。他把軍令疊了兩折遞還給商成。

商成把軍令收好,左嘴角輕輕一挑微微一笑,覷著左右近處沒人,小聲說道:「你也認為這是亂命?」他帶出來的兩個哨長,他更欣賞孫仲山。這個人讀過書一一據說書讀得不錯還差點就考上秀才一一有頭腦,說話做事都很有條理,治軍也很有一套辦法,很多事情都能替商成出主意,所以兩個人經常在一起拉話。而且孫仲山成家時商成在中間幫了很大的忙,所以兩個人在感情上也更親近一些,私下裡的話題也扯得比較遠,有時也會交流一下對當前軍事的看法。

孫仲山點下頭,也是小聲說道:「這命令也不知道是哪個混帳下的。各路糧隊直接遞送給養去左軍大寨一一那在阿勒古立個糧庫幹什麼?糧隊大多是邊軍護送,連兵帶勇能有三百人就不得了。一一可這點人能應付大股突竭茨兵麼?咱們這樣一半騎一半步,兩百敵騎就能把咱們捏碎了。唉……」說到最後他枯皺起眉頭,深深地嘆了口氣。

商成見他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就說道:「就是怕這個,我才讓錢老三帶四十騎去前面開道。你在後面也放出探子哨兵,撒開來監視動靜,隨時和隊伍聯繫。」

孫仲山唆著唇想了想,提醒道:「那你這裡就剩不到二十騎了,力量有些單薄。要是突竭茨人突然殺出來,怎麼辦?要不,我給你調十騎過來。」

商成搖頭說道:「不調過來,把他們也朝兩翼撒開。讓他們和大隊不要超過五里地,隨時可以策應。」

看孫仲山領了令轉身回去佈置,隊伍也已經過了大半,商成扯了下韁繩,催馬進了隊伍裡。一直伺立在他背後不遠處的包坎和小石頭也急忙打馬跟上他……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7 PM

第四章(02)


雖然有左路軍前進糧庫派出的嚮導指引道路,這一片地區也是左路軍的實際控制區域,但是商成一來顧慮手裡的兵力不足,二來從阿勒古河到左軍大營這段路他又從未走過,所以更是小心謹慎。他一面朝前後左右四面八方撒出偵騎查探消息動靜,一面約束著糧隊壓住行軍速度保持隊型,緩緩向西北逶迤而行。五里路糧隊足走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未盡申初時分,糧隊才進到阿勒古河畔。

商成佇馬堤岸,沉著面孔,默默地注視著駝馬糧車依次過河。

這是阿勒古河的一處淺灘。清亮的河水在數十步闊的河道裡潺潺流淌,河床上的圓石細砂清晰可見。因為兵馬來往頻繁,兩岸堤壩上早已被踩出了一條道路,向著西北東南兩邊延伸,直沒進草原深處。順河兩岸深草遮翳淺樹蓬生,草茂水盛望不見盡頭的幽深碧綠。沿河下游不過二三里處又匯集起一個小湖泊,視線所到處波光搖曳綠影如娑,鶴唳聲聲鸛啼陣陣,水面上堆起雪花般白茫茫一片,卻是處鷺鷥鸛鶴連帶野鴨鴛鴦的棲息所在。

孫仲山已經過了河,催著馬過來說道:「校尉,在後面的弟兄已經傳回話,方圓十里內沒有發現突竭茨的遊騎。」

商成並沒有看他,只是輕輕點下頭表示聽到了他的稟報,目光依舊在河岸上下來回地逡巡。他的眸子裡閃爍著深邃的幽光,就彷彿一眼深不見底的黑潭。半晌,他才說道:「保持距離,繼續查探。」說著撥轉馬頭,跟在隊伍旁邊緩緩行進。

孫仲山把商成的命令囑咐給兩個兵去執行,自己趕上去和他並肩而行,走出一段路,才問道:「錢老三打前站,傳回什麼消息沒有?」

「十里外有個小寨,駐著兩哨衛軍,那裡可以打尖休息。」他頓了下,不等孫仲山接話便又說道,「我們不在那裡歇。」他揚著馬鞭一指前方,「過去四里就有個廢棄的村墟,我已經讓錢老三帶人把那裡清理出來一一今天晚上就在那裡過夜。」

孫仲山沒有作聲。他他知道商成的顧慮,也理解商成這樣做的原因,當然他也贊成這樣做。雖然趕到衛軍哨所歇腳是最安全的辦法,但是糧隊不可能在天黑前就走出十里路;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糧隊走夜路。那樣做實在是太危險了一一夜晚會限制尖兵的活動範圍和警戒密度,而沒有尖兵的警告,他的糧隊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根本抵擋不住在來去如風的突竭茨騎兵。

商成說過自己的決定之後就再沒有出聲,由著戰馬隨隊伍慢慢邁著碎步,低垂下目光盯著手裡的韁繩,似乎是想心事。孫仲山跟在他旁邊也不說話。或許是趕了一天的路人疲馬乏的緣故,糧隊裡的兵勇民夫都沒了聊天說話的興致,只低著做自己的事。駝鈴丁冬輪聲勒勒,隊伍順著草叢間清晰可辨的便道蜿蜒北行。

此時已是天近傍晚,肆虐了一天的酷暑燥熱漸漸地散去,涼風一起渾身上下竟有冷颼颼的寒意。薄薄暮靄中,無邊無際的草海隨著風勢宛如波浪般起伏蕩漾。不遠處的赤色軍令旗無聲無息揚起一角,露出草青色鑲邊和半個籮大的「邊」字,抖擻兩下,又漸漸地靜止。

孫仲山摸了一把腰間的水葫蘆,又收回手,眺望著已然昏沉的天地交連處,舔了下乾澀的嘴唇說道:「……我一直在琢磨為什麼突然讓我們把糧食送到大營的事情。大人注意到沒有,左路軍的大營似乎不在以前的位置了一一我聽說,左路軍一直在阿勒古河的上下游沿途運動,他們在找突竭茨的左右大騰良部的主力和完奴兒部。現在突然讓把糧食給養突然送上去,我想,他們一定是找到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商成抬起頭,似乎是從假寐中被孫仲山沒頭沒尾的一番話驚醒過來一般,瞇著眼睛看著隊伍怔怔地出神。良久,他偏過頭上下打量著自己的部屬一回。他知道孫仲山是在沒話找話說,便揚著下巴問道:「你囉哩囉嗦一篇話,到底想說什麼?」

孫仲山呵呵一笑,道:「誰還不知道大人的心思?大人不就是想真刀真槍地和突竭茨人大幹一場麼?眼下就是好機會!我琢磨,等咱們把糧食送到左路軍大營,多半一時半會就不能再轉回莫干大營了一一左軍只有一萬六千人,只和大致相當,想一口吃下敵人就得增兵。嘿,咱們可是趕上打大仗的機會了……」

他話沒說完商成就已經在搖頭。左軍要打大仗?還是和突竭茨三部接戰?這怎麼可能!從軍報上披露的簡單消息,還有幾個月來聽說的隻言片語,他推斷,左右兩路大軍的任務都不是尋機殲敵,而是掩護中路軍的兩翼,保證中路大軍順利奪取黑水城一一也就是突竭茨人所謂的哥特兒哈撒城……他沒有反駁孫仲山的話,只是凝視著挽在手裡的韁繩。左路軍真要是遇上突竭茨的左右大騰良部和完奴兒部,第一件事就是層層防禦,然後向黑水城方向靠攏!但是這一路過來,他又沒有看見左路軍的應急佈置,這不由得不讓他心頭惴惴。像剛才過河的那個地方,草深水旺兼一處淺灘溝通兩岸,正是個安營立寨的好地方,可他在堤岸上舉目四望,藍天驕陽之下青草綠水之間,除了他的糧隊,再沒看見一個左路軍的身影……不該這樣啊!

孫仲山憧憬著即將趕上的戰鬥,並沒有留意到商成臉上驚疑不定的神色,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看中路軍圍攻黑水城,不過是虛張聲勢,真正的目的還是要殲滅突竭茨的主力。不然的話,從四月燕州誓師到現在,幾場大戰怎麼都是左右兩路大軍打出來的?」他越說越有些興奮,黑臉膛上隱隱現出一抹紅光。「大人,您本來就是衛軍將領,和左軍又很有些淵源,這一回過去正好找人說說,藉機就回到衛軍。」他這段話說得很是隱晦,但是自忖商成應該能聽明白。去年度家店剿滅的土匪裡,匪首就是燕山左軍謊稱「授首」的巨寇闖過天,商成剿了匪卻瞞下了闖過天的事,左軍上下都很感激他的這份情誼;要是商成現在提出重回衛軍的要求,不管是出於私還是出於公,左軍都沒有把他拒之門外的理由。

他溜著眼神看了眼商成,再說道:「大人回了衛軍,我們這些跟您一起出來的弟兄,也都能謀個好出身。」

商成卻不言聲,只抿著嘴唇思索,突然揚聲喊道:「包坎!」

「職下在!」一直跟在後面的包坎縱馬趕上來。

「你去,把嚮導叫過來,我要問話!」

「職下遵命!」包坎叱一聲便打馬急去了隊伍前面。

商成拽了韁繩就立在路邊等。孫仲山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隨著商成把馬停下。

不一時嚮導就騎著馬趕過來。商成也不等他行禮,劈頭就說道:「不用行禮!我問你,左軍大營,以前是不是就設在如今的位置?」

嚮導先前就已經注意到商成的雙翅鑌鐵兜鍪,如今靠近了說話,一眼就掃見他的青色戰袍和腰間束著的綴三顆銀釘的紮帶;雖然商成的肩甲上沒有銅鈕獸頭,可半領戰袍下是綴銅片的熟皮軟甲一一這是相當一級的軍官才有的戰甲一一便知道面前是位正七品的校尉。眼下聽商成問話,在馬上行個了軍禮才答道:「稟告大人,大營是十日剛剛移過去的。」

「十日前大營在什麼地方?」

「在阿勒古河上游右岸。」

「說具體位置!為什麼要移營?大營是在糧庫偏東方向還是偏西方向?距離糧庫有多少路程?」

嚮導眨著眼睛不知道該先回答哪個問題。他想了想,說道:「前頭大營離糧庫也是四十里,但是沒有過河,是在糧庫向西北方向。」看商成一隻眼睛盯視著自己,他跳下來馬,左右巡視一番沒找到趁手合用的工具,乾脆拔出自己的腰刀,在地上草草地畫了個簡單的圖,用刀尖指點著說道,「這是糧庫,這是大營,陸將軍的旅駐紮在這裡,神威軍的三個營在這裡,另外四個營在這個位置。」他用刀尖把幾個象徵著駐軍的寨子都劃掉,重新畫了個圖。「現在大營在這個位置,陸將軍在這裡,神威軍已經合兵,都在這裡。」他拎著刀仰臉望著商成,「稟告大人,職下只是個忠勇郎,不知道大營為什麼要移動。」

商成盯著那幅草圖久久沒有開腔。

孫仲山拽著馬韁繩也在審視著草圖。剛才他還在想,商成是不是對糧庫轉遞的軍令起了疑心,可他凝視著那幅方向位置大致不差的地圖,再把思路順著商成和嚮導的問答延伸下去,漸漸地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愈看他的臉色愈是凝重,沉吟半晌,抬頭望商成一眼,輕聲說道:「左路軍的大營越過了阿勒古河,如今擺在左岸,還向西北前出四五十里。」

嚮導奇怪地瞄了孫仲山一眼。這說的不都是廢話嗎?誰還能不知道?

商成讓嚮導回到前隊繼續引路,又讓一個邊兵把地上的一堆線啊點的勾畫都踢散,也沒和孫仲山說話,只問包坎道:「錢老三在搞什麼?還沒把消息傳回來?」

包坎握拳當胸行禮說道:「前面的消息已經回來了:臨時營寨已經清理出來,遊騎也派出去了,錢哨正在那裡勘視佈防。」

「傳令錢老三,警戒哨和遊騎再加一倍,重點是監視東邊和北邊。隊伍加快行軍速度,爭取在天黑前趕到臨時宿營地。」

「是!」……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7 PM

第四章(03) 敵情?


隨著一聲聲「大人有令加緊行軍」的口令前後傳達,本來精神萎萎悶頭跟著隊伍曩曩而行的一眾兵勇民伕都努力振奮起精神,牽駝曳馬腳下發力,不及兩刻時光,便道前頭已然影影綽綽望見一墁土牆木柵,黑糊糊幾幢院落屋舍在漸沉的暮色裡影廓勾連。前隊的軍官早已經知道這就是今晚的宿營地,也不請命,領著糧隊就奔村寨而去。待離得更近,眾人才看清楚,除了幾個打前站開路的邊兵,村子裡再見不到一個旁人;寨門木柱土牆積土上斧砍刀劈的痕跡宛然若新,十幾幢房屋也燒得只剩殘垣斷壁一一竟是一處早已被廢棄的村墟。

幾個邊兵引導著駱駝馬車挨次進寨,錢老三壓著腰刀大步過來,平胸一橫行禮說道:「營地已經清理出來,請大人進去休息。」

商成在馬背上問道:「警戒哨派出去沒有?」

「都派出去了。遵大人的令,北邊和東邊都派了雙倍的人手。職下親自挑的兵,騎的都是好馬。我讓他們儘可能地撒開距離查探,趕在天黑前回來就成。」

商成滿意地點點頭。他下了馬,把韁繩馬鞭扔給尤石頭,張臂擴胸活動了一下在馬背上勞乏了一天的身體,又蜷腿踢腳地走了兩步,這才說道:「夜哨也要加一倍的人手。讓兵士們都警醒點一一越是臨近大營越要提高警惕。這村子能住下咱們的人不?」

「能住下。房子雖然都燒了,不過還是能遮擋夜風一一晚上的涼風才他娘的不是東西,颼颼地朝骨頭縫裡鑽。」錢老三跟著一旁邊走邊說,「大人放心,夜哨的事情職下已經佈置了,都是雙崗,東北兩面還另派了人。」說著嘿嘿一樂,「這些事情如今不用您吩咐我也知道怎麼辦。跟著您都半年多了,從燕東跑到燕西,來回幾千里地走下來,我還能不長個心眼?」

商成一笑沒有說話。後面的包坎假作驚奇地叫了一聲,打趣道:「喲!看不出來,如今錢哨的本事見長啦一一我都忘記了,前天晌午是誰沒吃上羊肉還惹了一身臊?」前天晌午糧隊停下打尖,錢老三和幾個兵跑出去抓來一隻落單的羚羊,結果挨了商成好一頓訓斥,羚羊被勒令扔掉,他自己還被商成踹了兩腳。

錢老三是被商成罵慣了的人,包坎的調侃話他只當是蚊子哼哼,全不放在心上,瘦長臉上笑容依舊,繼續說道:「……我已經派人和前面的小軍寨聯繫上了,他們已經知道咱們今晚上就在這裡紮營,約好了夜裡遇警的話號角聯繫。」

商成笑著聽錢老三說完,點頭讚許道:「你做得很好。」敵我態勢不明朗時白天不許見煙晚上不許見火,這是他從為大軍運送糧草給養的第一天起就給隊伍下的一道死命令,不為別的,只為了防著被敵人偷襲。為了執行他的命令,糧隊裡的兵士民伕們還聚在一起研究出了一套白天生火燒水做飯時不見煙的壘灶辦法,雖然做不到徹底無煙,但是減煙的效果也很明顯。商成看這個挖煙道壘石灶的辦法既簡單又便捷,非常實用,便讓人把這套辦法寫成詳細的公文,還配了草圖,連同參加「研製」的人員名單一道遞交到了莫干大寨。這回從莫干寨出發之前,行營還特地派了個主簿來嘉獎大家。據主簿說,這個辦法不僅會在大軍裡推廣,還會上報兵部……

錢老三得了商成的誇獎,轉過身面有得色朝包坎啐了一口,罵道:「遭娘瘟的!你就不能閉上嘴留點口水潤喉嚨?」

包坎挑著眼皮子撩他一眼,正想反唇相譏,就聽見隊伍後面馬蹄聲響,一匹馬貼著隊伍邊緣疾奔過來。馬上騎士直到商成面前才勒住韁繩,人馬俱是汗水淋漓。那探子也沒下馬,一手攥著韁繩另一手揮著馬鞭子遙指東邊,喘息著急急說道:「稟告大人,後面有人!」

「慌什麼!」商成擰起眉頭呵斥一聲,心裡卻是一聲嘆息一一終於還是來了……過河時他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看了嚮導畫的簡單軍圖,心頭更是惴惴不安。左路軍大營向西北挺進幾十里,三座大營盤呈品字形排列,明顯是擺出一副打大仗的姿態;可收束了大軍,卻沒設立護糧道的營盤,也沒建立新的軍寨哨卡保持前線後方的聯絡警戒一一要是突竭茨兵從這些縫隙裡滲透進來,怎麼辦?

他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問道:「有多少人?從哪個方向過來?有多少兵?」

「東南邊阿勒古河方向,就是咱們剛剛過河的地方。大約六七百人,已經過了河!」

商成咬著牙梗盯著東邊的那座大草甸,灼灼目光似乎要把草甸鑿穿。一瞬間他的腦海裡就轉過無數個念頭設想過好幾種危機。敵人已經過河,就是說距離自己還有四里地;這點路途對突竭茨騎兵來說不過頃刻之間的事情。敵人是自己的四倍,力敵絕不可取,擺在自己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一不是守就是走。守,這片廢墟八面漏風肯定守不住;走,鄉勇民伕怎麼辦?況且糧隊剛剛離開他們就趕到,難道敵人正是要掐斷自己的後路?難道是前後包抄夾擊?思量間額頭上已是冷汗涔涔。

左近的人都聽見了探子的話,知道即將和敵人遭遇,包坎錢老三以及一眾邊兵已然整束盔甲綁腿提槍持刀預備廝殺,鄉勇民伕神色如土大聲呼喝驅趕著駝馬湧進村寨,寨門前人喊馬嘶塵煙滾蕩一片混亂。商成鐵青著面孔吼一聲:「亂什麼?!糧隊依次進寨,各人約束駝馬牲口不許胡亂作聲!包坎,你即刻去前面軍寨,讓他們接應援救!錢老三,佈置防守!」他翻身上馬,勒著韁繩讓急躁的馬匹在原地轉個圈,神色凝重口氣嚴峻繼續下命令,「孫仲山!孫仲山在哪裡?讓他把兵帶過來!」馬鞭指定錢老三,「我去後面查看!我不在,你全權指揮!」

「是!職下明白!」

小石頭突然指著東邊大草甸喊道:「孫哨!孫哨回來了!」

商成舉目望過去,草甸邊確實轉出來幾騎,都是打馬疾馳,可天色昏暗朦朦朧朧中也看不清楚來的到底是誰。轉眼間那隊騎兵已經奔到近處,尚且隔著百十步,孫仲山已經喊道:「大人,後面不是敵人!」

商成知道孫仲山做事歷來謹慎,聽他說後面跟來的不是突竭茨兵,心頭已然信了六七分。

孫仲山早看見村寨前已經是刀出鞘弓上弦一片騰騰殺氣,不及和商成見禮就急忙說道:「後面不是敵人,是從右威武軍的一個營!」

「嗯?」

「職下已經和他們聯絡過,軍旗號令他們都有,官憑關防也驗過,確實是剛剛從上京澧源大營調過來的隊伍。」孫仲山看商成的神色似乎還是有些不信,又補充了一句,「他們的營校尉是文大人!」

「哪個文大人?」

「就是行營知兵司的文沐文大人。」

聽說後面一營兵的帶兵校尉是文沐,商成心頭最後的一點疑慮也被打消了。他和文沐見面的次數雖然不多,但兩個人談話卻極是投機,他尤其欣賞文沐身上那種純粹的軍人作風。他瞭解這個人;他知道,別人或許會背叛大趙投靠突竭茨,可文沐不會一一文昭遠和突竭茨人有血海般的深仇,要想讓文沐替突竭茨人來詐自己,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既然不是突竭茨的遊騎,自然就用不著搞得這麼劍拔弩張,片刻之間村寨裡就恢復了平靜,不值勤的兵士抓緊時間休息,鄉勇民伕趁著天色未暗趕緊卸開車轅伺候牲口,駝馬牲畜聚成堆,安靜地享受著自己的「夜飯」,不時傳來幾聲心滿意足的響鼻。包坎帶著兩個人去給商成尋找歇腳的地方。商成沒有去責罵那個急趕回來報信的兵士一一那傢伙自己臊紅了臉,一聲不吭地閃在一邊自怨自責哩。

商成讓錢老三把他的兵分成三撥,輪班守夜加強戒備;讓孫仲山帶著人把糧隊重新聚攏歸置一回,好給右威武軍騰出休息歇腳的地方;他自己則帶著小石頭和兩個護兵先進了寨子裡。

包坎已經在村寨裡尋好個地方。這房子雖然也過了火沒了門窗,屋頂也燒塌了大半,可好歹四面石牆都還齊整,靠角落一處的兩塊架頂棚大石板子也穩穩地搭在兩堵牆上,正是個遮風擋雨的好地方。他怕夜裡寒氣重,泥地石牆濕冷,又讓人拿來好幾束餵駝馬的乾草,也沒拆散,一捆捆地丟在地上權作座椅,又叫人搬來好幾個裝糧食的麻包墊在牆邊充當靠背。商成過來的時候,他正指使幾個人忙碌。

現在商成就坐在這間石屋裡,一面嚼著羊肉乾,一邊微閉著眼眉想心事。孫仲山和包坎也在啃肉乾吃乾糧。屋子裡還有幾束草,這是給另外兩個軍官備下的休息地方,不過錢老三和趙石頭還在外面尋哨查崗檢視糧隊,估計一時半會也不能過來。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8 PM

第四章(04) 多疑?


寨門方向突然傳來幾聲喝令,接著人喧馬囂好一陣聲響;圍聚在一起的三個人就知道這是後面右威武軍的隊伍到了。因為事先已經有了佈置,商成就沒有起身,而且他知道,文沐既要安置兵士歇息又要佈置關防警戒,一時不可能和自己說話,所以也沒有動迎接的念頭,只瞇著眼假寐。孫仲山一小塊一小塊地撕著一張硬麵餅,填進嘴裡慢慢地咀嚼,低垂著目光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倒是包坎耐不住寂寞,站起身倚著半塌的石牆張望動靜。

寨門已經駐留了十幾根火把,搖曳的火頭把破損的柵欄門土圍牆映照得昏黃一片,人來馬去黑影幢幢亂紛紛一團;再朝南邊眺望,昏昏夜幕下,數十點紅光向南延伸出一里多地,宛如條赤蛇一般蠢蠢蠕動。包坎擰著眉頭盯著火光看了半天,偏了臉想請示商成,看商成隱在黑暗中像座雕像般巍然不動,唆著牙花子想了想,找手叫過門邊的小石頭,低聲囑咐幾句話。小石頭就答應著去了。不移時,寨子內外的火把就漸次熄滅,的紛雜忙亂也漸漸低彌消散,只有時不時響起一兩聲短促有力的號令,指引著後續的隊伍尋找各自的安歇位置。

直到寨門口已經看不到模糊的影子晃動,包坎才咕噥了一句髒話轉回身,正好看見孫仲山大睜著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著他,臉上似笑非笑。和他目光一碰,孫仲山便小聲笑道:「老包,要不你來我這個哨當哨長吧?我給你當副手。」他的貳哨上月初折在一場和突竭茨遊騎的遭遇戰裡,商成沒給他指派副手,讓他提個名出來大家商量斟酌,結果他挑來選去,目光就落在包坎身上。老包的能力毋庸質疑,資歷老官階也不低,又是一副敢說敢罵的耿直性格,在邊兵裡很有威信,這樣的人好帶兵也能帶好兵。前幾天他抽空在私下裡和包坎談過這事,但是被包坎一口回絕了。不過他並沒有死心:他寧可自己降職去做貳哨,也情願把自己的兵託付在這樣的軍官手裡一一跟著這樣的軍官心頭踏實……

「教我去給你當貳哨?」包坎瞪了孫仲山一眼,搖頭道,「你還沒死了這心思?上回就和你說了,我不去!你找別人吧。」

孫仲山碰了顆釘子,只好把眼睛望向商成,希冀自己的長官這時候能站出來替自己說句話。

他們的對話一字不漏都落在商成耳朵裡,他卻沒往心裡去。對於軍官的人事安排,他有他的想法。趙石頭去給錢老三當貳哨,那是因為錢老三心眼粗,好多事情照顧不過來,不得已才把趙石頭這個煞星派給他;石頭的性子是暴戾了一點,但是這人平時很講個哥們義氣,再混賴的兵們都聽他的話一一這樣的人才適合帶兵。可包坎不一樣。不錯,包坎愛兵惜兵又能律己,恍眼看是個好軍官,可接觸久了就知道這人脾氣太硬,眼睛裡揉不得沙子,說話不分場合做事也不講究方式方法,只要自以為佔了理,什麼同僚下屬上司通通不認,一句話不對路就拍桌子掀椅子地吵,什麼事情都非得按他的意思辦不可。而且這個人還有一個習慣很不好一一凡事處置得不合乎他心意,他就要撂挑子……有這些毛病,商成肯定不會放他出去獨當一面,哪怕是個副手也不成。所以他繼續闔著眼假寐。

「大人,那邊過來幾個人,領頭的好像是文校尉。」

聽了包坎的提醒,商成站起來走到牆垣邊,果然看見四五個黑黝黝的人影正朝這邊走,月沉星稀光線黯淡,也分辨不出哪個是文沐。鐵甲葉子刀鞘銅皮嘩嘩碎響中,就聽見兩人的說話。

「……商大人的眼疾好些沒有?」

「還是老樣子,沒起色也沒壞。」

「……你們平時也要提醒他注意點。草原上風大,白毛風裡塵沙重,一定要當心。」

「他那臭脾氣,文大人還不知道?忙起來別說起風沙,就是下刀也攔不住。誰敢攔啊?」

說話間幾個人已經到了近處。前頭引路的是趙石頭,旁邊跟著的那個一身鐵甲的中年軍官細眉長眼文氣面孔,正是如今作了威武軍營校尉的文沐。商成已經立在門邊,抱拳拱手對著文沐笑道:「文校尉,你怎麼脫了官袍來和我們這些大頭兵為伍了?」

文沐也瞧見了商成,看他執平禮,就知道他是以邊軍校尉身份和自己說話,因拱手回禮,哈哈一笑說道:「我還不是眼紅你們刀來槍去地情吃喝情廝殺地爽利,這才請纓來帶兵了。」說著一讓身把身後的人介紹了一番,又指著商成對幾個右威武軍的營官說,「這就是我剛才和你們說的商校尉。中路軍大破狼帷子的那個營知道不?就是商校尉帶出來的兵。」

幾個軍官亂哄哄地過來見禮,一邊小聲議論打聽:「校尉說的是那個和突竭茨大帳兵硬碰硬的營?就是燕山中軍范校尉的那個營?」

文沐點頭說道:「還能是哪個營?就是那個營!連范全姬正兩個營校尉,也是商大人一手帶出來的兵。」他指著趙石頭說,「你們別看他只是邊軍貳哨就小覷了他一一這也是跟商校尉打出來的人,去年夏天燕東打廣平驛,打如其寨,他都是第一撥登城的勇士。」

幾個軍官都是嘩然。他們是中原兵,剛來燕山不久,燕山軍血戰廣平如其的事情,他們只是略有耳聞,商成的名字更是從未聽說,可范全姬正的名字卻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一憑八百騎就敢硬撼突竭茨一千二百皮帽子大帳騎兵,還乘勢蹈跶大陣迫使突竭茨人全線撤退,真正是大趙精銳中的精銳一一想不到竟然是眼前這個青年軍官帶出來的兵!

商成卻只笑笑,一句「那是他們自己掙下的功勞」,便擺手請文沐和幾個軍官都進屋,再吩咐小石頭:「去拿些餅饃肉乾水來。」又對文沐說道,「夜裡不能舉火,大家湊合著吃點乾糧。」

文沐倒有些郝顏,說:「是我失誤了,竟讓隊伍舉了火把。好在錢哨和趙校尉提醒得及時,才沒惹出什麼禍亂。」他接了小石頭遞過來的吃食,說:「我自己帶得有水。一一聽石頭說,你還讓他們在北邊和東邊加派出人手警戒……」他待商成坐下,才笑著說道,「神威軍不是分出兩個營盤了麼?八十里道路紮兩個營,還有遊騎巡哨,向東再過去就是中路軍的軍寨,大股突竭茨人進不來,能過來搗亂只能是小股游擊,出不了大亂子。再說,這裡離大營也不過四十里地,一路上還有幾個護糧道的寨子,即便有事,援軍也是須臾便能趕到。」

商成聽文沐的話說得吞吞吐吐,就知道他在揣摩自己謹慎佈置小心防備的用意,因說道:「神威軍已經合營,左路軍大營也向西北偏出四十里,從阿勒古河左岸到中路軍之間,至少有一百里的距離沒有設卡佈防。」

文沐此前一直呆在左路軍,二十天前才回燕山接手這營中原過來的人馬,所以對左路的形勢很有些瞭解,聽商成說得鄭重其事,既佩服他的謹慎小心,又有些不以為然,便笑著給他解釋:「你多慮了。你們燕山的李提督也是打老了仗的老將軍,怎麼會不防著突竭茨穿插偷襲?據我所知,賀廉將軍的一千五百騎兵就一直在北線活動,阿勒古河上游寨子也駐著六百兵,糧庫還有三營人馬一一突竭茨不可能抄得了左路軍的後路。」他拿著自己的水囊喝了口水,再說道,「大軍移營也是有原因的一一」他捏著餅思忖了一下,才輕聲說道,「二十天前,前哨在喀什卡河谷找到了突竭茨的右大騰良部和大鹿部。行營有令,要殲滅這股敵人……」

商成的目光從石牆的缺口望出去,盯著蒼茫夜色久久地不說話。文沐的話和先前他從糧庫派來的嚮導那裡聽到的有很大的出入,這讓他有些驚訝。但是他知道,文沐先前的職務是行營知兵,消息肯定比區區一個糧庫嚮導要靈通可靠,既然文沐說這一路下去無虞突竭茨偷襲騷擾,那多半就是有所仗恃。他也想說服自己相信文沐所說的話,可不知道因為什麼,一股惴惴忐忑總是在心頭縈繞不去。偏偏他既不知道賀廉的兵在北線的什麼位置活動,也不知道河道上游寨子到底在什麼位置,更不清楚喀什卡河谷具體位置是在什麼地方,離左軍大營到底有多少距離……一時間腦子裡各種念頭盤旋往復,竟然忘記了和文沐說話。

文沐喝口水沖下嘴裡的肉末,抹下嘴,朝孫仲山笑道:「還沒恭喜孫校尉哩一一我的喜餅子糖果子呢?」

孫仲山也笑了,說:「等打完仗回了燕山,我一定給大人補上喜筵。」他成親前路過北鄭時,曾經陪著商成與文沐吃過一回酒,文沐還恭送他兩貫錢兩匹絹的賀禮,因此上倆人也算是舊相識。如今在這草原戰場上再見面,思量著文沐初次見面就那樣禮遇自己,親切之感油然而生。再想多說兩句話時,商成已經開了口:「你不知道,我帶的兵少,護的糧隊又大,駝馬車輛又多,箭簇軍械不輪,光糧食上萬石,稍有差池就是掉腦袋的事情一一不敢不小心呀!」

文沐多少瞭解些內情,知道商成如今的遭際依然是當初李慎案子的餘波所至。他雖然心裡替商成感到和惋惜和委屈,卻是什麼忙都忙不上,只好把話題岔開,東拉西扯說了些各自的近況,便告辭起身。

孫仲山托故要去巡哨,也跟過來,看文沐左右旁邊沒什麼人,就小聲問道:「大人和燕山左軍熟悉不?」

「唔?你想進衛軍?」

「不是我,是商校尉。商校尉的秉性您也知道,不可能為私事向您開口,可我們這些跟他的人都能看出來,他還是不想窩在邊軍裡護送糧隊……」

文沐停下腳步,耷著眼簾想了想,對孫仲山說:「我可以替他想想辦法。不過在事情有眉目之前,你先別和他說,免得到時事情辦不成讓他空歡喜一場。」

孫仲山忙不迭說著感謝話:「那就請文大人多費心了。這裡我代我家校尉先謝謝大人。」

「不用謝,該當我做的。」文沐也不和孫仲山解釋這為什麼是該當他做的事情,便引著自己的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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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05) 文沐


翌日寅半時刻,文沐便起身了。這是他多年從軍養成的習慣,不論頭天如何疲憊乏累,第二天一到時候不須身邊人呼喚自然就醒,即便是在澧源大營時,他也是同樣做派;何況這裡還是廝殺戰場。由個親兵服侍著扎束盔甲時,外面已經傳來一聲聲營哨軍官整頓隊伍佈置就地吃喝待命的短促喝令。他也沒出臨時的營指揮所,胡亂洗漱一下,就著葫蘆裡的涼水吃了幾塊乾糧權充早飯。不一時帶兵副校進來稟報全營已經在寨前整頓完畢,他這踩著薄底牛皮軟靴出了沒頂的殘屋,上了自己的棗騮馬。

寨子裡商成的糧隊正在做動身前的準備,房前屋後,到處都是邊兵民伕抬著一包包糧一馱馱箭一捆捆軍械往馬車駝背上裝載,馬嘶駝鳴夾帶著馱夫呵斥吆喝,場面既有序又混亂。商成帶著包坎立在寨門邊,見他過來,兩人目光一碰各自微笑拱手一禮,都沒有說話。

他的兵已經整頓停當,各依建制在寨前排列整齊。他掃了眼鴉雀無聲的隊伍,也沒有廢話,順著道路說一聲「出發」,一隊騎兵當前開道,六個哨七百多威武兵兩百餘匹戰馬排成四路縱隊,由著前隊擎得高高的令旗指引,依次轉身向西北而行。一時間馬蹄碎響腳步蹬蹭,雖然兵不多,難得是這份齊整。文沐端坐在馬上望著逶迤的隊伍,心頭也不免有些得意一一他接手這一營威武軍不過十三天,如今已經是令行禁止,號令一出從軍官到小兵莫不凜然遵從,忍不住就半側臉望了寨門一眼,爭勝的心思油然而起一一我這營兵不比范全姬正的兵差吧?

可寨門處已經沒了商成的身影,只有頭一晚給他遞水遞乾糧的小兵牽著三匹馬站在寨牆下。

他也沒頭再去找商成,看隊伍已經漸次開拔,隨隊的十餘輛馱載著輜重的馬車也已經吱呀上路,便問道:「尖兵派出去沒有?」

他身後的副校趕忙答道:「稟校尉,半個時辰前已經派了。」

他點頭說道:「傳令!路上不再歇息,未時前必須趕到大營。」說著話鬆開韁繩兩腳輕輕在馬腹上一夾,棗騮馬稍稍一縱便躍出去。十幾個親兵護衛營指軍官都急忙打馬跟上他。

文沐原本以為,他帶的兵雖然是馬步混雜,但四個時辰足夠走完從臨時宿營地到左路軍大營之間的四十里路,可過了第一處護糧的小軍寨,才知道自己的判斷有誤。因為左路軍已經下令所有糧草補給都直接輸送大營,所以這條便道上到處是牽駝趕車的糧隊,偶爾也有裂轅錯輪的馬車,前擁後堵一停就是半天,再加上前哨已經咬住突竭茨一部,為了殲滅或者重創這股敵人,左路軍正在調集人馬,整營整哨的衛兵士卒從四面八方朝大營匯集,你搶我爭道路就更加擁擠。偏偏現在正值酷暑仲夏草高鷹低時節,除了這條道路之外,其餘地方野草沒膝步馬車通行艱難,沒辦法只好隨著長長的隊伍緩緩挪動。等到遙遙望見大營,太陽早已偏西……

左路軍大營紮在一處大草甸上,埠頂是一座木壘的巨大瞭望樓,就像個佇立在此的巨人,頭頂著藍天白雲般高高在上,無聲地俯視著腳下的一切。沿瞭望樓向下,一頂頂的牛皮大帳由高到低篷排列整齊,順著翠綠草坡緩緩而下,一直鋪展到旌旗招展令旗騰揚的營門寨口。營寨外有巡騎哨兵往來警戒,背甲上插著「令」字旗的傳令兵時不時在營門處飛馳而出疾騁而入。大營左右的高地上又各紮著一座小營,三座營盤呈品字形狀前後呼應。順谷地飄過的熱風中夾雜著喑嗚含混的軍歌,仔細聽能辨出半篇殘闕,「……但使龍城飛將在不使胡馬度陰山」,數百人一起放聲,三詠三疊氣勢恢弘,正是前唐詩人王昌嶺的邊塞詩。

文沐帶的是威武軍,上京宿衛之一,向來駐守平原府澧源大營拱衛京師重地,和神威軍一樣,是名副其實的禁衛軍,這次抽調來燕山方向參加北進草原征討突竭茨的不過兩個旅十四個營,左路軍只配了三個營的人員,所以並沒有獨自設立營盤。前面派遣的開路尖兵早和有司通報過,隊伍離營盤還有數里地,大軍中就已經派出差員前來接洽,驗過關防官憑之後便領著他們直進大營,指畫了宿營地又交代了軍械糧草補給戒防等等需要仔細留意的事項,便匆匆忙忙地走了。文沐把分配住宿交接警衛佈置關防等等一堆雜務都交託給自己的副手,自己先去暫編旅的中軍報到聆聽軍令。

他原本是燕山行營的知兵錄事,從大軍在燕州誓師那一天開始,就一直跟隨左路大軍行動,左軍上下都是熟絡無比,帶的又是上京十二衛之一的威武軍,所以既不用排班等候也不用操心隊伍的配給,畫押簽到批領補給不過是眨眼的事情,只片刻時光他就把該辦的事情通通辦好,捏著幾張鈐好印鑑的公文回了自己的營帳,把面上的一張紙交給正在和副校說話的營文書,說:「你拿上公文,帶上咱們的人,先去馬司把馬和草料領下來。其他的可以緩一緩。」說著便把一疊紙扔到馬扎上。

文書拿了那張公文去了。副校看他臉色不陰不晴似乎不大開心,伸手給他倒了盞熱乎乎的茶湯,笑著問道:「怎麼?事情不順利麼?」他拿過幾頁紙翻了翻,詫異地瞟了一眼文沐,默了下說道:「……公文都取齊了,該有的都有,數量也不短缺,怎麼大人還不滿意?」

文沐端了杯子把茶湯一飲而盡,卻沒放下杯子,只把著盞盯著門外獵獵飄舞的營旗怔怔不語。良久才嘿然長嘆口氣,說道:「命令下來了,咱們旅的職責是遮護中路軍和左路軍的交通線,我們營駐守阿勒古河上游河谷。」

副校一聽就皺起了眉頭:「神威軍不是駐防在阿勒古上游嗎?要換防?怎麼早不通知咱們,讓我們跑兩百多里的冤枉路?」說著從馬扎上取了行軍輿圖,一根手指頭壓在紙上面順著河流曲線找位置,比劃著丈量河谷地和大營之間的路程。

「不是換防,是立個交通寨。」文沐嘆了口氣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湯,頭一仰再是一口飲盡。「你不用看輿圖,都不知道是哪年作出來的東西,紙上的標識和地理上的位置差著老遠的路。」他想在地圖上給副手指個大概位置,伸手比了一下又覺得這圖實在不能用,索性推了輿圖慨然道,「遭他娘的!這圖錯得沒邊了!從這裡去上游河谷大約百十里地。」

副校倒沒留意到他嘴裡難得蹦出來的一句髒話,還在罵罵咧咧地抱怨:「從這裡去和阿勒古河上游有百十里地?他娘的!左路軍搞的這是什麼事情?百多里地至少要走兩天,防著突竭茨偷襲就只能邊警戒邊行軍,這樣一來路上耽擱三五天也說不定,到了地方還要立營寨休整,這又要兩三天,合著這小十天就全瞎了?中軍那群參軍史令主簿都他娘的只會吃乾飯,也不下來看看,咱們營的騎兵只有兩哨,就算再配一百匹馬,也只能算是步騎參半,就這幾匹馬,怎麼遮護左右兩翼幾十里地的交通線?累死了也護不住啊!」

文沐唆著嘴唇沒說話。護不護得住另說,關鍵是大軍馬上就要和突竭茨開戰,眼看著就能放開手腳盡情廝殺一場,偏僻在這個節骨眼上被調去守什麼交通,他實在是不甘心!

他是西隴宿平人,是世代耕讀傳家的良家子,十年前的秋天他和弟弟在平州參加府試,結果突竭茨人突然寇邊,連下十餘城寨關隘最後圍困平州城,他的爹娘妻兒都死在那場戰火裡,弟弟也倒在平州城頭,全家上下二十七口,只有他一個人逃過那場劫難。他埋葬了家人,把家中田地託付給族親,就在宿平入了衛軍。他身家清白,又有秀才的功名,再加上打仗勇敢不怕死,幾場仗下來就升了軍官,此後在軍旅中更是一帆風順,五年間從武功郎、忠勇郎、執戟副尉一路做到懷化副尉,獨領兩營衛軍鎮守羯水寨,陞遷之快簡直讓人目瞪口呆。雖然羯水是朝廷為防備吐蕃而立的邊寨,但是他從來都相信,總有一天他還會回到北方草原的戰場上,總有一天能從突竭茨人身上報了自己的血海深仇,誰知道東元十四年河州之戰後,他就被調進澧源大營,在大營知兵科當了個八品錄事,而且這份案頭的文書差事一幹就是五年,直到去年朝廷為了戰事設立燕山行營,他才事隔多年再一次來到北方邊陲……為了和突竭茨人面對面地廝殺,他甚至放棄了行營錄事的職務,自降勳銜去領一營威武軍,可等他帶著這營兵回來,等待他的竟然是去戰場之外百餘裡地守一個小小的交通寨……

他不甘心!實在是不甘心!他在澧源那間公事房裡面對繁瑣的雜務枯守了五年,就為了去守一個小小的交通寨?不,他不願意!無論如何,他要上戰場,他要去和突竭茨人廝殺,要和突竭茨人拼不你死我活,他要用敵人的鮮血來祭奠自己的親人!

他的面容因為深沉的仇恨而變得扭曲猙獰。在不知不覺中,他的心裡話從牙縫裡迸出來:「我不甘心!」

「昭遠,你這樣咬牙切齒地,是為了什麼事不甘心?」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8 PM

第四章(06) 驚變 (上)


文沐一頭念著多年積壓在胸膛裡無從發洩的情感,一頭又為大營莫名其妙的軍令操心憂慮,傷情感懷憂慮煩愁之間冷不丁有人突然在營帳裡說話,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藉著馬扎上亮起的一盞油燈看過去一一不知道什麼時候,帳篷裡已經多出來一個約可二十五六歲年紀的年輕軍官。這人戴著頂掐金彩虎的四翅兜鍪,兜鍪後嵌著根赭黃色貂尾,細鱗甲外罩著件緋色戰袍,清秀的瓜子臉上一雙又濃又黑的劍眉鷹一樣朝兩鬢斜斜揚起,薄嘴唇嘴角微微上翹,配上那雙細長眼中黑漆漆的瞳仁,整個人顯得既儒雅又難以親近。此刻這個年輕軍官一手牽著戰袍邊一手壓著佩劍柄,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

文沐虛著眼睛仔細打量一回,嘴裡「咦」了一聲:「小公爺?」片刻驚詫之後,他馬上挺身肅立橫臂一個軍禮,又責問伺立在營帳口的親兵:「怎麼王將軍來了也不通報?」說著擺手讓座,又親自挑了個邊沿沒破口的茶盞,先傾了半盞熱茶湯涮過,潑了殘茶再斟大半盞,雙手捧了遞到那人面前。副尉從戰袍顏色和腰間佩帶的金扣瞧出年輕軍官的職銜極高,一時也摸不清楚年輕將軍的來歷和來意,行了禮悄悄打個手勢,招呼兩個兵默默地退出帳篷。

年輕軍官也沒和文沐謙讓,逕自坐了副校讓出來的矮凳,端起茶湯露出和氣笑容說道:「你別責怪你的兵,是我不讓他們通報的。你我如今不在一處做事,不用將軍長公爺短地稱呼,聽著讓人覺得見外。你我是一口鐵鍋裡攪馬勺爭吃食出來的,當初辦砸事情石大帥責罰,三十軍棍你我誰都沒能逃掉,這是怎麼樣的一番情誼?你就稱我的字顯德吧。」說著低頭飲口茶湯,抿著嘴唇琢磨滋味。眉心略微皺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常態,輕輕擱下碗盞,擺手示意文沐也坐下。

文沐半側身手壓膝蓋端正坐好,聽王顯德說起舊事,也是莞爾一笑,神色隨即黯淡下來。這年輕軍官王義是世襲的毅國公,也是他在澧源大營時最短命的一任上司,上任不及兩個月就被攆出了軍營一一三年前的臘月二十四那一晚,王義領著知兵司一班人外出賞玩冬日雪景,竟然在京郊澧河驛被大雪阻了兩天兩夜,結果兵部緊急公文送到,值班人員沒有鑰匙取不出印鑑無法簽收,險些誤了大事。最後犯事者全挨了三十軍棍,挑頭的王義被攆出澧源大營不說,文沐和同僚都被記了大錯,兩個當值不到的同事還被重罰……

王義把佩劍拖過來放在膝上,撫著劍鞘嘆息一聲,說道:「說起來那事怪我。要不是我提議,大家也不會挨那頓板子,苟主簿和言錄事也不會被降職……如今想起來,我心裡還是說不出的難受!」他握著拳頭輕輕敲打著劍鞘,擰著眉頭盯著搖曳跳動的燈火懊悔地長吁著氣,似乎是不勝感慨,半晌耷拉下眼皮幽幽說道:「當年那事,我本來是想著趁年前大夥兒聚一起熱絡一回,誰知道南詔國竟然會在那時節冒膽犯邊,石大帥又偏偏在那時候交代知兵府處置軍需後勤的事情……唉,都怪我年少不更事,連累了大家。」

文沐飛快地掠了那個茶盞一眼,微隱在眼瞼後的眸子裡幽光一閃而過,臉上卻沒絲毫表情,只垂著頭靜靜地聽著。

「……苟主簿和言錄事,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昭遠你知道不?」

「苟主簿剝了官職後就回了嘉州。言錄事的事情不清楚,有人說是回青州老家務農了,也有人說他染了傷寒已經過世了。」

聽了那倆人的潦倒落魄,王義似乎有些驚訝,咬著細細的白牙怔忪了半天才說道:「我對不起他們。」

文沐端坐著還是沒有說話。當年因為耽誤公務而領受軍法,大家都沒有什麼怨言,軍法無情本當如此,何況耽擱的還是軍情要務,就算砍頭掉腦袋也很平常;只挨了幾十軍棍實在是很輕了。不過王義直到現在才打聽苟言二位的消息下落,這實在太鮮恩寡情了。而且文沐還知道,王義在那事之後不久就升了明威將軍,隨即在驃騎軍掛了個行軍長史的虛職,其實是跟隨燕山行營參贊協理燕山軍務,前年冬天屹縣「谷少苗錢糧舞弊案」,也是他的坐鎮南關大營一手「督辦」的大案……就是這樣一個人,兩年中一直在燕山上京之間來回穿梭,偏偏直到今天才知道燕山行營還有自己這個「故舊」一一他現在找上自己,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文沐坐著不搭話,王義的臉上也有些訕訕地,默了一會兒便轉過話題:「我剛才去段旅帥那裡辦事,詢問左路軍和中路大軍之間保持警戒通聯的事,聽他提到你,我這才知道你原來交卸了行營的差事跑去帶兵了。怎麼回事?行營的知兵錄事幹得不舒坦?」

文沐淡然一笑說道:「小公爺知道的,我這人素來就不喜歡筆頭文案,坐在營帳中處置信函公文,如何能比得帶兵廝殺痛快。」

王義深深地凝視他一眼,微微頷首笑道:「是啊,咱們當兵的,誰都不想著在刀頭上立功勛?若想立功升職,總歸是兩軍陣上奪旗斬將更加快捷。可惜我沒有昭遠的好運道,想上陣搏殺一番也沒有機會呀。」

文沐聽他順著自己的話頭攀扯,也不好再冷著面孔駁這位小公爺的顏面,轉過話題假作好奇地問道:「小公爺怎麼到左路軍來了?」

王義先瞧了營帳外兩個衛兵一眼,這才壓低了聲音說:「左路軍這番咬住了突竭茨三部,哨騎偵測,這三部約有一萬人馬,行營已經決議先打掉左翼的敵人,然後調一部去加入對黑水城的圍困。陳柱國三天前已經秘密趕到這裡督戰。陳柱國的身份你也知道;行營怕有閃失,命我帶三營驃騎軍沿途護送。」

文沐直瞪起雙眼聽他說完,皺緊了眉頭半晌不說話。他一直在燕山行營中任職,自然認識行營參贊陳柱國;之前陳柱國三次到燕山檢視,他不是接官就是陪同,哪裡能不清楚這位柱國將軍的身份來歷。可再有身份再有來歷,察看糧草積蓄軍械盈虧還勉強說得過去,如今竟然到左路軍來督戰,這也實在太匪夷所思了吧?恍迷了良久,他才喃喃說道:「這,這……這是行營的決定?還是朝廷的意思?上三省同意?兵部也通過了?」

王義輕輕一笑,說道:「要是報請上京,就是上三省同意,行文往返路途上至少要一個月,那時候左路軍當面之敵早就土崩瓦解了,柱國將軍還督的什麼戰?」

「可,可是……」

看文沐枯眉皺眼的思慮神情,王義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有些多了,急忙補救道:「昭遠,咱們是故舊同僚,我看你投緣才把這些軍務上的機密和你說說的一一」他聲音雖然低,聲調卻拖得很長,文沐警醒地望他一眼,點頭說道,「將軍放心,我不會隨便亂傳這些話。不過……」他端起自己的茶盞,沉吟著說道,「立國之初,太祖引前唐和北朝教訓,頒布了嚴令禁止設監軍督戰,一是怕監軍亂命貽誤戰機,二是怕戰後推諉搶功內訌不和,如今陳柱國擅自違背太祖法令,怕就怕今後再有戰事,朝廷以此為前例亂指監軍迷亂軍令擾亂軍心,最後成尾大不掉之勢一一小公爺隨扈柱國將軍,昭遠有一事相懇求。」說著起身躬身深施一禮,也不等王義開口接受或拒絕,便接上自己的前話,「懇求小公爺為社稷計,為衛軍計,也為此番出兵計,能力諫柱國將軍,犒軍也好巡視也好,無論用個什麼名義都好,就是萬萬不能提『督戰』二字!」

王義開始還不把文沐的話當成一回事一一在他看來,所謂陳柱國到左路軍監軍督戰,不過是行營三個老將軍哄著個調皮娃娃玩個小把戲,連趕來接手左路大軍指揮的副總管李慳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後來見文沐越說越鄭重,才在心中重視起來。他越想越覺得文沐說的話在理,再看文沐給自己行禮,他也急忙站起來還禮,口氣珍重地說道:「昭遠兄思慮長遠,王某遠遠不及。昭遠兄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話帶到……」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9 PM

第四章(07) 驚變 (中)


王義既然應允帶話,照理說兩個人的談話也就該到此結束,彼此互道珍重拱手作別才是正理,可令文沐奇怪的是,王義說完話卻又拉著他坐下,從當初兩人共事時不多的幾次交往開始,攀前扯後地一直把話拉到目下中路軍圍困黑水城久戰不克的窘迫局面,其間又穿插著北征以來幾場戰事的總結評介,以及一些軍旅中的逸聞舊事。文沐本來就有心事,又掛念著剛剛安頓下來的兵士和交代下去即刻辦理的幾樁緊要軍務,偏偏一時摸不清楚王義的來意,不能黑起臉把個毅國公朝帳篷外面攆,只好點頭微笑嘴裡有一聲沒一聲地附和,眼睛卻止不住地朝營帳外溜。

「……右路軍進草原之後,就是這一戰打得最驚心動魄,突竭茨山左四部幾回都差點踹破了老營。你也知道,右軍老楊度是叫驢子脾氣,別人不招惹他他都要踢別人幾蹶子的老薑頭,一口氣接連砍了三個擅自後撤的營官旅帥,又親自帶上五百衛隊去堵口子,才總算護住了老營。兩邊對峙了五天,直到七月初二渤海衛七個營從側翼插上去,威脅到突竭茨人的後路,山左四部才把隊伍撤下去。說起這側翼上來的七個營,也是楊度的眼睛毒……」

王義連口水都沒喝,連比帶劃講故事一樣滔滔不絕,長篇大論地分析右路軍的勝敗得失,老楊度如何連番冒險扳回局面,那孤軍突出的七個營又是如何脫出山左四部的重圍,渤海衛兩個旅又是怎麼樣冒死接應……文沐臉上笑容已經發僵,還要做出一副傾聽模樣,心裡早就是貓抓一般急躁。側耳聆聽更鼓,已經是戌時三點,外面的天色已經漸漸昏暗,潑墨一般深邃的天穹上點點繁星忽閃忽滅,天地交接處一脈舒起緩伏的山巒草甸被最後的青白色天光映襯得無比清晰,遙遙傳來一通鼓聲,營盤裡到處都在點燃火把火堆,轉眼間搖曳的火點便像被線串起的珠子一樣,順著坡橫橫豎豎地漸次鋪展開。

「……只是那老楊度精明一世昏聵一時,竟然放棄突竭茨擔心腹背接敵的時機,派出兩個旅去接應被困的渤海兵。那時候本不該救援那七個營,就讓他們在突竭茨人的後路牽制騷擾。再把兩個旅從北面木登堡穿插過去,自己率大軍從正面打,三面一起動手,山左四部不敗也得敗。」

文沐呆著臉也不說話,耐著性子聽王義做在營帳裡大放厥詞,聽到王義的話直指楊老將軍貽誤戰機,終於忍不住怒火,抬起頭就要批駁一一楊度要是敢拿那七個營的渤海兵當棄子和誘餌,渤海衛就敢讓楊度一個人去和突竭茨四部拚殺!這王義都不想想,如今是什麼時候,還能冒這種風險?惟戰以勝不過天時地利人和一一中路大軍遲遲不能攻克黑水城,右翼趙軍不敢放手突進,給突竭茨山左四部留下了喘息整頓的機會,天時上已經不佔優勢;大軍深入草原作戰,地形不熟糧道迢迢,地利上劣勢明顯;大趙兵步騎各半,遠不及敵人移動迅疾,大軍又是臨時從各地抽調人員組成,相互間並不熟悉,協調配合不夠的弊端從北征開始就暴露出來,唯有的優勢就是趙軍裝備精良訓練精純,更有征討世仇突竭茨的同仇敵愾,人和上才勉強算是與敵人共有。如今三路大軍都在和敵人僵持,都在等對手犯錯誤,這個時候最怕的就是自己人內部起紛爭離心離德!楊老將軍不惜放棄戰機而去營救渤海兵,這才真正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一眼就看出戰事的關鍵一一右路大軍不能有閃失!要是右路軍敗了,北征也就完了!而只要穩住軍心穩住局勢,破敵殲敵的機會總能找得到,

「王將軍……」

文沐正要開口叱責王義,副尉已經走到營帳外,也沒進帳子,就站門口說道:「校尉,胡旅帥剛剛派了人傳令:亥時兩點,各營校尉副尉都要去旅帥帳商討軍務。」

文沐閉了下眼長長吁了一口氣,把湧到嘴邊的一席話又強嚥回去,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二更剛過。」

「馬匹軍械糧秣領回來沒有?」

「領回來了,文書正在給各隊配發。」

「唔。」文沐沉吟著點頭,眼角餘光在王義臉上一轉,轉臉說道,「想不到和王將軍一席長談竟然說了這麼多時候,早就過了用晚飯的時候。將軍就留給我這裡吃晚飯。」說罷也不等王義說話,直接對門口一個親兵吩咐道,「照我的伙食,給王將軍也端一份過來。」親兵答應著就去了。

王義倒沒留意到文沐剛才的差點失態。他水都沒喝一口就東拉西扯譬說了大半個時辰,早就唇乾舌燥喉嚨裡冒煙,偏偏文沐只是點頭應聲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搭,讓他肚子裡預備了半天的一番話壓根沒機會譬說,這時候便站起來笑道:「晚飯就不用給我預備了。陳柱國那邊還有軍務要處置,我也是偷空過來和昭遠敘舊。而今人也見了舊也敘了,我還得過去佈置晚間的關防,不能久留。」他整頓好衣甲踏出營帳,看著漫草坡橫豎排列的火光帳篷,吸一口幽涼的夜風,聞著鼻端飄蕩的淡淡餅饃肉湯香味,頓時覺得肚腹空空蕩蕩,嚥了口唾沫,對送出來的文沐說道:「昭遠,聽說你們要去阿勒古河上游駐守,什麼時候走?」

「最遲後天就要出發。」文沐說道。這本來是軍務,不能隨便和人提及,但是王義是從四品的明威將軍,又是驃騎軍的行軍長史,無論職務還是勳銜都比他高得多,所以他就給了個模糊含混的答覆。況且即便他不說,王義也能去旅指揮所詢問。

「你想不想留在大營?」

想!這個字幾乎已經在文沐在舌尖上打轉了,他還是強忍住衝動沒有讓它脫口而出。和突竭茨面對面地廝殺是他五年來夢寐以求的事情,可事到臨頭他卻不能不按捺住自己砰然跳動的心。他低垂下眼簾默了一下,旋及又抬起頭說道:「假如能留在大營,當然是再好也沒有的事情。不過……」

王義打斷他的話說:「你願意就成!其他的事你不用管,我去想辦法。明天一早給你答覆。」看文沐沒有反對,他想了想再問道,「你帶的兵有多少?」

「六個哨七百二十五人。」

王義點點頭。他帶來了一千二百驃騎軍來左軍大營,衛護柱國將軍是綽綽有餘,但是想再在即將到來的大戰裡斬立功勛卻是力有不逋,恰好聽說文沐帶了一營威武軍精銳,便過來套近乎拉關係,籌劃著怎麼把這營人馬劃到自己手裡。他本來以為,以自己國公身份,再有柱國將軍作幌,文沐要是有心仰仗自己這棵大樹,自然會主動投靠,誰知道事情到了最後還是要他先開這個口。糟糕的是,如今旁邊已經站了好幾個軍官士卒,他就是有心招攬也不能把話說得那麼露骨,只能假作幫忙權送個人情賺兩聲感激……他眼神複雜地望了文沐一眼。急忙間他也想不清楚文沐到底是見事遲鈍還是另有想法呢,看自己的親隨已經把馬匹牽過來,突然想到個事情,就問道:「馬匹呢?」

「剛剛補了一百匹馬,勉強算是步兵騎兵各一半吧。不過新配的馬匹我還沒去查看過,不知道是不是戰馬。」

馬匹的事情倒難不住王義。他對文沐說:「這個事情你也不用管,我去找軍馬司幫你把戰馬補齊。」他上了馬,拽著韁繩又說道,「回頭你看看你營裡都缺什麼,擬份詳細的清單給我,我去幫你辦。瞧在那三十軍棍的面子上,我也要幫你把這事辦成!」

「那就有勞王將軍了。」文沐拱手微笑。

他突然想起來半路上孫仲山托付給自己的事情,怎麼樣想個辦法把商成留在衛軍。他一路都在為難,不知道該找誰來幫忙辦這個事情,到大營之後,更是聽說左路軍的統帥已經換作李慳,就覺得這事更難有個眉目一一李慳就是燕山右軍司馬李慎的叔伯兄弟,商成被趕派去西馬直邊軍,據說也是李慳暗地裡的指使……但是眼下就有這個機會。王義,他肯定能幫這個忙!李慳總不能為了李慎的事情而和毅國公作對;況且李慎也沒吃什麼「虧」,既沒撤職也沒查辦,他做下那麼大的案,最後不過是在家「養病」而已,說起來已經是佔了天大的便宜了。

他連忙喊住王義:「王將軍,且留一步!我有事說!」

王義勒著韁繩在馬背上問道:「昭遠兄還有什麼事?」

文沐突然不知道如何措辭。他默了半天,才艱難地說道:「……有個不情之請,想請小公爺幫忙。」

「你說。」

「……商成這個人,不知道小公爺聽說過沒有?」

王義皺起眉頭,沉吟著說道:「有點印象,但是記不起來是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了。」他拍了拍戰馬的脖子,安撫著這躁動的畜生,拿眼睛望著文沐等著他說下去。

文沐把商成的事情掐掉後面一段,然後簡單地和王義說了一回,末了說道:「這是一員驍將,放在邊軍裡押運糧草實在是太埋沒了……」昭遠不才,願意讓出這威武軍校尉的職務

王義已經想起來了,這個人他確實聽人說過好幾回,還聽說燕山衛最精銳的那營兵就是這個人一手一腳帶出來的,也動過招攬這個商成的心思。不過當他知道李慳李慎兩兄弟和這個人有矛盾之後,就沒了這個想法。他犯不著為了一個小軍官去和李氏兄弟生分。但是眼下文沐突然又提起這事,他總得給個過得去的答覆。他想了想說道:「我可以找李提督關說一下。不過昭遠也別抱太大指望一一邊軍人事調動要通過邊軍府,僅僅是個公文往來就要二三十天;如今前方戰事緊張,邊軍府協助糧草運送的職責又是重中之重,能不能及時處置也是個兩說的事情……我記住這個事情了,回頭就和李督帥還有陳柱國說一聲。」

文沐抱拳拱手深施一禮:「請將軍務必把這事掛在心上。昭遠代商校尉先謝謝了。」

王義擺下手說道:「昭遠,你和我情誼不用說個『謝』字。我先去了,等你和你的人調令下來,咱們再找時間說話。」說著把鞭子在馬股上輕輕一掃,坐騎黃驃馬已經撒開四蹄順著營帳間留出來的通道縱出去。

他在路上還在納悶:自己讓文沐留在大營,又給他馬匹又許他軍械補給,他竟然連謝都沒謝自己一句;自己不過是漫口胡應一聲替那個商成說兩句好話,文沐就躬身致謝一一這個商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9 PM

第四章(08) 驚變 (下一)


王義和文沐話別的時候,商成正和包坎他們正圍坐在一起吃夜飯。

糧隊是傍晚前趕到左路軍大營的,等把運來的糧食軍械盤進倉庫再辦完交割,天色已經擦黑。幾個軍官湊在一起議了一回,都覺得反正莫干大寨也沒給他們定個返回的期限日程,乾脆就在這裡休整兩三天。而且眼看著左路軍就要和突竭茨人接戰,說不定大家也能撈上一場仗打。孫仲山和錢老三的心裡還存著這樣一個念頭一一大趙歷來就有大戰之前邊軍升衛軍的傳統,興許這一回他們時來運轉,也遇上這樣一樁美事呢?

商成也支持大家的意見。不過他考慮的倒不是能不能趕上一場大仗,而是糧隊的實際情況讓他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從五月底開始,他們就在三路大軍幾處大營盤之間來回奔走,不是送糧上去就是把傷兵送下來,其間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一天,如今人人都是睏乏疲憊得要命。糧隊裡應差的鄉勇民伕要好一些,他們的活路相對比較輕鬆,雖然每天的活計也累人,但還能支撐得住。可兩哨邊兵和這些人不一樣。兵士們白天要行軍晚上要站崗,不管白天黑夜,隨時隨地都要警惕突竭茨人的偷襲騷擾,人人都緊繃得猶如拉滿的弓一樣,要是再不休息,難免有弓折弦斷的危險。眼下兵士裡已經有人因為勞累而病倒了,留在莫干大寨的那幾個兵生病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身體已經乏透了……

既然大家的意見一致,商成就出面去輜重營交涉,看能不能在大營裡為糧隊找一處休整的地方。可輜重營拿這事很為難。他們本來是有一塊專門供糧隊歇息的營地,也有幾十頂大帳篷,但是差不多都被這幾天裡從四面八方匯集過來的大軍佔了,眼下實在是沒有辦法滿足商成的要求。不過輜重營的主官看在商成歸德校尉的勳銜上,硬著頭皮答應一定給糧隊擠出一頂帳篷來。

就一頂帳篷能頂什麼事?糧隊上下連兵士帶民伕差不多三百號人,讓誰住帳篷才算合適?住不進帳篷的人又該怎麼辦,難道還像路途上那樣天當被蓋地當床?

輜重營的主官很詫異地瞅了商成一眼。誰住帳篷,還用他來說麼?當然是軍官去住!至於護糧的邊兵和送糧的民伕,大營外那麼大的草甸子,還能找不到一塊休息的地方?他對商成說:「別的糧隊都這樣,軍官住帳篷,士兵和駝馬民伕就宿露天地。」

看來這事也只能這樣了,一頂帳篷就一頂帳篷吧,總比沒有強。商成問清楚那頂帳篷的具體位置之後,就回了大營外糧隊的臨時營地。他把帳篷的事情和幾個軍官一說,正領著兩個兵架柴禾烤黃羊的孫仲山就說:「大人走得快,我都沒來得及和您說這事,這一片有好幾支糧隊都比咱們到得早,一樣沒帳篷住,同樣也只能宿在野地裡。不過大人也別擔心,這裡夜裡能生火,不用擔心寒氣把人涼著,馬車上又有蓋糧包的油布,那東西隔潮氣,夜了朝地上一鋪,扯張氈毯就能睡,怎麼也比路途上宿營輕鬆得多……」

商成也知道孫仲山說的都是實情,卻又有些捨不得那頂費了半天唾沫才搞來的帳篷,心頭遲疑著抬頭遙望一眼里許地之外氣勢恢弘的大營,整個大草甸緣坡而上燈火縱橫,半邊天都似火燒一般通紅,手指長的人影排列整齊在營盤裡悄然來去,鼓哨口令隨風漂移依稀可聞,忽然一串銅鈴聲叮噹急響由遠及近,一匹戰馬繞著營盤疾馳而至,在後營門一晃而過……他抿著嘴唇凝思了一下,說道:「那,那頂帳篷就不要了?」

錢老三坐在火堆邊的馬鞍子上,拿腰刀挑著塊不知道什麼肉的東西在火舌頭裡燎著,也說道:「住帳篷還不如宿這裡自在。大營裡號令多,尋哨查夜也多,稍不留心就得受軍法,哪裡像這裡,攪到多半夜也沒人管。只要咱們自己不鬧事,巡邏隊才懶得理會咱們。」

「是這個道理。」商成在自己的馬鞍子上坐下來,笑著問道:「哪裡來的黃羊?」

正繞著火堆朝黃羊身上撒鹽粒的包坎拿眼睛瞄一下錢老三:「老錢昨天晚上清理那廢棄村寨時打的,怕你罵他,就藏在草馱子裡。」

錢老三嘿嘿笑道:「老包,你以為把我推出來,自己就能脫了這身羊羶味?大人,昨天晚上他就知道這事了,還說這是好東西,『先藏起來,別讓大人看見!』。當時石頭也在場。」趙石頭正從架子上撕了塊肉扔嘴裡鼓著腮幫子大嚼,聽錢老三提到自己,點著頭含混地咕噥一句,也沒人聽清楚他到底說的是什麼。

包坎偏了臉問他:「熟了?」

趙石頭搖下頭,伸脖子嚥了肉,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說:「半熟,還得烤。多撒點鹽,吃起來沒鹹味。」說著提刀在羊脊上火候足的地方片下一指厚巴掌大一塊,舉著刀把肉遞到商成面前。商成也沒取下羊肉,一手攥著刀背一手撕了一條肉放嘴裡慢慢地咀嚼,頓時滿口都是一股濃濃的腥羶味。趙石頭也撕了一條丟自己嘴裡,再把刀遞過來時,商成搖搖頭。自從有了眼疾,羊肉這種燥熱的東西他頂多也就嘗兩口應個景,從來不敢多吃。熊熊燃燒的火堆也讓他難受,隔著眼罩都能感到篝火中湧出來的熱浪,何況隨著火勢揚起來的灰燼點點片片地四處飄蕩,更讓他不安。他把馬鞍挪了一下,離火堆更遠一些,從鞍子上的乾糧袋裡取了硬麵餅子掰了一塊填進嘴裡。

孫仲山把架柴禾的事情交給兩個兵,自己拍了手上的灰泥,過來蹲到商成旁邊。

商成又從糧袋裡拿了塊餅給他,看孫仲山搖頭,也沒放回去,就疊在手裡。

孫仲山盯著火堆看了一會,笑著說道:「大人猜猜看,剛才我這裡遇見誰了。」

商成停住遞到嘴邊的水葫蘆,藉著火光瞅了孫仲山一眼一一這傢伙不去烤羊,突然跑過來和自己說話,就為了和自己玩猜謎?他見孫仲山的小眼睛幾乎瞇成一條縫,臉上的笑容很有幾分悠然嚮往的意思,似乎是在回憶什麼,倒不像是和自己玩遊戲,略微沉吟,一個熟悉的人影就浮現在浮現在腦海裡。

十七叔!只能是他!

除了霍士其,他再想不到還有誰能讓孫仲山用這樣的口吻和自己說話。

三月底和霍士其在西馬直匆匆見過一面之後,他就帶兵去了如其寨,此後便再沒有收到過家裡的音訊,也不知道這幾個月裡家裡的情形如何。他還惦記著杏兒最後到底挑了哪家的後生,親事說成沒說成。除過家裡的兩個妹子,他也擔心霍士其。唉,他都不知道十七叔的秀才功名到底保沒保住。還有大丫。聽十七叔說起大丫在夫家受的種種苦處,他感到很難過。可她的夫家在外地州府,除了難過他根本幫不上什麼忙一一要是大丫的夫家就在屹縣,或者不在屹縣而在燕山衛的某個地方,他總能想點辦法,肯定不會讓這個苦命的女娃受這麼多的磨難。有時候他也在問自己,為什麼善良的人總是要經受這麼多的苦難和折磨呢?蓮娘,大丫,還有柱子叔和山娃子……

他驚喜地問孫仲山:「十七叔來了?他人在哪裡?」他突然想到,既然霍士其來到這裡,那不用說,他不單是保住了功名,而且還重新回到衙門裡做事了一一看來自己寫給屹縣地方上的那封信還是起到了作用!十七叔可以高枕無憂了!可嘴角的一抹笑容還沒有徹底綻放,他就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一一要是十七叔被捋了功名,他一樣要應徵調服勞役啊……

「他的秀才功名保住沒有?」

孫仲山驚訝地望著他,半天才訥訥地說道:「我又沒看見十七叔……」

商成奇怪地問:「那你看見誰了?」

「我剛才在大營外遇見管宣了。」

「誰?」商成低頭想了想,名字有點印象,但是卻記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便問道,「誰是管宣?」

孫仲山的目光還是停留在火堆上,說:「大人不記得這個人了?大人可是落在他手上過。一一大人再想想,當初是誰差點把你當突竭茨的探子抓起來過?」

末一句話提醒了商成。他記起來,自己剛來的時候,第一次去屹縣縣城,確實是差點被縣城的衛軍當突竭茨人抓起來。然後他馬上就記起來城門口那個看自己就像看賊一樣的軍官。他想起來,兩年前這個管宣管校尉不僅差點把自己抓進去吃牢飯,還竭力勸過自己去參加衛軍;自己還曾經在霍家堡的打穀場上還把管宣摔趴下過一回。想著當時管宣滿身滿臉都是灰的情形,他忍不住笑起來:「怎,他也在這裡?也是送糧過來的?」

「不是,他後來調到祝縣,四月才調來左軍,如今是個副尉。現在就在大營裡。」孫仲山扯了根草,刮了草根上的泥土,放在嘴裡嚼著,笑咪咪地說道,「老管說,他以前和你角力,被你摔過兩回,他現在都還記恨著你。他還說,回頭他空了,要再來和你比試一回。」他吐了嘴裡的渣又拔一根草。「老管還記得你當初在屹縣的模樣一一說第一次看見大人時,大人還沒蓄髮,光著個頭人高馬大地站人堆裡,就像沒進過城的鄉下莊戶,張著眼睛四處踅摸,他就是因為這個才把大人先羈押起來……」

他正轉述著朋友講給他聽的故事,商成卻猛然從鞍子上呼地站起來,緊鎖著眉頭目光炯炯地盯著遠處。

孫仲山被他這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幾乎沒一個俯仰坐到草地上。他穩住身體順著商成的目光望出去,除了幽黑深邃的天空還有烏沉沉的大地,什麼都沒看見……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29 PM

第四章(09) 驚變 (下二)


孫仲山起初還以為商成是瞧見了自己人和別的糧隊起衝突了,才突然站起身,可當他定睛把周圍打量了一圈,糧隊搭起來的七八個火堆邊都沒看見什麼異常情況,三百多人也不分什麼兵啊伕的,都胡亂圍了火堆坐著吃喝說笑。鮮紅的火舌夾著閃亮的火星子,隨著柴禾的劈啪爆響竄起幾丈高,火堆邊人影幢幢歡聲笑語不斷,空氣瀰漫著一股烤肉的騷羶氣和野菜羊肉湯的清香。他站起來,朝商成面對的方向張望出去,墨黑的夜空就像一口倒扣過來的鐵鍋般壓在大地上,幾里外的一座大草甸子只有一個黑糊糊的輪廓。幾點繁星綴在天穹上,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清冷的光。夏夜的涼風嗚嗚地低吟從草尖上掠過,捲得各處火堆上幾丈高的焰舌左右搖擺……卻是什麼出奇的東西都沒看見。

但是商成嚴峻的神情又讓他覺得心裡不踏實。他狐疑地轉頭望瞭望背後軍營裡的瞭望樓。矗立在大草甸頂上的瞭望樓幾乎完全隱沒在黑暗裡,要不是樓頂上警戒的哨兵走動擋住了繁星的光華,孫仲山根本就沒法把它分辨出來。看見瞭望樓上並沒有掛起紅燈籠,他立刻舒了口長氣一一商成一驚一乍的,他差點以為是突竭茨人打過來了!

商成眺望了一會兒東方,捏著餅又慢慢地坐下來,繼續吃他的夜飯。

孫仲山也蹲下來,手裡把草一截截地扯斷,問道:「大人剛才看見什麼了?」

商成繃著臉,輪廓分明的長臉膛在搖曳的火光中陰晴變幻不定,左眼裡深邃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遠處。他似乎沒有留意到孫仲山在和他說話,只是慢慢地咀嚼著又乾又硬的麵餅。良久他才說道:「……沒看清楚。可能是我眼花一一不是有人喊我作『商瞎子』麼?」他掀起眼罩,掏出塊綿帕把眼睛揉了幾下,

孫仲山咧著嘴角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四月中,他們頭一次運糧進草原,回來的路上和一群突竭茨人潰兵迎頭撞上,兩哨邊軍帶百十個莊戶和五十多個草原騎兵打了一場遭遇戰。商成用步卒民伕憑藉車輛圈起的圓陣固守,六十多騎兵從側翼迂迴包抄,幾乎沒廢吹灰之力就打得突竭茨人落荒而逃,僅突竭茨人的首級就有二十多個,還抓了五個俘虜,繳獲了百二十匹草原馬。這個事在右路軍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商瞎子」的綽號和西馬直邊軍「能打」的名頭,也就是那時傳出來的。他默了半天,才嚥著唾沫說道:「那都是別人胡亂言傳的,大人別往心裡去。」

商成把眼罩掀到額頭上,手裡拿著綿帕預備擦眼睛,聽他這樣說,便呵呵一笑:「我怎麼會……」

錢老三正拿著根烤得焦黑的黃羊腿用刀削肉吃,也聽見了孫仲山的話,嘴裡咬著團羊筋大聲說道:「如今傳這話的人可不少,打都打不過來!在莫干大寨時我遇見呼容寨過來的老李,也是商瞎子過來商瞎子過去的,我二話沒說一拳就搗他一個馬趴!」他把那團筋呸地吐出來,恨恨地罵道,「遭娘瘟的傢伙!都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商瞎子這綽號也是他能喊的?」

錢老三嘴裡罵罵咧咧一口一個「商瞎子」,一眾圍在火堆邊吃喝的邊兵都是想笑又不敢笑。包坎正和趙石頭坐在一旁邊吃邊小聲聊著體己話,聽他嘴裡沒個遮攔,就手揀起一根啃禿了的羊骨頭砸他身上,罵道:「再亂嚷嚷!你不讓別人喊,你就能喊?啃你的骨頭!」錢老三這才反應過來,縮起脖子閉上了嘴。他偷偷瞄商成一眼,火光流離中看商成緊繃著臉神色嚴峻,挺直身坐在馬鞍上猶如一尊石像般動也不動,還以為自己犯了商成的忌諱,苦著臉趕緊說道:「大人,這都是他們說的,是他們在背地裡喊你的的綽號,那……其實……」

錢老三吭吭哧哧地解釋賠罪,旁邊人都瞧出商成臉色不大對勁。兵士們都住了嘴悶頭吃喝。幾個軍官面面相覷,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勸解。眼看著商成左邊嘴角已經向下吊起,顯然怒氣發作就在眼前,包坎厲聲打斷錢老三的話:「錢老三!你他娘顛三倒四地說些什麼!」看商成蹭地站起身,心頭一急趕忙過來攔在兩人之間,勸解道,「大人,錢老三這混帳就是嘴巴臭……」

商成卻瞄都沒瞄他一眼,兩步就從他身邊轉過去,繞過火堆直走到另一面的邊兵面前才站住,挺身肅立一言不發,冷森森的兩道目光死死地盯著東方。

幾個軍官這才覺察出事情有些不對勁,急忙趕過來簇擁在商成身邊,伸長了脖子張望。可他們從眼前一直望到幾里地外的草甸子,除了漆黑一團的蒼茫大地,就只有夜空中稀疏的幾顆星星;屏息靜氣側耳傾聽,除了近處兵勇民伕的歡歌笑語遠處大營的更鼓號令,就只有嗚咽的夜風……

趙石頭突然叫起來:「快看!那裡是什麼東西?」

眾人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一片黑黢中隱著一塊比一節尾指也不大多少也不高多少的黯淡光亮,倏閃倏逝忽隱忽現難以琢磨,似乎是天地盡頭懸著一顆蒼白的流星,又彷彿是有人在天際盡頭之外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

火?!

所有人都是悚然一驚!

孫仲山瞪著那團朦朧光影,心頭嗶嗶亂跳,攥著兩把冷汗嘶聲下令:「牽頭駱駝過來!」

這時候旁邊已經站滿了邊兵,聽到他的命令,兩個兵飛快地跑開,頃刻間就拉來一頭駱駝。馱夫正要喝令駱駝跪臥,一個兵已經俯下身雙手一兜十指一握做了個梯,孫仲山踩著那兵的手身子一躥就攀住駝峰,腳下一使勁翻身上去,略一停留馬上就大聲喊:「大人,是火光!被草甸子擋住了看不真切!」

錢老三緊張地問包坎:「那是什麼方向?」

包坎還沒說話,商成已經冷聲說道:「東南偏北。看距離遠近和火頭大小,十有八九是阿勒古的左路軍糧庫。」他轉過身,伸手把眼罩拉下來蓋好右眼,也不看周圍的兵士,沉聲道,「傳令!即刻收拾駝馬車輛,糧隊準備轉移!」

他的話音還沒落下,遠處漆黑一片的天地之間一點紅光一閃而過,隨即一團火就像水撒進滾燙的油鍋中一般轟然炸開。與此同時,大營裡驟然響起密如爆豆般的銅鑼示警聲,高聳的瞭望塔上瞬息之間就升起一串紅燈籠。須臾三座營盤都是鼓聲砰然號角崢崢,急促的號令此起彼伏。不及半刻,後營大門豁然敞開,門裡搶出兩隊兵,瘋一般地飛快清理著門口設下的幾道拒馬,大營裡已經潮水樣湧出來一支騎兵,風馳電掣般朝東南方向疾馳而去……

大營外一片草灘上的兵勇民伕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呆住了,張大嘴傻了一樣看著一兩千騎兵打著火把在面前呼嘯而過。有人瞪大了眼在喃喃自語,有人神色張皇不知所措,有人盯著火蚺蚰一口接一口地吞著唾沫,還有人兩股顫慄面色如土。

商成把自己剛才的命令再重複了一遍:「傳令!即刻收拾駝馬車輛,糧隊準備轉移!」

幾個帶隊軍官挺身抬臂在胸口一觸,嘶吼一聲「遵令!」,放下胳膊就急沖沖地去召集整頓各自的人。包坎看周圍人來人往紛繁雜沓亂作一團,再遠處其他糧隊還惶惶不知所謂,靠近商成小聲地提醒道:「大人,這時候下令轉移怕是不太妥當。咱們的動靜太大難免讓別人更恐慌,要是引發營嘯,追究起來可是殺頭的死罪!」

商成看著那隊騎兵像條火蛇般在黑暗中蜿蜒急去,輕輕搖了搖頭說道:「現在去已經晚了。四十多里路,就算途中不出什麼狀況也要一個時辰,等他們趕到時,糧庫怕剩不下什麼東西了。」他轉回身注目凝視瞭望塔上的那串紅燈籠,悠悠地嘆了口氣,小聲說道,「突竭茨人處心積慮才讓左路軍移動了營盤,怎麼可能就為了燒個糧庫?佔了阿勒古軍寨就是掐斷了左路軍的後路……」他頓了頓,也沒看包坎一眼,蕭瑟的目光從西向北慢慢地掠過,輕笑一聲說道,「前有強敵,後有奇兵,要是北邊再來一支人馬一一我大軍三面被圍腹背受敵,內無糧草外無援軍,地形上又不佔優勢,支撐不了幾天。」他的聲音裡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疲倦,既像是在和包坎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可勾勒出來的這番景象卻是石破天驚駭人聽聞。包坎早已經聽得目瞪口呆。

半天包坎才使勁摔下頭,像是不能接受商成的斷言,咬牙發狠說道:「左路軍也有一萬多兩萬人,還有一萬多民伕,加一起三萬人,守十天總該沒有問題!十天時間,足夠中路軍過來救援了!」

商成對他的話不置可否,唆著嘴唇只是仔細端視著大營左邊的營盤,良久若有所思地點頭又搖頭,再轉過頭去看瞭望樓上的示警燈籠,就像在等待著什麼。

包坎隨著他的目光把視線轉向左營再轉到瞭望樓。可他畢竟不是商成,再仔細也看不出個究竟,嘴張了幾回,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心頭的急躁,啞著嗓子問道:「大人估計突竭茨人什麼時候到?」

「隨時。」商成已經看見大營裡出來好幾個兵,捂著腰刀腳步急匆匆直奔這片草灘過來,話卻沒有停頓,指著左營說道,「這兩座小營寨就是突竭茨人的首要目標一一用霹靂雷霆手段打下小營盤,擾亂大營的軍心。」他撇著嘴冷笑一聲,「殺雞給猴看!老伎倆了,南關就見過一回!」

那幾個大營裡出來的傳令兵已經奔到近處,張開喉嚨齊聲大喊:「李帥有令,所有糧隊立刻整頓駝馬車輛進大營候命!」接連喊了幾遍。這時候草灘上早已經慌作一團的人哪裡還記得要跟隨自己的糧隊,人人都恨不得爹媽給自己多生兩條腿,炸群的黃蜂一樣烏壓壓地就朝營門擁過去,人喊馬嘶亂得烏煙瘴氣,守門的軍士用矛桿子打用鞭子抽也彈壓不住,直到前面連砍了四五個亂衝亂撞的傢伙,這才稍微恢復了一些秩序。商成的糧隊倒是早有準備,已然在道邊列好了隊伍,馬上就有士兵過來把他們領進大營,又帶著他們去大營最裡面的指定集合地點。

牽著馬進大營時,商成又抬起頭望了一眼坡頂的瞭望樓。

不知道什麼時候,瞭望樓上已經掛起了三串燈籠……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30 PM

第四章(10) 驚變 (下三)


糧隊臨時集結地方是在後營縱深處的輜重營。輜重營早已經接了命令,接連拆了幾十頂民伕住的帳篷清理出來一塊場地接收人員,輜重營幾個管事主簿帶著人跑前跑後地協調,人人忙得聲嘶力竭滿頭是汗,可還是架不住大營外的糧隊人多馬多車輛多,二十畝地大小的空地轉眼間就被填滿塞盡,後面的兵士民伕牽馬趕車還在源源不斷地湧過來。

商成的糧隊被指定在東北角的一塊地上。他的隊伍大,這塊小角落本來就不夠安置,費了好大力氣才算約束佈置停當,誰知道被亂哄哄的人流一沖,頓時變得七零八落,他自己也被擠到不知道哪支隊伍中間,左右前後除了田小五和蘇扎兩個兵,竟然一個人都沒不認識。稍遠處孫仲山已經被擠得盔歪甲斜,拚命拽著一匹馬的韁繩才沒摔倒,踮著腳朝商成大喊大叫,可場面混亂人聲嘈雜,即便兩人相隔只有十餘步距離,商成還是聽不清楚他在喊什麼。

商成臉色鐵青,神情異常地嚴峻凝重,眼罩已然推到額頭上,兩眼炯炯死盯著東南方向蒼茫大地上那條細細的「火蚯蚓」一言不發。那是打著火把馳援阿勒古糧庫的一千多騎兵,不知道怎麼回事走到半路上突然停下來,豎隊變橫列滯留在原地。再朝遠處張望,冥冥黑幕中那點白光似乎也愈燃愈熾……

突然一股人潮浪一樣湧動過來,把他沖了一個趔趄,也讓他從眺望沉思中頓醒過來。不成!這麼多人亂紛紛擠在一起,隨時可能出事!這個時候最關鍵的就是整頓秩序,把士兵和民伕分開,駝馬車輛另外安置。但是他的兵早被沖散了隊形,場面如此混亂絕對沒有集中的可能,輜重營的管事又一個都不在眼前,急忙之間他找什麼幫忙?眼見這片空地上人越聚越多,人頭攢動嘶聲鼎沸,他額頭上已然冒起一層密密的冷汗。這時候要是熄燈號角一響四下漆黑一片,人心浮動引發騷亂營嘯,只怕周圍帳篷裡待命的衛軍不等軍令就要開始鎮壓!

對!周圍帳篷裡的兵!他找不著自己的兵,還可以用這些兵!

他馬上扒拉著人群朝最近的一頂帳篷擠過去。

為了防止被糧隊沖擊,這邊已經拉起了警戒線,一排兵彼此隔著一臂的距離肅穆挺立,一個個都是神情冷漠面無表情,刀出鞘弓上弦如臨大敵一般,看人群湧過來問都不問就是一矛桿捅過去,再靠近就用刀背亂砸,見商成過來也不敬禮,長矛一指喝斥一聲:「幹什麼的?回去!」

商成停下腳步說道:「我是燕山衛歸德校尉商成!叫你們的上司過來我有話要說!」

警戒線後面一個小伍長探著頭把商成上下仔細打量了兩眼,遲疑了一下喝道:「等著!」說著便轉身去找人。片刻一個軍官就從帳篷裡出來,走到近前先行軍禮,也沒報自己的職銜姓名便直接問道:「你有什麼事?」

商成看這人的盔甲戰袍就知道比自己差著好幾級,估計就是個隊長哨長之類的小軍官,抬臂回個禮,朝身後人擁馬擠集市般熱鬧的臨時集結點一指,說道:「我命令你,馬上帶隊伍把這些人按兵勇伕分別整隊!」他知道自己空口無憑對方肯定不會聽自己的指揮,扯出一樣東西就遞過去。「駝馬牲畜趕到一起派專人看管!讓民伕把車輛都重疊壘起來!要快!」

那軍官隨手接了東西,藉著火把光亮斜睨一眼,登時嚇了一跳,半個巴掌都不到的小玉牌上,一隻似麟似虎的東西在雲叢裡昂首踞。他嚥了唾沫再朝商成行個禮:「大人稍等!」攥著雲紋狻猊玉珮便一溜煙地跑去找人,轉眼幾個更高級的軍官就匆忙趕過來。商成也不等對方走近,立在警戒線外大聲說道:「我是西馬直的商瞎子!快!你馬上派兵整頓這裡的秩序!上頭追問下來所有責任由我一人承擔!」

領頭的軍官顯然不知道商瞎子是誰,先敬禮然後把玉珮還給商成,皺著眉頭疑惑地問道:「大人怎麼是從那邊過來?帶著軍令沒有?」

商成已經急得滿頭是汗,哪裡有閒暇和這人說什麼多餘的廢話,吼道:「你先派人把這裡的狀況控制住,其他的我們下來再說!要快!再晚怕來不及了!」

那軍官搖頭說道:「大人沒有軍令,就不能指揮我們。」他抿著嘴唇再盯了商成手裡的玉珮一眼,又深深地凝視了商成一回,拳頭在左胸輕輕一碰轉身就走了。

對方對糧隊的混亂騷動無動於衷,商成也毫無辦法,手掐著刀柄幾乎攥出水來,心頭火大得直想過去一腳把那軍官踹翻。這都是什麼時候了,還找他要軍令?!他要有軍令,還用這樣著急!他按捺著心頭升騰的怒火,咬著牙喘口粗氣,目光四下裡遊走著,期冀自己能趕緊尋思出一個解決的辦法。再不動作就要來不及了!要是熄燈號角一響嚴禁高聲喧嘩而這裡還是沸揚一片,頃刻間這裡就會被自己人彈壓血洗!

他的視線裡突然出現幾個人,其中的一個矮個子似乎就是他下午交割糧草時的輜重營管事,因為去年去燕州待職時倆人碰巧同過兩天路,今天見面時還親熱地閒扯過兩句話。他也不管自己到底認沒認錯人,撥拉開兩個不敢認真阻攔他的兵就闖過警戒線,邊跑邊喊:「郝主簿,等一下!郝大人!」先前過來的那個哨長伸胳膊想攔他,被他扒著肩膀

那人瞇縫著眼睛半天才把他認出來,驚詫地問道:「是商大人?你怎麼在這裡?下官現在忙,有什麼事情回頭再說!」說著就拱手準備繞過商成。商成一把拽住他,急急地說道:「我也有急事!你能召集多少人手?」

郝主簿掙扎蹦達了兩下,又驚又怒吼道:「商大人,你放手!下官……」

商成一把把他拎起來,兩隻通紅的眼珠子直直瞪視著他,低沉的聲音就像從喉嚨裡滾出來一般嘶啞:「我問你!你現在能招集起來多少人手?」

「……一,一,一二十個!」

「夠了!」商成放開他,說,「你把他們都叫過來,一起喊話,讓這裡的人分開,士兵軍官站東邊,民伕牽上駝馬站西邊,車輛先不管!快喊!」

郝主簿瞪圓了眼睛,嘴巴張了幾張才反應過來,轉身對自己帶的人跺腳罵道:「沒聽見商大人的話?快給我喊!快他娘地喊!」自己先就劈了嗓子喊起來,「所有糧隊的兵士人等聽了!官兵站東邊,民伕站西邊,馱馬車輛別管!」開始只是這群人喊話,後來近處的一組輜重營的人也跟著喊,隨著「官兵站東邊民伕站西邊馱馬車輛別管!」的號令聲越來越大,場地上鬧哄哄的場面漸漸安靜下來,紛亂的局面總算得到有序的控制,人們依著命令分組,在場地東西聚成兩堆。

郝主簿捲袖子抹著額頭臉頰上的汗水,喘息著問道:「商大人,現在,現在又該怎麼辦?」

「讓兵士們依建制就地休息待命。民伕不論歸屬來歷,每兩百人為一隊,由輜重營派人監管帶領,也就地休息。所有駱駝馱馬集中到一起,指定專人看顧。戰馬分列,找人餵料餵水。車輛另尋地方放置,沒地方放置就地銷毀。所有人,不論是士兵還是民伕,都不許大聲喧嘩,沒有命令沒有請示不得隨意走動,有敢違令者一一」商成遙遙眺望著遠處草原上那條已經幾不可見的「火蚯蚓」,口氣平緩卻又是毫不猶豫地說道,「斬。」

他說一句,郝主簿就重複一遍,馬上吩咐手下人即刻去遵照辦理,等聽到這個「斬」字時,饒是他這輩子已經聽過這個字眼不知道多少回,此時卻禁不住心頭一顫,脊背上冒起一股冷颼颼的寒意。左近負責警戒的衛軍士兵也陡然把腰桿挺得更直;那個哨長嚥著唾沫吃力地扭過頭去,再不敢看商成在火把光亮映照下一明一暗的面孔。

一連串的命令通過輜重營下達下去,牲口轉移了地方,最佔地方的馬車該搬走的搬走該銷毀的銷毀,兵士民伕各得其所互不侵擾,這個的臨時集結地也就漸漸變得秩序井然起來。郝主簿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搖著頭苦笑一下,轉身對商成長躬到地:「多謝商大人及時援手!不然這十多支糧隊兩千多人……就難說了。」

商成朝他和那個哨長點下頭,也沒再多說什麼,穿過警戒線徑直去找自己的兩哨兵。那個哨長一直張著嘴望到他的背影在黑暗裡消失,才靠近郝主簿嘖舌問道:「這位商大人是誰啊?好厲害的本事!燕山衛哪一軍的?」

郝主簿知道這些定晉衛的兵是才從後面補上來的,肯定沒聽說過商成,但是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就囫圇說道:「那是屹縣商瞎子,燕山衛第一驍勇悍猛的大將!」說著就自顧自地去了。

那哨長呆望著商成離去的方向立了半天,才自言自語說道:「屹縣商瞎子?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30 PM

第四章(11) 驚變 (下四)


商成去找自己那兩哨人,沒走幾步就遇見滿處尋他的小石頭,等小石頭把他帶到地方,孫仲山已經把隊伍整頓停當。一百多邊軍士卒以什為單位列成整整齊齊一個小方陣,抱著刀槍席地而坐。方陣四邊又留出了一條能過兩匹馬的臨時通道,不少士兵就站在通道另一邊,對著西馬直的邊兵指指點點。這些全是別地方來的護糧士兵,不是邊軍裡的老兵油子就是衛軍裡的羸弱刺頭,壓根就不大看重輜重營下達的軍令,又都知道戰事不到萬不得以時候自己絕沒有上戰場的機會,更是不怎麼理會什麼原地休息待命的號令,如今這十幾支糧隊的兵擠在集結點東邊這塊緩坡地上,既沒整齊的隊形也沒什麼紀律,有扎堆說話排解恐慌的,也有捂刀抱頭呆坐出神的,還有裹著氈毯薄被滾地懶躺的,聲音嘈雜紛亂猶如一群炸巢的野蜂在半空中盤旋。商成木著臉掃視了一圈,燈火昏暗中也瞧不清楚這些隊伍的旗號。

孫仲山正在和錢老三商量夜間佈置警戒的事情,抬頭看見他,兩個人便一起過來向他請示。

商成說:「這事你們看著辦。」

孫仲山道:「那晚上派兩個人在隊伍周圍游動就成。這裡是左軍輜重營,關防密得很,咱們不用像路途上那樣謹慎。再有個個軍官值夜招呼就夠了。我來守上半夜。」錢老三接口道,「那我守下半夜。」

商成點頭同意這樣的安排。他斜睨著周圍那些兵,問道:「他們都是從哪裡過來的?」

孫仲山說道:「我剛才留意過令旗,大多是邊軍,廣良留鎮定安寶瓶幾個寨子的都有;還有一個隊伍打的是燕山中軍的旗號。」

「包坎呢?」

錢老三隨手一指,咧著嘴說道:「一個兵的腳剛才被人群一沖崴著了,包坎帶他去找輜重營的軍醫看傷了。」他自己的胳膊也在一輛馬車的軲轆撞了一下,現在抬手還有些生疼,不過好在沒傷著骨頭。

商成對錢老三說道:「你去找輜重營的人,讓他們派軍醫出來巡視一回,看士兵民伕裡有沒有扭了腳帶了傷的,趕緊調治。」又對孫仲山說,「你去把那幾支糧隊的帶隊軍官都叫過來,我有話要說。」兩個人行個禮就都去了。商成隨手點了兩個兵打起火把站自己身後,便手握著腰刀立在隊伍邊等那些軍官。左近的兵看他身材高大神態威嚴,喋喋議論聲不由自主就小了許多,藉著火把光亮又覷見他頭上戴的竟然是起雙翅的鑌鐵兜鍪,嘀咕著竊竊私語都退到遠處。轉眼間他周圍就空出一塊地。

片刻時間,周圍糧隊的帶隊軍官陸續匯聚過來。這些人接到了孫仲山的傳話,知道有位商大人召集他們議事,可大都不清楚這位「商大人」到底是哪位大人,也不知道到底議的是什麼事,頂著滿頭的迷糊過來,才看見商成的盔甲樣式戰袍顏色,人人心頭都是一凜,再搭眼旁邊那支咳嗽都不聞一聲的整齊隊伍,個個行過軍禮就默不作聲站到一邊靜立著等商成說話。

商成只壓著刀柄不開腔,知道孫仲山回來繳令,他才開門見山說道:「我是北鄭邊軍西馬直假職指揮商成。」這話一出,一二十個軍官裡除了兩三個認識孫仲山的人早有猜測之外,其他人大都聳然動容,不遠處看熱鬧的半圈兵裡也是嗡一聲傳出一陣驚嘆一一眼前這個高大個子軍官,就是屹縣商和尚、北鄭商瞎子?

商成繼續說道:「讓大家過來,是想和大家商量個事情。」他漫手一指周圍那些兵。「看見這些兵沒有?怎麼都沒有歸隊?是沒有聽到剛才的號令,還是約束不了自己的部下?」他一邊問一邊把目光掃了一圈。被他望過的軍官都有些羞慚地低下頭。他頓了頓,緩下口氣說道,「眼下大戰在即,東西北三面的敵人即將合圍,大營馬上就要全軍整肅熄燈待命。這種時候要是哪支隊伍約束不當,當兵的固然要遭殃,咱們這些當官的也要脫不了干係……我希望各位馬上回去整頓自己的隊伍就地休息,不許喧嘩,也不准隨意走動。」說著抬手抵胸口行個軍禮,「就是這個事情。大家趕緊回去辦。」

他開頭說的是「商量」個事情,可誰都沒能插上一句嘴他就「送客」,好幾個軍官心裡便很有些不以為然。可是人的名樹的影,面前這傢伙帶出來的兵是燕山首屈一指的精銳,自己又是全燕山衛有數的悍將,身上還披著七品以上武官才能穿的青色戰袍,在場這些八九品小武官誰敢和他當面頂撞?眾人亂紛紛地回個禮,嘴裡吼一聲「遵大人軍令!」就各自回去整束隊伍。

原本這些軍官以為,安撫隊伍裡這些老兵油子遵守紀律很要花點工夫費些力氣,誰知道今天晚上的集合整頓出奇地順利,他們還沒回到隊伍的集結地點,平日裡連天王老子的氣都不服的那些傢伙早就歸隊了,哨隊軍官幾聲口令一下,都抱著刀槍齊刷刷坐下,雖然擺出的隊形不太整齊,可儼然已經有了幾分當兵的模樣。起初各支糧隊的軍官們心裡還有些沾沾自喜,隨即一想就知道其中的緣由一一這全是「屹縣商和尚」這五個字的功勞。不過他們也服氣一一人家商和尚那是戰場上真刀真槍拚殺出來的威風……

此時大營裡早已經是嚴陣以待,站在草坡上便能看見軍營裡戒備森嚴,營帳間全副武裝的士兵成行成列地向寨牆營門移動,馬伕們趕著馱馬把成馱成捆的箭朝前面輸送,懸鈴策馬的傳令兵在星羅棋布的營帳間縱橫來去,集合號令此起彼伏參合加雜。隨著幾聲號角嗚鳴,由遠及近的燈火次第黯淡熄滅,連高處瞭望塔上的三串示警燈籠也是光華全無。周圍十數里環抱大草甸的左路軍大營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孫仲山還是頭一回參加這麼大規模的戰鬥,雖然他表面上看起來鎮定,心頭卻是無論如何不能踏實。但是他又不願意讓別人看出他內心的惶恐不安,便不停地沿著臨時通道來回踱步。好在他是值夜軍官,不用隨隊伍靜坐休息,別人也不覺得他走來走去有什麼奇怪。偶爾他也會在場地盡頭停下腳步,立在黑暗中遙望一下東南方向那條朝大營疾奔的「火蚯蚓」,再側耳傾聽一回大營裡忽起忽落的短暫急促叱咤喝令。近處兵士們沉重的呼吸聲讓他心跳一陣快似一陣,心緊得幾乎揪作一團,雙手裡攥的全是冷汗。他圍著隊伍繞了好幾個圈子,情緒不僅沒有平復,反而愈加地紛亂,便轉過來想找商成說說話。

他過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小石頭把一塊氈毯展開朝草地上一鋪,商成自己去了甲摘了盔,搬塊原本用來壓帳篷角的石頭作枕頭,便朝毯子上一倒,撩起半邊毯搭在身上準備睡覺。孫仲山在商成旁邊的草地上片腿坐下來,想說點什麼,可現在他心裡亂得就像一團麻,根本就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

商成張著眼睛等了半天,看他不說話,便問道:「怎?想老婆了?」

「……沒。」

「沒想老婆?你就扯淡吧。」商成笑著奚落他,「你就沒錢老三老實。剛才他也來過,和你現在一樣,坐地上吭吭哧哧半天放不出一個屁,我一問,他就老實承認了一一惦記一歲大的兒子哩。」他把手枕在腦袋下,望著月暗星稀的深邃夜空幽幽出神,良久才無比悵惘地吁了一口長氣,輕輕的說道,「我也想我老婆,惦記我兒子。他也差不多一歲了……」

這是孫仲山第一次聽商成提到他的婆姨和兒子,在這之前,他沒有在任何場合聽商成提到過他們。孫仲山緊繃著嘴唇,沒有馬上接話。商成和蓮娘的不幸遭遇,很多人都和他說起過,幾乎每一個和他提到蓮娘的人,無一例外地都會說這樣一句話一一「和尚討了個好婆姨」……他現在甚至都不敢抬頭,不敢去看商成提到他們時的表情。他沉默了半天,才艱難地安慰商成:「你別擔心,你和嫂子,總會有見面的一天……」

話才說出口,他就恨不得搧自己倆耳光一一這種乾巴巴的寬慰話毫無意義,說了還不如不說!

商成默了一會,很平靜地說道:「是啊,總會見面的。我知道,她帶娃在某個地方等我,在等我去找他們。」

孫仲山攥著刀鞘不知道該說才好。他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沫,努力讓自己的臉上有點笑容,說道:「從來都沒聽你說起過嫂子。我聽別人告訴我說,嫂子是個好婆娘……」他的話只說了一半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現在後悔得恨不得用手裡的刀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他在心裡狠狠地責罵自己:孫仲山!你這個蠢笨傢伙!活該你被發配!活該你背井離鄉!……

「是啊,她是個好婆姨。」商成枕著胳膊,仰望著閃爍的星星,沒戴眼罩的左眼在黑暗中熠熠生光。提到妻子,他的聲音變得異常地溫柔。「她算不上漂亮,不過很能幹,把我們那個爛糟包的家營務得再好沒有了。剛成親那陣,我們欠下了一屁股的債,全靠她會營生,才慢慢地把窟窿填補上。我那時還是個攬工漢,幹的都是粗重活,一天幹下來,渾身痠疼得要死,恨不能躺在草堆裡一睡就再不起來,可回到家讓她伺候兩天,又周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氣……」

孫仲山強忍著心頭的難過和辛酸問道:「聽說是十七嬸子替你們撮合的親事?」

商成嗯地應了一聲:「算是十七嬸的媒人,也可以說不算。我在穀場上摔管校尉那回,蓮娘她也在場,是她先相中我這個和尚,然後我才央告媒人去提的親事。」他偏過頭乜了孫仲山一眼,撇嘴說道,「我們兩口子可和你們兩口子不一樣。我這怎麼也算是自由戀愛,不像你,送別人回家,結果半道上給自己撮火了一個媳婦一一我要是御史,就治你個假公濟私的罪,更別說你成親超假了。朝廷有制度,婚嫁假期只有七天,連帶路途也不能超過四十二天。你說你成個親前後耽擱了多少天?虧得我這人心地好,幫你把那哨兵帶著,換個人早一腳把你踢出邊軍了。現在想起來我真虧啊!你討媳婦我送了那麼重的禮,最後連盞茶湯都沒喝上,如今你媳婦還賴在我家裡,還要我妹子天天伺候照應一一你怎麼就從來都不提房錢呢?就算我臉皮薄不好意思和你說這事,你也該主動點吧……」

孫仲山知道商成是在和自己開玩笑,就苦著臉哭窮:「你也知道我討個媳婦花了多少,至今還是一屁股債……」

商成打斷他的話,說道:「你這話拿去哄鬼吧!說出來誰會相信?好了好了,不和你扯淡了,我要睡一會。半夜你和錢老三交班時和他吱一聲一一天沒亮不許叫醒我。誰敢擾我清夢,回了西馬直我讓他這輩子別想從烽火樓裡出來。」說著把氈毯一裹就閉上了眼睛,不一時便傳來細微而均勻的鼾聲。

孫仲山也捏著刀站起來,晃晃頭鬆活下手腳筋骨。說來真是奇怪,他本來想和商成聊聊即將到來的戰事的,結果兩人聊了半天,竟然沒有半個字和軍事沾邊,可偏偏縈繞在他心頭的不安和緊張,居然就消褪了一大半。這實在是太奇妙了。為什麼會這樣呢?

他立在原地思量了半天,也沒想出個結果。算咧,想不出來就不想。他提著刀又繞隊伍巡視了一回,發現竟然有不少兵已經和商成一樣,裹著氈毯軍被就進了夢鄉。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5:30 PM

第四章(12) 驚變 (下五)


緊張的情緒一消褪,心情一放鬆,孫仲山便覺得肚子裡清清寡寡地啦啦直犯餓。他這才想起來,傍晚烤的那隻黃羊,他幾乎嘗都沒嘗過,俟後大軍示警糧隊轉移,他招呼隊伍整頓士兵,也顧不上吃喝。他和兩個值夜的哨兵交代了一下,就挑了一塊離隊伍稍遠的空地盤腿坐下來,取了繫在腰裡的乾糧袋放腿上,伸手掏出了一塊乾硬的麵餅子。

餅子是六七天前在一個軍寨裡領的軍糧,因為天氣炎熱,已經有些起味,才拿出來他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霉餿氣。他盯著手裡黑乎乎的餅子,咕嘟嚥了口唾沫,掰下一塊填到嘴裡慢慢地咀嚼。

他一邊吃餅一邊打量四周的情況。他挑的這個位置正對著輜重營的幾頂公事帳篷,有點動靜他馬上就能過去支應,離自己的隊伍也不遠,士兵夜裡有什麼事要請示報告,馬上就能找到他。而且從這個位置還能瞧見草坡下大營後營門的情況,要是大軍有什麼動作,他也立刻就能夠發現……

不過大軍現在顯然是什麼動作舉措都沒有。整個大營都沉浸在黑暗裡,連口令咳嗽都聽不到一聲,彷彿這裡根本就沒有人一樣的寂靜。除了偶爾傳來幾聲牲口的響鼻,就只有伏在四處草稞裡的小蟲子在不停地唧唧鳴叫。成群結隊的蚊子哼哼著,在他耳朵邊繞來繞去,攆都攆不走。夜空中驀然傳來一聲夜鷹的淒厲長唳,就像一顆石子丟進死水潭裡激起的漣漪般縈縈蕩蕩,讓這死一般的岑寂更顯得恐怖淒涼。

突然有人在近處問道:「這是孫哨吧?」

孫仲山被這突然的一聲問話驚得渾身一顫,強自鎮定了卜卜亂跳的心,仰起頭瞇縫著眼睛窺了半天,才認出這好像是別的糧隊的一個帶隊軍官。他點下頭說道:「是我。你是哪位?有事嗎?」

黑暗中那人倒沒發現孫仲山的驚慌,走過來扯著腰刀也坐下來,一笑說道:「剛才你替商大人傳話的時候我們見過。當時你走得急,就沒來得及說話。一一祝代春,廣良邊軍丙營副尉。」說著一擺手。「你吃你的,不用站起來。又不是談公事,用不著那麼多禮節,咱們坐著說話。」

孫仲山看出來這祝代春是個和氣人,便笑了笑沒有起身行禮。不過他還是沒有繼續啃自己的餿乾糧,拿著餅等著祝代春先開腔。

祝代春似乎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他眉心緊皺成一團,覷著東南方向半晌都沒吱聲。孫仲山已然瞥見他握著刀柄的右手鬆開又抓緊轉緊再鬆開,知道他心裡緊張,便低垂下眼簾繼續吃乾糧。良久祝代春才吁了口長氣,轉過臉搖頭苦笑一聲,說道:「……孫哨見笑了。」

孫仲山咂著嘴把一團餅渣吐出來,喀喀地使勁地倒喉嚨假作沒聽見祝代春的話,頭都沒抬伸出一隻手,問道:「有水麼?」祝代春趕緊摘了自己的水囊遞給他。孫仲山含了一大口水在嘴裡唏哩胡嚕地漱口,漱幾下別轉身吐掉,這才對祝代春說:「見娘的鬼!這乾糧都餿了!啃了口餿味重的……」

祝代春又摘了自己的乾糧袋遞過來,問:「怎麼?你們還沒領乾糧?」

孫仲山也沒客氣,翻開糧袋子仔細瞅了兩眼,眼前一亮掏出塊米糕,嘴裡嘿一聲說道:「好東西!有四五個月沒吃上這東西了!上回還是在家時我自己做的。」他使勁咬了一口黃澄澄的米糕,登時滿嘴都是拌過菜籽油的炒米醇香。他包著一嘴的炒米粒喀嚓喀嚓地嚼得起勁,口齒不清地含混說道,「不過沒這個地道。」

祝代春看他狼吞虎嚥吃得香甜,勉強笑一下說道:「想不到你也好這東西。袋子裡還有幾塊,你都拿去。」他再張望了一下東南方向,黑黢黢的大地上除了那條越奔越近的「火蚯蚓」,再也看不清其他的物事,忍了心頭的煩躁憂慮,沒話找話地問孫仲山,「你婆姨不會做這個?」

孫仲山又掏了塊米糕出來,一面把糧袋還給祝代春,一面搖頭說:「我才討的媳婦,還沒來得及教她這東西就出兵了。」

祝代春沒接口袋,說「你吃就是了,吃完了我回頭再找人要。這輜重營的郝主簿是我同鄉,也好吃這東西,這些都是我從他那裡劃拉來的。」他停了下,望著孫仲山疑惑地問:「老孫你過三十了吧?怎麼才討媳婦?」他知道馬直大寨有二三十年沒起過戰火了,是燕山衛軍務最輕鬆的邊軍防地,別說軍官,有些出息的士卒都成了家,怎麼孫仲山這個哨長會這麼晚才娶親呢?

孫仲山笑道:「那我就不和大人客氣了。」他一手抓著米糕朝嘴裡遞,一手攔在頦下接碎米粒,邊吃邊說道,「我是發配過來充軍的,一直在如其寨當小兵,前年春天才提的忠勇郎。去年燕東大戰升的貳哨,調去西馬直跟了商大人以後才當的哨長……」

祝代春聞言便是一楞。邊軍裡哨以上的軍官幾乎都是衛軍出身。平常的邊軍士卒,幾乎從穿上軍裝的那一天開始,到脫下軍裝的那一天為止,是個小兵就只能一輩子都是小兵;只有那些立下大功的人才可能做到什長隊長。但是這什長隊長也就是小兵們軍旅生涯的盡頭,要想百尺竿頭再進一步,簡直就是癡心妄想。他絕沒想到孫仲山竟然也是個發配過來戍邊的罪囚,一時間怔在當場,不知道該怎麼把話接下去。

倒是孫仲山看出來他的尷尬,便笑著問道:「祝大人是定晉威平人吧?」

「啊?……是,我是威平人。你怎麼知道的?」

孫仲山一笑:「我也是定晉威平人。我聽大人說話裡還帶著威平的口音。」

祝代春的嘴角咧了咧,遲疑了一下才問道:「你犯了什麼事被發配過來的?來燕山幾年了?」

「過來十幾年了。」孫仲山把遞到嘴邊的米糕放下,耷拉下眼簾,把痛苦的眼神隱藏在眼瞼後面,說,「那時我年少無知,不知道天高地厚,做事情不知輕重,結果……」他的話還沒說話,忽然間望見東南方向極遠處的黑暗裡,似乎有一點紅光倏然冒起。他注目凝望時,那點火光已經漲大到半指長,旋即左右延伸連綿成巴掌寬一條紅線。只見這條紅線之後依舊是紅線,紅線之後還是紅線,紅線接紅線紅線連紅線,眨眼間紅線已經變成了一小段紅布。後面的「布」還在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彷彿天地盡頭的黑暗中隱藏著一架巨大無朋的織機,正在不知疲倦地工作……孫仲山和祝代春早就被這驟然而至的詭異情形驚呆了,哪裡還顧得上談話,急急忙忙走到坡緣視線不受阻擋的地方眺望,但見遠得就像天邊的地方密密匝匝的火點翻翻滾滾猶如潮水般從黑暗中湧出,轉眼之間便組成一條張牙舞爪的火龍,朝著大營方向蜿蜒逼近。

兩個人又驚又疑,彼此對望了一眼,一個念頭同時浮現在各自的腦海裡:突竭茨的騎兵!

這時候去支援阿勒古糧庫的隊伍已經奔回到寨前,敗將殘兵聲嘶力竭的警告聲被草原上的夜風撕扯得支離破碎,在死一般寂靜的大營上空迴蕩。

「突……竭茨人!……騎兵來啦!」

隨著他們的嘶喊示警,若有若無的馬蹄頓地聲捲地而來,「火龍」漸進聲響愈大,逐漸地綿密緊湊得分不出點,從四面八方向左軍包抄過來,似乎老天突然撒下一張大網,把座落在大草甸上的這座營盤緊緊地圍住箍牢。浩大的馬蹄聲直如悶雷般啌啌炸響,畫角長鳴此起彼伏連天接地一樣牽連不絕,兩個人就覺得腳下的土地似乎都被這聲音驚擾住了,狂濤中的舢板一樣顫慄顫抖……

集結點上的士兵軍官民夫早就被這樣大的陣仗驚醒了,留在帳篷裡待命的士兵也紛紛探出頭來張望。這時候誰還顧得上什麼軍紀,不論是護糧軍士還是備戰的官兵,都擁過來挨挨擠擠地站了坡緣。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卻連一個說話的都沒有,人人都是木著面孔死盯著那條毫不猶豫撞過來的「火龍」。

祝代春接連喘了幾口氣才勉強鎮定住心神,輕聲問孫仲山:「你看,敵人來了多少?」他雖然是一營的副尉,其實並沒有真正帶過兵,幾乎沒經歷過什麼戰事,看著眼前的火把光點已經眼花繚亂,根本就估算不出敵人的大致人數。

孫仲山咬著槽牙說道:「至少有上萬的騎兵。」他背後有人哧笑一聲說道:「上萬?何止!西邊和北邊的敵人都上來了,少說也有四萬。」孫仲山沒回頭就知道是包坎回來了,正要說話,就聽錢老三呸了一聲:「老包,你可不要張著嘴亂說話!禍亂軍心可是殺頭的罪!」孫仲山插嘴問道:「西邊北邊也有敵人?你去看過?」

包坎說道:「我哪裡有那閒工夫?再說大營裡已經戒嚴,我怎麼到前營去看?是大人說的,一一突竭茨花了那麼大力氣佈置圈套讓左路軍鑽,總不能燒個糧庫就算完事,掐了大軍後路斷了大軍糧草,接下來就是合圍。出了本錢總得賺點利息!」他盯著漸漸靠近的敵人看了幾眼,冷笑一聲說道,「突竭茨人就這點子本事?這回多半又要讓他矇對了!」

錢老三把周圍張望了一遍,問道:「大人呢?怎麼沒看見大人?」

包坎道:「他多半睡了。」他突然朝錢老三壞笑一下,說道,「你去把大人喊醒,讓他也來看看突竭茨人今天的陣仗。嘖嘖,這可比屹縣的時候排場多了。」

錢老三正要去找商成,孫仲山一把拉住他,說:「大人說了,天亮前不許叫醒他!」

「啥?」錢老三急忙間還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被孫仲山在胳膊上緊了一把才反應過來,惡狠狠地瞪了包坎一眼,問道,「大人還說什麼沒有?」

包坎看詭計沒得逞,也就沒繼續玩笑,正色說道:「大人說,今天晚上沒事,就看左路軍敢不敢趁敵人立足未穩出去廝殺一回了。」他指了指左右兩個小營盤,又說道,「那兩個地方今晚上多半守不住了。這是突竭茨人的老伎倆一一殺雞給猴看。」

這時候周圍早簇擁過來一圈的人,都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著他「胡言亂語」。包坎倒是無所謂,冷著面孔環視一周,瞪圓眼睛厲聲說道:「都在這裡聚著幹什麼?不知道不許隨意走動的軍令嗎?還不回去?!小心商大人行軍法!」可他這聲喊只把兩個偷偷溜過來的西馬直邊兵嚇得退縮回去,大多數人還是立在原地沒動地方,有些人聽說「行軍法」也有些畏懼,但是看別人都不動,退了兩步就又站下。孫仲山也在勸大家回到各自的宿營地和帳篷,可他小小一個邊軍哨長說話根本不管用,一個衛軍裡的什長甚至當面對他冷嘲熱諷:「芝麻也敢管梨的事情了?」

那什長背後突然有人接口說道:「他是顆芝麻管不了你,那我呢?我能管你這個梨不?」

那什長正要回嘴,被他的同伴使勁扯了一把,踉蹌兩步差點沒摔在地上,邊上的人就是哄地一聲笑。他又急又氣連羞帶惱,手在地上一撐躍起來就要發作,卻看見面前立著個大個子軍官,一隻左眼裡冷森森目光直盯著自己,心頭打個突,舌頭打捲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拖下去抽五皮鞭!敢哼一聲就地砍了。」

兩個如狼似虎的西馬直邊兵上來就把那什長拖倒在地,撩開袍褪了褲噼噼啪啪就是五記皮鞭。

邊軍當眾行衛軍的刑,這可是破天荒的稀罕事情,可周圍站著看熱鬧的黑壓壓一片兵勇民夫,都是默不作聲地看著那個衛軍軍官受刑,別說私語議論,就連喘大氣咳嗽的都聽不到一聲,即便是草甸下愈逼愈近的突竭茨騎兵,也引不起人們的關心。所有人都是盯著兩個行刑的邊兵嚥唾沫。

一眨眼的工夫五記皮鞭就抽完。商成冷著臉,看都沒看那個傢伙一眼,點手叫道:「孫仲山!」

「到!」孫仲山一個虎步應聲站出來。

「報數!三十聲之內沒有歸隊回營的人,斬!官兵民夫一視同仁!」

「是!」孫仲山虎吼一聲領了命令,轉過身就開始有節奏地大聲報數,「一。二。三……」

眾人還在恍惚驚訝的時候,包坎和錢老三已經撥開人群一溜煙地回去了。各支糧隊的人也不是瞎子,他們早就看見商成帶的隊伍裡跑出來的兵用一個巴掌就能數過來,其他人再好奇,頂多就是站起來探下頭張望幾眼。這時候又看見兩個軍官急得像家裡房子著火一樣躥回去,哪裡還有不明白的一一商瞎子是真的會殺人呀!他們根本就不用別人招呼,自己就忽忽隆隆地朝各自的宿營地方跑。一大片人頓時作鳥獸散。孫仲山剛剛數到「十三」,這塊坡緣地就只剩下一大群面面相覷的衛軍軍官和士兵。

商成冷眼看著那個站在隊伍前面的營校尉。田小五和蘇扎手裡拎著皮鞭,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身後。

孫仲山還在一絲不苟地報數:「……十七。十八。十九……」

最終那個營校尉挺身平臂行個軍禮,帶著他的兵轉身走了。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8:09 PM

第四章(13) 驚變 (下六)


雖然這塊坡緣空地上只剩下各支隊伍的哨兵和幾個值夜軍官,孫仲山還是不緊不慢地把數報完。

「……二十九。三十。一一稟大人,報數完畢!孫仲山繳令。」

商成嘉許地點下頭。他向坡緣邊走了兩步,找了個視野相對的位置,居高臨下動靜。大營裡已經熄掉燈火,大草甸腳下的營門寨牆帳篷以及集結待命的士兵,通通隱沒在黑暗之中。遠處突竭茨人的大隊騎兵已經從縱隊變作橫隊,層疊六七層的火把隊南北綿亙出去三四里,漫地波浪般直逼趙軍大營。眼看著敵人越來越近,大營裡卻依然是黑沉沉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孫仲山跟在商成身邊,兩隻眼睛眨也不眨地死盯著原野上緩緩移動的幾條火把線,胸膛裡就像裝進了一面戰鼓,正在砰砰地擂響,手腳都有些不受控制地痙攣,把牙關咬死才勉強抓牢腰刀。他倒是不是怕死畏戰,只是從軍以來沒經歷這樣大的戰鬥場面,難免有點緊張和興奮,還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動一一他是發配戍邊的罪囚出身,做個一哨之長都是破格提拔,沒有野戰斬首的功勞,再想拔勳升職絕無可能,他要想能夠有衣錦還鄉的那一天,就只能在敵人身上打主意……

他正在胡思亂想,就聽嗚一聲悠長的畫角錚鳴,敵人的馬隊漸次停頓下來,既不集中也不衝鋒,就離左路大軍四里出頭不及五里的距離外擺出一條長長的陣勢,安靜地和趙軍對峙。草甸下的營盤裡隨風飄來幾聲號令,旋及又歸於沉寂。

孫仲山唆著嘴角窺探了半天,還是看不出個頭緒,斜著目光睃了眼兩個跟著商成的邊兵一一蘇扎低垂著眼瞼似乎對眼前的一切漠不關心,田小五耷著雙手,把握著皮鞭的首尾鬆一下緊一下地來回拽著,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再偷眼瞄一眼商成一一如同一尊石雕的佛像一樣巍然不動的年青上司,五官都隱藏在黑暗中,也瞧不清他的臉色神情……

孫仲山小聲問道:「大人,敵人怎麼還不上來?」他立刻就被自己瘖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你說什麼?」

孫仲山吞口唾沫鎮定了一下,才再問道:「大人,敵人怎麼還不上來?古書上不是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麼?」

商成轉過臉來看他一眼,目光再掠過兩個邊兵,看他們都是滿臉的疑惑望著自己,知道這倆傢伙沒聽懂孫仲山說的「一二三」,便輕輕一笑說道:「他們佔了阿勒古糧庫,不就是『一鼓作氣』麼?再夤夜行軍四十里擊退大營派去糧庫的援軍,難道不算『再而衰三而竭』?現在要是敢上來,怕是兔子都能咬死他們。」

田小五和蘇扎還在攢眉思索,孫仲山已經明白了商成講的道理。可就因為他懂了這道理,才更覺得眼前兩軍對峙的局面頗有些蹊蹺。他一面凝神考慮著其中的關節奧妙,一面掂量著辭句問道:「……既然突竭茨人遠來疲頓不堪一戰,大軍怎麼不趁機出戰?」

商成沉吟著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他自己也是迷惑不解。眼前這三千多敵人顯然和襲擊阿勒古糧庫的敵人是同一撥人馬,即便他們沒參加攻打糧庫的戰鬥,也在半路上阻截了大營派去增援糧庫的騎兵,再加上隱蔽行軍快速移動的路途消耗,稱一聲「疲軍」絕不可能有錯,在營盤前擺出嚇人的陣勢只是徒有其表,其實是在抓緊時間作養休整。這時候只要派兩三個營出寨攔腰一沖,這些敵人就得滾蛋!可為什麼左路軍至今不派人襲擾呢?是沒有看清楚敵人的虛實不敢妄動,還是後營的指揮畏懼怯戰?或者是被嚴防死守的軍令束縛住了手腳?當然更有可能是後營把敵人的動向向上面匯報,讓李督帥來做最後的決定。

他惋惜地嘆了口氣。唉,太可惜了!一個多好的殲敵好機會啊,就這樣白白浪費了!尤其是這軍心浮動的時候,要是能打個漂亮的勝仗,對鼓舞士氣是多麼的重要啊!況且還能打亂敵人的部署!可現在……

但是他也知道,即便後營先向大營中軍請示,這樣的做法也無可指責。只是後營指揮難道就不知道,如今突竭茨人三面合圍,各種軍情都在雪片般地朝中軍大帳裡集中,等李督帥瞭解清楚後營的局勢做出判斷再下達軍令,那要耽擱多少時間?那時節敵人也該稍有喘息了,腳跟也初步站穩了,再派兵出去打,就只能是事倍功半。

他沉默了一會,看大營裡還是沒有動靜,便知道趙軍已經徹底失去了戰機,再看下來也沒不會有什麼新進展,正想回去休息,就聽著遠處草甸子背後號角齊吟戰鼓如雷,一聲地動山搖的喊殺嘶吼聲剎那間撕破寧靜的夜空,緊接著大營左右齊齊傳來一陣急如風雨疾似閃電的吶喊廝殺聲。

突竭茨人動手了?!

這麼快?!

商成的眉心突地一跳,轉身大踏步走到一處地勢較高的地方,朝殺聲雷動的向西方向竭力眺望。輜重營的營地設在後營縱深草甸高處,左右視線都被地形遮擋,根本望不見偏北方向的小營盤,南邊的小寨也只能半見半個。雖然他只能望見南寨一角,可從營盤裡雨點般來回交織的流星火箭和沖天的火光就能看出幾分端倪一一敵人正在強攻南寨!即便這裡和南寨雖然彼此隔了六七里路的距離,可熾烈的殺聲依然聽得清清楚楚,馬嘶人叫兵器交接碰撞聲響順風依稀可聞;其間還夾雜著趙軍獨有的床弩發射時沉悶的粗弦重音一一嘣嗡,嘣嗡……再轉臉望向北方,矗立在草甸最高處的瞭望樓依然是燈黯火熄,被北寨方向燃起的半天高通紅火光一映,黑黢黢的輪廓變得異常地清晰,就像個盤踞在高處的莽古怪獸,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園被毀卻又無動於衷……

他越看越是驚悸,越看越是惱恨,到最後一腔的困惑迷惘都化作了騰騰怒火!

遭你娘!

商成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左路軍這是搞的什麼鳥事情!糧庫遇襲,敵人已經放火燒倉,顯而易見是因為敵我力量懸殊糧庫守軍抵擋不住,大軍卻只派一千騎兵馳援,這是他娘的偵察還是增援?三路敵人都是遠道而來的疲憊之師,左路軍既不趁敵立足未穩伺機殲敵,也不派兵襲擾延緩敵人的集結整頓,光知道把大營四門緊閉惟求自保,這又是什麼意思?李慳和突竭茨人打了這麼多年交道,還不知道突竭茨人最愛使的手段就是打弱點立威風一一就算是李慳想憑寨堅守等待援軍,為什麼不在示警之初就號令全軍集中佈防?就算他想讓三座營盤互為犄角守望相助,可他為什麼不向兩翼增兵?

憤怒,痛苦,還有悲傷和絕望,剎那之間這些感情就淹沒了他。他的內心就像洪水氾濫一樣沉重。他的臉龐扭曲得可怕,雙手因為攥得太緊關節都浮起青灰色一一你李慳貪攻冒進進退輕敵臨機失措都不說了,可你憑什麼把左路軍上下都陷進死地?!

這可是整整四萬人啊,一個一個手拉手排起來,能從阿勒古河一直排到燕山去,就這樣沒了?要知道,這些人可不都是士兵啊;他們中還有一半人是徵來運送輜重糧草的民夫馬夫……

四萬人啊!不知道他們中還能有多少人能夠重新踏上大趙的土地,又有多少人會永遠留在這塊草原上……

四萬人啊……

他垂死般的呻吟把孫仲山他們都嚇住了,誰也不敢過來問他到底是怎麼了,都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搖搖晃晃地離開。

沒有大營的支持,南北兩個小寨都沒有能支撐多久,當天夜裡就被突竭茨人先後踹平。第二天清晨,兩眼熬得通紅的錢老三叫醒了他,一個傳令兵交給他一封大軍參軍司下發的公函:因為糧道已經被突竭茨人掐斷,所以各支糧隊都不可能如期返回;同時因為大軍戰事吃緊,各支糧隊的護糧士兵一一不論邊軍還是衛軍一一統一編為一個營,由後營指揮,配屬輜重營,負責護衛輜重營的安全;而他,就是這支隊伍的營校尉。該項任命即時生效。

商成苦笑不得地拿著自己的委任書。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回到衛軍了。要知道,他想在衛軍裡當個營校尉,已經想了差不多快一年了,可他再找人關說人情都聽不到一丁點的答覆,看不見一絲半毫的希望。事實上,他現在已經快放棄這個念頭而準備在邊軍裡呆下去了。可命運卻在這個時候給他開了個玩笑,僅僅是一夜之間,他居然就又回到了衛軍,當上了本來就該他當的營校尉。而且這還是主力營的編制,他現在能指揮的兵差不多有一千人,僅就人數而言,這可能是燕山各軍最大的一個營;可就戰鬥力而言,他帶的多半是全燕山最差的一個營一一他的兵成分太複雜,既有邊軍也有衛軍,有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也有五十多歲的老兵,又分別來自十七八個軍寨,彼此間既不熟悉也不信任,偏偏他根本就沒有時間把這些人捏合成一個整體。他甚至都不能把自己手底下的軍官認全嘍!比如公文上說,指派給他的副手是廣良邊軍丙營副尉祝代春,他昨天晚上就聽說過這個人,可黑燈瞎火地,他也就記下個名字,根本就不知道到底誰才是祝代春,也不知道自己的副手是個什麼樣的性情脾氣……

不過眼下他已經顧不上發表什麼感慨了。捏著輕飄飄又沉甸甸的任命書,他深切地感到肩膀上的擔子有多重。他現在不僅要操心從西馬直就跟著他的一百多邊兵,還要操心其他十多支糧隊裡的士兵,可問題是他對這些兵的情況完全就是倆眼一抹黑,就算他想操心,一時間也未必能操心到點子上!

整個上午他都在找新部下談話。這些新調到他麾下的軍官士兵有些很佩服他,說話也就不太拐彎抹角,只要是他想知道的東西,他們幾乎都是毫不避諱地直言相告。可有些人不喜歡他,雖然不敢和他當面頂撞,但是對他的問題也說得支支吾吾。除了瞭解自己的下屬,他還抽空跑了趟輜重營,讓熟人郝主簿給自己行個方便一一他的人需要大量的衛軍制式裝備,從鐵盔皮甲軍靴刀槍到帳篷被服水囊乾糧,凡是輜重營裡有的,他都要。他甚至還要了幾口鐵鍋和挖簡易火坑的鐵鏟鐵鐝頭一一雖然連他自己還沒想好這些東西要來能做什麼用,但是既然別的衛軍營都有配發,那麼他也要按照別人的標準來上一份。

然後就是各哨的軍官配置和人員組合。他想,既然公文上沒有特別註明哨一級軍官的任命,他完全可以和副尉祝代春商量之後來個「先斬後奏」,回頭找參軍司備案便可以了。於是十八支糧隊裡有好些人頃刻間就升了隊長哨長。而且他提拔軍官事儘量避開西馬直邊軍的老人。他這種避嫌的做法立刻就贏得了絕大多數人的好感和讚揚,尤其是那些受到提拔的人,更是覺得自己跟了個大公無私的上司一一跟著這樣的上司,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心頭也踏實!

他唯一幹的有「私心」的事情就是把兩支小糧隊直接併進了西馬直的兩個哨,讓這兩哨達到基本滿員。這兩支小糧隊的軍官士兵也沒有埋怨他。誰都知道,西馬直這兩個哨是商瞎子的起家老本,進了這兩個哨,就說明商大人把他們另眼看待,僅僅這份榮耀就讓別人羨慕。

做完這些事差不多就到了傍晚,他這才有時間來仔細關注一下戰事的進展。這一天實在是太忙了,他雖然知道突竭茨人一直在大營外繞寨襲擾,可似乎沒聽到多少壞消息。敵人大概是想著讓左路軍自行崩潰,所以並沒有下死力進攻。不過他知道這肯定是假象,敵人實際上是在藉機休整,然後爭取一鼓作氣打垮左路軍。打掉左路軍,失去側翼掩護的中路軍也只有撤退一條路可走,而中路大軍的撤退,就預示著東元十九年朝廷出動七萬大軍的北征徹底失敗了……

現在他唯一期望的事情就是左路軍能在這裡堅守十天,給另外兩路大軍留出充裕的撤退時間。他以為,事已至此,用四萬人的死去換十三萬人的生,這樣的代價是可以接受的。至於他自己一一他已經做好了戰死在這裡的思想準備。

就在他把幾個西馬直的老兄弟召集到一起準備說這件事的時候,廝殺了一天的大草甸背後大軍前營方向,驟然爆發出一陣石破天驚的喊殺聲,隨即就是一瞬間的死一般安靜,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隨意一揮,天地間所有的聲響都消逝得無影無蹤。幾個人面面相覷正要站起來觀察,那隻手再一揮,又把所有的聲音都釋放出來一一這些本來相交相連又各不相干的人喊馬嘶兵器交進混雜而成的鼎沸喧囂,最終只凝聚成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厲嚎叫:

一一前門失守!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8:10 PM

第四章(14) 敗


一一前門破了!

這聲絕望的淒厲嚎叫傳來的時候,酉末戌初正是大軍吃夜飯的時間,大營裡到處都是裊裊炊煙,渺渺漠漠圍著大草甸升騰瀰漫,隨風曼轉漸飄漸沉。臨時集結點的中間空地也戳起了六個地灶,架了大鐵鍋燒湯。鐵鍋裡白汽繚繞水花翻騰,褐醬菜黑肉乾綠野菜混了一鍋煮,兵士民夫以什為單位,領了湯菜乾糧,涇渭分明地在東西兩頭各自的集合點沉默地圍坐在一起吃喝,驟然間聽見這消息,都是一臉迷糊傻呆癡愣地望著別人。剎那間都驚得跳起來,扔了碗就去搶支架在旁邊的刀槍。

商成正和孫仲山錢老三他們說話,誰知道話才剛剛起個頭,就聽見這石破天驚的尖叫。一瞬間他端著湯碗也有些恍惚一一這營盤裡紮著上萬的兵,怎麼可能說破就破?就算糧庫被燒後路絕斷軍心浮動、突竭茨人三面合圍大軍陷入死地,也不可能連一天都堅持不下來吧?他深吸一口氣,努力穩住心神,就聽見草甸背後前營裡已經是馬蹄捲地殺聲雷動,連帶著兵器激撞交進叱咤慘叫聲此起彼伏混成一片,催戰的戰鼓辨分不出節點,集結調配的號角也沒個整調。轉眼間西面也是殺聲熾烈……他心頭登時緊成一團一一不管前營出了什麼事又是如何被突竭茨人襲破了寨門,前營失守大營被破的事情已是確鑿無疑!

孫仲山錢老三等一干人早已經結束好盔甲腰帶綁腿,神色凜凜地注視著商成,等著他下命令。副尉祝代春神情慌亂,一個勁轉圈子喃喃自語:「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商成盯視了自己的副手一眼:「慌什麼!」他扔了手裡的湯碗,立起身下令道:「各哨整束隊伍!檢查裝備!等待命令!」

「是!」幾個哨長領令去了。

這時候後營裡已經亂作一團。這裡負責運送輜重的民夫多,大都沒有正刀真槍地上過戰場,破營的消息一起頃刻就炸了營,有人見營帳就鑽,有人跪地上哭天搶地地嚎,有人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有人跟在別人後面漫無目的瘋跑,還有人就地轉圈子似乎想找趁手物事防手。商成的兵也亂過一陣,被軍官呼喝號令一通才勉強約束住,可此時被亂躥的民夫一沖,又跟著亂了套,不少兵身不由己就鑽進了逃命的隊伍。幾個隊官哨長的呵斥打罵全然不起作用,連砍了幾個逃兵民夫依舊彈壓不住。

商成也是無比緊張。他立站在隊伍前四下眺望,只見到處都是抱頭鼠竄的的兵士民夫,卻看不見一桿號令的軍旗,側耳想傾聽大軍重新集結的號角命令一一除了漫天捲地的喊殺聲和遍野的慘叫嚎哭,再聽不到一絲暫退整頓的號令。兵敗如山倒,大軍已經亂了陣,這時候說什麼都是白搭多餘,首要的是要找一塊有利地形穩住隊伍,然後再說其他……

他凝視著草甸頂的瞭望樓,頭也沒回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包坎張望了一下拖著萬丈紅霞的夕陽,說:「已經過了戌時。」

商成指了瞭望樓說道:「我們去那裡!」

等他們逆著潰兵人潮衝上草甸頂,商成攥著直刀只來得及喊一聲「結陣!」,一群突竭茨的馬隊就從對面撞上來……

大營裡已經是四處火起八面冒煙。突竭茨的騎兵幾十成百地在營盤裡縱橫來去,見人就砍見營帳就燒,恣意地狂踏亂踩。大趙兵沒有號令不能相互依靠支持,只能東一簇西一團地各自為戰,被敵騎一沖,就像割麥子一般一倒就是一片,斷胳膊斷腿血肉橫飛,腦袋殘肢被人腿馬蹄踢得滿地亂滾。也有悍不畏死的趙兵迎著騎兵就撲上去,拼著性命不要也要拖敵人下馬,沒有武器就抱著敵人朝馬蹄下滾,就算死了也要拽著人腿馬腿不鬆手……

草甸頂圍著瞭望樓已經殺得人仰馬翻。兩百多趙兵以木樓為中心擺成一個雙層圓陣,繞圈子和敵人廝殺。外層都是盾牌長矛直刀,敵人用箭射就舉盾,敢靠近就是刀劈矛戳,有負傷的就退進內圈,裡面自然有人站出來接他的位置。十幾個弓箭手已經爬到瞭望樓頂上,張弓馳弩瞄了四面亂轉的敵人射。

那伙突竭茨騎兵看打半天也沒撈到什麼便宜,幾番集群衝鋒都沒撕開趙兵的陣勢,自己反而死傷了二三十個人手,就知道這塊骨頭不好啃,一聲唿哨就都撥轉馬頭忽啦啦地撤了。

這隊敵人剛退,趙軍還沒來得及喘息,又一隊騎兵攆著潰兵從東面爬上來,陣中當面的祝代春只來得及喊一聲「繞去陣後!」,悶哼一聲就丟開手裡的長矛跪下去。內圈裡的兵立刻拽著他的腿把他拖進圈子裡,一個兵揀起鐵矛就頂上他的位置……這撥敵人來得快去得也快,前後繞一圈衝了兩回看看衝不動,領頭的軍官彎刀一擺,一群兵口口嚯嚯怪叫著就轉下甸子。

從戌時初刻一直到夕陽西沉天色昏暗,圍繞著瞭望樓戰鬥幾乎就沒停過。有時是一群突竭茨騎兵上來騷擾試探一下,有時是一夥敵人的步隊過來乒乒乓乓打兩下,有時是兩三群突竭茨同時過來一起動手,好幾回情況都是萬分危急,陣破人亡只在瞬間。好在聚到這裡的趙兵也是越來越多,生死關頭根本不用軍官發佈號令,自己拾了地上的弓箭刀槍就去補空子,實在攔不住就幾個人手挽手地站一排,硬拿身體去堵缺口,這才保住了陣勢不破。到天黑時瞭望樓四周已經倒了一片人,有趙兵的也有突竭茨人的,有被敵人砍死的,也有被自己人不忍心看他們受苦「幫忙」的,有全屍全首的,也有缺胳膊少腿的,還有半邊身子被馬蹄踩踏血肉模糊的,都像夏天裡過了大風的田裡伏倒的麥子一樣,你壓我趴地漫了一地。幾匹戰馬在死人堆裡躑躅佇立,伸著冰涼的鼻子想去喚醒自己的主人……

看看草甸子左近不再有大股敵人出沒,偶爾有人在遠處露個頭,也是張望幾眼轉頭就走,商成便知道眼下這場浩劫算是暫時告一段落。心頭一鬆,憋在胸口那口氣一洩,就覺得渾身痠疼得要命,兩條胳膊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再也舉不動手裡沉重的直刀。他杵著刀桿慢慢坐到地上,張大了嘴呼呼哧哧地喘息。周圍一片哐哐啷啷的兵器落地聲,到處都是粗重的喘氣。

他喘了幾口氣,覺得人稍微緩過點勁,胳膊也沒那麼哆嗦了,就朝左右兩邊望了望。不知道什麼時候,為他左右遮擋掩護的人已經換成了蘇扎和田小五。兩個人都是渾身血污,捲刃的鐵刀壓在倒扣的盾牌上,直著兩條腿軟坐在草稞裡喘氣。

商成在黏糊糊的臉上抓了一把,隨手揪了草搓了搓,下巴一揚問田小五:「傷著沒有?」

田小五想說話卻又喘得說不上來,半天才嚥下口唾沫搖搖頭。

商成又轉臉問蘇扎:「你呢?傷著沒有?」

蘇扎正扯著衣領子擦眼睛,聽他問話,雙手在地上一撐大概是想站起來,卻又實在是沒力氣,巴咂下乾裂的嘴唇大聲道:「我沒受傷!」稍停又像是想起了什麼,補了一句,「稟告大人!」

商成被他補的這句「稟告大人」逗得呵呵一笑,輕輕拍了拍蘇扎寬厚的肩膀頭,吁著氣說道:「殺翻了幾個?」

「兩個!」蘇扎的眼睛裡露出笑意。「稟告大人!」

商成想了想,問道:「你前面已經有了兩個記功吧?」

「是。稟告大人!」

「加把勁!再砍一個敵人就是義勇郎了!」

蘇扎苦著臉說道:「沒首級,也不知道能不能記上功。」他是外族人,無論做什麼都吃虧,記功評功時尤其是這樣,要三個首級才抵別人一個。要不是因為這,糧隊前面打的幾場仗裡他就砍翻了七個敵人,認真算起來他早該升忠勇郎了。

商成知道這情況。邊軍中想蘇扎這樣的事情不少,他的隊伍裡蘇扎也不是唯一的特例,前面殉在莫干的老牙子就是同樣的情形,論資歷論功勞,老牙子的官不會比包坎小,戰歿後他家裡該領八品軍官的撫卹,可就因為他是入籍的邊兵,他死了家裡就只能領小兵的錢……但這是趙軍中的慣例,他也沒好辦法。他對蘇扎說:「我把你的事情寫在報告裡繳上去了,總會給你個說法。這回沒首級也沒事,我給你做旁證。」轉頭對神色不怎麼好的田小五說道,「你去年被污了的功勞,四月如其寨出兵那會子我也讓文書列在公文裡了,聽說就快有眉目了。一一不過你暫時不要對別人說。」

田小五急忙沒反應過來商成說的是什麼事,只眨巴著眼睛瞪著他,好半天才使勁點下頭:「我知道了。麻煩你了,和尚哥。」

商成扶著田小五的肩膀站起來,踢了踢酸麻的腿,說:「不用起來。你們多留心周圍,有狀況馬上報告。我去那邊看看傷兵。」

瞭望樓下躺了一地的傷兵,到處都是痛苦呻吟聲。劃破皮肉的輕傷還好些,沒有乾淨的生布就隨便找什麼塊把傷口一裹就算完事,死了是命活下去也是命,誰都不大在乎。最慘的是那些缺胳膊斷腿的人,半身都被血浸透了,滾在地上哀痛呼嚎輾轉求死,就算商成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看見這樣的情形也禁不住心頭發顫。

淒涼徬徨間他看見包坎和小石頭肩並肩偎靠在一根木柱上。包坎的一條胳膊裹著厚厚的布,袖子都扯不下來;小石頭半邊甲也是黑糊糊一片。包坎也看見他,朝他點下頭。

他走過去,蹲下來問道:「傷得厲害不?」

包坎搖頭說:「不算厲害,小傷。」說著齜牙咧嘴地抬起胳膊屈伸了兩下。

「小石頭,你……」商成驀然煞住了自己的話。他這才看清楚,小石頭雙眼緊閉,臉上早已經是一片青灰色。

包坎淡淡地說道:「他肚子上挨了一刀,腸子流出來了……」說著伸過手來,把一樣東西遞給商成。「小石頭說,這是你讓他收好的,叫我千萬記得給你。」

商成接了眼罩,默了很長時間才摘下兜鍪把它戴上,對包坎說:「你去把哨隊軍官召集起來,過來開個會。除了咱們自己人,別隊伍裡的軍官也喊上。」包坎似乎生怕把小石頭吵醒,躡手躡腳地站起來,卻沒馬上就走,看著商成扶著小石頭把他的還軟著的身體放到草地上,才朝旁邊指了下說道,「文校尉在那邊。」

「文校尉?哪個?文沐?」

商成順著包坎指的方向找過去,果然尋見了文沐。文沐傷得並不重,只是胳膊大腿中了幾箭而已。文沐看見他,也沒顧上寒暄,開口就問道:「接下來怎麼辦?」

「咱們不能在這裡固守。突竭茨的大隊騎兵攆咱們的潰兵去了,這裡只有些打掃戰場的人,咱們要趁這個機會衝出去。不然等他們反應過來,咱們守不住。」

「朝哪邊去?」

「咱們人少,又不熟悉周圍情況,不能亂闖!北邊是不能去的。南邊也不能走一一突竭茨人肯定要防著大軍向南突圍,道路上肯定有佈置,咱們去也是送死。向東要遇見突竭茨重兵,也不能去,那就只有一條路能走。咱們在這裡蒐集殘兵和馬匹,向西,去抄左右騰良部的羽帳!」

文沐和幾個聚攏過來的軍官都被商成這匪夷所思的大膽想法嚇了一跳。頭一晚在輜重營裡和商成打過照面的那個衛軍校尉張口結舌說道:「商,商校尉,這……這能行得通?那可是別人的老巢……」

孫仲山也在軍官裡,商成還沒說話,他就說道:「我覺得這主意好。雙方對峙時,突竭茨肯定會派重兵加意戒備咱們偷襲,既然咱們敗了,那他們就必要防備咱們,留家裡的兵也要抽出來去追趕咱們的人,順便打掃戰場一一咱們正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把騰良部燒個精光,不怕他們不回頭!」

另外幾個軍官也明白過道理,七嘴八舌議論一番,都覺得這辦法不錯一一只要能找到馬,肯定可以幹他一傢伙!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8:10 PM

第四章(15) 突圍


幾個軍官把商成提出來的向西襲破搗毀突竭茨老巢的建議仔細斟酌了一回,都覺得這樣幹雖然危險不小,但是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大,大家再根據各自知道的情況再你一言我一語地補充,很快就形成一個搶馬搶糧然後輾轉西的大膽軍事行動計劃。為了協調指揮聚在這裡的各支隊伍,幾個軍官又公推一個姓鍾的軍官為首。這人是個正五品的遊騎將軍,左路軍行軍參贊右主事,無論威望勳銜還是職務,在這裡都是最高。

遊騎將軍鐘直當下就命令各部清點人數整頓隊伍,抓緊時間喝水吃東西休養力氣,又讓人搜集弓箭刀槍配發各部,因傷不能跟隨隊伍行動的傷兵都集中到一起,也一樣發武器……鐘直木著臉紅著眼睛說話,幾個軍官都是面無表情地遵令執行,其實人人心中都是不忍。可再淒惶悲苦也壓不過情勢逼人一一現在是危急關頭,萬事只能從權,大軍潰敗營盤失守,這支隊伍實際上已經處在敵後,一群困頓疲弱的怯兵,隨時都有被撲上來的敵人一口吃掉的可能,確實也抽不出人手照顧重傷號;再加上當夜就要搶馬匹轉進,無論偷襲敵人巢穴能不能成功,接下來都要亡命千里,重傷號也受不了逃亡路途上的顛簸辛苦……

一番清點下來,各部兵士連帶逃過來的鄉勇民夫並行動無礙的輕傷將士,一共是四百九十三人,除了幾個校尉帶的五個營二百多兵,還有很大一部分人是打散了建制的亂兵。鐘直也不多話,手一揮就把亂兵通通補進各營各哨。接著又下了一連串的命令,讓各部加強警戒,防備敵人趁黑偷襲,還要偵察探視敵人情況,盡快落實細節……直到他覺得自己的佈置再沒有什麼疏漏的地方,才對自己一直沒有任務也沒離開的商成和文沐說道:「咱們計劃的第一步是搶奪馬匹,這才是重中之重,這件事情就要交給你們了。文校尉的威武軍是我大趙精銳,今晚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仗打成這樣建制都還齊全,足見威武軍的軍紀和文校尉的本事。」他轉頭又對商成說道,「自打我到燕山,就聽說過屹縣商和尚,《和尚打虎》和《將軍破陣》兩支曲子我都聽過,早想找機會看看你這個打虎好漢是個什麼模樣一一沒想到竟然是在這樣的情勢下見到真人。」他揚起臉瞇著眼,把自己高出足有一頭的商成仔細打量了一回,看商成雖然是一臉疲憊,臉色卻很鎮定,聽了自己誇獎,神色既不倨傲也不謙卑,只是對自己從容一笑……鐘直心中讚嘆這和尚確實是條漢子,神情卻驀地變得莊重嚴肅起來:「商成文沐聽令!」

兩個人同時並腿把身一挺,口中低聲喝道:「職下在!」

「今夜子時準備,寅時行動,從西北面前營方向動手。商校尉所部為前鋒開路,文校尉所部接應,我領中軍隨後。奪取馬匹先取道向北,再伺機折轉向西!」

「是!」文沐凜聲道。

商成卻沒有馬上接令,攢著眉頭說道:「……不能等到寅時,要立刻行動。前頭打了一個多時辰,我們的虛實敵人已經摸得清清楚楚,一時沒上來只是因為他們也要吃喝休息,等他們緩過這口氣,隨時都會過來收拾我們。我們在這裡缺吃少喝,再作養力氣也不能和敵人比,只能靠個『快』字,打突竭茨人一個措手不及,等他們亂了咱們才有機會!」他頓了頓,目光幽幽直盯著草甸子下的一片紅光,又朝西朝北兩個方向都張望了一回,沉吟著說道,「要分兵!不能讓敵人看出來咱們的動向,也不能教他們把力氣合到一起對付咱們。我建議把兵分成兩隊,一隊向西殺,一隊向北殺,出了營盤再想辦法匯合。」他本來還想說,即便是隊伍匯合到一處,到時候打不打突竭茨人的老巢,怎麼打老巢,都要看情形來決定。但是想了想,又把這話嚥下去一一等出了營盤匯合後再說也不遲。「就是將軍的那句話:搶馬出營才是關鍵!」

他簡簡單單幾句話,就把當下的情勢剖析得清楚明白,即刻相當的建議也是切中要害,鐘直不禁點頭說道:「好!就照你說的辦!馬上動手!不過不能分兵。咱們的兵本來就少,再散開就更凝聚不起力氣,要擰成一股才有可能衝出去!」他瞪著熬得通紅的眼睛再把商成上下端詳了一回,笑道,「北鄭商瞎子,果然是有點本事……」

這時候時間緊迫,商成也不想和鐘直討論分兵還是不分兵的問題。分有分的好處,不分有不分的優勢,孰勝孰劣片刻間很難分辨清楚,抬臂當胸行個軍禮,轉身就回去佈置。

先頭一戰打得慘烈一一副尉祝代春重傷,六個上了草甸頂的哨長還剩三個,孫仲山的一哨人幾乎拼光,錢老三的兵也只剩八個,而且是個個帶傷……他帶的營除去一開始就跑掉的幾百人,跟他過來的二三百人如今還能站起來的只有四十多個。雖然新補充了幾十個失去建制的散兵,可還是不到八十個兵,連一哨人都不夠。好在這些新進來的兵大多是燕山衛軍,即便沒聽說過「商瞎子」,也知道打虎的商和尚,望著自己的目光裡都帶著信任和期待,他的心頭也就安穩了一些一一戰場上就怕軍心不穩人心不齊,這些兵能聽自己號令就好!

兩句話把行動交代清楚,又叮囑了需要仔細留意的事項,下令全營結束盔甲紮束腰帶整理鞋襪綁腿,他便一面悄無聲息地整頓隊伍,一面派包坎向鐘直請示。須臾間包坎就把「出發」的命令帶回來。商成抬手臂向前一揮,貓下腰綽著直刀,跟著當先開道的蘇扎田小五就溜下草甸子。

黑暗中只摸出幾十步,前面叮噹就是兩聲,兵器相激火花迸濺,田小五已經高聲示警:「有埋伏!」隨即就是嘣嘣嘣的一串弓弦細響,噔噔的箭頭鐵皮盾碰撞聲連著好幾聲悶哼,隊伍登時有些亂。慌亂中也不知道是誰「媽呀」地叫了一聲,就聽有人大聲呼喊:「快!快退回去!」

商成已經和敵人接上手,磕開黑暗中劈來的一把蠻刀,一刀把那個突竭茨兵從肩膀到右胯劈成兩片,振刀大吼一聲:「退你娘!一一想活命的都跟著我!」端了刀一個突刺,鋒利的刃尖從一個圍攻蘇扎的敵人左肋下鑽進去右胸膛冒出來,順勢一拖抽了刀拍在一個突竭茨兵的盾牌上,砰一聲響把那個敵人砸得退了一步,田小五躥過去鐵矛尖照胸膛就捅……

「上來幾把直刀!拉成一排並肩砍過去!」

聽了商成這聲喊,四個兵立刻挺著直刀趕上來,和商成站成一排,彼此隔了丈把距離,攢著刀就朝人多處盡情殺過去。刀影幢幢血光迸射,頃刻間阻攔在前面的突竭茨兵就是狼奔豕突,一片的狼哭鬼嚎。也有凶悍的敵人趁隙突近身,大都被跟在直刀後面的趙軍用矛戳翻在地,幾把刀片子飛舞,轉眼就剁成肉醬;也有敵人避過了長矛傷到直刀手,跟進的趙軍也不管能不能使動這樣的五尺重兵,棄了手裡的武器,揀起來刀就跟著別人砍。五把直刀此起彼伏劈出一條血胡同,眨眼間隊伍就突進了百餘步……

此刻草甸頂上殺聲驟起,吃飽喝足的突竭茨兵從四面八方跳出來,呀呀呼喝揮刀弄斧圍著趙兵亂劈亂砍。瞭望樓下這群大趙兵士雖然人人都是又累又餓,可個個都不把自己當成活人,再沒妄想能活著回去,只求臨死能拖個敵人墊背,所以驍勇異常,口中呼喊怒罵手裡刀槍照著敵人亂砍亂戳,即便被突竭茨兵砍斷胳膊砍斷腿,也要抱著敵人死不鬆手……突竭茨的兵雖然善戰,單兵格鬥也比趙軍強上一籌,可一時間也只能依仗著人多勢眾,和趙兵打個旗鼓相當。

前後都遇襲,文沐就有些舉棋不定,後面傳了話上來問商成,要不要回頭增援。

「鳥!」商成肩膀胳膊大腿都帶了箭傷,已經把直刀交給了蘇扎,自己拈了把不知道從哪裡拾來的雙刃斧跟在隊伍裡,聽了文沐的詢問,登時氣不打一處來。「讓後隊跟上!所有直刀都上來!傳我的令一一放火!所有能燒的通通燒掉!」

開始時還是隊伍沿途兩邊起火,不一時近處遠處都是星星點點的火頭子躥起,等整座草甸子左路軍營盤到處都冒出火光,文沐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留在大營裡抱團堅持到天黑預備突圍的趙軍,其實並不止他們這一撥,商成下令放火,其實也是給大家發一個信號一一大家一起動手,讓突竭茨顧得了頭顧不了尾,救火還是留人,隨他們便!

南邊後營方向也不知道是哪隊人馬,竟然把輜重營的幾座大庫給點燃了,幾柱黑煙夾著燎起十幾丈高的火舌滾滾而起,半座大草甸都被映照得通紅發亮。噼里啪啦的火焰亂捲中,突竭茨人驚惶的叫嚷呼喊聲不斷,間或還夾著幾下兵器交進的乒乓咣當聲響。又不知道是哪裡的馬匹炸了群,萬馬齊喑中轟隆隆的馬蹄聲震得地皮都在顫抖……

商成指揮著前隊且戰且進,也不知道打了多久殺出來多遠,終於撞上一個關馬匹的大空地,十幾個突竭茨兵正在手忙腳亂地解韁繩,被趙兵一擁而上刀槍齊下全都卸成塊。商成一腳踹翻一個搶馬的小兵,揚斧頭指了遠處一隊過來支援的突竭茨騎兵吼道:「結陣!把他們擋住!後隊!後隊快點上來!」

眨眼間那幾十個敵騎已經衝到。趙軍人少,又是匆忙列陣,單薄的陣勢被騎兵隊一沖,隊形立時亂成一鍋粥。眼看剛剛奪到手的馬匹就要再次易主,左右斜刺裡都突然躥出一夥人,嘴裡大呼小叫呼應聯絡,弓箭弩箭突突亂飛,頃刻間就把敵騎連人帶馬割麥子般射倒一片。其餘敵人見勢不妙撥馬頭就跑,商成也不追,立了當地下令:「所有人都上馬!所有馬都解開韁繩做好準備!錢老三!孫仲山!」點了兩個部下的名隨手朝影影綽綽的西營門一指,「你們帶一半人去把那裡給我奪下來!」

「是!」

「遵令!」

錢老三孫仲山領了幾十個爬上馬背的兵,呼嘯一聲就衝出去。商成也沒看那邊的戰況,自己上了馬等後面的趙軍。稍時文沐也帶著幾十兵點著火把奔過來,人還沒站穩就急急說道:「和鐘將軍的人聯繫不上!怎麼辦?要不要……」

商成劈臉打斷他的話,說道:「不能等!營盤裡這樣亂,附近的敵人隨時可能過來,咱們這點人還不夠他們塞牙縫一一先突出去再說!」他一手攥著斧頭一手提著韁繩,羈著戰馬在原地轉圈子。「你給他們留下三十匹馬,其餘通通帶上,帶不走就地處理!我先去奪寨門,你隨後跟上!」說著話他把斧頭在空中呼呼虛劈兩下,鬆了韁繩斧柄在馬臀上輕輕一敲,戰馬一縱便約出去。百十個大趙將士立刻緊隨上去,黑壓壓的烏雲團一般直撞向正在酣戰廝殺的西寨門……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8:10 PM

第四章(16) 陳柱國 (上)


孫仲山錢老三帶人攻打西寨門並不順利,一夥敵人憑著幾道拒馬抵死頑抗,趙軍撲了幾回,折了二三十個兵,卻連寨門邊都沒摸到就被突竭茨人的蠻刀和寨牆上的十幾張弓給打回來。商成趕到時趙石頭已經甩了盔甲,倆眼通紅亮著半邊膀子,正要組織敢死隊去搶寨牆。

商成趕到後的第一個命令就是讓所有的弓弩先管顧寨牆上的敵人,接著就命令放火:「點火,把所有能點的都點上!所有的火把都扔過去!聽我的號令一一一,二,三!扔!」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幾十個火把噼里啪啦地砸在寨門前寨牆上。趁敵人躲閃「火雨」的短暫機會,孫仲山刀一揮吼道:「是死是活就看這一遭!弟兄們跟我來!」領著一群趙兵一窩蜂般湧上去,刀砍槍戳斧劈,霎時間就把守在寨門前的突竭茨兵放倒一半。

商成一面吩咐「不要追」,一面分派人手去尋找引火物堆在寨門兩邊,看文沐帶著隊伍馬匹趕過來,問道:「和後隊聯繫上沒有?」

「沒有。後面沒人了……」

火光暗影中,商成遙望著草甸頂上已經燒成巨大「火炬」的瞭望樓,距離太遠,瞧不清楚那裡的動靜,屏息傾聽,到處都是突竭茨人的號角傳令,人喊馬嘶混雜一片,說道:「咱們出營先向西,然後繞營寨兜圈子看看還有沒有人突圍出去,再做打算。」看文沐遲疑一下點頭,兜過戰馬轡頭喝令一聲「燒了這寨門」,就領著兩百多趙兵衝出大營……

天漸漸亮了。彤紅的朝陽從東邊天地交接處懶洋洋地升起來。草葉上的露水在朝霞映照下,愈加地晶瑩剔透。兩隻蒼鷹平著翅膀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翱翔,時不時發出一聲唳鳴,淒厲的聲音在原野上遠遠地播撒傳蕩。左路軍營盤裡的火已經被撲滅了,只剩下幾道餘煙還在裊裊地隨風飄蕩。大草甸頂上的瞭望樓已經塌了,一堆過火焦黑的殘樁斷木中,一根漆黑的大木搖搖欲墜,它就像個不堪重負的老人,正在悲傷地凝望著腳下的戰場。營盤裡到處都是趙人的屍體,仰著的,臥著的,單個的,成群成團的,蜷縮捲曲的,被火燒成黑炭的,還有缺頭少身子的……不單大營裡是這樣,從大營向南一直延伸出一二十里地,到處都能看見趙人的屍體。有些地方死人橫七豎八擠成堆,有些地方三三兩兩斷斷續續,還有無數的人隱沒在帶血的草叢裡,從此再沒有了下落……

順著這條用人和鮮血鋪出來的道路繼續向東南方向走,快到阿勒古河淺灘的地方再向北,轉出去五六里地,就能看見一個被牧民遺棄的小聚落,四五間倒塌的房屋不遠就是個草甸子,商成帶的一彪人馬,如今就掩伏在這裡休息。

從昨天晚上亥時突圍後在大營外尋找失散的後隊時,撞上了回來增援的大隊敵人,一場短兵相接的遭遇戰下來,隊伍幾乎被沖散打垮,跑出十幾里才擺脫了追擊;緊接著就遇見一支突竭茨人的輜重隊,商成一聲令下,百多趙軍把猝不及防的對手打了個落花流水,不僅搶了三百多駱駝馬匹,還搶到了糧食和水,人吃馬嚼鬧個半飽再帶足乾糧,順手就把剩的東西連車輛帶輜重一把火點了。這一下就捅了馬蜂窩,好幾隊敵人從四面八方圍追堵截上來。他們東兜西轉,在草原上一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直到東方天際泛白,才好不容易跳出敵人的包圍。雖然打得辛苦艱難,可也不能算全無收穫一一他們順路踹了幾個突竭茨人的臨時宿營地,救出來好幾撥自己人,再加上一路上接受的散兵游勇,如今隊伍已經是越來越龐大。

現在,商成和幾個軍官就坐在一棵矮樹下啃肉乾喝涼水,一邊恢復體力,一邊等派出去的探子回來。一漫坡的兵勇駱駝馬匹都散在草叢裡,卻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除了偶爾有人壓著嗓子咳嗽一聲,就只有牲畜按捺不住性子時打的響鼻。

文沐正在和孫仲山低聲商量隊伍下一步的去向,包坎靠在樹幹上閉了眼睛打盹,錢老三拿把金絲刀柄的精巧小銀刀,正在專心致志地雕刻一塊木頭。商成捏著塊被血浸泡過的綿帕,正在擦眼睛。還有十幾個人或坐或站地圍在四周。

文沐和孫仲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看來這兩個人的意見不統一,又誰都不能說服誰,只好靠用嗓門的大小來證明自己的想法更站得腳。結果都被商成掃了一眼,只好訕訕地閉嘴,停止了這場爭論。

他唆著嘴唇把眼罩拉下來,遮住了右眼,說道:「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去哪裡,也不是朝哪個方向走,最關鍵的是要搞清楚,咱們現在是在什麼地方!」他把外圍那十幾個人也打量了一回。這些都是他半路上搭救出來的軍官,看盔甲樣式,都是相當一級的軍官,其中有兩個人的勳銜可能還是將軍……如今這些人的形容都是說不出來的萎靡,眼睛裡也沒有什麼神采,就像一根根木頭一樣耷拉著頭不說話;偶爾眼珠子動一下,望過來的目光也是木然中帶著無盡的淒涼悲苦和絕望……

他在心裡默默地嘆了一口氣。任憑是誰都難以接受這個結果一一那可是兩萬大軍啊,誰知道須臾之間就灰飛煙滅!但是他又不想說些四邊不靠的空泛言辭去安慰他們,只好掉過頭去看正在休息的士兵。

趙石頭手裡提著把突竭茨人慣用的彎刀走過來,也沒行禮就說道:「清點出來了,一共有是一千三十三人,其中六百多是衛軍,一百多邊兵。」說著從包坎手裡抓過乾糧袋子,掏了塊拳頭大的肉乾,用刀切了一大塊丟嘴裡大嚼。

「馬有多少?」

石頭直著喉嚨吞下肉,捶了兩下胸口,說:「沒細數,不過一人一匹的話還能有點富裕。駱駝也有幾十頭。」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手在懷裡掏摸了兩下,拽出來一個金燦燦的手鐲,在眾人面前一晃。「剛才去巡視的時候,看掛在一匹駱駝鞍子上的一一不錯吧,上面還有畫哩!」商成接過來拿手裡細細觀看一一手鐲鑲著一圈紅紅綠綠的大塊寶石,一看就知道是金貴物件,尤其是寶石之間刻畫的那些精緻線條,把一頭張牙舞爪的野狼刻畫得細緻入微。他笑道:「這戰利品不錯,能賣幾個錢……」他正要把東西還給石頭,突然想起來一樁事,對孫仲山道:「把你那塊撒目金牌給我看看。」

一聲「撒目金牌」,不單是十幾個神情麻木的軍官愕然,連附近耳尖的兵勇也是蹭蹬地坐起來,人人都拿驚詫中帶著不信的眼神望著孫仲山。

孫仲山小心翼翼地從貼身處取了個荷包,掏出塊黃澄澄的牌子。這是他半夜帶人劫營時得來的戰利品;那個突竭茨大撒目的首級和翻皮帽子,現在都還在他馬背上繫著。

商成把兩樣東西來回比照了一回,咧著嘴搖搖頭,把手鐲扔給石頭,惋惜地說道:「你太倒霉了。一畝勳田啊,就這樣飛了。」

趙石頭大概沒想到這鐲子如此貴重,一時都被驚得楞住了,半晌才回過神,從地上一躍而起,瞪大眼睛一疊聲地追問:「怎?怎說?這鐲子比老孫的金牌還頂事?」

商成把兩樣東西都丟給他,說:「自己比較去。一一這東西比金牌還頂事,雕的東西一模一樣不說,線條圖畫也要精細得多,質地也要好得多。可惜啊……」

趙石頭攢首蹙眉地把兩樣東西比對了一番,咬牙切齒地問道:「胳膊哩?胳膊算不?我是從一根死人胳膊上捋下來的!胳膊還在那邊草裡扔著……」他在原地轉了兩個圈,把東西往懷裡一揣,突然撒腿飛一般地跑開,片刻就拎著一隻灰撲撲的斷臂回來,蹲商成連說帶比劃:「就是這條胳膊!胳膊也能當首級吧?半個首級總可以抵吧?」

商成把那條不知道是誰的斷臂從面前撥開,望著趙石頭,嘴角抽搐了一下一一他也不知道胳膊能不能算首級功勞。

趙石頭拎著那條胳膊氣得跺腳直跳,又掏了鐲子使勁砸地上用腳狠狠踩了好幾下。孫仲山手快,一把搶過了石頭另一手裡的金牌,用手拂了上面的灰,珍而重之地重新揣進荷包裡。這可是比他的性命也不輕多少的東西啊!就靠它去換勳田了!

錢老三也醒了,舔著舌頭對趙石頭說:「你不喜歡這物事,可以給我。我馬屁股上的首級都歸你,咱們換,咋樣?」

「滾遠!」趙石頭抄起手裡的死人胳膊就朝錢老三砸過去。「餵狗都不給你!我回去就把它化了,給我婆娘打首飾!」

錢老三把死人胳膊扔得遠遠的,也不惱,依舊笑咪咪地說:「你有婆娘?我怎不知道?你要化鐲子也行,上面的石頭就送我吧一一我正說不知道該給我娃送點啥稀罕物件哩,這石頭挺漂亮,給我娃正合適!」他邊說笑邊窩了脖子,癩皮狗一樣不躲不閃讓趙石頭踢了兩腳。

他們這邊說笑打鬧,外圍看熱鬧的官兵都是搖唇鼓舌覺得不可思議。大軍潰敗之際,別人都是恨不得爹娘給自己多生兩條腿,能逃多遠是逃多遠,逃得越遠越好,可這群人偏偏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一樣,不僅殺敵劫營搶東西,還有閒心去割首級蒐羅戰利品……這些人到底是瘋子還是傻子啊?當然他們自己也知道答案:眼前這些人既不瘋也不傻,只是心比別人細,膽子也比別人大……

幾匹馬突然轉過坡狂奔過來,風一樣捲到近前,馬上的探子勒了韁繩卻沒下馬,喘息著指著南邊說:「大人,那邊打起來!」

看見探子回來,遠遠近近一片的兵勇都站起來了,再聽說有戰事,只定了剎那便全都開始收拾準備。商成坐草地上仰頭問道:「離咱們有多遠?有多少敵人?」

「東南方向十里地左右,大概有兩千的突竭茨騎兵,咱們被圍的有六七百人,也都是騎馬的。看旗號,好像是澧源大營的驃騎軍!」

商成還沒說話,文沐和兩三個軍官已經臉色大變。別人不知道,他們心裡可是清清楚楚驃騎軍護著的是什麼人!這人是非救不可,就是死了也不能把屍首落在突竭茨人裡!哪怕把人拼光也要搶出來!

商成倒沒注意文沐他們,皺著眉頭問尖兵:「還有什麼情況?」

「突竭茨的兵打了兩面黑旗!」

「大帳兵?」錢老三一骨碌就爬起來,過來急急問道,「你看清楚了,是大帳兵的黑旗?」

「是黑旗!職下看得清楚,確實是大帳兵的黑旗!」

一聽說是突竭茨人的精銳,錢老三臉上登時笑出一朵花,他興奮地搓著手,湊近商成說道:「打吧大人。我帶隊去把他們搞了。兩面黑旗啊,肯定有大撒目,這回我怎麼說也得弄塊金牌揣揣。」

商成瞇縫著眼睛一時沒說話。兩面黑旗說明至少有一千大帳兵,還有一千部族兵,這仗真要是打起來,他心頭沒底一一這些都是潰兵,能速戰不能持久,稍微相持就可能堅持不住,何況如今建制也不全,號令未必能傳達……

他心頭躊躇,臉色就是遲疑猶豫,兩個將軍知道自己在商成說話不頂用,乾著急也沒辦法,都拿眼睛瞟文沐。文沐靠過來低聲說道:「大人,這一仗非打不可!驃騎軍護衛的是陳柱國!」

「什麼?」商成疑惑地反問了一句,「陳柱國是誰?」他立刻明白過來,「陳柱國」就是姓陳的柱國將軍,好像還是行營的參贊還是參軍,自己好像還見過這將軍一面,前兩年在屹縣南關的時候……他突然轉頭盯視著文沐,問道,「是個女的?女將軍?」

文沐繃緊嘴唇,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般,說話的聲音也壓得更低:「陳柱國是當今的長沙公主。」

近旁聽見他們說話的孫仲山,一張國字臉頓時就扭曲成一團。他的一雙小眼睛從來就沒有瞪得像這樣大過,張大了嘴卻什麼都說不出,只是從嗓子裡發出幾聲毫無意義的嘶啞喉音。商成的左臉頰也是抽搐了好幾下,一隻左眼就像狼一樣閃爍著凶狠的幽光,盯著文沐半晌不吱聲,良久才使勁啐了一口唾沫:「都他娘的搞了些什麼破事情!」他忽地站起來,抄起扎旁邊的突竭茨彎刀,吼道,「全軍集合,上馬!有事情幹了!」又對坐地上沒動彈的孫仲山道,「你帶文沐和他們,」他鞭子一指文沐錢老三頭還有十幾個軍官,「邊行軍便整頓隊伍,把兵勇都分成哨一一什長隊長哨長你來指派!」看孫仲山還在發呆,一腳就踢過去,「趕緊動起來!一一趙石頭!」

「職下在!」

「你領五十個兵在前面開道,有事立刻傳消息!不是萬不得以不許接敵!」

「是!」

商成上了自己的戰馬,彎刀朝東南一指,也沒多餘的廢話,說一聲「出發」催馬就走。已經列好隊的兵跟著他魚貫而行,後面手腳慢的兵勇還在收拾東西搬鞍子上馬……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8:10 PM

第四章(17) 陳柱國 (中)


……穹隆蒼蒼荒野茫茫,白雲悠悠碧草淒淒,曉風晨露裡,萬籟漸甦中,一彪人馬緊緊追隨著一青一藍兩桿三角令旗,沿著蜿蜒流淌的阿勒古河向下游策馬急奔。

商成並不在隊伍裡。他正羈著戰馬立在河岸上,一面注視著隊伍前進,一面仔細地聽趙石頭派回來的兵匯報前面的最新情況。

那個兵連人帶馬都是跑得渾身熱汗淋漓,卻連擦都顧不上擦一把,雙手拽著韁繩在馬背上喘息說道:「……大人,驃騎軍已經向西去了。」說著抬頭看了看紅彤彤的太陽,似乎是在辨認方向,隨即伸手朝西南邊一指。「馬蹄印子和屍首血跡都朝向那邊。」

「驃騎軍還剩多少人?還有多遠?」

「不知道。也不知道離咱們有多少路。老路上有突竭茨人的遊騎,過不去。」那滿臉憔悴的探哨接過包坎遞上的水囊,仰著脖子灌了好幾口。因為喝得太急,那探哨一口氣沒換過來,半口水全噴出來,伏在馬背上空空空地咳嗽。

「你們和敵人接上手了?」

那兵抑住咳嗽,抹了嘴角清水才直起身再說道,「沒有接手。趙哨,……趙哨帶著人繞圈子兜過去了,說要靠近查探。命我,命我先回來通報一聲,大隊要趕緊轉方向。」

商成一頭下令隊伍折向西南,一頭命令人傳話,讓孫仲山文沐過來,自己卻凝望著莽莽蒼蒼的西南方一聲不吭。六百驃騎軍抵抗不住兩千突竭茨兵,只能且戰且退,這一層他早就想到了。敵人封鎖阿勒古河,期冀把左路軍全軍都殲滅在左岸,這一點並不出乎他的料想一一他之所以要人儘量搜集馬匹駱駝和糧食,就是在為突破阿勒古河不成功而做準備。要是無法跳出敵人的包圍圈,他就要向北深入突竭茨腹地,伺機擺脫敵人之後再做打算,或者直搗敵人巢穴,或者從阿勒古上游渡河,向中路大軍靠攏……不過這些都是後話,眼下不用認真考慮,目前最緊要的是陳柱國不能有什麼閃失差池一一這個女人絕對不能落到突竭茨人手裡!雖然他不認識這個把當兵打仗看成兒戲的女人,也不關心這個女人為什麼不在皇宮裡好好待著,偏偏要跑戰場上來,但是他不能不顧及她的安危一一要是這個女人有點三長兩短,那可是誰都擔不起的罪,更是誰都丟不起的臉……

文沐和孫仲山從隊伍後面趕過來。兩個人都沒下馬,就在馬背上當胸行個軍禮,文沐問道:「大人,你傳我們?」

商成朝文沐略一點頭,卻問孫仲山道:「隊伍整頓得怎麼樣?」

「稟告大人,已經整頓好!兵勇一共分了八個哨,五哨衛軍,一哨邊軍,還有兩哨民夫。各哨的臨時軍官也指派妥當了。」

商成唔了一聲說道:「驃騎軍的具體情形還不清楚,不過他們正在向西南方向撤退。南北兩面十里內探哨沒有發現大股敵人活動,西邊十里外有四五百突竭茨人騎兵。文校尉,你帶一哨衛軍和兩哨民夫斷後,沿途收容掉隊的人員馬匹,我帶其餘五哨兵先行一步。」

文沐一臉的猶豫,遲疑了一下才脹紅臉行個軍禮,嘴裡應道:「……是。」

「那就這樣。一一有什麼情況,咱們隨時聯繫。」

隨著商成一聲喝令,霎時間六百多趙兵就像一股急速湧動的暗流向西南方向傾瀉而去。因為有前頭偵察探路的趙石頭接二連三地傳回消息指引道路,中途隊伍幾乎沒有片刻的停頓耽擱,連半道狹路相逢的一支幾百匹駝馬組成的突竭茨運糧隊也沒理會,一沖即過。堪堪跑出去再跑出十幾里,商成剛剛下令緩速前進節省馬力,前頭又傳來消息一一驃騎軍被圍在三里外一個坡坎下,正在死戰!

「有多少敵人?」

「大約兩千上下!」

「大帳兵有多少?」

「看不清楚!一一兩面大帳兵的黑旗都在!」

商成的嘴角咧了一下一一六百對兩千,這根骨頭可不好啃!他想了想,叫過孫仲山,急急說道:「你帶兩哨人,從北邊繞過去打!」「是!」孫仲山撥轉轡頭,領著兩哨人馬朝北去了。商成把彎刀橫在鞍子上,伸手掀起眼罩,眨巴著眼瞼殷紅淚花氾濫的酸脹右眼,問身邊的包坎道:「老包,你說這一回咱們能贏不?」

包坎手裡拎著桿長槍,笑著說道:「你也有膽怯的時候?」

「是個人就會有害怕的事情,我當然不可能例外。」

「那你最怕的是什麼?」

「英語四級。我最怕的是英語四級。當年我差點為這個畢不了業……」

「鷹魚四極?」包坎顯然沒聽說過這個新鮮的名詞,擰著眉頭反覆念叨了好幾遍,轉臉望著神情有些恍惚的商成,問道,「那是啥物件?」

前面依稀可聞的吶喊廝殺聲把商成從短暫的失神中喚醒過來。他瞇縫著眼睛瞄了一眼自己的朋友,笑道:「你想知道?」看包坎使勁地點頭,他咧著嘴呵呵笑了。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你,什麼是英語四級……

三里地之外的一道草坡下,兩百多驃騎軍正圍成內外兩個圈子,拼了死命阻擋外圍的突竭茨兵。這裡地方小,騎兵根本騰挪不開,敵我雙方擠做一團,都是騎著戰馬拚殺,幾千隻馬蹄子亂踩,攪得地上碎草飛揚塵土漫起半人多高。溟溟漠漠裡昏影幢幢,刀來槍去叱咤連聲,兵器激盪慘叫呼號聲中一蓬蓬血雨驟現倏逝,被砍下來的人頭被馬蹄踢得在草地上到處亂滾,時不時人群馬叢中戰馬長聲悲嘶,蜷起前蹄霍地挺起一身多高,從馬背上跌落的騎士頃刻間就被踩得筋斷骨折……

王義騎著馬,拎著一把長劍,立在趙軍圍起來的圈子中間,緊緊地抿著薄嘴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眼前的混戰。如今這位大趙的毅國公、朝廷的明威將軍、驃騎軍的行軍長史,已經全然沒有了前一晚上和文沐談話時的雍容神態和從容氣度。他的四翅兜鍪早已經不翼而飛,蓬頭垢面神色憔悴,額角鬢邊趴著幾縷耷拉下來的頭髮,耳朵後幾道已經乾結的血跡一直爬進戰襖領子裡;精工打造的將軍甲冑缺東少西,不少地方都露出釘綴甲葉的白綿襯裡。他的腰間還裹著條生布,繃帶上浸著大團大團的黑色血污。跟隨戰局的變化,他偶爾也會在馬背上轉動一下身體,這時候他的臉上總過掠過一抹痛苦的神情。看來他的傷也不輕。

他和身後的三個軍官緊緊地把一人一馬簇擁衛護在他們中間。六翅兜鍪上的掐金三爪雲龍浮圖和雙貂尾,還有赤色戰袍和戰袍下一看就知道不是平常物件的盔甲護腿皮靴,以及懸在腿側的浮雕赤龍劍鞘,都足以說明這個人的身份非同尋常。事實上,這個人的身份也確實尊貴,她就是當今大趙東元皇帝的第四女陳璞,除了長沙公主的封號,她還有著一連串顯赫的勳銜和職務,大趙的柱國將軍、兵部侍郎、京畿行營副總管、澧源大營參軍副令、燕山行營軍務參知疏議主事、燕山行營左路軍參贊……

隨著時間的推移,處在數倍敵人包圍之中的驃騎軍人數越戰越少,突竭茨的兵就像瘋了似的,一個個打著赤膊,嘴裡吼著趙人聽不懂的草原話,大呼小叫著,舉起手裡的彎刀長矛利斧鐵縋劈刺剁砸,把一個又一個的趙兵打下馬去。

眼看著形勢萬分危急,王義已經緊張得渾身臊汗,大顆大顆的汗水順著鼻樑臉頰流淌,攢著劍柄頭也不回地說道:「大將軍,這裡守不住了,我們護著你向南衝!你的馬快,他們追不上。出去了你別回頭,順著河一直向南去。南邊一百里外的雙馬灘有咱們的軍寨,你到那裡就安全了。」

陳璞似乎並沒有聽見王義的話,只是端坐在馬背上,眼睛直直地凝望著南方,好像是在尋找著什麼。一夜鏖戰,她的臉上也是風塵僕僕,不過眉宇間倒看不到什麼驚慌倉皇的神色,反而有一種端莊安詳的神采,似乎眼前人仰馬翻的激烈戰鬥,她都視而不見,雙方的酣戰吶喊瀕死慘嚎,她也充耳不聞……她慢慢地闔上眼睛,彷彿是在安靜地聆聽什麼,然後輕輕地抽出了寶劍,刷一聲就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公主!」她身邊的一個軍官早就在留意她的一舉一動,見她拔出長劍要橫劍自盡,一把就拖住了她的手臂。「公主!不要!」

「滾開!」陳璞甩脫了這個軍官。但是她馬上就被另外一個軍官緊緊地抱住,旁邊的人夾手就奪過她手裡的寶劍。

頭一個軍官已經滾到地上,披頭散髮地搶前一步抱住她一條腿,聲淚俱下哭道:「公主,千萬……千萬別這樣!我們圍護了你衝出去,一定能衝出去……」

陳璞慘然一笑:「傻瓜,衝出去又能怎麼樣?到處都是突竭茨的兵,我……」她的神色突然變得陰沉起來,咬牙說道,「我不能死在突竭茨人手裡!把劍給我!給我!」

拿劍的軍官被她的高聲厲喝嚇了一跳,茫然驚惶中,不由自主就把寶劍遞過去。

這一回再沒有人過來攔她。她用一方白絹慢慢地擦拭秋泓也似的寶劍,嘴裡喃喃低語,似乎是在和寶劍說話。三個軍官流著淚水,默默背過身去。她們也不約而同地握緊了手裡的刀劍。

「王將軍。」陳璞望著即將突破趙兵防線衝進圈子裡的突竭茨人,突然小聲地說道,「我想拜託王將軍一件事……」

「職下在。」王義頭也沒回應道,「請大將軍軍令!」

「我死以後,你務必砍下我的頭,帶回去。」陳璞把劍橫在脖子上,「要是回不去,請將軍把我的頭……剁碎。」

「……是!」

「璞多謝將軍成全。」

王義繃著嘴唇沒說話。

東邊的草坡背後陡然傳來一陣號角聲。

「嗚一一嗚一一嗚一一」

北邊也有也同樣的號角長聲和應……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8:11 PM

第四章(18) 陳柱國 (下)


嗚嗚嗚……

第一聲渾厚悠長的號角長吟聲傳來時,坡坎下驃騎軍和突竭茨兵正在浴血廝殺,馬嘶人喊兵刃相激紛亂喧囂之中,誰都沒去特別留心,只顧紅著眼珠子和對手殊死格殺纏鬥。轉瞬間北邊也響起了短促的號角。聽著兩邊的號角聲一長一短在原野上呼應迴蕩,鏖戰的雙方不約而同都收住手裡的兵刃,人人都是一臉的迷惘怔忡,羈著戰馬驚疑不定朝四處張望。

一個渾身是血的驃騎軍突然舉著刀仰天狂笑:「哈哈哈哈……是我們的人!弟兄們,援軍來啦!哈哈哈……」

別的兵士也辨識出這號角聲是趙軍的聯絡號,轟然叫道:「是咱們的隊伍!是援軍!咱們的援軍!」

突竭茨人那邊也知道來的是趙人的援軍,片刻的張皇騷動之後立刻嘰哩哇啦地叫喊傳令,開始重新整隊,外圍的兵分成兩撥,分別跟著一面黑旗朝著東北兩個方向戒備;又有十幾匹馬脫離各自的隊伍,飛快地馳上草坡,轉眼就隱沒在坡後。此時無論是趙軍還是突竭茨人都沒了繼續拚殺的心思,人人緊攥著手裡的刀矛斧鉞,鼓著眼睛死盯著東邊和北邊,屏息靜氣地等待著……

東邊和北邊已經傳來了密成一片的馬蹄踏地聲,南邊卻驟然響起喊殺聲,一陣瀕死的慘叫呼號,兩三個突竭茨騎兵嘴裡嗚哇嘎啦地大聲叫嚷著,帶著幾匹沒了主人的戰馬,連滾帶爬地從坡上逃下來。坡坎下匆忙列陣的突竭茨人這才知道上當。再想掉轉戰馬轡頭迎戰,一隊趙軍已經旋風般撲過來,砍瓜切菜般直殺入陣勢當中。

「嗚一一」

號角長音再一次悶雷般滾地而過,隨即東北兩邊的坡上都冒起一面三角令旗,再眨眼數不清的大趙騎兵已經像開閘的洪水一樣從草坡上湧下來。這些大趙援軍就像瘋了似的,個個都是赤膊,嘴裡高聲嘶喊手裡兵刃直劈猛砍,兩隊上去阻截的突竭茨兵頃刻就被殺得人仰馬翻,彷彿是扔進湍急大河中的小石子,連個浪花都沒翻起來就沒了蹤影一一兩隊趙軍已經迎頭撞進突竭茨陣中,剎那間咤喊聲、怒吼聲、慘叫聲、噼裡啪啦軍刃交進格殺聲此起彼伏密織一片……亂軍中一面黑旗霍然倒下又被人旋即揚起,趙軍和突竭茨兵圍了這面黑旗,裹成團地狂殺亂砍,浮土揚塵人影幢幢,刀光劍影鬼哭狼嚎……陡然間一顆人頭被滿腔子熱血激得飛起三尺高,那面黑旗在人叢中起伏幾下就再也沒了蹤跡。得了勢的趙軍齊齊一聲叱吼「殺!」,拍岸巨浪般捲過去,沒了旗號亂了陣腳的突竭茨兵就像待割的麥子似的,一倒就是一片。

圍著驃騎軍的五百突竭茨部族兵彷彿傻子一樣地看著這場戰鬥。東邊的黑旗倒了,北邊的黑旗也是搖搖欲墜,草原上最精銳的大帳兵此刻已然亂成一鍋粥,被如狼似虎的趙人打得丟盔棄甲倉皇逃命。亂軍中又望見一青一藍兩面趙軍令旗衝突而出,指引著無數的趙兵直端端地奔自己撲過來,癡呆迷楞中竟然沒人想起來要逃走,只執著刀槍拚命嚥唾沫,直到被趙人宰雞屠狗般一連砍翻幾十個,才驀地炸了聲喊,打馬四散奪路而逃。

一心求死的長沙公主柱國將軍陳璞,此時也如同一尊泥塑木雕般呆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她的周圍就是抱頭踢馬不辨東西亂竄的突竭茨潰兵,追敵的趙軍大呼小叫著從她身邊潮水樣奔湧而過,敵人對她不理不睬,援軍也對她視而不見,直到逃的人和追的人眨眼間都翻過草坡絕塵而去,她還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神態呆坐在馬上……

似真似幻迷茫恍惚之中,她覺得有人輕輕地扳住了自己的手臂。

「公主,敵人退了……」

女侍衛廖雉的話讓她悚然驚醒。她這才發現自己依舊雙手緊握著寶劍,冰涼的刃鋒還壓在自己的頸項上。

僅餘的三個貼身侍衛從她手裡取下寶劍,又攙扶著她下了馬,再把寶劍重新裝回劍鞘裡。她安靜地佇立著,任憑侍衛們擺佈。在她的周圍,草地上,草坡上,坎沿上,到處都是人的屍體,有趙軍將士們的,也有敵人的,俯臥仰躺側轉蜷縮,各種各樣的死法形狀都有,血肉模糊的人頭殘肢隨目可見。儘管她從軍已經有六個年頭,也見過幾場戰鬥,自問自己並不是個見不得血的女人,可卻還是第一次經歷如此慘烈的近身廝殺,第一回身處如此血腥的戰場,看著草叢中半隱半現的屍體人頭,本來就白皙的面龐蒼白得一絲的血色也沒有,心頭空落落茫茫然,眼睛裡卻跳動著兩團熾烈的火焰。左路軍兵敗,她被四百親兵和三個營的驃騎軍護著突圍,一夜鏖戰連番廝殺,逃到這裡時她的親兵護衛早已經死傷殆盡,驃騎軍也是強弩之末,被敵人重重包圍;危急關頭,她也下定了以死殉國的決心,誰知道山窮水盡之際,卻又是柳暗花明……此時回想起來其時生死一線恍然若夢。她的兩條腿如今軟綿綿地幾乎不能支撐自己的身體,要拽著韁繩才能勉強站穩……

「大將軍,」

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呼喚她,偏了臉看時,廖雉正關心地凝視著她。因為危險已經暫時過去,所以廖雉依舊用了平日裡的稱呼:「大將軍,這裡太亂……要不,咱們先去草坡上坐著休息?」

陳璞搖搖頭說:「我不去。傷兵呢?」

「王將軍正帶著人救。」廖雉輕聲說道。她頓了頓,咬著嘴唇望瞭望那些散在死人堆裡搜尋傷兵的驃騎軍兵士,再說道,「輕傷的少,都是重傷,咱們沒藥材沒大夫,怕……怕是,怕是搶不回來。嬌兒她們在那邊。她們都,都……」說到剛才戰死的同伴,她已經泣不成聲。

陳璞的眼眶裡也是水光閃動,卻又強忍著淚水,伸手把廖雉臉上的一道淚痕抹掉,輕輕地說道:「別哭。一一她們是為我死的,我若是有命回去,一定不會虧待她們的家裡人。」她會為她們做很多事,她要重謝嬌兒她們的父母,會給他們很多錢,要是他們願意,她還可以讓他們做官……總之,她不會虧待這些捨命救她的貼身侍衛們。還有她的親兵衛隊,還有這些驃騎軍的官兵,以及把她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援軍。尤其是這些在千鈞一髮之際趕到的援軍!他們救的不僅是她的命,他們還挽救了她的尊嚴,也挽救了大趙的尊嚴……

她這才發現草坳裡沒有看見一個援軍的影子。她問道:「咱們的援軍呢?他們是從哪裡過來的?是陸謙的兵嗎?不是?那是神威軍?……也不是?圓山寨的?」她問一句,廖雉就搖搖頭。她越問越是驚訝,「難道這些援軍是蕭老將軍派來的?他們是從黑水城過來的?莫干寨……」話沒說完她自己就已經明白這不可能。現在距離左路大軍潰敗只隔了一夜,蕭老將軍再是神機妙算,也不可能預見到左路軍兩萬人轉瞬間就灰飛煙滅。「他們到底是從哪裡過來的?」

「……他們不是援軍。」

那群虎狼之師竟然不是援軍?這消息簡直比突竭茨的大帳兵不堪一擊還教人難以置信!連驚訝帶疑惑,陳璞那雙本來就不小的眼睛瞪得更圓了,閃著亮光凝視著自己的貼身侍衛,問道:「……他們是從哪裡來的?是從燕山補過來的兵?」

廖雉低頭盯著腳下掩過膝蓋的綠草葉,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剛才王義過來告訴她「援軍」的事情時,她因為這事情實在是太過荒唐和不可思議,甚至親自跑過去詢問過那三個傷兵。直到現在。她還是不能接受傷兵們說的話。她不是信不過他們,而是覺得這事情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一一五百趙軍和兩千突竭茨兵短兵相接,落荒而逃的竟然是突竭茨的兵,而且這兩千突竭茨兵裡,還有一千精銳的大帳兵,而五百趙兵是……

她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雖然她知道,這些實話聽起來更像是假話。

「他們不是後面補上來的隊伍。就是左路軍大營裡的。各旅各營的都有。有的是從大營裡的突圍出來的。有的,」她嚥了口唾沫,「是被俘虜了再被搭救出來的……」

陳璞早就聽得目瞪口呆。這些人是左路軍的殘兵?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這隊「援軍」和中路軍范全姬正那個「燕山第一營」相比,怕也輸不了多少,他們怎麼可能是左路軍的潰兵?可事實如此,由不得她不信。她剛才在恍惚中也看見,「援軍」中穿短甲皮甲鐵片甲的兵都有,而且個個的甲冑都不全,有一些甚至連甲都沒有,只披件布衫就在衝鋒陷陣;兵器也是五花八門,刀矛劍鉞斧縋都有,不少人手裡拿的甚至就是突竭茨人慣使的彎刀蠻刀一一這些顯然是繳獲或者搜集來的兵器。假如他們是援軍,或者是後面新上來的隊伍,不可能盔甲武器都是如此雜駁。

她正要開口詢問是誰帶領的這支隊伍,草坡上遙遙三四十騎從北邊緣坡坎疾奔過來,一陣風一樣捲到她面前,十幾個軍官下馬齊齊向她當胸行軍禮,都簇擁過來問好請罪。

她驚詫地望著這些左路軍的軍官。十幾個軍官裡她認識三四個,兩個將軍一個是左路軍參軍一個是中軍從事,一個文沐以前是行營知兵司的人,現在去右威武軍當了營校尉,其餘的人雖然說不上名字,但是都有些印象。亂糟糟的說話問好聲中,她也不知道該回答哪一個,臉上帶著矜持的笑容略略點頭,問領頭的軍官道:「冉將軍,剛才的救兵,是你的人?」

姓冉的軍官登時紅了臉,支支吾吾囁嚅著說不出話。她就知道自己問錯人了。她瞪著一雙大眼睛,用探詢的眼神把這些軍官挨個看過去,除了文沐,其餘人都一臉郝顏躲閃著低下頭。她已經明白了,朝文沐點頭讚許說道:「中路軍那裡有燕山第一營,左路軍有文校尉營。文校尉,我以前一直以為你只是字寫得好,想不到你更是治軍的大家,幾百亂兵一經你的手調教指導,轉瞬間就成了虎狼之師虎賁之士,古之大將也不過如此……」

聽陳璞給予自己如此高的讚譽,文沐的臉早都羞紅了,卻又不敢隨便打斷她的話,只能低著頭聽她誇獎,恨不能地上當時裂開一條縫,好讓自己鑽進去躲起來。待陳璞再比出古時候的名將,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聽下去,插話說道:「大將軍謬讚,沐慚愧,絕不敢當。」

「文校尉何必過謙……」

「沐絕不敢貪賞掠功一一帶兵的實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是。帶兵襄助大將軍破敵的,是燕山邊軍北鄭縣西馬直軍寨指揮商成商校尉。」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8:12 PM

第四章(19) 方向 (上)


陳璞微微皺起眉頭。校尉商成,這個名字她略微有些印象,但是此時卻絕然想不起來是在什麼地方又是聽誰提起過,也記不起這個人做過什麼出彩的事情。聽文沐提到這個邊軍校尉的名字時的口氣,鄭重中還帶著欽佩敬服,不免有些驚訝。再偷眼觀察周圍的軍官臉色,都是嘆氣搖頭一臉的唏噓感佩,顯然這個邊軍校尉並不是什麼無名小卒。偏偏她自己卻是一些頭緒也沒有,柱國將軍的威嚴又不允許她在部下面前暴露自己的無知,便面帶笑容假作沉吟。

她不說話,別人又怎麼敢失禮搶言?十幾個人都默默地恭身肅立,讓本來劫後餘生戰場重逢的場面,頓時變得冷清中又帶著幾分詭異。涼風徐徐天高草低,戰馬悲嘶傷兵呻吟,一漠悲傷淒涼中忽然有人驚訝地記起來,這個商成似乎就是因為和李慳李慎兄弟過節頗深,所以才被「發配」到邊遠荒僻的軍寨做指揮,難道說這個人膽大包天,竟然還得罪過陳柱國?

文沐已經看出來,陳柱國並不記得商成是誰,正在肚子裡拈著言辭想不露聲色地提醒一下,邊聽西邊馬蹄聲聲,趙石頭已經領著三四十個趙兵回來了。

趙石頭早看見這裡圍著一圈軍官,下令士兵「救治傷兵搜索殘敵」,就手把血跡斑斑的鐵矛插地上,自己也翻身下馬,拎著鞭子過來笑道:「大人們來的好快!和尚大哥還讓我去接大家的,想不到你們已經到了。」說著呸地吐了口帶血的唾沫,轉頭四望卻沒看見搭載糧食輜重的駝隊,疑惑地問道,「文大人,後隊不是你在帶麼?我怎麼沒看見。他們人呢?一一都在什麼地方?文大人,後隊在哪裡?!」他越說聲音越大,末一句幾乎成了咆哮,猙獰著面孔惡毒地盯著文沐,手已經攥住了腰間別著的小銀刀。

文沐躊躇了一下,艱難地說道:「後隊即刻就到……」

「即你娘!」趙石頭劈臉就打斷了他的話。「後隊現在在什麼地方?哪個方向?有多遠?」

文沐的嘴角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但是他並沒有罵回去,現在就算趙石頭當場把他一刀劈兩半,也不能說是冤枉了他。這事確實是他自己沒做對,違了商成的軍令,還辜負了商成對他的信任。但是他把後隊丟下,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一一這些軍官不敢在商成面前指手畫腳,卻能朝他發號施令,這些人無論誰的勳銜職務都比他高,他們說的話下的命令他不能不遵照執行,何況他也擔憂陳柱國的安危……他嚥了口唾沫,耷拉著眼眉說道:「……在東北方向五里外。我留了一百兵士跟隨護衛,他們正在朝這裡趕……」

「回頭找你算帳!」趙石頭丟下一句狠話扭頭就走。

這群兵忽啦啦地來又忽啦啦地去,由頭至尾竟然沒一個人朝渾身赤袍赤甲的陳璞行個軍禮,渾然就沒把這裡的一群人當回事。十幾個軍官和三個女侍衛望著絕塵而去的馬隊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如何才好。倒是陳璞一臉若無其事地問道:「文校尉,這後隊是怎麼回事?」

「稟大將軍,我們沿途奪了不少的馬匹駱駝以及糧食輜重,還救出來兩百多民伕,統編在後面跟隨隊伍行動。」

陳璞若有所思地點下頭,讚許道:「大軍新敗,人心浮動,想不到你們做事還是如此的周詳,這就是十分的難得了。」

文沐躬身說道:「沐不敢當大將軍的稱許。自大軍離散後,我部虞途一切進退籌措,盡是商校尉所為,沐絕不敢居功。」

陳璞再皺了下眉頭。她誇一回文沐,文沐就「不敢當」一回,難道說她這個柱國將軍就沒個對的時候?而且文沐把一切功勞都推到商成頭上,也讓她有些不滿。什麼叫所有的舉措都是姓商的一手謀劃?難道這個人做事情,事先就不和別人商量,也不聽別人的建議意見?如此看來,這個邊軍校尉商成雖然驍勇善戰,人卻多半是獨斷專行囂張跋扈……

王義已經和後來的軍官們見過,因為陳璞在場,他不好和幾位相熟的同僚說話,就和陳璞的侍衛待一起。趙石頭來去的一番情形也落在他眼裡。他嘴裡不說什麼,心頭著實惱恨這個視一眾軍官為無物的小兵,連帶著對商成也有幾分不滿。這時候看陳璞沉吟不語,上前一步低聲說道:「這個商成,就是李提督說過的屹縣那個出家再還俗的和尚……」

他這麼一提醒,陳璞登時想起來了。年後她再一次從上京到燕山,李慳在提督府設宴時,確實提到過這個商成,去年燕東戰事之後新提拔上來的軍官,雖然立了些功勞,但是這個人性格不好,「蠻橫強梁,好大喜功,不識大局,且貪杯戀色」,所以被衛府支派到地方上做個指揮。

文沐一見王義遞話之後,陳柱國的臉色便立刻陰鬱下來,就知道多半是王義在背後弄鬼,因拱手說道:「商校尉,其實就是燕山中軍范全姬正營的前任營校尉,屹縣南關大戰時,范姬二人是他手下的一哨之長。」

他此話一出,一群軍官都是嘩然。此前他們只知道商成有「商和尚」「商瞎子」的綽號,卻不知道他還有這樣的資歷資格。可眾人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合情理一一拋開商瞎子不說,范全姬正都是屢立大功的悍將,他們帶的兵又有「燕山第一營」的美譽,無論如何,這兩者都沒法和一個邊軍軍寨指揮聯繫到一起。也有心思快的人已經記起來,商成就是去年在燕東一戰成名,而姬正范全正是去年燕東大戰之後才開始嶄露頭角,連這倆人帶的燕山第一營,也是去年燕東大戰時打出來的驕兵一一三者都和燕東戰事關聯,難保燕山第一營就是商成帶出來的兵。再看看自己周圍突竭茨人伏屍遍地的慘烈戰場,掂量下這場短兵相接生死相撲的戰鬥中敵我雙方力量的對比,都禁不住打個寒噤,心下早就信了文沐的話一一商瞎子就是商瞎子啊!果然是好膽量!果然是好本事!

思量讚嘆間西邊幾里地之外已經冒出來兩桿三角令旗。青色邊軍令旗和藍色衛軍令旗被人高高擎起豎得筆直,旗角隨著習習微風輕飄曼捲。幾百衣甲不全的騎軍也沒列隊,都拎著刀持著矛,散漫著隊伍跟在軍旗後面,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依舊能依稀聽見兵士們在縱情地笑語喧嘩。

這邊的軍官都是老軍旅,一看這番景象,就知道此仗大勝。本來這種情形下所有人都應該迎上去祝賀慰問,可陳柱國站著不動,大傢伙誰都不能搶了她的先,再加她蹙眉頡首臉色陰晴不定,偏偏又一聲不吭,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怕觸了柱國將軍的霉頭撞一鼻子灰,無可奈何中只好做個悶嘴葫蘆。

商成走在隊伍中間,邊走邊和孫仲山討論此戰的得失,兩個人一致認定,率先從南邊動手的趙石頭當記首功一一這一仗全靠趙石頭打亂了敵人的佈置,才勝得如此輕鬆。

包坎在旁邊馬背上撇嘴說酸話:「那是他交了狗屎運道!他要是早一刻動手,驚了敵人的遊騎,我們這點人還不夠突竭茨的兵填牙縫哩。我看啦,還是大人帶兵帶得好,這麼多戰敗潰散的怯兵,也沒怎麼點撥,也沒怎麼訓話,擺出來就是強兵,拉上去就是猛士,嘖嘖……古之大將,也不過如此而已。」

商成被他這露骨的馬屁逗得哈哈大笑。笑幾聲突然胳膊翻過肩膀按住肩胛,臉上五官也疼得挪了位。他半天才吸著涼氣鬆開手,勉強對孫包二人還有周圍幾個滿臉關切的兵士咧下嘴,仄著臉說道:「那個突竭茨人有本事……臉都被我劈開了,錯馬還能掛了我一縋。是條漢子。」

孫仲山慢慢說道:「大帳兵要沒點本事手段,也不可能在草原上縱橫三百多年。我們今天這仗勝得險,要不是石頭出其不意地捅了他們一傢伙,結果真的是很難預料。」他唆著嘴唇,耷拉著眼眉,停頓了很長時間,才又說道,「咱們兵分兩路直殺側打是沒有錯,只是靠著號角溝通消息,難免也給了敵人示警,讓他們提前有了提防預備,還是得琢磨個更隱蔽的法子。」

商成道:「這個沒有辦法。要保持聯絡,除了靠人傳馬遞,就只能靠旗號,雖然兩者都不可能做到絕對守密,但是幾千年下來,誰都沒有更好的主意。」他慢慢地把馬鬃間幾塊凝結的血團子揉碎,讓那些黑褐的細渣從手指間漏下去。「真正想做到不失密又不失機,就只能靠帶隊軍官之間的默契,靠士兵的訓練水平和素質,而要做到這兩樣一一」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談何容易……」

孫仲山誠懇地說:「我覺得,大人能做到這兩樣。」

他走在商成的右側,商成要想看他就只能半側過身,可商成一天一夜都沒合過眼,從左路軍大營到阿勒古河畔,運算籌謀再加連番惡戰,早已經累得身心俱疲,再怎麼努力掙扎,眉宇間也盡是掩飾不了的疲憊倦怠。他兩手按著馬鞍橋似乎不勝其累,對包坎說道:「瞧別人仲山怎麼說逢迎話的?學著點!跟我這麼久,你就沒一回是拍對地方的!」

包坎呵呵笑道:「大人見諒。職下沒讀過書,比不了孫校尉。」

孫仲山沒理會他們倆的玩笑話,自顧自繼續說下去:「大人治軍,寬嚴有節,疏密有度,法直令明,賞罰公平,謹慎舉止以自律,力己而後達人,且每戰必身先士卒,止宿必收撫而後臥一一如此,若不能成就,復當自剜雙目。」

商成和包坎早就停了嬉笑肅容聆聽。孫仲山這席話都是文縐縐的語言,幾乎不識字的包坎連矇帶猜也沒聽明白小一半,眨巴著眼睛一臉的懵懂。商成雖然不習慣這種說話的方式,不過他讀書多,大致能理解孫仲山的意思,即便有一兩個地方不能即時貫通,聯繫上句下辭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聽孫仲山最後一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隱隱有金石之聲,不知道怎麼回事,心頭突然驀地跳出來「難得知己」的念頭。

他在馬背上坐直,推起眼罩,雙手搭在鞍橋上一聲不吭,眼睛端視著草原盡頭草綠天青的地平線,良久才緩緩說道:「仲山高看我了。」他立著手掌,示意孫仲山不要打斷自己,聲音說不出的寂寥疲憊。「你沒見過我先頭帶的那個營吧?老包見過……」

包坎繃緊了嘴唇,點頭說道:「燕山第一營。精銳中的精銳。」

商成滿是倦容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是啊,那確實是精銳,都是戰場上打出來的精兵。」他指了指隊伍前後興高采烈的兵士。「看見這些兵沒有?再歷幾場戰火,再打兩場硬仗勝仗,打出士氣,打出自信,他們也會成為百戰悍卒。」他瞇縫著眼睛望著前方輕輕一笑,「冷兵器戰爭條件下,小股隊伍接敵,什麼最重要?是運籌?是計算?是裝備?還是其他?一一都不是。最重要的是意志和決心。是軍官的意志和決心。一個隨時都有敢戰敢死意志的軍官,就一定能帶出一隊敢戰也敢死戰的兵。一群狼跟著一隻羊走,狼也會變成羊;而一群羊跟著一隻狼走,羊也會變成狼。」

孫仲山和包坎攢著眉頭,都是一臉若有所悟的神色。

半晌,包坎疑惑地問道:「什麼是冷兵器戰爭?」

商成拉出彎刀,手摸著已經砍缺的刀刃說道:「這就是冷兵器。」

包坎哦了一聲,孫仲山卻沉吟著問道:「……是不是還有熱兵器?」

「應該有吧。」商成搖頭呵呵一笑,說道,「世界那麼大,說不定就有熱兵器……誰知道呢?」他現在也有些後悔自己的多話。兩個朋友的言辭雖然都有吹捧奉承之嫌,卻能聽出是出自真心實意,再兼大勝之餘,他也是心情激盪躊躇志滿,一時忘形就把話說漏了嘴。若是包坎聽了也就算了,可仲山為人謹慎心思細密,循著話抽絲剝繭,雖然不至於讓自己的不明來歷曝光,卻也難免會使自己手忙腳亂一陣……思量著就轉過話題:「錢老三呢?這狗東西怎麼還沒回來?要不要派個人去找找?」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8:12 PM

第四章(20) 方向 (中)


提到錢老三,包坎都孫仲山都是笑。包坎說道:「老錢想要塊撒目金牌都快想瘋了。他追的那個撒目身邊的兵不多,又是被咱們打怕的,兔子都能咬他們幾口,何況老錢還帶著幾十號人……你們說,他這麼久沒回來,應該不會出事吧?」說著回身朝西邊張望。孫仲山聽包坎嘴上雖然說得篤定,聽起來卻像是在自己安慰自己,最後一句話更是透出心虛,知道他們倆感情最好,就笑著說道:「剛才把兵收攏的時候,我已經讓田小五帶了兩個什去尋他了。」

包坎嘿嘿一樂,說道:「田五娃去了能頂什麼用?這會子怕是他親娘老子來,也不一定能拉住他!」

「那讓他媳婦來拉。老錢就怕他媳婦。」孫仲山笑道。他突然像是想起來什麼可笑的事情,忍俊不住噗嗤笑出聲來;最後竟然在馬背笑得前仰後合,吭吭哧哧地直不起腰。包坎狐疑地問:「想起啥了?就那麼可樂?」孫仲山已經笑得快要岔氣,幾乎出不了聲,只是不知所謂地拚命擺手,半晌才直起腰,抹著眼淚花對包坎說:「是金喜和我說的故事。哈哈……是這,那年夏天才發過餉,有一晚幾個人聚一起喝酒耍錢,老錢輸紅了眼,把媳婦也押上了,結果一撲兩瞪眼一一媳婦是別人的了。老錢賭性直爽,輸了認帳,二話不說就回家去拉人,結果半個時辰都沒回來。那個贏了他媳婦的傢伙也是渾個人,又灌了一肚子黃湯,說聲『我去收錢』,搖搖晃晃就出了門。金喜他們也跟去看熱鬧。結果到地方一看,老錢滿臉都是撓出來的血條子,渾身上下一絲不掛跪在自家門口,扯著塊破篾片席遮羞醜……哈哈哈。最可笑的是,老錢看見金喜他們,還一個勁地解釋:天熱,脫光了涼快……哈哈。」

包坎想像著錢老三當時的出糗模樣,也是樂不可支,邊笑邊說道:「想不到他女人這樣有本事。看不出來!真看不出來!」

說話間隊伍已經行近草坳。孫仲山只是搭眼一瞥,偌大的草坳裡雖然有人也有馬,但是數目顯然不對路,驚訝之中失聲問道:「那不是文校尉嗎?他不是帶著後隊嗎?後隊呢?!怎麼沒看見後面的駝馬隊伍?石頭呢?他在哪裡?……」

商成早看見草坳裡除了幾十個散坐著休息的驃騎軍,就只有一隊軍官一一不用問,文沐壓服不住那些軍官,丟開後隊先跑過來了!趙石頭一一他肯定是去尋後隊去了。他蹙了下眉頭。隊伍打了場勝仗,軍官們卻不過來關心慰問,這於理不合啊;難道是什麼地方出了波折?還是陳柱國出了什麼狀況?

他拽住了韁繩,下馬吩咐道:「我過去看看,你們讓隊伍就地休息。告訴兵士們,後隊馬上就上來。」又問孫仲山,「你和我過去不?」他想,孫仲山「戍邊罪卒」的出身肯定要影響他的前途,可要是陳柱國沒事的話,那麼在這個時候見這位大人物一面,對孫仲山來說就是個機會。但是這樣做多多少少有投機取巧的意思,他不能隨便替孫仲山拿主意,因此必須先徵詢仲山的意見。

孫仲山想了想,說:「這邊的事情多,我就不過去了。」

這樣的回答商成既有些失望又有些激賞。他眼神複雜地看了孫仲山一眼,點下頭,也沒再多說什麼,就一個人朝那群人走過去。

自打遠遠地看見得勝歸來的隊伍,陳璞就一直沒說話,只是凝目細細地觀察這隊既看不出什麼軍紀也沒什麼軍容的趙兵。她實在看不出來這隊兵和別的趙軍有什麼兩樣。她想不明白,這些人下了馬之後,也沒整隊就隨地漫坐高臥大聲說笑,看不出有什麼軍紀約束,而且一個個盔甲都不齊全,自然也說不上有什麼軍容;可為什麼這些人就能把大帳兵打得落荒而逃呢?再看商成,高個子直身板,渾身都是血,一身鐵片甲也是甲七零八落,脖子上胳膊上都纏著黑糊糊的滲血布條子,且滿面倦容,偏偏一張形容可怖的臉龐上卻是一付似笑非笑的神情……莫非這個人是在嘲笑自己?

思量著,商成已經邁步過來,堪堪走近,她無聲地透口氣,先招呼道:「是商校尉吧?」

她甫一開口,商成便知道這就是柱國將軍長沙公主。他站定腳步,雙腿一併抬臂當胸行個軍禮,昂首說道:「……左路軍輜重營暫編第四營校尉、燕山邊軍北鄭縣西馬直軍寨指揮商成,參見柱國將軍!」

陳璞手一抬還了禮:「商校尉辛苦了……」她本來想多說兩句撫慰體恤的話,誰知道猛然間看見商成臉上還是那種既輕蔑又詭譎的笑容,一股無名火登時竄起來,本來早就打好的腹稿也瞬間煙消雲散,幾乎當場就要發作。她把握著劍柄的手一連緊了幾下,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怒氣,卻又不知道接下來該說點什麼,半天才學著平日裡見的那些軍中大將們在這種時候的神情神態,端視著商成問道,「……戰況如何?」

這沒頭沒尾的問話讓商成一怔。戰鬥已經打完了,這個時候柱國將軍應該問傷亡和戰果啊,怎麼問起戰況了?一一戰況?這戰況還用他來說嗎?他站這裡,都能聽到士兵報戰功時一個賽似一個的大嗓門:「第三伍人頭八個馬十三匹刀三把!……第七伍人頭十一個馬四匹矛一桿刀一把縋兩個!……第六伍……」

他慢慢地放下傷了肩胛的胳膊,大聲道:「稟柱國將軍,我部傷亡還未統計出來,戰果也有待核實。初步確認:擊潰突竭茨大帳兵兩部,奪軍旗一面;擊潰突竭茨部落兵兩部,奪軍旗兩面,另有繳獲的兵器馬匹若干,也正在統計中……」

王義已經聽出來了,商成在報戰果時故意含糊其辭,是為了保全驃騎軍的顏面。他心頭感激,因為趙石頭的魯莽無禮而引起的對商成的敵視也就淡了,便和善地朝商成微笑點下頭。

陳璞也是現在才看出來,商成臉上的詭異笑容,既不是他有意為之,也不是無心流露,只是因為臉頰上的那道可怕的傷疤恢復得不好,才讓他整個右半邊臉都徹底失去了應有的功用。看著那道蜿蜒爬過臉頰的血色傷疤,看著他壓在右眼上的黑眼罩,以及不甚靈便的右臂和一身的血污,她心頭也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再回想一夜來驚心動魄的連番戰鬥,將士們前僕後繼地捨死廝殺,酣戰怒吼臨死長嘶,似乎都還在耳邊迴蕩……轉瞬間千種感慨盡化成嗟嘆一一這才是真正的大趙虎賁啊……

商成看陳柱國抿著嘴唇不說話,又補充道,「敵人已經分成四股,分別向西、西北以及北面逃竄,短時間不應該不會重新聚合。我部已經派出遊騎探哨,在十五里外警戒偵察。請柱國將軍示下,我軍下一步的行動。」說完,就瞪著左眼平視著陳柱國,等著她的命令。

陳璞卻訥訥地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

商成微低著頭注視著掛血的草葉子,等著她下令,心頭也是莫名其妙。大趙朝廷發的這是什麼瘋,怎麼把個賃事不曉的女娃送上草原?這樣的人指揮打仗,不吃敗仗才真是沒天理啊……

其實他這是錯怪陳璞了。她雖然是當今的第四女,又授了柱國將軍兵部侍郎京畿行營副總管這一長串的頭銜職務,其實除了公主這個封號名副其實之外,其他的都是虛職虛銜,一干軍務政務,她都只能旁聽顧問而不能插手。所以她身份地位雖然尊貴崇高,其實半點實權都沒有,她真正能指使動的人,或許連商成這個邊軍營校尉也不如。

當然,他錯怪陳璞也不全然是他的錯。他對這個朝代的歷史溯源和這「莫名其妙」的趙陳朝廷的瞭解,除了旁人那裡聽來的一鱗半爪,就只剩幾本史書殘卷裡斷斷續續的描述,對自己身處何地何時的問題,他至今依舊是懵懂迷糊。而且他「落戶」的時日太短,又一直生活在邊地小縣,當世的許多風俗風物,他實際上還稱不上「瞭解」;入伍後,除了打仗養傷,其餘時間他都在西馬直練兵幹實務,邊陲小寨裡既沒有可以來往的同僚,也沒有需要小心應付的上司,每天滿眼所見的,除了下屬還是下屬,所以他對大趙諸軍諸衛以及朝廷裡官場中的各種趣聞逸事要緊消息,竟然是半點都不知道。就像陳璞這個女柱國的事情,其實是連「新鮮」都談不上的舊聞,假如他有點閒心想要打聽,文沐就能給他說個大概一一可偏偏他又沒這個心思……

現在,陳璞已經意識到自己已經違禮逾制,心裡慌亂再兼商成端然肅立靜候她的軍令,自然就更加地不知所措。張皇之間茫然四顧,見一眾軍官都是神色恭謹泥塑木雕般沉默不語,她更是緊張得手心冒汗,半天才張了張嘴,正想說「好,你先退下去」,王義在旁邊插話說道:「敵人還剩多少?」

商成先望了陳璞一眼,看她不僅沒有責怪王義的意思,反而如釋重負般地舒了口氣,心裡暗自奇怪嘴裡卻說:「至少還剩一千以上。附近還有三股以上的敵人,兩股是馬隊,每隊都有二三百人不等;另外一股是向東去的大糧隊,駝馬駱車至少有上千,護衛也有幾百人,因為警戒嚴密,探哨沒有靠近偵察。暫時還不知道有沒有其他的敵人。」他蹲下來,正想隨手劃拉幾樣物事來擺個更直觀的地圖,王義一指坡坎上說道:「我們帶的有地圖。去那邊吧。這裡的味道不好。」說著朝陳璞拱手。「大將軍,請。」

陳璞矜持地點下頭,領著眾人在坡坎尋了塊乾淨的空地,一個驃騎軍軍官在地上鋪開一張行軍輿圖。

王義也沒再請示陳璞,直截問道:「商校尉,你們是在什麼地方發現敵人的?」
作者: s90755    時間: 2010-1-1 08:12 PM

第四章(21) 方向 (下一)


商成應著王義的話音上前兩步,單膝點地俯低身子,仔細查看畫在桑皮紙上的行軍輿圖。他本來還以為,作為柱國將軍的護衛親軍,驃騎軍的地形圖肯定要比莫干寨發給他那張破紙片強一些,誰知道搭眼一看就大失所望一一這輿圖太簡單了,五尺見方的桑皮紙上只有寥寥可數的一些字和符號,「山」型符號代表丘陵,「川」形符號代表河流,七八個大圈雙層圈稀稀拉拉地分佈在圖紙下方中段,只佔桑皮紙的六分之一還不到,都標著文字:莫干、黑水、雙馬、阿勒古……又有幾條粗細不勻的墨線把這些大圈所代表的大營和糧庫老營都串聯起來;線條邊上就像吝嗇鬼烤出來的麻餅上的芝麻一樣,撒著一些小圈一一那是為守護糧道交通而設立的小寨兵站。而整個圖的上方除了橫貫著「突竭茨」三個墨黑大字之外,幾乎全是空白,既沒地形標誌,也沒有草原各部的名稱位置,至於什麼進軍路線、戰術目標、機動方向、敵我態勢等軍情動態,更是連個影都看不到。

商成無奈地吞嚥口唾沫,推開眼罩盯視著這簡陋的行軍輿圖,把手指了阿勒古糧庫問道:「這是阿勒古軍寨?」

幾個圍在輿圖邊的將軍都沒做聲,只是稍微有些錯愕地撩起眼皮瞄他一眼。地圖上清楚明白地標著「阿勒古」三個字哩。王義輕輕點頭,說:「對,那就是阿勒古。」

商成吁了口氣,輕輕搖下頭。圖上這條比蚯蚓長不多少的河流就是阿勒古河?他就知道,阿勒古河是東突竭茨最大的三條河流之一,從北邊草原深處一直延伸到南邊的雙馬峪,全長最少也是上千里,這圖上標出來的最多不過百十里……唉,這輿圖和他手上那份一樣,也不知道是什麼時間由哪個王八蛋繪製的,地形起伏河流走向都錯得一塌糊塗。而且圖也極不嚴謹。從阿勒古到莫干寨足有六七百里路程,在圖上不過比兩拃略長,從阿勒古到左路軍大營不過五十里上下,卻也有半掌多闊……不過這樣也好,他至少可以把幾股敵人的位置清楚地指出來。

他拿手指比量了糧寨到大營之間的距離,指著糧道偏南的地方說:「我們現在在這個地方,離糧道大概五里,離阿勒谷河十里。早晨發現的三股敵人,兩股在糧道北邊,可能是在搜索警戒;糧隊在這裡,離渡河點二十里。糧隊裡大部分的馱馬駱駝都沒有拉糧食,馱架是空的。」他抬起頭,對一直盯著地圖一言不發的陳柱國說道,「另外,在大營附近,至少有一支三千人以上的突竭茨馬隊。在大營到阿勒古河之間,還有許多小股的敵人,三五十到一兩百人不等。我們昨天夜裡端的三個臨時宿營點,最少的一股敵人只有三十人不到,最大的一股大概有一百六七十人。」

王義沉吟著說道:「我們昨天晚上遇見的敵人馬隊,規模也是越來越小。看來敵人的大隊伍已經向東去了。」他這個斷言既像是對大家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輿圖邊的兩個將軍和三個驃騎軍都是一臉嚴峻神色,擰著眉低頭仔細觀察地圖,卻都不開腔搭話。

王義繼續說道:「現在西邊不能去。北邊是突竭茨腹地,也不能走。向東一一突竭茨大隊人馬剛剛過去,一路上留下了接應後隊的人手。惟今之計,咱們只能向南,順河而下到雙馬灘。那裡駐著魏爨的一千五百兵,咱們到了那裡,就有了足夠的迴旋餘地,之後無論是向東和中路大軍匯合,還是向南退回燕山,都可以從長計議。」

一個頭髮鬍鬚都被燒成捲的將軍搖了搖頭,說道:「不能向南。左路軍大敗,其中固然有猝不及防之下防備不周詳和糧庫失守糧道被斷軍心浮動的原因,北邊阿勒古河上游的幾個堡寨事先居然沒發現突竭茨人的運動,也是失敗的關鍵原因。從敵人的兵力來看,合圍我們的肯定不止是左右大騰良部和完奴兒部……」他唆著嘴唇反覆審視著地圖,良久才語氣低沉地緩緩說道,「我想,東廬谷王的兩萬大帳兵也在這一仗裡出動了。一一不然的話,左路大軍不可能在一晝夜之間就土崩瓦解……」

一個站在邊上探著身子看輿圖的校尉插嘴說道:「……陸舫的兵,還有神威軍的一個旅,都在阿勒古上游,離大營不到百里地的路,到現在都還沒看見他們,說不定已經被吃掉了。」

另外一個軍官說道:「這兩隊人馬多半是完了。不然看見糧庫起火,他們肯定要去救援。即便不援救糧庫,也會向大營靠攏……」

又有人說道:「說不定他們沒看見糧庫起火呢?」

斷定陸舫和神威軍已經完蛋的軍官一哂,說道:「他們離糧庫比咱們近,那麼大的火,他們要是看不見,除非他們的眼睛都瞎了。」

被他責難的人立刻反駁道:「要是兩處營寨之間有草坡丘陵阻隔,他們看不見阿勒古糧庫失火,也很平常。」

人群中又有人小聲說道:「陸舫要敢把寨子立成那樣,就該砍頭!」

王義扭過臉,瞇縫著眼睛把幾個不分場合扯淡頂牛的軍官挨個睥視一回,鼻子裡冷哼一聲。看那幾個人都縮頭縮腦地閉上嘴,他才轉頭問道:「韋將軍說不能向南,為什麼不能向南?你是不是覺得突竭茨人已經在南邊也有了佈置?」

那個韋將軍思索著說道:「應該是這樣。突竭茨人一邊設下魚餌引誘我們入彀,一邊在暗地裡調兵,如此大的規模佈置,事前肯定籌劃不止一天兩天,要的就是一口把左路軍全吞進去。他們既然在東西北三面都撒下口袋,怎麼可能再放咱們一條生路?南邊肯定有重兵!也許雙馬灘的魏爨也完了。」

「那,咱們向東呢?」王義的話剛剛出口,他自己也覺得這問題問得荒唐。前面就是突竭茨剛剛過去的幾萬主力,就是不動手,一人吐口唾沫也能把自己這千把人全淹死。「我是說,咱們先過阿勒古河,在右岸待機。一一這樣至少比壓在大營和阿勒古之間這狹小的一塊地方強。」

韋將軍仔細地觀察著地圖,良久緩緩點頭說道:「這是個好主意。」

一個擠在人群裡的驃騎軍校尉說道:「渡河地點還有千把敵人守著。其中一半是大帳兵。」

有人接口說道:「咱們剛剛打垮的那股敵人肯定不會作罷,還會捲土重來,他們要想吃掉咱們,一定會去渡河點調集兵力,所以現在那裡不會再有那麼多突竭茨兵。」

也有人說:「那可不一定。突竭茨人又不傻,還能不知道只要守住渡河淺灘,除非咱們捨得耗人命硬攻,不然就要多走幾十里路找別的地方過河?況且現在上游下游的渡河點多半都在突竭茨人手裡……」

前一人反唇相譏:「那按你的說法,反正咱們都得硬打,不如現在就打?」

「我可沒這樣說過。我只是說,突竭茨人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那咱們就向南。就算沒有中途沒有魏爨接應,只要咱們警醒點,也不是不可能回到燕山。」

「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事情,是要確保萬全!從這裡到燕山五六百里地,這一路上的糧草、給養、軍械、路線、組織、調度……還要考慮到沿途遇敵接戰。這些都得有個周詳的計劃!」

「糧食可以就地解決……」

「其他的呢?也就地解決?要是解決不了,又該怎麼辦?」

圍在行軍輿圖周匝的人,除了韋冉兩位將軍之外,其他的幾乎都是左路軍各部的幕僚參謀之類的軍官,親自披掛上陣指揮戰鬥不一定在行,紙上談兵卻個個都是行家裡手,此刻圍繞著向南還是向東的問題紛紛發表著自己的「淺見」「愚見」。一時間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群情滔滔眾說紛紜,卻是誰也說服不了誰,只好紅眼睛綠眉毛地比試誰的嗓門更大,聲音更高。真正統兵打仗的幾個軍官都被排擠到人群之外。文沐和兩個驃騎軍校尉的勛銜職務都低,這種情況下別說插嘴說話,就是地圖邊都沒有他們站的位置,只好立在人群外相視苦笑。商成卻對身邊的爭吵置若罔聞,依舊蹲在草地上,雙眼炯炯有神地凝視著地圖,目光順著阿勒古河上遊方向,向北一路逡巡。忽然一抬頭,便看見隔輿圖對面的陳柱國也是單膝點地半蹲著紋絲不動。她微低著頭,耷著眼簾,臉上也沒什麼表情,似乎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置若罔聞;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這個女柱國跑來草原上,到底是幹什麼的?商成心裡忽然有些好奇。但是他很快就把這心思甩到腦後,重新把精力集中在地圖上。雖然簡陋的輿圖實在沒法提供太多有用的消息,但是有總比沒有強!

看參謀們鬧得有些不像話,王義站起來把手一揮,冷著面孔說道:「不許吵!一個一個地說。」他是從四品的明威將軍,實際上就是這裡的最高指揮官,一句「不許吵」,立刻就讓眾人安靜下來。他眼睛裡掠過一抹滿意的神色,佇立了那麼一剎那,才再蹲下來,問道:「臨德將軍,你覺得咱們是向南便宜,還是向東更有機會?」

臨德是冉將軍的字。這是個五短身材的中年漢子,約莫四十多歲,卻是一臉的老相,不僅兩鬢班白,額頭也爬著一個展不開的「川」字。他沒有血色的薄嘴唇隨時都繃得極緊,嘴角向下耷拉著,幾乎不怎麼說話;兩道深深的苦命紋就像刀刻在他臉上一樣。此人很早就已經官居軍司馬,早年間打過突竭茨,打過烏鐸,也打過新羅,勝多負少,也是一員大將;可東元十三年因為他救援遲緩,致使渤海治下兩個縣城被新羅人一把火燒成白地,還掠走三千多人口,渤海提督奏請兵部下了他差使,從此賦閒在家。隔一年,他又莫名其妙地扯進一樁案子裡,下進牢獄一關就是五年,差點沒把命送掉。直到去年燕山設行營,他才被人記起重新保薦出來。不過他出來也沒能官復原職,只在行營裡做個參贊。他是經歷大難跌倒了再爬起來的人,平日裡最是謹慎小心,除了上頭吩咐交代下來的事務以外,半句多餘的話都不肯說,一個多餘的字也不會吐,如今聽王義點到自己的名,躊躇了一下,才枯皺著眉頭緩緩說道:「稟將軍:我仔細思量參酌,倒是有了一個小小的主意,只是細緻微妙處還沒思慮清楚,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

「集思方可廣益,你只管說就是了。」

「那我就把我的想法說說,大家一起商量。」冉臨德耷拉著眉眼,也不看任何人,盯著輿圖說道,「咱們不向南,因為那邊的情形咱們不清楚,絕不能蹈危涉險;也不向西,因為那邊可能會遭遇大隊突竭茨的騎兵,去路茫茫禍福難料;更不能向東,因為向東不可能得到糧食補給一一東邊咱們梳理過一遍,突竭茨人現在過去還會再打一遍,草原人死的死逃的逃,咱們的糧食肯定得不到補充,甚至可能連個就糧的地方都沒有……」

所有人都迷惑地盯著他。東西南三面都走不通,難道要大家向北去?

「咱們向北。溯阿勒古河向北,直插突竭茨腹心之地。這樣做有三樣益處:一是出其不意。突竭茨人絕對不會想到咱們會自投羅網,因此他們在北邊的防範就不嚴密,而且他們大軍出動,後方絕對空虛,正是咱們大展拳腳的時候。二是就糧容易。這條阿勒古河沿岸絕對多有突竭茨人放牧的牧場,牛羊馬匹任憑咱們取。三是攻敵必救克敵要害。」說到這裡,冉臨德本來渾濁無神的眼睛裡突然閃過一線狠辣的神采。「東廬谷王踹咱們大營,咱們就燒他的羽帳!」

王義也被他說得有些心動,雙手十指搭摳在一起反覆捏攥,腦子裡緊張地盤算得失,問道:「咱們只有一千兵,怕是不夠用。」

「不怕。突竭茨人著急向東,後面留下收拾左路大軍殘兵亂卒的人一定不多,咱們可以在這裡盤桓一兩天收攏聚集人馬,順便掃蕩突竭茨人的後隊補充軍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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